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其實村子里更習慣將地瓜稱呼為“芋頭”,麥子收完以后,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在田間地頭種一點芋頭。有時候也會在麥場里,開辟點暫時閑置的公共地盤。更多的人家,會選擇將自家土地的一半都插上芋頭秧。插芋頭秧的活兒,我們小孩子也可以幫上忙,不過是在挖出的坑里,將秧子丟進去,而后用腳丫子扒拉點周圍的泥土埋上一截根莖,便算完了工。芋頭們生命力旺盛,連莖帶葉丟進去的秧子,被太陽一曬,就蔫了,我們小孩子免不了擔心,是不是都死了?可是隔上幾天,就會看到它們又一棵棵抬起頭來,完全換了一副活潑的模樣。
芋頭們跟玉米們一樣,在沒有成熟的風韻能吸引到路人的注意以前,永遠都屬于田地里會被人忘記的植物。它們的莖葉悄無聲息地在地上攀爬,互相美好地纏繞,在風里耳鬢廝磨地說一些私密的話語。沒有人知道它們的根莖,在怎樣努力地向下,飽滿,豐潤。像是一個一個的秘密,擁擠著,私語著。這闊大無邊的世界,在春天的地下隱匿著。誰也不知道它們經(jīng)歷過什么,在細雨里有過怎樣的呼喊。一切都是靜寂的,潛滋暗長的。有人在蘋果園里咳嗽一聲,都能驚動它們的睡夢。
這樣的夢,在芋頭們長到拳頭大小的時候,就開始被人打擾。先是我們小孩子們,忍不住,總想偷偷地挖上一小片地,看看有多少擁擠著生長的芋頭,它們又長到了多大的個頭。甚至有時候僅僅是出于好奇,看一眼,而后便像埋上一塊珠寶一樣將它們重新藏進泥土,等著秋天收獲的時候,會長出更多更大的寶石。有時候我們也會將芋頭葉子連細長的莖一起掐下來,而后一節(jié)一節(jié)地掰下,于是整個莖就像項鏈一樣,被薄薄的一條細絲連在一起,下面還掛著漂亮的綠色葉子。我們將這天然的耳墜,掛在耳朵上,或者脖子里,而后在村子里招搖過市。
不過女人們就比我們小孩子實際得多。母親會將鮮嫩的芋頭葉子采回家去,洗干凈了,放進開鍋后的玉米咸糊豆粥里,于是那葉子的香氣,便會在夏天傍晚的飯桌上,淡淡地散發(fā)出來。我常常在喝完后,意猶未盡地舔一舔碗沿,再將殘留的芋頭葉子,老牛反芻一樣重新放齒間咀嚼一陣,還想再來一碗,肚子里卻已經(jīng)完全盛不下了。母親還會將芋頭葉子炒小白菜一樣,放幾瓣大蒜和一兩個尖椒,炒出獨特風味來,而后全家人就著面條呼嚕呼嚕地吃個底朝天,并慨嘆想象中應該很難吃的芋頭葉子,原來也能被母親變戲法一樣,變成一道上得了臺面的好菜。
這些小打小鬧不成氣候的事情,在秋天一場霜降過后,便熱鬧喧嘩起來。先是我們小孩子,幾乎每天在野外玩耍累了之后,都會去人家地里偷幾個大芋頭,而后找個沙窩子躲起來,撿一些柴火,制作一個小型烤架,將地瓜放在上面來回翻烤。下面負責掌握火候的小伙伴,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努力地吹啊吹,有時候一陣風過來,被煙塵嗆得流出眼淚,那一張大花臉更是滑稽好玩,好像戲臺子上粉墨登場的小丑。好在那芋頭最終被烤熟了,大家輪番將芋頭放在手心里,顛來倒去地吹著熱氣;有心急的,連皮也來不及剝,就一口咬了下去,常常燙得舌尖上都起了泡。不過那芋頭綿長的香味,讓這點皮外傷,看上去微不足道。即便因為著急回家忘了去水渠里洗一把臉,并被母親拿笤帚疙瘩追著打罵,也覺得無關緊要。反正,那芋頭的甜美滋味,足夠慰藉一個漫長孤獨的夜晚。
