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淺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富可敵國的地球人宛籽找到了一把刀，找了休眠艙中相對平整的地方，一刀下去，肉類D橫斷兩截。

在接下去的時間里，羅斯特的三觀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他眼睜睜地看著弱小的地球生物接過了他的槍支，用金屬盔甲作為容器，翻炒著那些……裹著槍械潤滑粉的尸塊，幾輪過后，又在上頭澆上了一點植物汁液。不一會兒，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在艙內(nèi)彌漫。

“糖醋排骨。”地球人宛籽端“盤”微笑。

動物殘肢被烘烤至變色，淋上飛船動力液體。

矮星觀賞植物地心花被掐了腦袋放進水中，活生生燉死，尸體軟趴趴地飄在容器里。

終于，她舉著刀，一手抓住了人魚幼體！

羅斯特緊張的神經(jīng)終于崩斷，一把抓住了那雙罪惡之手“住手——”

宛籽：“？”

羅斯特：“你、你想干嗎？”

宛籽：“糖醋魚?！边@是本次探險最大的收貨了，她唯一認(rèn)識的食材，金色的錦鯉。

她手里的魚劇烈掙扎著，尾巴拍在她的臉上，水花飛濺。

羅斯特死死抓著刀淚流滿面：“這是人魚??！”

那是人魚啊……是人魚啊！人魚資源在如今的時局下異常稀有，三十年前蝎形系有一顆小行星被勘探出存在適合人魚生存的湖泊，伊克斯佩特星三大自然資源勘探家族在參議院上把牙齒都打落了，還是沒爭論出優(yōu)先開采權(quán)來。這只地球人居然想把它給宰了！

宛籽：“……人魚？喜歡在水里游蕩搜尋撈王子的人魚嗎？”可是它沒有人形的腦袋啊，這就是一條金色鯉魚嘛，微博上用來許愿的那種。

羅斯特聽得云里霧里，手卻不敢松，死死抓著刀：“這是人魚幼體。非常、非常珍貴……總之不能殺！”

宛籽：“它會變成人魚公主嗎？”

羅斯特一臉莫名：“按照你們地球時間來換算，大約出生了19年后，人魚會在第20年的時候初步蛻變成人形。”

宛籽放下了刀。

反正已經(jīng)有兩個菜了，也不差這一條魚，聽起來這個人魚和蠶寶寶差不多。

破軍號重新起航。

萊格修斯坐在指揮艙內(nèi)，結(jié)束了與參議院的溝通，4D顯像關(guān)閉的一瞬間，他終于稍稍舒了一口氣，伸手按了按胸口，眉梢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乏。那兒有一個小小的瘡疤，已經(jīng)十幾年了，可他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漸漸喪失了愈合它的能力。

好在，還不嚴(yán)重。

應(yīng)該足夠支撐未來幾年。

他稍稍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艙門口的警示燈閃起，破軍號主腦溫和的聲音傳來：“元帥，羅斯特少將求見。”

萊格修斯鎮(zhèn)定片刻，道：“讓他進來?！?/p>

“是，元帥。”

指揮艙門開啟。羅斯特踏著猶豫的步伐入內(nèi)，在他身后很失禮地抓耳撓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元、元帥！”

萊格修斯皺眉：“什么事？”

羅斯特的表情越發(fā)詭異，醞釀好久，才支支吾吾開口：“是……是這樣的，宛籽她……嗯，就是那個地球人，她烹飪了一些……食物，想要獻(xiàn)給您食用。”其實他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能不能被稱為食物，但是萊格修斯將軍的基因如此強悍，應(yīng)該……不會死人吧？

萊格修斯微怔。

“元帥，您要不要……“

萊格修斯的目光冷了下來：“我記得我已經(jīng)把她交由你處理，還是說你覺得這在你少將職責(zé)范圍內(nèi)？”

羅斯特迅速立正：“是！我這就讓她把那些東西去處理掉！”

