文 / 張皓宸
再見,永無島
文 / 張皓宸
我是飛機先生,是網(wǎng)上最近很紅的文化脫口秀《飛機哲學》的主持人。大部分時間的我晃著一把小木劍,一本正經(jīng)地灑雞湯。我的雞湯口味豐富:清淡口的就講講君子之交,新人職場準則;甜口的就說說愛情真諦,兩個人如何正確膩乎給大家看;苦一點,就講人生理想,生老病死,回頭再硬拗過來,下個美好的結(jié)論。說實在的,節(jié)目已經(jīng)錄了三季,能講的道理差不多講遍了,為了道理編的故事也已經(jīng)動用了知乎百度微博所有網(wǎng)站的素材,從“我有一個朋友”開始,以“明天會更好”收尾。
我要給你們透露個秘密,其實我壓根就不信什么人生道理,一般會講道理的人,自己都過得不好。世界再美好,那也是世界的,跟自己無關(guān)。
但觀眾們喜歡,這件事就停不了。
線上點擊量破了幾十億,沒少賺錢。為了配合贊助商,現(xiàn)在還開始在百城百校舉辦線下的演講。相比冷冰冰地在錄影棚對著攝像機嘮嗑,我更喜歡有人氣兒的地方。運氣好,碰上幾個有思想的學生,真能問出一些好問題,動用快生銹的腦細胞,擦些新的火花。否則,我只是把準備好的內(nèi)容機械地復述一遍,然后在回答過無數(shù)次的相似問題后,微笑回應。
“您這么正能量,平時就沒有煩惱的時候嗎?”“您實現(xiàn)小時候的夢想了嗎?”“您半只腳踏進娛樂圈了,有沒有考慮轉(zhuǎn)行當演員???”
“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在臺上表演如何罵街?!毖劭刺釂柕呐⒛樕儾睿伊⒖萄a充,“哈哈,開玩笑。我在入行給大家講故事之后,好像真的就沒有什么煩惱了,任何不愉快都能很快過去。我小時候的夢想啊,就是能成為一個特別大方且用嘴皮子影響世界的人。至于演戲,我的臉只允許我成為熬雞湯的好廚子,放到小鮮肉堆里就露怯了,所以就不跟他們搶飯碗了,還是做我自己喜歡的?!?/p>
嗯,完美的標準答案,高情商,還幽默。翻開你左手邊的雜志,我最近的訪談也是這么回答的,一字不差。
看樣子又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演講,最后一個提問的男孩,戴著一副高度近視鏡,典型三好學生,他清了清嗓子問:“飛機先生,您每次講的故事里都有一個‘朋友’,我就很好奇,您是哪里交到這么多身上自帶故事屬性的朋友,還樂意讓你把他們的故事用進你節(jié)目里的?”
好啊,這個男孩子讓我渾身燃起一股勁,我開始認真了:“我講的所有故事都是為了服務(wù)我的觀點?!?/p>
“所以他們都是編的咯?”男孩的氣焰越發(fā)囂張,引得臺下一群看熱鬧的開始起哄。
“我只是把我聽過的案例簡化成朋友了,難道我要一開場說,他是我姑媽家二姨的兒子的小學同學,因為在屋檐下一起避了場雨,他就給我講了個故事,你確定你要聽這一堆冗雜的信息嗎?”
“那你對朋友的定義好像很淺薄。”男孩以為自己開了掛,追問道,“既然你這么多‘朋友’,那你有最好的朋友嗎?”
雖說童言無忌,但這個問題讓我心里突然涌上一陣疼。我頓了頓,回他:“我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死了。這個故事,要聽嗎?”
