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一
兩只結實的乳房扣在海平面上,一只比另一只更大一些。我的船從肚臍出發(fā),駛往乳溝。
此時,我的船與兩個島正好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兩條腰各長約一點二海里。正午能見度良好,不需要望遠鏡。清晨起霧時我也在這里巡視過。那時的乳房被或厚或薄的水汽塑造成不同形狀的早點。東方的包子,或者西方的漢堡。
我只能想到這么粗糙的比喻。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讀者——我是說,不是他們那樣的讀者。他們坐我的巡邏艇分批抵達時,每個人都把眼前的海和島與某個人某本書聯(lián)系在一起。英國人說到史蒂文森的《金銀島》,說到大胡子魯濱孫,而那些看起來更有城府的會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威廉·戈爾丁,說小島的“疏離和陰郁”就像是《蠅王》
的故事可能會發(fā)生的地方。日本人有節(jié)奏地點著頭說他們的作家名字里就有島,他最好的小說叫《潮騷》。北歐人說如果這片海面上漂幾塊冰,那只有拉克斯內斯才能處理好,就像寫《青魚》那樣。他們看我一臉茫然,頓時就生起氣來。他們說看啊這就是地緣政治文化歧視,我們的人口少并不代表寫得不好。他們矜持地看著同船的美國人擠在船頭大呼小叫,從鼻子里哼出的氣都帶著斯堪的納維亞的徹骨冷冽:“瞧他們一驚一乍的樣子,就好像真的都把《白鯨》看完了似的?!?/p>
不過另一個美國人的說法倒是沒人反對。一個是西卵,一個是東卵,他瞇起眼睛說。我的女助手斯芬克斯提示我,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寫過的地方。蓋茨比住在西卵,老是盯著東卵上的一盞綠燈發(fā)愣。
“我好像也看過那電影,可我只記得他們喝了很多酒?!?/p>
斯芬克斯在這些問題上總是反應很快。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軟件工程師為了配合我完成任務,又替她更新了某些設置。總之,這回執(zhí)行任務,帶她算是對了。漸漸地,西卵東卵的講法在兩邊都流傳開。沒過一周,連斯芬克斯向我匯報的時候,都已經自動代換了那兩個島原來的名字。
作家在西卵。讀者在東卵。
西卵是別墅區(qū),就著連綿起伏的坡地而建,獨門獨院隱蔽在各種古怪的藤蔓植物中,不留心未必能找到門牌號。在整座島上,這樣的房子不超過五十棟。東卵的房子要高得多,主建筑群是三棟各十三層的高樓,圍攏在一起構成半圓形,所有的窗戶都能看見海面上的日升月落。它們屬于同一家酒店,園區(qū)大門上頂著同樣的招牌。兩邊我都去過,房間的調調都差不多。都是那種仿佛生下來就得了抑郁癥的設計師的作品。白墻白窗簾白床單,一切隱藏的實用功能和裝飾功能都在遙控器上,有些按鈕可以召喚機器人管家、清潔工或者按摩師,另一些則能調動音響設備和LED電子屏,把整個房間變成梵高的星空或者高更的塔希提島。
“剃刀風,比極簡更極簡。”斯芬克斯清晰地吐出注解。
“剃刀——?”