他耷拉下腦袋撤出指揮艙。

果然，萊格修斯怎么可能會答應(yīng)這種愚蠢的要求呢？

羅斯特剛出指揮艙，就看見一個肉團飛撲而來：“怎么樣怎么樣！”

“扔了吧?！?/p>

宛籽急躁：“為什么？”

“元帥從不攝入來歷不明的食物?！?/p>

來歷不明？宛籽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它不是來歷不明??！你明明看著我煮它的！你跟元帥去說，這個、這個很好吃的！你讓他嘗一口，比你們的好吃多了！”

“放棄吧?！?/p>

羅斯特顯然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轉(zhuǎn)身走開。

宛籽有些喪氣，灰溜溜地坐在艙門口。在破軍號上，其實引力要比地球大一些，她走動沒多久就會精疲力竭。

如果等一會兒，他會不會出來呢？

在指揮艙里，萊格修斯按捺下身體里那一股陌生的躁動，輕輕合上了雙眼。

他聽不見艙外的聲音，卻能夠感覺到那個地球人特有的氣息還留在艙門口。這讓他的身體內(nèi)那一點點陌生的意識流微微地被牽引著。

他想要忽略它，用早年在軍事學(xué)院里面涉獵過的方法，寂靜或者蟄伏，可是……似乎起效甚微。

他已經(jīng)盯著作戰(zhàn)部新發(fā)來的星際地圖好一會兒，卻……這是之前沒有出現(xiàn)過的情況。

……第26號嗎？

萊格修斯靜默了片刻，打開了艙門。

過道上彌漫著一股幽幽的氣味，莫名地挑動著他的耐心。

那一小團地球生物還沒有離開?？雌饋硐袷撬?，柔軟的四肢拗成了不可思議的弧度，蜷縮在過道上，像一顆球，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容器。

那是她準(zhǔn)備的食物？

過道上寂靜一片。

過了一小會兒，醫(yī)療隊匆匆趕來：“元帥，請問您……”

“帶她回去?！比R格修斯淡道，“破軍號返航之前，限制行動?！?/p>

“……是！”

男性醫(yī)療隊員手腳麻利，個子也高，一把橫抱起那只弱小的地球生物。

“嗯……“地球生物宛籽被劇烈的動作干擾，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蘇醒了過來，劇烈扭動掙扎起來，“放我下來，下來——”

男性醫(yī)療隊員聽話放手。

宛籽“咣當(dāng)”一聲落地，腦海里頓時被臟話刷屏。

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眼睜睜看著萊格修斯轉(zhuǎn)身要回指揮艙，慌亂問一把抓住了他的制服——“萊格修斯元帥，請、請嘗一嘗我給您準(zhǔn)備的……”

“執(zhí)行命令。”萊格修斯道。

“……是！！”看傻了眼的醫(yī)生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一把揪起地球人夾在腋下，提著她離開過道，顫巍巍的小心肝久久不能落地——

死纏爛打泡元帥的雌性，終于出現(xiàn)了嗎？

這是怎樣的精神??！

喧鬧終于平息。

過道上的氣息漸漸飄散殆盡。

萊格修斯沉默著回了指揮艙，忽然看見3D全息上亞瑟的臉笑得更詭異。

“軍部允許你擅自接通破軍號通信？”萊格修斯冷冷地道。

“軍部是為了方便我與26號維持日常觀察檢測，那些老頭兒知道你并不愿意配合，所以給了我權(quán)限。”

萊格修斯握緊拳頭。

亞瑟不以為然，虛擬的形象笑嘻嘻地繞著萊格修斯轉(zhuǎn)了一圈：“聽說宛籽給你準(zhǔn)備了食物？”他干笑，“這孩子一定不知道你好幾百年都是靠營養(yǎng)劑過日子了，你的口腔只剩下刻薄別人這一個功用了呢?！?/p>