眼鏡男終于意識到自己失了態(tài),朝我搖搖頭,羞赧地坐下。
場內(nèi)氣氛轉(zhuǎn)冷,我選擇此時開始一個故事。
“龐加萊重現(xiàn)你們知道嗎,就是說宇宙的物質(zhì)是有限的,其排列組合也是有限的,所以這個看似巨大無窮的鬼東西,其實所有可能發(fā)生的事物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了。簡而言之,宇宙其實不過是一場循環(huán),所有發(fā)生過的事,都將再次發(fā)生,還未發(fā)生過的事,都早已在歷史回音里重演了無數(shù)遍。所以,我要說什么呢……即便有人死去,那在某個未知的未來和過去里,他依然存在。”
我看著臺下的同學們眼神已然失焦,顯然這個開頭,撩撥了他們的好奇心。
2000年,我上小學六年級。這是我們這代人唯一能經(jīng)歷的一次千禧年,所有人都躍躍欲試地想成為新世界的寵兒。我不愛玩電腦,盡管他們都爭先恐后地申請7位數(shù)QQ,每天抱團玩“大富翁4”“仙劍98柔情篇”。我就是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流氓,穿著黑膠涼鞋下河摸螃蟹,上樹捅馬蜂窩,玩火炮兒炸牛糞,以及在墻上寫老師壞話。
也是那年,偶然第一次搬到我家隔壁。你沒看錯,偶然是個人名。隔壁家前陣子有老爺子自殺,之后舉家就搬走了,本以為房子空置沒人接手,直到偶然跟他媽住了進來。
我其實第一眼挺瞧不上他的,身材瘦小,皮膚白皙,說話奶聲奶氣的,那個時候的帥哥審美是以我為標準的,他頂多算個帶了把兒的姑娘。每天我渾身狼狽地回來,單肩背書包,校服捆腰上,自認為帥到不行,在樓下碰到跟我不是一個頻道的偶然,會忍不住推搡他幾下。主要是因為他長了一張?zhí)貏e受虐的臉,這就算了,他還不愛講話,簡直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們?yōu)閿?shù)不多的幾次對話,只是一大早開門,雙方父母見著,逼著我倆彼此打的招呼。
直到某天,我看到幾個高年級的人圍著他,對他毛手毛腳要錢。敢欺負我欺負的人,我當下就不樂意了。我反手一個書包砸到那個最高的男生頭上,操起路邊的牛糞就往那幾個人臉上抹。
我肚子被踹了一腳,眼睛腫了一只,但仍自鳴得意,就沒有我打不贏的架。偶然卻嚇得不輕,帶我到餐館邊的水池沖手,那是我倆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聊天。他說他爸爸跟別的阿姨去城市里了,他媽用所有積蓄買了這套最便宜的房子,所以才跟我成了鄰居。我還嚇他,我說那間房子鬧鬼,他卻說,沒什么比他爸爸的離開更讓他害怕的了。
那一年,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會帶我去鎮(zhèn)上的小超市前蹲著,聽蘇慧倫的《鴨子》,他還借我一本叫《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小說,盡管到現(xiàn)在我一頁都沒讀下去。
而我呢,就盡量讓他笑,在我那狹小的世界觀里,沒什么是我罩不住的,所有不開心都見閻王去吧。太陽從東邊冒出來,就告訴我,該我閃亮登場了。
初一那年我們升到同一所學校。我們的相處模式趨向于技能交換,說是交換,其實是我在找借口能多跟他相處一會兒,可能當時出于造物者的私心,總想讓自己的小弟過得開心,以我大魔王的性格怎么可能沒幾個防身技能。我教會了他如何臉不紅心不跳地偷書店里的《機器貓》,以及如何玩好貓鼠游戲——偷完水果不帶喘氣兒地躲開農(nóng)民的一頓追。
還有我天賦異稟的舌頭,我能把整個舌頭頂住上顎,然后彈下來發(fā)出超響的聲音。我們無聊做過一個實驗,他在距離我一百多米的地方,隔著民房小店,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把舌頭彈抽筋了也學不會,但他有個技能我也永遠搞不定,他手作能力極強,會自己做小刀小劍,折紙畫畫。所以我們第一次互相送生日禮物,我用舌頭的“咯”“咯”聲給他唱了《鴨子》,他送給我一把刻著我名字的木劍。
我們學校后面有個工地,聽說老板卷錢跑路,里面的樓修了一半就廢棄了。最后那棟大樓變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偶然給它起了個很夢幻的名字——“永無島”,《彼得?潘》里的世外桃源。我常拉著他在水泥磚頭空間里探險,刻意在木板橋上走,腳下就是幾米高的水泥地,我們爬著沒有遮擋的樓梯到最頂層,撥開綠色布網(wǎng),就能在落日時眺望整個小鎮(zhèn),一人抱著一桶方便面,也不管家里人是不是已經(jīng)做好晚餐等著收拾我們。
