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影

摘要：伊斯蘭裝飾藝術毋庸置疑是世界藝術寶庫中一顆璀璨耀眼的明星。宗教教義和法規(guī)條文成為其藝術標準的基點與框架，也正是這些看似限制的宗教條規(guī)使得伊斯蘭藝術發(fā)展出了卓越的圖案紋飾。地處中西方交通和文明交匯融合要道的新疆，深受中亞、西亞等地區(qū)的阿拉伯文化影響。在這片土地上，從建筑到各類民族民間手工藝術的裝飾紋樣都帶有明顯的伊斯蘭風格，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筆者通過對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的七千余件新疆民俗民族文物進行梳理和研究，并在此基礎上總結得出其伊斯蘭裝飾紋樣形式結構繁復多變的基本特征，以及以花卉植物、幾何、書法、民間器皿及建筑圖案等作為基本樣式，并在圖案的形式和結構之下蘊含深刻的哲學思想。這些圖案紋飾就是伊斯蘭裝飾美學的感性顯現(xiàn)。

關鍵詞：新疆 手工藝術 伊斯蘭紋飾

引言

新疆古稱西域，地處歐亞大陸的腹地，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方陸上交通的必經(jīng)之地，多民族曾在這里融合交流，沉淀了東西方燦爛的文明，這些地理和歷史的原因，使新疆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薈萃之地，這些文化也滲透并融入到新疆人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半島創(chuàng)立以后，迅速影響并覆蓋了整個西亞、中亞地區(qū)，自公元10世紀起繼續(xù)向東傳播，進入新疆地區(qū)，至16世紀后新疆大多數(shù)民族開始信奉伊斯蘭教，伊斯蘭教成為新疆地區(qū)占主導性的宗教，并深刻影響著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新疆的民族民俗藝術也就在這種東西方文明相互的碰撞與融合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伊斯蘭風格，在新疆的建筑裝飾、家具、器物、服飾紡織品、手工藝品等的紋飾上反映得淋漓盡致。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有一批清末民初的新疆民俗文物，其中包括新疆土印花布及木模、新疆銅器、木器、陶器、首飾、文書、雜項等共計七千余件。通過對此批文物的整理與研究，筆者發(fā)現(xiàn)不論是何種材質何種形制的文物，無一不透露著濃厚的伊斯蘭風格藝術特征，突出表現(xiàn)在裝飾圖案的細密繁復，內容與表現(xiàn)形式卻相對單純，給人一種和諧、靜謐之美。伊斯蘭藝術根植于伊斯蘭教的教義《古蘭經(jīng)》，由于古蘭經(jīng)記載禁止偶像崇拜，所以伊斯蘭裝飾圖案幾乎沒有與動物和人物相關的藝術形象。但恰是這一看似限制性的教規(guī)使得伊斯蘭藝術發(fā)展出了卓越的紋飾藝術。

從總體上講，伊斯蘭紋飾藝術是充滿觀念的藝術，力求傳達宗教哲學的理念，是形式與內容達到高度融合與統(tǒng)一的藝術。伊斯蘭紋飾流行于阿拉伯地區(qū)，是伊斯蘭民族創(chuàng)造的用來表達其民族宗教理念的最佳藝術形式，因而這種藝術形式也被稱作阿拉伯式花紋。這種伊斯蘭特征的紋飾主要分為：細密繁復的花卉植物紋飾、變化無限而又富有規(guī)則的幾何紋飾、形意統(tǒng)一于一體的文字形紋飾以及新疆地區(qū)傳統(tǒng)的民間器物及建筑紋飾。

一、細密繁復的花卉植物紋飾

新疆圖案藝術中的伊斯蘭花卉植物紋樣以不斷變動的花卉植物原形為基礎，受到古希臘，古埃及以及波斯寫實紋飾的影響，加之又受到宗教的制約，其表現(xiàn)手法界于寫實和抽象之間。伊斯蘭植物紋飾中最具代表性的藤蔓紋飾，也被叫作阿拉伯式抽象卷草，它的起源是希臘的扇形棕葉，新疆的藝術家將其加工改造，變?yōu)闃O富流動感的抽象卷草狀。經(jīng)過不斷的實踐與改造，藝術家們對這種紋飾進行抽象化的藝術加工，使其具有旋轉線條的韻律之美，賦有極強的流動感。在似與不似之間充滿了令人幻想的空間和浪漫主義色彩，這也成為阿拉伯花卉植物紋飾的一大魅力所在。再譬如伊斯蘭紋飾中的蔓卷紋，以植物自然彎曲的莖蔓作為基礎，配合穿插進繁茂的花朵枝葉，在方形、圓形以及各種基礎圖形間變換著形態(tài)，蜿蜓盤旋著形成一種律動的美感。這些流動著的莖蔓狀紋飾在有限的空間中無限地延續(xù)著，并在各種已存在的裝飾圖形中衍生出新的式樣，營造出一種工整華麗的氣氛，使得紋飾藝術逐漸演化為抽象的藝術形式。新疆維吾爾族的印花木模中即存在大量伊斯蘭花卉植物紋樣，以抽象的蔓卷紋為代表，這些紋樣也頻繁地出現(xiàn)在維吾爾族印花土布的圖案當中（如圖1）。此外，這種紋飾紋樣還被大量地運用在建筑裝飾之中（如圖2、圖3）。