萊格修斯冷眼看著亞瑟。

亞瑟輕道：“元帥，我知道你不想成為軍部的工具，只是你的身體狀況恐怕隱瞞不了多久了。與其等著被淘汰，為什么不試試看談一場戀愛呢？也許結(jié)局皆大歡喜呢？”

萊格修斯的聲音冷硬：“等破軍號返航，如果你不來領(lǐng)取她，你知道結(jié)局是什么?！?/p>

亞瑟扶額。

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忽地湊近萊格修斯：“你怎么不現(xiàn)在處理宛籽？這可不是你的鐵血做派，元帥?！?/p>

亞瑟的口吻輕飄飄：“聽說你把她交給了羅斯特，我就可以猜到你的困擾了。宛籽對你的判斷力與情緒造成了影響，對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宛籽的基因序列中植入了你的排序方式，她從長相到聲音，從眼睛到手指，沒有一樣不是你的基因傾向選擇的結(jié)果。換句話說，”亞瑟噯昧地笑了，“你討厭她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計。不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宛籽的存在都對你有著非常大的牽動，對嗎？”

萊格修斯沉默不答。

亞瑟干笑：“你其實，萌死宛籽了吧？”

萊格修斯面無表情地呼叫主腦，關(guān)閉通信線路。

“等等！”3D亞瑟急匆匆道，“你知道地球人送吃的代表著什么嗎？”

萊格修斯的指尖略微遲疑。

3D亞瑟趁著最后的關(guān)頭挑眉：“是求偶哦?！?/p>

下一瞬間，線路被切斷。

萊格修斯獨立在指揮艙內(nèi)，神情略微有些怪異。

——你知道地球人送吃的代表著什么嗎？

他重新調(diào)開星際地圖，編碼有蟲族痕跡出沒的星系。

——是求偶哦。

編碼失敗。

宛籽在休眠艙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來時看見那兩盤“菜”還待在自己身邊，菜旁邊還有幾支營養(yǎng)劑和一些漿果，大約是準(zhǔn)備了好幾天的分量。

看樣子，那些外星人是真的不打算開門了?。?/p>

她看著那些東西毫無胃口，想了想，又爬回了休眠艙里，整理混亂的思維：

她活著，是因為還有用處。

萊格修斯不配合，那么她的存在就被證明是失敗品。

一旦破軍號返航，降落在伊克斯佩特的那一刻，她就會被殺死。

破軍號返航時間不定。

也許是幾年后，也許是明天，這取決于她根本無法控制的事情。而幾天或者幾年，對于她來說，其實并沒有那么大的區(qū)別。

茫茫宇宙里，她就像一顆最小最小的塵埃，她是這巨大的環(huán)節(jié)里面很小的一只蝦米，只能決定是自己滾進灶臺，還是等刀來了之后被大卸八塊放進鍋里。既然到頭來都是一個結(jié)局，倒不如把她唯一可以利用的籌碼掌握到自己手上來。

起碼除了萊格修斯，大部分人是不希望她死的，不是嗎？

肚子誠實地咕咕叫起來，宛籽蜷縮在休眠艙里，用衣服把自己從頭到尾蓋起來，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感受著時間的流逝。

雖然不知道經(jīng)過外星培育的身體是否會有變化，但是她還需要進食與排泄，說明還是存在著新陳代謝。地球人平均五小時不進食，就會有饑餓的現(xiàn)象，三天不補充水分，身體就無法正常運作，七天不進食食物，身體各器官面臨衰竭。

時間漸漸流逝。

宛籽先是察覺到饑渴，過了一會兒后，胃開始慢慢地抽痛起來。

艙內(nèi)的燈亮起，醫(yī)生的聲音響起來：“26號，請進食適當(dāng)食物，監(jiān)測儀顯示你的身體數(shù)值正在下降?！?/p>

宛籽縮在原地，權(quán)當(dāng)那聲音沒有出現(xiàn)。

過了片刻，醫(yī)生的聲音響起：“宛籽，你是身體不舒服嗎？需不需要詳細(xì)的身體檢查？”又過一會兒，他小聲與身邊助手嘀咕，“實驗真的成功了嗎？會不會是提前破蛋，強行注射生長劑不足量導(dǎo)致的缺陷？”