“非典”肆虐的時候我們正備戰(zhàn)中考。你能相信嗎,其實我成績比偶然好。我是那種平時不怎么聽課、考試前過一遍書就能拿高分,簡稱天才的人;他是那種平時認真、筆記記好幾大本、紅橙黃綠青藍紫記號筆畫滿全書,但一遇上考試就歇菜的人。而且偶然有個毛病,特別怕被提問,尤其怕站上講臺,他無法對著幾十雙眼睛完整吐露一個句子。所以老師也不怎么喜歡他,每每換座位,就一直往后排挺進,入駐了壞學生專用地盤,惡性循環(huán)下,成績就沒好過。
為此我沒少看他媽媽在背后抹淚,就因為升學壓力,有段時間他媽媽還不讓我們來往,每天放學就把他關(guān)在屋里復習。
誰知道“非典”來了之后,我們在學校見面的次數(shù)也少了。大人們都草木皆兵,學校全面戒備,校長每天在校門口把守。有天我上學快遲到了,單車蹬得有點狠,被風嗆到,停下來的時候不停咳嗽。校長見我的樣子把我送到了隔離室,我硬生生在隔離室住了三天,連我爸媽都只能在樓下送飯。
有天夜里,隔離室的窗戶被敲碎了,我從外面透進的月光辨認出趴在窗戶邊的偶然。這小子太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心口不一地怪他怎么這個時候才來,他大口喘著氣,說他從我被關(guān)進來第一天起就開始做心理斗爭了。
那晚我們沒敢回家,逃出學校就爬到“永無島”上,裹著布網(wǎng)睡了一夜。
整晚他止不住嘮叨,自問自答地說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就連做夢還在一個勁兒地道歉。我實在忍不住把他叫醒,朝他吼了兩嗓子:干嗎要躲在角落里覺得天塌了,別那么悲觀,你還沒我高呢,至于要你頂嗎?
最后“非典”特殊期安穩(wěn)度過,不過我和他的大名醒目地出現(xiàn)在了通報欄上。門衛(wèi)大爺那晚看見了趴在三樓窗戶上的偶然,好一對難兄難弟。我安慰他,沒說讓你頂,但是咱們有過一起記嘛。他紅著眼睨了我一下,用充滿委屈的奶聲說:“你知道的,我中考萬一有什么閃失,就只能去外面讀書了?!?/p>
就為這話,我放學后不去浪了,從此金盆洗手,在“永無島”頂樓給他補習,比他媽還緊張地督促他“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在他書包、飯盒、課本里塞滿溫馨tips,考試沒有秘籍,借他膽子也不敢作弊,那只能背啊,整本書來來回回地背,我就不相信分數(shù)上不去。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們終于順利升入高中,雖然不是一個班,但至少還能一起為非作歹,強行霸占彼此的人生。
當時流行看手相,什么生命線事業(yè)線愛情線的,仿佛人人都變成了神算子,一眼看破漫漫未來。偶然說我生命線短,他炫耀自己的老長,我嗆他:你最好比我晚掛掉,我可不想去你墳頭那小照片兒上看你。他把我的手扯過去,煞有介事地研究道:你的愛情線波動很大啊,感覺你的桃花要來了。
我覺得他在放屁。那時的我心高氣傲,能看上的女孩子都在畫報里,總覺得身邊的女生不是過分幼稚——談戀愛以寫交換日記為日常,就是過分成熟——牽個小手都要擺起架勢問: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嗎,畢業(yè)之后我們?nèi)绾未蛩惆 ?/p>
麻煩!談戀愛不就是圖個開心,給日后回憶起初戀留個美好的念想嘛。
結(jié)果沒幾天,我就把偶然送我的那把小木劍上的名字劃掉,轉(zhuǎn)送給隔壁班的一個女生了。因為她太漂亮了,特別像SHE里的Hebe,音像店玻璃上標準的畫報女神。
我小魔王的初戀,也要取之有道,好歹也是正人君子,不搞邪門歪道瞎幻想,一定要興師動眾——我騎車,偶然在后座。我倆每天放學都跟著她,偶像劇里都是這么演的,老大在背后默默保護心愛的女人,直到有天女人停下來,讓老大走進內(nèi)心。有天“Hebe”果真停下來,她轉(zhuǎn)身對我說,你倆能不能不要每天在我面前秀恩愛。我當下五雷轟頂,我在罩你啊,秀什么恩愛啊!正想著,只見她把滿書包的情書賀卡假水晶小公仔倒出來,然后撿起我那把木劍說:“見過怎么追女生的嗎?這些都是別人送的,你看看你,送劍。你想說明什么?”