伊斯蘭紋飾是一種抽象、繁密、而又變換無窮的形式，它不僅體現(xiàn)了裝飾藝術語言的豐由性，還是傳播伊斯蘭宗教理念的象形符號，這也是伊斯蘭圖案紋飾的本質和靈魂所在。因此這種獨特的紋飾也被西方學者稱為阿拉伯式花紋。這種花紋的組成方式即是把具象的植物形態(tài)限定在抽象的幾1可模式之中，并且進行蜿蜒、重組、二方連續(xù)等多種變換，使所得的圖案變幻于似與不似之間，體現(xiàn)了伊斯蘭哲學中事物無限變化的理念。伊斯蘭紋飾通過此類的表現(xiàn)形式向人們揭示了一個存在于穆斯林內心的世界。阿拉伯花紋中的花卉植物紋樣是富有觀念性的圖案。

格拉巴拉在其著作《伊斯蘭藝術的形成》中指出：“伊斯蘭藝術不僅是裝飾藝術，也頗有象征意義……無論是幾何狀或植物狀，都有象征意義，這是伊斯蘭美學的極致?！卑⒗y充滿了象征性。伊斯蘭紋飾中的花卉植物紋樣象征著旺盛的生命力，象征健康、福壽、多子多孫、綿延不斷，亦象征著真主不斷溢出的生命力。譬如在新疆維吾爾族的印花布圖案中石榴紋、巴旦木紋、葡萄紋等廣為運用。石榴紋源自西亞，石榴是古代由西方傳入內地的水果之一，石榴紋的運用充滿了西方的色彩（如圖4）。維吾爾語中有“石榴花開紅似火”的說法，維吾爾族人民認為石榴花的火紅色寓意著興旺和生機，因此這種濃厚的裝飾風格在當?shù)貜V泛得到人們的喜愛。巴旦木果是西域地區(qū)的特產(chǎn)相傳這種果實的內核具有祛病強身的功效，被當?shù)厝藗兎Q為“寶果”，賦予了吉祥幸福、健康長壽的寓意。巴旦木的外在造型看起來像一輪新月，維吾爾族人民將其加以藝術渲染和變形，運用到各類織物的裝飾圖案中，演繹為自己特有的裝飾圖案，以表達和寄托美好的愿望（如圖5）。葡萄紋象征著生殖崇拜，在古代的中東地區(qū)，葡萄樹大量種植，象征著多產(chǎn)、豐收和幸福，被人們視為生命之樹而受到頂禮膜拜。

二、秩序并富于變化的幾何紋飾

由于伊斯蘭教義對具體形象有著諸多的禁忌，這反而促使了以精確數(shù)字為造型依據(jù)的抽象幾何紋飾發(fā)展成為伊斯蘭藝術重要的視覺藝術表達方式。幾何紋飾是完美地結合了伊斯蘭宗教、科學、藝術三者于一體的產(chǎn)物，是人類藝術的璀璨結晶。伊斯蘭藝術的幾何裝飾紋樣吸收了古印度和希臘的思想，并加以發(fā)展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抽象幾何和數(shù)學思維。伊斯蘭幾何紋飾的產(chǎn)生發(fā)展與伊斯蘭教的傳播以及阿拉伯數(shù)學的成就關系密切。對數(shù)學有著深入研究的阿拉伯人將數(shù)學的抽象和嚴謹性用于藝術設計中，推動和促進了阿拉伯式花紋的發(fā)展。帶有數(shù)學特征的幾何紋樣不僅僅是一種裝飾藝術，它還蘊含著深刻的哲學思想，是一種物化了的宗教精神，是伊斯蘭教義的“有形表述”。從中體現(xiàn)出的阿拉伯人對于幾何圖形的偏愛是其他民族都無法比擬的。endprint