斯芬克斯沒等我說完,已經開始背誦奧卡姆剃刀的名詞解釋。不管剃刀到底意味著什么,西卵和東卵上這些房子反正是全世界的新銳樣板。上個月,最先上島的真人秀總導演一鉆進別墅就不想出來,搖頭晃腦地數(shù)著房間里可以有多少個好機位。陪著他參觀的酒店經理瞇縫著眼睛,視線越過總導演望向遠方。
“上帝說有光就有光。住在這里,哪怕只有一天,都會覺得自己是上帝。你看這光線的變幻,跟空間的關系……”
“十八位作家要當整整一個月的上帝……還有對岸那些人,一百八十個流動名額,每人住三天,一共十輪。也就是說,蒞臨貴酒店的首批上帝,將有一千八百十八位?!?/p>
我在想他們不是來比賽的嗎,如果輸了還會不會覺得自己是上帝。
導演和經理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勾勒藍圖:文學史上的一大步,人工智能史上的一大步,視頻真人秀史上的一大步,一共三大步。兩座島上的未來系超星級酒店在即將開張之前免費提供全程直播賽場,全世界最好的小說家聯(lián)手阻擊機器人,捍衛(wèi)人類在文學世界里最后的尊嚴……我隔著一米遠看他們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匯。在房間里悄然變化的光線模式中,飛沫拋出弧線,閃著油亮的顏色,分明是一道彩虹。
恍惚間彩虹轉了九十度,向我飛來。我本能地往后退半步。
“安保和后勤工作就要靠你啦,我們都知道你有的是經驗。比賽時間一個半月,加上作家和讀者上島離島的時間,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兩個多月吧。資金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們有的是贊助商。可以給你配備最先進的電腦監(jiān)控系統(tǒng),還有斯芬克斯那樣的機器人。他們很管用,長相也過得去?!?/p>
這一點真的很重要。否則我可沒法保證這兩個多月我不會發(fā)瘋。
“我以前負責大型活動的安保工作,跟這次并不是一回事……我是說,文學,這好像是一個很古老很奇怪的詞兒了。我不太明白我將要面對怎樣一群人?!边@是大實話。對于文學,我的所有知識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課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們。他們自己都不見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們能干出什么來呢,也就是看書寫字而已,嗯,也許有點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經理的目光開始閃爍,最后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
“再說了,這回的比賽強度也不小,他們沒空捅婁子。一只柴郡貓就夠他們受的了。”
柴郡貓,按照斯芬克斯的說法,也許是文學史上最有氣質的貓。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話里,它總是微笑著飄來飄去,露出大部分牙齒和一小部分牙齦?,F(xiàn)在它成了一種時髦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這種程序專攻文學。其實也不是針對所有文學,斯芬克斯說。她的意思是,文學的其他陣地基本上早就淪陷了。十年前非虛構領域——比如新聞報道——就開始大量雇傭機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獎好像都發(fā)給了人工智能團隊。至于詩歌,雖然沒有出現(xiàn)什么標志性事件,但是人們已經習慣在嘴上或者個人主頁上懸掛閃閃發(fā)光的電子詩,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鏈。
我聽斯芬克斯描述過詩歌軟件的機理,越聽越糊涂,只能把它想像成類似于蚯蚓的東西,在泥濘的詞庫里鉆來鉆去。蚯蚓不知疲倦,詞庫無邊無際。泥土還是泥土,并沒有變成別的東西,但是它們的結構被隨機扭轉,質地被任意揉搓。松過的土看起來總是格外肥沃一點吧,我想。endprint
小說當然是另一種東西。至少那些跟著我登上西卵的小說家們是這么說的。他們甚至不愿意承認這是一場比賽。他們說這是度假,是文學節(jié),只不過應贊助商要求順便寫點故事而已。他們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只看不見的貓。他們寫下的所有故事都會和貓寫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會有標記,不會讓你一眼看出是人寫的還是貓寫的。
盲審,斯芬克斯意味深長地說。機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長”的時候,臉上的人造肌肉總是特別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賽前最后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邏艇護送到西卵,我才聞到了一絲不太自然的氣味。準確地說是那人衣領上散發(fā)的青咖喱和龍舌蘭酒混合的氣味。然而那個人分明長著一張歐洲臉。看不出年紀,甚至看不出性別。我盯著TA嘴唇上金黃色的絨毛和平滑的沒有喉結的脖子,遲遲不敢稱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時間,TA都用唇語對著一只帶攝像頭的機器說話,然后機器發(fā)出我選擇收聽的語言。
“其實此人會好幾種外語,但不管說哪種都是政治不正確。”甲板上,斯芬克斯小聲告訴我。
“是男是女?哪里來的?”我壓低了嗓門追問。
“性別不詳,拒絕公布年齡,但實際上應該已經有四十二歲。能肯定的是屬于LGBT。少數(shù)性向群體。無國界作家。反正資料是這么說的?!?/p>
我沒好意思追問什么叫無國界作家,這里又不是需要故事來救死扶傷的戰(zhàn)場。我轉過身,湊到那人身邊,沖著那只蛋形翻譯機大聲說:“您感覺如何?我們,我是說我們人類,獲勝沒問題吧?”