缺陷你妹。

宛籽捂著肚子保持不動。

她聽見外頭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那些醫(yī)生似乎對這樣的局面難以理解，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把她當(dāng)作智慧生物來看。在他們看來，低等生物對于身體機能的反應(yīng)是非常誠實的，餓了就會吃，渴了就會喝，拒絕補充營養(yǎng)只能證明這個低級生物它壞了。

好在，她還沒有壞到“報廢”。

大約到胃疼變成麻木，饑餓感覺第一度消散的時候，她的衣裳扣子又發(fā)出一點光，虛空中傳來亞瑟的聲音。

“宛籽？聽說你病了？”

“元帥不肯吃你做的食物，生氣了？”

“如果生命指數(shù)下跌，可能你撐不到破軍號返航的那天，就會被提前銷毀?！?/p>

“……宛籽？”

聒噪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到最后，亞瑟輕輕嘆息了一聲。

整個空間又暗了下來。

宛籽小小喘了一口氣，忽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其實并不需要氧氣，她呼吸，只是因為意識里還留有著地球生物的本能而已。她從來不是和那些人一樣的生物，稍有不慎，就會被“銷毀”。

她甚至不在他們的食物鏈里面吧。

“元帥，26號是醫(yī)學(xué)院近期內(nèi)研制的最完善的機體，您是不是……去看看？”

指揮艙，醫(yī)務(wù)隊長猶豫著請求。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理論上這種不附帶精神力的生物，并不會有自主選擇身體狀態(tài)的能力，可是……”

隊長滿頭大汗。

醫(yī)務(wù)26號實驗題的體征有些奇怪，他試過了注射營養(yǎng)劑，結(jié)果心跳與體壓下降得非常厲害，好像從之前她自己覓食開始，她的體征就已經(jīng)和伊克斯佩特星生物不一樣了。

現(xiàn)在她陷入意識昏迷狀態(tài)，他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可是帝國珍貴無比的“星輝”實驗體啊！

“元帥，我代表醫(yī)務(wù)組請求您，您能否……”

如果說還有什么東西是在醫(yī)療之外的，那就是具有天然契合度的萊格修斯元帥的撫慰了吧，這也是醫(yī)療隊開了幾次會議后共同商定的措施。

萊格修斯的眼睫微垂，白皙的指尖叩打著扶手：“如果我不去，會怎樣？”

醫(yī)務(wù)隊長僵住。

許久，他遲緩回答：“大概……會死吧……”

宛籽知道自己也許就快死了。

她其實嘗過一次死亡的滋味的，雖然那只有短暫的一瞬間，可是絕望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銘刻進骨髓里的。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艙門又被打開了，一抹清涼覆蓋到了她的額頭。

“會死嗎？”

清涼的聲音。

宛籽沒有力氣睜開眼，就像是跑完了3000米躺在橡膠跑道的終點那樣，所有的聲音都隔了十萬八千里遠(yuǎn)。

死就死啊，反正活著也是實驗鼠。

她在心底有氣無力地反駁，然后，手臂上又挨了一針。

滾燙的液體被推送進血液。

宛籽痛苦地蜷縮起身體來，身上冒出了很多汗珠。

“減輕些痛苦?！鼻鍥龅穆曇舴啪徚艘稽c。真的只有一點點，卻已經(jīng)帶上了生硬。

“……是?！?/p>

果然，接下來推進去的針就不是那么疼了。

宛籽想要看恩公一眼，可是沒力氣，只好伸出手胡亂抓了一把。

指尖滑過一點點柔滑，像是沉浸在了水里。

“元帥，26號好像在蘇醒。”