伊斯蘭幾何紋飾以圓形和方形為基本形式，具有簡潔、明晰、符號性強的普遍性特征。幾何紋飾亦是具有觀念性的圖案，每類幾何圖形都代表著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并蘊含著某種玄奧的宗教哲理。譬如圓形，圓形是最原始最基礎的幾何圖形，它代表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也就是整數(shù)“1”的個性化表達。象征著廣闊無垠的宇宙，也暗含地球只有一個中心，真主獨一無二、完美永恒存在的宗教理念。以圓形為基礎演變而來的正方形是各種多邊形的代表，正方形的四條邊蘊含著四季、四方以及四種美德的深刻內涵。三角形的三條邊分別代表了真主、時間、空間，亦存在另一種說法是說三角形的三條邊分別代表著安拉、穆罕默德和伊斯蘭教徒。此外還有以正方形、三角形、十字形等變體幾何紋為基礎形而成的多種排列組合方法，多邊形又進一步演變成各種多角形、星形、放射形、渦卷形、格子形、組合圖形等紋樣，這種紋樣亦被稱為“阿拉伯式花紋”。這種以圓形、三角形、多邊形等基礎的幾何圖形通過交叉組合、旋轉、復制、循環(huán)等多重變換的方式構成二方連續(xù)、四方連續(xù)等的結構，在不斷地運動、離散、聚合的變化中所得到的幾何紋飾，展現(xiàn)給信徒們世界的永恒，并暗示真主安拉的長存，以啟迪人們思考生命的周而復始，最終達到領悟真主之美，理解真主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目的。以抽象的、感性的視覺語言來表達對安拉的崇敬與篤信之情。幾何紋飾在新疆印花木模和印花土布中極為常見，通常用于印花布的邊緣裝飾（如圖6）。在家具建筑中也無處不見，充斥在整個伊斯蘭的生活當中（如圖7、圖8、圖9）。

伊斯蘭幾何紋飾的排列及組合依據(jù)了數(shù)學原理的精確性原則，按照對稱、均衡的方式條理有序的組織構圖，具有很強的秩序感。體現(xiàn)在以二方連續(xù)的方式不斷重復，或以一個圖形為中心呈放射結構，呈現(xiàn)出不留空白繁復滿密的視覺效果，富有韻律感。充滿規(guī)律和秩序感的幾何紋飾給人一種穩(wěn)定安寧的心理感受，在細密繁復的充實圖案中，給人帶來一種優(yōu)美而祥和的視覺感受，營造出一派安寧而滿足的體驗，給欣賞者以陶冶和享受?！熬S吾爾族對幾何紋樣的偏愛無疑是受伊斯蘭教神秘主義哲學觀念的影響。他們認為，幾何紋樣不同于普通植物紋樣，是一種完美的，接近于精神境界的形式，與神的感覺相聯(lián)系?！边@些幾何紋飾圓中有方、方中有圓、曲中帶直、直中現(xiàn)曲，穿插交錯、循環(huán)往復、無始無終、精美玄妙，就是在這種幾何紋飾所表現(xiàn)出的秩序性和節(jié)奏感中，傳遞出精神境界的永恒，給伊斯蘭教徒們營造了一個無限延展、永恒流動的宇宙空間。幾何紋飾的規(guī)則是相似和對稱，如此繁密豐富、變化多樣的幾何紋飾，竟是在缺乏精密繪圖儀器的年代被工匠們手繪出來的，令人嘆為觀止、贊嘆不已。

三、形意一體的文字紋飾

阿拉伯書法紋飾是伊斯蘭裝飾藝術中最獨特、最珍貴的紋飾，紋飾古典、樸素、優(yōu)美，通過將書法字體與幾何圖形相結合，以點線的變換來組成無窮多的組合，組織結構嚴格，在形和意上均達到美的極致。在新疆民間手工藝中采用阿拉伯書法作為裝飾圖案的例子很多，如銅壺、銅盤、木箱、地毯以及建筑中，都大量采用了阿拉伯書法進行裝飾（如圖10、圖11）。阿拉伯書法紋飾的書法字體線條舒展、有序、灑脫，本身就極富裝飾性，在與幾何圖形結合的過程中不斷地變化組合，并利用其字形優(yōu)美的特征重新進行圖案化的創(chuàng)造，尤其適合與圓形、菱形、異型等幾何形相結合，或組合成壺、瓶、燈、宣禮塔等的造型，具有很強的圖案裝飾感。阿拉伯書法體種類繁多，最早出現(xiàn)的為庫菲體，后來又相繼出現(xiàn)了穆哈卡克體、拉伊哈尼體、魯克阿體、塔烏奇體等，每類書法體都有嚴格的書寫規(guī)則和鮮明的造型特征，具有獨特的形式美感。最常見的阿拉伯書法紋飾的內容包括吉祥語、經(jīng)文、經(jīng)文與圖案的組合等。這些文字蘊含著伊斯蘭教義，時刻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梢哉f，阿拉伯書法紋飾是最典型的伊斯蘭紋樣之一，是形意一體的紋飾，既有作為文字的意義，又有圖案裝飾的效果。鑒賞阿拉伯書法紋飾，要從形和意兩方面來體會和領略阿拉伯書法藝術的美之所在。