我的初戀宣告失敗,那是我人生目前為止最大的滑鐵盧。
我在“永無島”里猛灌啤酒。偶然把那把劍收了回去,念叨我竟然轉(zhuǎn)送給別人,不尊重他的禮物。
我當時特別生氣,三兩下把他掄翻在地,扣住他的手別在背后,嚷嚷道:“不就一把破劍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啥滋味嗎?”
他被我壓得說不出話,臉頰上蹭滿了廢樓地面的灰塵,直到我聽到微弱的一聲“知道”。
我失去力氣,被他推倒在地。
偶然暗戀他們班的女生,還告訴我已經(jīng)暗戀很久了,以他的性格,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到死都愛不上得不到??粗翘毂晃易崃艘活D,臉上還磨破皮的他,我心里掂量著要補償,于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主動跑到那個女生跟前,自以為是地告訴了她。
我覺得我特別畜生,因為我剛借酒澆完情傷,回頭就喜歡上了兄弟的女人。我對自己特別失望,平時生活里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吊兒郎當慣了,惦記著外面的飯菜,卻忽略了身邊那么多可口尤物。
女生名字好聽,叫簡言之,那天見著水靈的簡言之,我仍然鎮(zhèn)定自若地告訴她:偶然喜歡你,但是我那兄弟害羞,所以你要假裝不知道。那句“但我對你一見鐘情”并沒有說出口,就讓它爛在心里。
接下來,我們就變成了各懷心事的“鏘鏘三人行”。我努力克制看到她不由自主的笑容,吃飯時怕尷尬冷場還躲到廁所里,讓他倆獨處。那時的我好傻,搞得好像她只能選我們其中一個似的。
我給偶然出謀劃策,在家里看碟太僵硬,兩人軋馬路又太枯燥,最自然的泡妞辦法就是打臺球。手輕輕攬過她的腰,溫柔地撩撥她耳后的頭發(fā),然后握住她的左手,幫她架桿,右手再與她疊握在桿上,你們彼此貼著,讓她感受你從胸口到手心的溫度。接下來,就不用我教了。
結(jié)果偶然鎩羽而歸,掛著張苦瓜臉說:我照你說的做了,結(jié)果她反手一桿,就是一當代女球神,全程都是她在教我。
本以為這段實力懸殊的感情會死在襁褓里,直到有一天,我完成一個華麗的投籃,第一眼就朝簡言之看過去,發(fā)現(xiàn)她在看偶然。那天以后,他倆就在一起了。其實到今天,我都不太確定簡言之是怎么看上他的,有些事,不用弄那么清楚,就讓它淡淡地,省略起因經(jīng)過,記著結(jié)果就好。
至此,“永無島”闖進第三者,我變成電燈泡。那會兒我們沒手機,簡言之有一臺很厲害的MP4,聽歌拍照看電子書看視頻無所不能。2005年超女比賽如火如荼的時候,她把視頻放到MP4里,我們仨就躲在頂樓看。簡言之是“玉米”,偶然是“筆親”,我算是半個“涼粉”半個“盒飯”,所以我置身事外,那兩位就劍拔弩張地爭著冠軍之位,每天到處拉票,好像下一秒他們的偶像就會杵在他們跟前,含著熱淚演唱《酸酸甜甜就是我》。
以至于他們分手的時候,我還認真地問了偶然,不會真的是因為她的春春拿了冠軍你氣不過吧。那混蛋竟然告訴我,占比20%。
簡言之要轉(zhuǎn)學了,他們家本身條件就好,爸爸工作變動,她就跟著去市里讀書了。臨走前,偶然給她送了個手作的小木頭房子,他沒告訴她在房子里的天花板上,他小小地刻了一行字——謝謝你喜歡我。
分手事小,簡言之走了事大。偶然的悲觀情緒堆積,他淚如雨下,開始細數(shù)自己的罪過,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沒好好用心,等女生要走了,才知道難過。他斥巨資買了一件酒,學我的樣子灌自己,結(jié)果剛仰頭喝了幾口,就跑到一邊吐了。他說,尿都沒那么難喝。我好嚴肅地問他:“你喝過?”他的黑洞情緒又來了,抱著水泥柱子大哭道:“我怎么永遠都那么笨,不會說話,又孬種,怪不得總被欺負,我這個人就不配得到幸福?!?/p>