“繼續(xù)?！?/p>

“是?！?/p>

宛籽出了一身汗，醒來時是躺在一個透明的器皿里，周遭飄浮著許多亮晶晶數(shù)據(jù)。

宛籽睜著眼睛看上方，暈暈乎乎摸了摸——跟個水晶棺似的。

……真不吉利啊！

艙內(nèi)很安靜，空中飄蕩著各項數(shù)據(jù)。

宛籽以為這樣的安靜會持續(xù)到天荒地老時，沒有情緒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說：“你是帝國精心培育的智慧結(jié)晶?！?/p>

宛籽吃力地掙扎了下，全身乏力，無法動彈。

那個聲音說：“你不會死在破軍號上?！?/p>

宛籽想要看清楚些，視線卻愈發(fā)模糊。

不會是萊格修斯吧？

可是在這個破軍號上還有誰會這樣陰森森站在她身邊卻不說一句話呢？她躺在透明器皿里吃力睜著眼睛向上望，感覺那個人就像是一座山，金色的發(fā)絲仿佛是灑下來的陽光。

這一覺，實在是太長了。

宛籽醒來的時候遍體舒暢，有一種吃飽喝足，躺在沙發(fā)上看泡沫劇的幻覺。

這樣的幻覺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很快，她就記起了現(xiàn)狀。地球完蛋了，她在破軍號上，討好萊格修斯保命計劃失敗，絕食抗議，然后……看起來，失敗了？

她支起身子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空間。這個空間沒有過多的儀器和光線，空曠的室內(nèi)大部分地方是漆黑的，天花板是透明的，仰頭的時候可以看到外面浩瀚無邊的星空。

這是……哪里？

宛籽揉了揉眼睛，漸漸地適應(yīng)了黑暗。她借著投射下來的星光打量室內(nèi)，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張椅子，椅子上有一抹暗影靜靜地蟄伏著。

“營養(yǎng)劑?！澳莻€人出了聲。

萊格修斯。

宛籽左顧右盼，果然發(fā)現(xiàn)了她睡覺的“床”邊上有一個小小的壓縮瓶。想起它的味道，她果斷選擇了忽略它。

“你……”

“在落地之前，你和我待在一起?！?/p>

“……?。俊?/p>

“這是參議院的決定?！?/p>

“……哦?！?/p>

宛籽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答應(yīng)。即使看不見他的臉，她也可以想象他現(xiàn)在一定是一副她欠了他三個億的嘴臉。果然外星參議院終于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虐待實驗體了嗎？

事情進展得有些出乎意料啊！

宛籽想起了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兩個便當(dāng)——時間過了那么久，應(yīng)該都壞了吧？

室內(nèi)太安靜。

她就只能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如果萊格修斯是人類，她或許還能聽見他的呼吸，可惜他是一只長翅膀的外星生物，她連喘氣聲都聽不到……還有什么聲音能轉(zhuǎn)移注意力嗎，眨眼睛有沒有聲音？

那只怪物好像連眼睛都不怎么眨哎。

咕咕——

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

宛籽還記得自己正在“絕食抗議”中，咬牙忍下胃疼，縮回了“床”上。

萊格修斯站了起來，撿起了營養(yǎng)劑壓縮瓶，居高臨下地看著宛籽。

他說：“不讓你死亡的方法有許多種，當(dāng)你的身體機能下降時，血液注射能夠起效，就像之前做的那樣。只要不是所有生理機能失控，你就無法死亡。”

宛籽：……

“所以，你的選擇是什么？”

是選擇餓肚子到意識昏迷被注射藥物，還是選擇自己主動補充營養(yǎng)呢？

宛籽仰起頭看著黑暗中萊格修斯的剪影，僵持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接過了營養(yǎng)劑。她把它拿在手里，卻遲疑著不喝，好久，她才小聲嘆息：“我其實不是特別想要活下去，像這樣活下去?！?