待到芋頭秧被割下來,全部晾曬到麥場上之后,大地便立刻變得清爽潔凈起來,好像安靜剪了短發(fā)、等待生育的女人。一切都是豐腴的、飽滿的、溫柔的。連地平線都似乎有了“孕味”。盡管,秋天的風已經(jīng)有些涼意,黃昏的時候,沿著田間走上一段路,會忍不住打個寒噤??墒桥藗冊趯⒂箢^秧全部整理干凈之后,空蕩蕩的田地在她們看來,便成了聚寶盆,一鋤頭下去,到處都是寶藏,到處都隱匿著希望。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刨芋頭、叉芋頭干的運動,便拉開了帷幕。
刨芋頭大約屬于一個技術活,芋頭們愛跟人玩捉迷藏,如果眼神不佳的,看不出芋頭秧子被拔下來的痕跡,胡亂刨開來,大致會將一個碩大的芋頭,給可惜地劈成了兩半,露出紅色、黃色或者乳白色的內里。紅心芋頭是最甜的,生吃味道也好。于是便有地里礙手礙腳的小孩子跑上來,將那劈開了的紅心芋頭搶了去,脆生生地一口咬下大半個。女人們便罵“餓死鬼”,并順手抄起坑里的兩個大芋頭,扔到近處的芋頭堆上去。
芋頭堆在地里越來越多,好像海邊上潮水退去,忽然間露出深藏在沙中的貝殼,一個一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農婦們盡管不是撿貝殼的少女,臉上卻全是心滿意足的微笑。掄鋤頭下去的時候,也不覺得胳膊酸痛,只一下一下地刨著,一個一個地撿拾著。
等到將田地翻個底朝天之后,母親便會找來街坊鄰居家的女人們,坐在一堆堆的芋頭前,邊用刨子將芋頭擦成薄片,邊張家長李家短地嘮著嗑。刨子是特制的,專門用來擦芋頭干用的,是在一張四條腿的長木凳子上,挖下一個洞,裝上一個鐮刀片,便完了工。女人們可以坐在凳子上,洗衣服一樣彎腰擦著芋頭。我們小孩子當然也不會吃閑飯,全被大人們支使著去晾曬芋頭干。芋頭干像紙片一樣,一頁一頁均勻地在地里鋪展開來。于是等到所有芋頭都削完的時候,地里就成了大片的白。女人們直起疲憊的腰,看著面前的勞動果實,頗有又懷了一個孩子似的驕傲。
不過晾曬芋頭干全靠老天爺賞臉,如果秋高氣爽,那么這一年也算是個好收成,芋頭干很快就干透了,可以賣個好價錢,或者磨成芋頭面,以更高一些的價格,賣給村里做粉條粉皮的人家。但是假如老天爺不高興,連著降上幾天雨,芋頭干不等晾干,就發(fā)了霉,自家吃不了,也賣不出好價錢,擦芋頭干時的喜氣洋洋,就全都變成了愁眉苦臉。若是趕上響晴的天,忽然間降下一場大雨來,整個村子里都會浩浩蕩蕩地出動,跑去地里撿拾芋頭干。
好在,這樣壯觀的景象,并不太多。曬干的芋頭干,很快就進了倉,并換成我們需要的花花綠綠的票子。也有沒有被擦、留著自己家吃的芋頭,會被父母放到門口的旱井里去儲藏。井其實是地窖,井口小,但井里面的天地,卻比一般的要寬闊很多,好像一個小小的建在地下的房子。當然,能到井里逛上一圈的,也只有我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兒。父親總是會將粗麻繩綁到我的腰上,而后牽著繩子,慢慢將我放到井底去。待我站穩(wěn)后,父親又將芋頭裝到籃子里,以同樣的方式,放到井底。我的任務,當然是將芋頭們壘磚一樣,一塊塊整齊地摞起來。忙碌的間隙,我會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捅一捅那些神秘的小洞,那里面除了藏著各式各樣的蟲子,還有讓我恐懼的蛇。但蛇們似乎更怕我,每次出來露上一面,不等我尖叫,就又溜回了洞里。于是我便一邊毛骨悚然地擺著芋頭,一邊抬頭朝地上的父母喊叫:快完了沒,完了趕緊拉我上去啊,否則我很快會被蛇給吃了!