四、傳統(tǒng)民間器物及建筑紋飾

伊斯蘭裝飾紋樣雖然受伊斯蘭教義的嚴格控制，但是由于世俗的需要仍然出現(xiàn)了一些具體的形象，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除了宗教用品之外，在民間的日用品之中還是保留了部分的具象裝飾。例如在新疆印花土布和地毯的圖案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造型精美、別致的民間器皿（如圖12、圖13）和宗教建筑紋樣（如圖14），民間藝術家們通過對這些日常生活器皿和建筑形式的應運來增加濃烈的生活氣息，使人們備感親切，通過對這些基礎紋樣的提煉、重組，甚至變形，創(chuàng)造出更加豐富的形式、更加精美的圖案。新疆印花土布圖案中的民間器皿和建筑紋樣來自新疆各族人民的日常生活，最常見的有洗手壺（維語稱阿布都瓦）、接水盆（維語稱其不拉其）、花瓶（維語稱卡龍）以及盛食物用的碗、罐等。其中洗手壺、接水盆等是新疆少數(shù)民族日常生活和宗教必不可少的儀式用具。與內地的器皿裝飾紋樣不同的是，新疆的器物圖案僅僅是起到裝飾的作用，或點綴在整體的圖案之中，并不蘊含、傳達各種吉祥寓意。但這也并不妨礙新疆人民表達質樸的生活觀和追求美好誠摯的生活。在維吾爾族印花布圖案中，我們還能看到一些宗教建筑的圖案紋樣，如在民族民間裝飾圖案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窗格造型、清真寺建筑紋樣等。這種紋飾的出現(xiàn)反映了維吾爾族人民對伊斯蘭宗教的虔誠和敬意。

上述這幾類紋飾無一不體現(xiàn)出伊斯蘭裝飾的繁密與精巧，這與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截然不同，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不論是繪畫、書法，還是園林、建筑，多愛用留自來表達豐富的內涵和強烈的審美情感。而伊斯蘭裝飾紋飾則呈現(xiàn)出密不透風，滿地錦繡的視覺效果。兩種藝術表達，截然迥異又各有千秋。關于伊斯蘭紋飾為什么呈現(xiàn)出細密繁復錦繡而毫無空隙的原因，其根源也與伊斯蘭宗教教義密切相關。伊斯蘭宗教認為真主安拉是無時不刻存在的，因此根本不存在“無”的空間，也就是不存在空白和留白的空間。以此為基石的伊斯蘭裝飾藝術不推崇個性的表達，而是以秩序和規(guī)整的方式統(tǒng)一勾勒出鮮明的共性特征。在線條的運用上多采用波浪線和螺旋線以嚴謹?shù)牟季诌M行穿插纏繞，所以即使細密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仍可以給人以清晰、清新的視覺效果。因此伊斯蘭圖案藝術總給人留以和諧、寧靜、統(tǒng)一的印象?；ɑ苤参锛y飾、幾何紋飾、文字紋飾和建筑器物紋飾，在結構、布局等組合關系上，呈現(xiàn)出高度的流動性和韻律美。圖案的繁密與內容的單純相互融合，給人_種肅穆、莊嚴、崇高的情感體驗。當然，這種藝術形式也充分體現(xiàn)出對人的思想乃至行為進行統(tǒng)一規(guī)范的宗教目的。

結語

新疆的民族民間手工藝術展現(xiàn)了西域地區(qū)獨有的生存方式和文化理念，是人民生活和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和反映。新疆的少數(shù)民族民間手工藝術融合了多元文化藝術，集中展現(xiàn)了伊斯蘭文化藝術的魅力，是一種融匯多元文化的藝術成果。作為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裝飾藝術，它直接影響著人的心靈，并使觀者在這樣一種繁復而精美又迷幻的圖案藝術中得到愉悅、撫慰和滿足的體驗。伊斯蘭紋飾不僅是一種造型藝術，更是集伊斯蘭宗教、美學、數(shù)學于一體的感性顯現(xiàn)。伊斯蘭裝飾藝術在世界文化的星空中將璀璨奪目，永遠散發(fā)著迷人而明麗的神性光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