那天的我,像是受到神明的指示,跟他說出了那段不符合年紀的話,后來想想,可能也是預兆吧。就像我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理論,說宇宙源于一次大爆炸,但很可能之前已經(jīng)爆炸重啟很多次了,宇宙其實不過是一場循環(huán),所有發(fā)生過的事,都將再次發(fā)生,還未發(fā)生過的事,都早已發(fā)生了千千萬萬遍。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處在第幾遍循環(huán)里,這事兒好像有點絕望,絕望到我媽因為淋巴癌去世,我像是知道將要發(fā)生而預感到了一樣。
淋巴系統(tǒng)的分布特點,使得淋巴瘤屬于全身性疾病,幾乎可以侵犯全身任何組織和器官,我媽沒能挺過去,在我十八歲成人禮那天過世了。醫(yī)院到火葬場這一路,想想我媽從體態(tài)優(yōu)雅的婦人變成瓷盅里的一把灰,我全程一滴淚都沒流,總感覺哭了就代表她真的走了。
我沒有去學校,家里人也管不住我,我就每天獨自在“永無島”里待著,看著日升日落,除了過耳的風,只剩寧靜。我只有在這里才感覺到安全。這個被我們設(shè)定的避風港桃花源,好像已經(jīng)擁有了特殊的能量,時間在這里會快一點,也許到一個節(jié)點,可能就不那么容易想起媽媽了。時間不是總叫囂著自己是最好的治愈師嗎?
其間偶然會來給我送吃的,他一言不發(fā),放下盒飯就離開,哪怕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動過筷子了。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拎著一麻袋上來,從里面取出枕頭和墊子,默默地在我身邊躺下。
我側(cè)頭問他:“你干什么?”他雙手叉著放在胸前,囁嚅著:“沒什么,換個環(huán)境?!敝笪覀兙蜎]再說話,深夜的小鎮(zhèn)安靜下來,腳下只有一些微弱的燈光。
在偶然刻意翻身一百次,咳嗽兩百次,以及咿咿呀呀三百次之后,我受不了了,說:“你困了就睡吧,沒困的話,陪我聊會兒?!?/p>
他騰地直起身子,抱著被子屁顛屁顛地坐到我身邊,用被角給我搭著肩。
“挺奇怪的,這種感受,我這么開心陽光的一個人,怎么能經(jīng)歷這種事,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結(jié)果。這個世界上無條件包容我愛我的人走了,我還想讓她幸福的人沒給我這個機會,真的好遺憾,因為我不知道下輩子還有沒有資格再做她兒子?!蔽遗酥菩厍坏钠鸱?,終于體會到,原來心真的是會痛的。
偶然見我聲音有些失控,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不停地安撫我的背。
“怎么可以這樣呢,明明那么大一個活人,哪怕最后身上插滿管子,臉瘦得變了形,那也是我媽媽啊,怎么就能最后放在那個小破罐子里,跟所有死去的人都一樣,我怎么認得出來???”終于,鼻子一酸,我的眼淚滾了出來。
我倒在偶然肩上,放肆地哭出了聲。
一次是小時候下河游泳,被我媽拿著晾衣竿在屁股上打了三道印子,我嘟著嘴,掛著小倔強不認錯,關(guān)到房間里就咬著棉拖鞋哭了。
一次是跟他們?nèi)ヤ浵駨d看《媽媽再愛我一次》,在其他所有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偷偷抹了眼淚。
我不能哭,我是混世大魔王,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偶然的老大。眼淚是弱者的勛章,我只能笑,笑才是天大的福報。
偶然就這么讓我靠著發(fā)泄,看我哭累了,柔聲道:“還記得你跟我說的龐加萊重現(xiàn)嗎,放到宇宙那么大的標準里,每一遍循環(huán),其實媽媽依然存在。我相信,你媽媽即便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預見所有悲傷,她仍愿意重復去活,因為那個世界里有你啊?!?/p>
我坐直身子,抹掉臉上偶然的淚,他果然哭得比我更厲害。我知道以他負能量加身的性子,能說出這段還算溫暖的話,是多么不容易。我明白,如果換作是他,這件事應該挺不過去了。
那晚之后,我回到學校,收拾心情開始備戰(zhàn)高考。我長這么大,從沒這么認真地看過書,我把文綜三科的書一遍一遍地來回背,背到連每頁的配圖在左還是在右都一清二楚,因為我總想讓自己忙一點,不留一點空隙想起媽媽。