“嗯？”萊格修斯似乎有些詫異。

他的確詫異，一直以來這一只地球生物的配合度都非常高，他幾乎要以為她是一只聽話的低等寵物，可是許多實驗報告都證明，地球生物存在一定的智慧，能利用工具，有開發(fā)宇宙的行為。如果不是隕石雨，可能千年之后，地球人類會進化成高等智慧生物，征戰(zhàn)他們所在的銀河系。

而具備這種因素的生物，他們擁有一種叫作靈魂的東西。

它承載于身體，卻并不屈從于本能，是這浩瀚宇宙中比星輝還要璀璨的東西。

地球生物擁有靈魂嗎？

“其實我也不想死的。”那只地球生物小聲說，“我想要活著，地球沒有了，我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萊格修斯沉默半響，說：“沒有人想要你死?！?/p>

“可是我靠近不了你，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你才能認(rèn)可我?！?/p>

萊格修斯皺眉：“我不認(rèn)可你，和你死亡有什么關(guān)系？”

“亞瑟說，如果、如果破軍號回程之前我沒有辦法讓你承認(rèn)需要我，就會被……會被……”

就會被銷毀。

冰冷的伊克斯佩特星處理方式。

萊格修斯：……

宛籽眼圈漸漸紅了，她慌忙抬手揉，結(jié)果趕不及，眼淚早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宛籽其實沒有想過用眼淚來當(dāng)武器，誰知道這群外星人會不會哭呢？

可是眼淚就像水閘，一旦開了就停不下來，于是，她坐在萊格修斯面前越哭越兇，哭到最后眼淚與鼻涕橫流，五官擰成一團，哭到天昏地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為止……然后，萊格修斯的臉越來越模糊，她又抽抽噎噎地睡了過去。

萊格修斯等她的啜泣聲漸漸停歇才緩步踱回座位，喚醒主腦。

主腦：“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wù)，元帥？”

萊格修斯回頭望一眼哭暈的地球人，問：“地球人眼睛分泌液體，是什么病癥？”

主腦：“那是哭泣，元帥?！?/p>

萊格修斯：“哭泣是什么？”

主腦：“哭泣代表神經(jīng)分泌系統(tǒng)的一種失調(diào)。地球人會在身體與精神其一或者兩者受到創(chuàng)傷的情況下進入這種狀態(tài)?！?/p>

萊格修斯：“有解除這種狀態(tài)的方法嗎？”

主腦：“根據(jù)記載，地球雌性進入該狀態(tài)后，生理上可以通過合適的食物、色彩斑斕的外觀鎧甲以及各種礦物結(jié)晶進行緩解，心理上則可以通過來自配偶的小于20赫茲的話語、眼神、肢體動作以及給予口頭協(xié)定來進行撫慰?！?/p>

萊格修斯：……

主腦：“親愛的元帥，我經(jīng)過計算得出，您撫慰成功的概率小于千分之0，3。”

萊格修斯：……

主腦再一次被屏蔽。

萊格修斯在室內(nèi)徘徊了幾圈，最終按捺下身體與精神上詭異的不適感覺，慢慢靠近那個地球生物。

她的氣息非常微弱，卻無處不在，幾乎要充斥整個空間，微微挑動著他的知覺。

——這只是參議院的要求。

他暗自想著，在黑暗中靜靜感知了一會兒，伸出指尖，微微探觸她的額頭。接觸的一瞬間，指尖傳來一點點酥癢，腦海里無端浮現(xiàn)了不久之前窺視到的畫面。

那是她采購回來之后，她興沖沖地把戰(zhàn)利品一件一件處理出配色還不錯的“食物”，等到所有工序準(zhǔn)備完畢，她的鼻尖上冒出了一點點液體，漆黑的眼睛里盛滿了光彩，就像浩瀚的宇宙里閃爍的星。