陽光下我看到TA的眼珠,一只比另一只更綠。
“我來這里,”蛋發(fā)出沒有表情的聲音,“是來見證一場荒唐的游戲?!?/p>
二
用蛋說話的作家一到西卵就被一致推舉為隊長。斯芬克斯向我通報時我一點也沒驚訝。除了超越性別和國界的人,他們還能買誰的賬呢?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更像你們,而不是我們?!蔽乙贿呎f一邊觀察斯芬克斯的表情。
斯芬克斯沒有表情。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的時候就會毅然把話題引到別處去?!捌鋵?,他們推舉此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去年的‘諾獎得主,就是TA?!?/p>
自從有了斯芬克斯這么個助手以后,我開始學會對任何事情都不急于表態(tài)。果然,在停頓三秒鐘之后,斯芬克斯的嘴角呈現(xiàn)標準弧形:“我說的‘諾獎,不是你以為的那個‘諾獎。我說的是諾亞獎?!?/p>
然后是信息和數(shù)據的集束轟炸。斯芬克斯列舉了一大堆理由,論證如今諾貝爾文學獎的影響力日益衰落,有其歷史必然性。十八個老眼昏花的瑞典人憑什么決定全世界的人最應該讀什么?憑什么?斯芬克斯忽閃著人造睫毛,笑盈盈地問我。面對柴郡貓下的戰(zhàn)書,瑞典文學院只不過緩緩地聳了聳肩,發(fā)布了一則不痛不癢的聲明:“我們拒絕參與,并不是缺乏必勝的信心,而是拒絕被綁在炫目的圣壇上,成為商業(yè)的祭品——哪怕以文學的名義。”
實際上,即便他們欣然參與,贊助商也未必對他們有興趣。諾亞獎自從十八年前的創(chuàng)辦之日起,就把槍口對準諾貝爾。他們的靶子上仿佛綁著一張須發(fā)皆白、溝壑縱橫的老臉,不消幾發(fā)子彈,嵌在皺紋里的純粹、權威和嚴肅,就給打得七零八落。那些本來很難進入諾貝爾視野的作家(政治不夠正確,作品不夠廣闊,資歷不夠深厚,文字不夠艱澀)臉上繃著滿不在乎的表情,暗地里卻在加快腳步,排隊領號上船?!爸Z亞的口號是,”斯芬克斯一字一頓地背誦,“拯救一個故事,就是拯救整個世界?!?/p>
無論從哪個角度衡量,諾亞這一撥都要比諾貝爾那一撥更適合上真人秀——至少前者的平均年齡要比后者小十幾歲。他們機敏地在別墅房間里尋找攝像頭,挺胸收腹地從某個機位前飄過,卻刻意不往那個方向瞥一眼。十八棟別墅、十八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十八屆諾亞獎得主。諸如此類的廣告詞黑體加粗,在視頻網站上滾動播出。緊接著,總會有一個肥胖的問號由淡轉濃,占滿整個屏幕。最終,問號幻化成柴郡貓的形象——據說取自《愛麗絲漫游奇境》在1865年初版時的插圖。
每當看到那只貓在屏幕上出現(xiàn),不等它展開微笑,我就會扭過頭去。指揮室里有的是實時拍攝的畫面需要我監(jiān)控,墻上的幾百塊屏幕讓兩座島上的角角落落都一覽無遺。監(jiān)視東卵的那幾排屏幕上明顯熱鬧許多,各種皮膚與頭發(fā)湊成完整的調色板。東卵的讀者是在全球范圍內海選出來的,斯芬克斯說遴選范圍之廣、操作程序之復雜,也是創(chuàng)了一個什么紀錄的?!袄碚撋希彼狗铱怂拐f,“他們可以完美地代表當今世界所有讀者的口味和意愿,嗯,我是說,水準以上的讀者?!?/p>
這些讀者明顯還沉浸在從海選脫穎而出的興奮中。比賽尚未開始,東卵的露天派對就開了三場。我打發(fā)機器人上島清理派對之后留下的殘渣、嘔吐物和碎酒瓶,他們順手撲滅了一團沒人理會的篝火,架起一個醉倒在沙灘上的栗色頭發(fā)的小伙子,送進酒店房間。第二天,小伙子被遣送下島,當天替補的東南亞姑娘就來了。一切都進行得悄無聲息。
“創(chuàng)舉,這才是創(chuàng)舉,”總導演的手在空中揮舞,半個屁股已經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你想想,幾十年前那些下棋打牌的,只能對著一臺電腦使勁,這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們的格局,大海、島嶼,隔岸相望。人與人的對峙,人與機器的對峙。你沒有感覺到美學沖擊力嗎?你沒有感覺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嗎?”