蛇們當然不會吃人。倒是我,一整個冬天,都有香甜的芋頭吃。而父母因為小時候家窮,天天吃爛芋頭,早就膩了,甚至父親見了還會反胃。所以我和姐姐就將芋頭們,以蒸啊煮啊熬玉米粥啊烤啊燒啊等各種方式,無休無止地吃啊吃。
我們小孩子會將拉到麥場里的芋頭秧,挑揀出一些結實又夠長的,拿來做跳繩用。于是秋末冬初的校園里,處處都是芋頭秧下跳繩的身影。老人們沒這么皮實,他們倚在有太陽的墻根下,擼一把曬干了的芋頭葉子,在手心里搓成碎末,而后小心地倒在我們小孩子用完的作業(yè)本撕成的紙片上,又卷好了,用唾液粘上點邊,便劃開火柴,點燃了抽。我不知道這煙到底好不好抽,但那些老頭們,卻一個一個瞇眼抽得過癮。好像那不是芋頭葉子,而是上好的煙葉。秋天的陽光暖洋洋的,曬著麥場,曬著溝渠,也讓抽芋頭葉子的老人們,鍍了金似的,明晃晃的。
趕在麥子播種之前,村里的老太太們,會扛起鐵鍬,帶上自家孫子孫女,翻遍村里每一塊芋頭地,尋找被人漏下的芋頭。那些在霜后的泥土里多待了一段時間的芋頭們,總是格外地甜。老太太們一雙三寸金蓮,卻跑得飛快,唯恐被別人給提前翻了個遍,自家什么也尋不到。小孩子們則歡天喜地地在秋天的風里奔跑,每每撿拾到一個瘦小的芋頭,就歡呼雀躍,好像那是童話里的寶貝。不遠處聽見男人吆喝牲口耕地的聲音:嘚駕!一只肥碩的兔子嗖一聲穿過田野,消失在蘋果園的深處。小腳的老太太們直起彎著的腰,朝著已經(jīng)跑去玩耍的孫子罵一句“兔崽子”,便將刨出的芋頭揣進衣兜里,繼續(xù)尋寶行動。
等到芋頭地被人翻了幾次之后,大地上就干凈空曠了許多。似乎冬天一到,所有的植物都鉆進了泥土,人也隱匿起來,全躲在家里,守著旺旺的爐火烤芋頭吃。芋頭一定是放在炭爐子的下面,爐灰一層一層慢慢地落下來,房間里便飄滿了芋頭的香味。有時候我和姐姐還會在爐子的上面架兩根鐵條,烤粉皮吃。粉皮也是芋頭面粉做的,烤熟后咬起來咯吱咯吱脆響,好像有兩只閑得無聊的老鼠,在存滿食物的自家倉庫里,隨便嚼點什么,打發(fā)漫長無邊又幸福安逸的夜晚。
可惜跟姐姐一起爭搶著吃烤地瓜或者烤粉皮的時光,并不太長。很快姐姐就出嫁了,娘家的宴請飯,是在家里請的。父親親自掌勺做飯,一桌子都是跟我和姐姐平輩的人,其中小孩子居多。但父母并不敢怠慢這些被大人們委派來,參加婚宴的小孩子們,父親炒了一桌子的菜,最后一個上的,是頗費精力的拔絲地瓜。為了省錢,父親沒有請廚師,也沒有請教村里的紅白喜事廚師們。父親只是悶頭自己琢磨,一會放油,一會放糖,一會又在熱油鍋里嘩啦一聲倒入芋頭塊。滿屋子的油煙味,和父親滿頭的大汗,也沒有換來一盤可以成功拔絲的拔絲地瓜。小孩子們只好奇地夾起一塊好像在糖水里蘸過的芋頭塊,嘗了一口,便丟掉了。父親堆著笑,勸他們“趁熱快吃”,可還是沒有一個人,再碰一碰那盤冷掉的拔絲地瓜。
那些看似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們,還是將這盤寒磣的拔絲地瓜,夸張地講給了大人,又經(jīng)過女人們的嘴添油加醋后,傳遍了整個村子。人們都說,老王家嫁閨女,真節(jié)省,連個廚子也舍不得請,老王自己做了拔絲地瓜,可惜一根絲也沒拔出來,也不知道老王事后是更可憐閨女,還是那一盤子被浪費掉的芋頭。
父親究竟有沒有覺得愧對過姐姐,他從未說過,我也從不曾問過。好像,一切故事,都像芋頭一樣,被封進了冬天的地窖。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