發(fā)現(xiàn)她在做愚蠢的行為只是主腦監(jiān)視畫面捕捉到的巧合，可是為什么這個巧合他不知不覺圍觀了整個過程？

為什么沒有阻止她？

萊格修斯只覺得頭越發(fā)疼了。

他知道自己的情緒與判斷力出了問題，大約是和近來越來越糟糕的身體有關(guān)系，停頓片刻，他收回手，調(diào)出主腦吩咐：“給我準(zhǔn)備一劑修復(fù)液。”

他回頭又盯了那只地球人片刻，伸手撫過充斥著異樣感覺的胸口，又輕道：“外加一劑情緒鎮(zhèn)定劑?！?/p>

“收到?！?/p>

“修復(fù)狀態(tài)下，拒絕所有外來信號接入?！?/p>

“遵命?！?/p>

戰(zhàn)時狀態(tài)，主帥絕對不能出現(xiàn)任何紕漏。

宛籽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萊格修斯少有的安詳狀態(tài)。

主腦似乎是在做著什么測試，淡淡的柔和的光籠罩在萊格修斯的椅子旁，不斷躍動的數(shù)據(jù)交疊更替，給昏暗的室內(nèi)增加了些許微光。

萊格修斯躺在微光籠罩中，他雙眸緊閉，像是失去了意識，被微光勾勒出的側(cè)顏剪影利落優(yōu)雅，長發(fā)順著椅子散散地垂下來。

……他睡著了嗎？

宛籽小心地下了“床”，光著腳丫一步一步靠近他。

忽然，主腦輕輕地“嘀”了一聲，所有的數(shù)據(jù)隱退。

萊格修斯在數(shù)據(jù)消散的最后一刻緩緩睜開了眼睛，金色的瞳眸還有一點點渙散，懶洋洋地落在宛籽的臉上。

竟然罕見地柔和溫暖。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宛籽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撲通一聲，漏了一記。

“萊格……”她張了張口，喉嚨底冒出來的聲音模糊不清。

萊格修斯定定地看著宛籽，目光漸漸失去溫度。他又皺起眉頭，道：“回你的休眠艙。”

“……哦。”

宛籽灰溜溜地想要扭頭，卻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異樣——那個囂張跋扈的元帥，他并沒有從椅子上坐起身來，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更一下，他整個人幾乎是掛在椅子上，這樣……真的舒服嗎？

宛籽停下腳步，遲疑著問：“你……不舒服嗎？”

話音未落，萊格修斯卻忽然捂住了肩膀，身體陡然抽搐了下，忽然朝地上傾斜——

啊——

宛籽正發(fā)呆，眼看他快要跌到地上去，她慌忙上前幾步扶住他。

她終于看清了萊格修斯。

他的身體以夸張的姿勢敞開，露出了剛才一直隱藏在黑暗里的左肩。在那兒暗藏著一個兩指寬的窟窿，黑漆漆不見底，他自己的手指幾乎摳了進去，把皮肉都揪得變了形狀。

“喂……”

這什么情況?。?/p>

“你你你……”你破了個洞啊啊啊——

“嗯——”萊格修斯的手指越發(fā)深入，雙眼早已經(jīng)緊緊閉合。

宛籽嚇得腿軟，汗如雨下，顫巍巍抓住了萊格修斯的手。如果按照地球人的器官來推斷，萊格修斯摳的部位可是心臟啊……

“萊格修斯！”她尖叫著抓住他的手拖拽，卻被他反手一甩重重砸向遠(yuǎn)處。

撲通。

宛籽落地，頭暈眼花。

萊格修斯栽倒在地面上，身體劇烈地抖動著。

宛籽顧不上疼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跑上前去用力把他翻了個個兒，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你快醒醒，快醒醒??！”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八爪魚，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制伏身下這位外星元帥了，她出了好多汗，頭發(fā)已經(jīng)濕漉漉的，不少汗珠順著發(fā)絲流淌到了萊格修斯的臉上，身上，黏糊糊、濕漉漉一片。

“你快醒來啊，你醒醒——”