我沒有什么感覺。作為安保總監(jiān),我聽到窒息兩個字,就下意識地掃一眼監(jiān)控畫面,尋找兩座島上任何細微的失控跡象。樓上機房正在作賽前最后一次調試,隔著樓板我聽到被封閉空間放大的咝咝聲,節(jié)奏清晰,就好像樓上有七八條蛇在同時嘆氣。
第一輪比賽產生的三十六個命題故事,一半來自西卵的作家,一半來自柴郡貓。按照規(guī)則,人類作家的電腦上卸掉了所有寫作軟件,他們在產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貓相比,后者在一天里拿出一百八十個故事也沒有任何難度。三十六個故事被打亂順序、隱去標簽,在傳送到東卵前首先要經過樓上的機房。那些發(fā)出蛇的嘆息的機器有一個冰涼的、飄著消毒藥水氣味的名字:故事預檢臺。endprint
預檢臺有兩項功能。首先是與人類故事庫里所有的數(shù)據迅速比對,鑒定是否存在剽竊行為。是整體抄襲,還是情節(jié)雷同,或者僅僅是合理借鑒,那部機器都會在一分鐘內給出鑒定報告,創(chuàng)意指數(shù)低于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項功能更玄乎:一個個字喂進去,仿佛經過一頭奶?;蛘咭慌_絞肉機,實現(xiàn)從草到奶或者從肉到肉糜的轉變。比如你寫一個動物園,這臺機器上的屏幕會呈現(xiàn)河馬張開大嘴缺了好幾顆牙齒的畫面,音箱里發(fā)出獅子打呼嚕的聲音,整個機房里都會散發(fā)大象和干草的氣味。當然,這種設備提供的轉化還比較簡單粗暴,但已經足夠給每個故事測算出改編指數(shù),計入最終的評選結果。
據說這些故事的改編指數(shù)還會被同時發(fā)往島外的分會場,有一大堆視頻及游戲制片商正穿戴著虛擬現(xiàn)實裝備,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順便從中物色下一個融資項目。謝天謝地,還好有個分會場,所以這伙人不用擠到兩座島上來,否則我的安保壓力至少翻個倍。
一個總導演就夠了,我對斯芬克斯說。我沒法想像幾十個甚至幾百個那樣的人整天對著藍天大海念他們那些乏味的臺詞。他們提到的錢以億為單位,他們會笑著笑著笑出眼淚,像牧師布道那樣莊嚴地告訴你故事才是人類的第一生產力。
在島上巡視的時候,我越來越不愿意靠近機房。為了拉高改編指數(shù),不管是人還是貓都在努力把故事寫得更刺激更尖銳,更容易轉化。由屏幕反射到墻面上的硝煙和血光,那種奇怪的讓你的心臟早搏的聲音和氣味,哪怕在機器休息時都仿佛在房間里回蕩。不過,經過預檢臺之后,首輪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實只有一個——據說是情節(jié)雷同過多——其余的三十五個都順利過關,被輸送到東卵。
按照規(guī)則,東卵的讀者必須直接面對那些已經被自動翻譯成各種語言的文本,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讀的故事在預檢臺上拿了幾分。他們更不知道的是,沒人會把他們認認真真打的分當回事。打分只是個幌子,真正決定性的數(shù)據來自組委會發(fā)給他們的帽子、眼鏡、項鏈和手環(huán)。
監(jiān)場的機器人盡忠職守,只要看到有誰的裝備戴歪了就立刻沖上去。一個故事究竟能達到怎樣的效果,最后取決于從這些裝備輸出的數(shù)據和圖像。心跳和血壓變化,大腦特定功能區(qū)域的掃描,還有什么淚腺和腎上腺的分泌情況。在這里,一百八十位讀者就是一百八十個病人。文學病人。
文學病人的癥狀與作品的指標一一對應。從他們皮膚上掠過的每一陣燥熱和微寒,每一個笑點和淚點,每一次走神再回來的時間,都決定了故事的生與死。