這樣一來我的成績飆到年級第二,班主任說我上重本肯定沒問題。偶然的媽媽很照顧我的情緒,每次在樓道里碰到我,都笑臉盈盈地跟我說加油。盡管我當時內(nèi)心的OS是,這倆字還是多跟偶然說說吧。
偶然終于放棄在文化課里的垂死掙扎,決定走藝術(shù)生這條路——搞美術(shù)。我們鎮(zhèn)子本來就小,風氣使然,都覺得高考是唯一出路。所以連他們老師在內(nèi),都不看好他,還說什么風涼話,搞藝術(shù)的心理上都有問題。我看不過去,跑到他們班上,當著老師的面,把他畫過的畫,做過的手工攤在講臺上,告訴他們,沒見過的事別急著否定,大中國少一個畢加索就是你們這些人害的。
后來聽說為了培訓費和大學的開銷,偶然媽去市里找過他爸,討了筆學費。偶然知道后,把錢甩在他爸臉上,然后風塵仆仆地回來告訴我們,他要自學,考獎學金。你們知道嗎,這小子最后真的靠自己考上了美院,去了那個學校的王牌專業(yè)學設(shè)計。
高考倒計時十天的時候,我倆在“永無島”開兩個人的誓師大會,他的目標明確,反正就是走上藝術(shù)這條不歸路。他問我今后想做什么,我說,開飛機。因為我沒見過真的飛機,總覺得穿上制服,好幾百人的生命交在我手上,由我罩著,特別酷。他朝我敬了個禮,叫我,飛機先生。我推搡他一下,別給我丟臉了,人那叫機長。
高考成績下來,我被省內(nèi)的某所211大學錄取,意味著再過幾個月,我跟偶然就要分開了,但沒關(guān)系,我倆這感情,三秋不見,如隔一日。況且有了手機,那些當面沒說完的話,就交由電話短信表達。偶然他們學校比我開學早,在車站送了個擁抱就當是餞行了,看著那個已經(jīng)成熟的小子驚覺時間好快,仿佛我們在一起聽蘇慧倫玩畫片的日子,統(tǒng)統(tǒng)成了別人的故事,我則以后來局外人的姿態(tài),開始播放那些定格畫面。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爸爸跟我說,“永無島”要被鎮(zhèn)政府拆掉了。我第一時間就給偶然發(fā)了消息,讓他趕緊回來,結(jié)果他說什么被學姐選做了迎新晚會的主持人,排練走不開,我只能一個人堅守陣地,又是舉橫幅抗議,又是跟那些監(jiān)工干架。“永無島”是我第二個家,里面埋了很多秘密,收容了那么多歡笑和不快樂,每一處用上的水泥和磚頭,鋼筋和破布網(wǎng)子,都是我們珍藏的回憶,怎么能隨之化為灰燼煙消云散。
聽說挖掘機啥的都已經(jīng)進場,我加緊速度,就差幾步路,結(jié)果在路口的轉(zhuǎn)角處,被一輛酒駕司機的車撞了,再有意識時,我的身體就動不了了,以至于錯過了開學軍訓,缺席了大學。
講實在的,我對偶然一直耿耿于懷,我覺得他背叛了我們的青春,沒有守護好“永無島”,朋友才會變淡,我們只會絕交。所以他上大學那幾年,給我發(fā)的消息我都只收不回,看著他一個人的獨角戲,慢慢了解他的生活。
他用電腦設(shè)計商品包裝,去風景區(qū)寫生,每天的作業(yè)是手工,這個專業(yè)特別適合他。他在迎新晚會的表現(xiàn)一炮打響,成為他們學校的典禮御用主持,我就納悶了,他那么一個省話機器,害羞鬼,怎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說出一個完整句子的,或許他身體里原本藏好了這樣的天分,只是在我面前,就放肆表現(xiàn)他的缺點。
最讓我意外的是,2008年汶川地震,他跟班上的同學去災區(qū)做心理援助,要知道受災者在感情上接納你,才是幫助,如果受災者還沒準備好接納你,你去了就是打擾。所以當我知道他在那里一切安好,無條件地傾聽,無條件地接納與關(guān)懷,幫助了很多受災者,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26歲那年結(jié)束了愛情長跑——在終點前分了手。原因是女方家里吵著要結(jié)婚,他覺得沒準備好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就不耽誤彼此了。那時他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靠接私活賺錢,成天宅在家里,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原本練就的一點點口才又隨著年少時的怯懦憋了回去,連打電話都害怕,任何事只能發(fā)文字溝通。
