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躍文
想念一所房子
文 /王躍文
我是否過早地暮氣了,總想回老家去。不敢說歸隱,未曾有顯,隱從何來?何況,瀟灑或自命瀟灑的人都說大隱隱于市,而我偏想回到故鄉(xiāng)。那是一方平常不過的山水,一望無際的稻稼、橘園、甘蔗、油菜花,低低的山巒,淺淺的河水。
自出鄉(xiāng)關(guān)二十年,便同故鄉(xiāng)日漸隔膜起來。我涂鴉過不少文字,居然沒有寫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留給我的,只有頑固的鄉(xiāng)音。偶爾回到故鄉(xiāng),同鄉(xiāng)親們打招呼,竭力用最純正的方言。村里人便直夸我沒有忘本,不像誰誰誰,回到鄉(xiāng)下來,講一口京腔,酸不溜丟。其實我內(nèi)心的窘迫,鄉(xiāng)親們是沒法知曉的。
可是,中年漸近,故鄉(xiāng)的風物人事沒來由地直逼到夢中來。我做過這樣一個后現(xiàn)代的夢:似乎兩個生活場景同時呈現(xiàn),一邊是我的黃嘴孩提,一邊是我的垂垂暮年。孩提的我撿起一塊石頭,朝暮年的我猛砸而來。夜半醒來,怔然良久。孩時早已離我遠去,暮年于我尚欠時日。我佇立于中年,前后顧盼,頗感惶惑與落寞。這夢是上蒼的啟示嗎?想告訴我什么?
今年4月,我悄然回鄉(xiāng)。雨沒日沒夜地下,我大多獨坐在老宅窗下。雞唱犬吠,不絕于耳。我這么長時間待在老家,鄉(xiāng)親們頗感詫異。我說,在城里老睡不著,回來好好睡幾天。我說的是實話,鄉(xiāng)親們卻越發(fā)覺得奇怪。他們硬是不明白,城里人吃得好穿得好,怎么就不會安心睡覺。
老父親帶我去看他的橘園。三畝多地,圍墻圈著,幾十棵橘樹森森然。
我說:爹,我想過幾年回家蓋幾間房子。
爹說:這橘園給你留著吧。
我是個容易成癡的人,說想蓋房子,那房子就在腦子里揮之不去了。先想蓋兩層的,后來覺得不如蓋平房;本來想好了蓋磚木結(jié)構(gòu),結(jié)果又感覺純木屋更有味道;最后想,還是蓋磚混平房,再用木頭里外裝修,看上去還是木屋。屋子四周得有寬寬的檐廊,可以徜徉,可以閑坐。木材就用本地杉松原木,窗戶需是木格子。反正不要洋樓樣式,就蓋那種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的漢屋。
原本有條古老官道穿村而過,路上盡鋪著水亮水亮的青石板。小時候,一俟夏天,我就纏著大哥做雙木屐,踢在石板路上橐橐地響。古官道早已廢棄了,只剩下一個破敗的亭子。這亭子是我兒時最覺神秘的地方,磚墻上長著青苔,爬滿了厚厚的藤。我白天喜歡去那里玩,晚上卻怕從那里走過??傆X得到了晚上,那里就該是狐仙出沒的地方。這次回去,我同弟弟去了亭子。這亭子曾是高高的風火墻圍著個木屋四合院,眼前只余下幾堵殘墻和條石砌成的墻腳。
我囑咐弟弟:要是哪天拆這亭子,你就替我把這些舊磚同條石全部買下來。
弟弟笑笑,說這些東西沒人要的,他找人拉回去就是了。
我想用這些磚石砌成圍墻,我想在這圍墻內(nèi)的小木屋里喝茶,看舊書,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圍墻上應爬滿金銀花,那是我家鄉(xiāng)常見的物種。金銀花原來有個很雅的名字:忍冬花。忍冬二字很有意趣。冬是需要忍的。世間萬事,很多需要忍。不忍,又能怎樣呢?我想,忍其實是我們茍活于世的理由。周作人引用別人的一句詩說,忍過事堪喜。此言信矣!
我的鄉(xiāng)間小屋,就叫作忍冬居吧。在家鄉(xiāng)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說,虛構(gòu)著自己的鄉(xiāng)居夢。聽說夏日的田野又有白鷺棲落了,我很是高興。白鷺翔集是我兒時常見的風景,后來竟然不復有了。這些年,白鷺又回來了。待我退居鄉(xiāng)村,白鷺必定在田野里等著我。春日還有啾啾翻飛的燕子,就像自家養(yǎng)的雞鴨,筑巢檐下。神往之余,四句打油詩脫口而出:深居臨水復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燕子斜飛穿舊牖,老妻又喚試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