三
十天之后的直播間。導播在西卵的作家、東卵的讀者和一大堆廣告之間來回切換。代表人和貓的兩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徹底失去耐心的時候,光柱終于停下來。我懶懶地往屏幕上瞥一眼,兩根柱子之間的差距最多只有一厘米。
這已經是第四輪。贏的還是貓。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讓節(jié)目看起來更刺激。雙方的總分并未公布,斯芬克斯說其實作家團輸?shù)糜悬c慘。傳說他們唯一拿下的第二輪,也是統(tǒng)計故意放水的結果。
這可怎么收場呢?我喃喃自語的時候輕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收場,我的軟件沒有設置預測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時之后,西卵發(fā)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機。監(jiān)控器突然響起一個女聲:“我的蠟燭兩頭燃燒/它無法照亮整個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p>
我熟悉這首詩。①這是不知道哪個欠揍的文藝青年給警報器設置的音頻,夜晚模式。白天應該是另一首。一陣慌亂中,我從安裝在西卵海邊的攝像頭上看到一個灰色的人影在沙灘上移動,步態(tài)踉蹌,但總的方向是往正對著東卵的方向跑。
十分鐘后,那團灰影就癱倒在沙灘上。我在健身房里練就的臂力對得起保安總監(jiān)的薪水,他只掙扎了兩下就放棄了。我其實可以讓機器人干這些事,但此人畢竟是聞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將崩潰的時候,值得被一個活人安撫。在掙扎中,他手里原本握著的東西都散落在沙灘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遠處,真人秀攝制組正在用長焦鏡頭捕捉他臉上的表情。
“聽著,您不用擔心。您壓力太大,回去睡一覺什么都好了。非比賽日是錄播,主辦方會要求攝制組在后期剪接中淡化您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蔽腋┫律?,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
“淡——化,什么叫淡化,為什么要淡化,”他喃喃低語,隨即拔高調門,好像生怕這段錄不進去,“我要游到對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媽的會不會讀小說。這種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說活著的人?!?/p>
從他罵人的腔調就知道這是個美國人,至少一個禮拜沒有剃的腮幫子上冒著參差不齊的硬胡茬。說到“有人教”的時候,他朝對岸揮了揮拳頭。后來斯芬克斯告訴我,美國作家歷來有打架斗毆的傳統(tǒng)?!斑@大概是一種亞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說,“比如諾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沒有使用多余的動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讓他沒法亂動。一大團云正好裹住月亮,沙灘跟著一暗,我看不清他臉上閃動的是不是淚光。
“時代變了你懂嗎?時代變了……你猜猜那個誰,那個誰是怎么寫《百年孤獨》的?你不知道他給人退了好幾次稿吧?那時候是手寫的,是寄的,差點寄丟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會兒慌不慌?”