他頹廢一陣子,老本花得差不多,還生了場重病,連累到他媽媽都去照顧了他一陣子,我好氣憤這小子怎么那么不讓人省心。好在他命硬,日子衰歸衰,還得朝老天爺磕個頭,認栽繼續(xù)活著。他重新捯飭了自己,海投了一通簡歷,竟然沒一家公司肯收留他。他把自己灌醉,當然灌醉他也很容易,半瓶啤酒就可以了。
他邊哭邊給我發(fā)消息,說他錯了,他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永無島”,他覺得虧欠我,所以過得不好感情不順也認了。
我恨不得立刻沖過去給他兩拳,當時是誰不珍惜我們的秘密基地了,別跟我認錯,先自己揍自己一頓。
他繼續(xù)給我發(fā)消息,說:“我的人生差不多就這樣了,小時候,我好恨我爸,好恨好恨,恨到現(xiàn)在竟然也無所謂了,很多事看透之后就沒了樂趣,好像沒有什么是最重要的。馬斯洛需求層次你知道嗎,我看到那張三角形圖,覺得自己沒什么欲望了,我不想出人頭地,不想變成厲害的人,從認識你那天起就沒想過,但是我真的好想你啊?!?/p>
我很想回:其實我也想你,只是你能不能別哭了,跟個小姑娘一樣。
咳咳,我的故事就先講到這里。
那個眼鏡男又舉起手,怔怔地站起身,見我眼神柔和,才敢接著問:“飛機先生,你開始不是說你的朋友已經(jīng)……這個故事感覺沒有結(jié)束啊?!?/p>
“還要聽嗎?”
其實在這中間,偶然回來過?!坝罒o島”變成了一個大型超市,兩邊的道路加寬,跟當初的記憶完全變了樣。
不過他沒來找我。
后來回到大城市,偶然憑著過去在影視公司工作的經(jīng)驗,轉(zhuǎn)行搞文字工作,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開啟事業(yè)的第二春,他在一家視頻公司寫文案做策劃。可能曾經(jīng)做過心理援助,或許是從我這里取了經(jīng),后來的他,獨當一面特別會搬弄道理,成了人生導師。
公司領(lǐng)導重用他,在贊助商經(jīng)費允許的情況下,批了檔節(jié)目給他,主持策劃腳本剪片一鍋端,節(jié)目上線第一期就破了當時的紀錄。
他的工作團隊問他,為什么要起“飛機先生”這個藝名,不用“偶然”呢。他說,因為他最好朋友的童年夢想是當機長,穿制服,罩著幾百號乘客。
節(jié)目里的偶然,侃侃而談,從容淡定。他有好多故事,手里的那把木劍,是當初送給我的那把,上面的名字已經(jīng)被我劃掉了,但只要你仔細看,他在下面又刻了上去,三個字,路子由。
我的名字是我媽起的,她說“子由”,諧音“自由”,而我是她最好的兒子。
偶然回小鎮(zhèn)那天,站在已經(jīng)消失的“永無島”前,又給我發(fā)了信息,他說:“原來不用鼓足勇氣,告別依然會來臨。子由,你先去遠方,不要回望,我會奔向更好的下一站,你也是。”
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是否開心,但我知道,他相信,我依然在。
“怎么樣,這個故事滿意嗎?”我輕輕抹掉眼角的淚。
“你們看過電影《心靈捕手》嗎?里面有段我很喜歡的臺詞——我每天到你家接你,我們出去喝酒笑鬧,那很棒,但我一天中最棒的時刻,只有十秒,從停車到你家門口,每次我敲門,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說再見,什么都沒有,你就走了,我懂得不多,但我很清楚。
“這是查克在工地上對威爾說的話,他希望看到朋友過得好,所以鼓勵他向更廣闊的天地去。我更想要這樣的結(jié)局,所以那天回到小鎮(zhèn)后,其實去了子由的家,我不知道屋里會不會已經(jīng)住進了外人,但仍敲了敲門,心里默念著,不要開門,不要開門。因為我覺得,只要門沒開,最好的朋友,只是去了遠方,至少永遠不會分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