手腕被鎧甲劃過，嫣紅的血一滴滴流下，滴落在他的指尖，滲透進傷口。

忽然，他松了手，劇烈反抗起來。

“萊格修斯——”

宛籽體力不支，猛然被萊格修斯壓在了身下。她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全身的疼痛驚濤駭浪一樣襲來。她的臉上滴落了幾滴自己的血，呼吸凌亂不堪。

就在絕望之際，萊格修斯緩緩睜開了眼睛。

殺氣畢現(xiàn)。

宛籽對上那雙金眸，驚恐得全身顫抖——會被殺嗎？她的腦海里充斥著混亂的思緒，反反復(fù)復(fù)、混雜不堪，最終集結(jié)成濃重的絕望，傳遍四肢百骸。

……大概會死吧。

她渾渾噩噩地想著，一動不動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萊格修斯。

寂靜僵持。

少頃，萊格修斯眼里的火焰一點點熄滅，眉宇間漸漸恢復(fù)一片懵懂，然后，他松了手，仿佛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似的，略微出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身下瑟瑟發(fā)抖的地球人宛籽。

“萊格……修斯……”宛籽哆嗦著喊了他的名字。

萊格修斯緩緩坐起身來，捂住了左肩的傷口，艱難地支撐起身體遠(yuǎn)離那個脆弱的地球人，到最遠(yuǎn)處的角落倚靠。

“離我遠(yuǎn)一些?！彼粤Φ?。

宛籽聽話地挪遠(yuǎn)了幾步：“你……醒了嗎？”

“再遠(yuǎn)一些。”

“……好。”

“再……遠(yuǎn)一些?！?/p>

“再……”

“……沒路了?！蓖鹱延逕o淚。

再遠(yuǎn)就要撞墻壁了！

萊格修斯終于捂住左肩緩緩坐到地上，喚醒破軍主腦：“接通羅斯特?！?/p>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破軍？”

黑暗的空間，靜謐得仿佛空氣都要凝滯。

萊格修斯的神色凝重起來。他吃力地靠著墻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來到艙門旁的一處微凸界面上，伸手按壓——微弱的光亮了起來，把萊格修斯的手包裹在其中，靜謐的空間里清晰地響起“咔嚓”一聲。

萊格修斯緩道：“轉(zhuǎn)入手動操控模式?！?/p>

“拒絕訪問?！迸搩?nèi)響起系統(tǒng)的聲音，和破軍主腦溫柔的聲音不同，這個聲音更接近機械聲，只是簡單地把語言拼湊出內(nèi)容。

“進入指令模式?！?/p>

“拒絕訪問?！?/p>

“登錄最高操控級別?！?/p>

“拒絕訪問?！?/p>

“提示訪問級別?！?/p>

“伊克斯佩特破軍，最高訪問級別，s級?！?/p>

“輸入密令。”

“拒絕訪問?！?/p>

砰——

萊格修斯一拳砸在了控制面板上。

宛籽不敢輕易靠近他，只好遙遙地問他：“怎、怎么了……”

萊格修斯靠著墻壁喘息了一會兒，道：“破軍主腦被劫持。”

“那、那怎么辦啊……”

萊格修斯沉默。

他大概是在思考，漫長的僵持之后，他終于朝宛籽的方向望了一眼。他說：“你……過來。”

“……??？”宛籽懷疑自己幻聽了。

“你過來?！比R格修斯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仿佛是一盞燈，進發(fā)出激越的火焰之后迅速地暗淡下去。

虛浮的聲音讓宛籽的恐懼漸漸消弭。她將信將疑，遲疑著向前挪動了幾步。

很多年后，宛籽已經(jīng)記不清最初的歲月里發(fā)生的事情，可是對于那一段黑暗中的摸索，她卻能夠清晰地回想起腳尖觸碰的每一絲冰涼觸覺，還有那漫長的過程。

那真是非常漫長的距離。

是她一生中走過的最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