“慌?!?/p>
“可是他那種慌,和我們現(xiàn)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媽知道。他關起門來寫,他閉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說總有一天他們得承認我牛逼。我們不行,我們寫他媽每一個字都得想著誰在讀,誰沒在讀,我們他媽按一個按鈕就傳過去了。他們說了算,機器說了算,大數(shù)據說了算?!?/p>
最后幾個字含混不清,很快就淹沒在一大串粗話里。真人秀視頻上,如果不給剪掉,這些字都會變成此起彼伏的嗶嗶嗶。
然而這只是開始。監(jiān)控器里的西卵別墅區(qū),開頭那幾天里那種世界大同的歡樂氣氛,蕩然無存。對于園區(qū)里不時冒出的糾紛,斯芬克斯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她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要注意那些來自敵對民族或者宗教的作家,盡量采取點措施不要讓他們待在一起。endprint
“他們不至于這么幼稚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都說文學要超越政治嗎?”
“贏的時候什么都能超越。輸了就什么歷史問題都想起來了。你們,難道不是向來如此嗎?”說完這些話,斯芬克斯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陽光下,她的皮膚好得驚人。我想,如果我們不會出汗,不會在強光照射下發(fā)黑、衰老,那我們也能這么美。
總有一天,我想,我會被這個美麗的女機器人面無表情地殺掉。想到這里,一陣詭異的輕松感彌漫全身。
然而,就連斯芬克斯也沒有計算到,敵對情緒也可以轉換成另一種關系。
五十歲的女人祖祖輩輩都出生在西亞,而三十八歲的男人是西歐和北美的混血兒——最年輕的諾亞獎得主。他們所屬的國家民族宗教甚至以往的言論,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電腦給他們計算的潛在仇恨指數(shù)大大超過了警戒線。我在海灘的礁石邊攔住他們時,他們正在試著趁沒人注意時鉆進補給艇的底艙。
“你們這些作家一到晚上就要發(fā)瘋……這是要秘密決斗嗎?”
“我們是想悄悄離開?!蹦械恼f。
“為什么?”
“我們要私奔。你看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懂。多么古典的語詞!”
接下來我至少聽了十分鐘演講。周圍的一切都像在假模假式地替他們烘托氣氛:星星釘在天上連成一個殘缺的問號,身后的海水和著精準的節(jié)奏,在礁石上一聲聲拍成碎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們看透輸贏窺破生死,砰,擺脫歷史的枷鎖,砰,跨越世俗的鴻溝,砰砰,他們終于領悟了此行真正的目的,砰砰砰。
此行真正的目的,是愛情。女人的額頭上閃著象牙色的弧光。愛情是墮落也是飛翔,我們是對方的鴉片或者翅膀。愛情就是我們最好的作品啊,或者說有了愛情還需要什么作品呢?
依我看,愛情大概是那種類似于除塵拋光機的東西,把她的繞口令打磨成了一枚光滑的水晶球,順著滾過來再倒著滾過去。
“對不起。我奉命保證你們的安全,也要保證你們不能擅自離開。我得提醒你們,上島之前你們是簽過合同的?!?/p>
男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顧著繼續(xù)演講?!拔艺f得通俗一點,愛情本來就是文學的產物。要不然,你想想,我們人類需要吃飯,需要生育,需要交配,但我們?yōu)槭裁葱枰剳賽??愛情不是必需品,它是一種信仰,是文學家憑空創(chuàng)造的奢侈品。從朱麗葉的陽臺、林黛玉的手帕到安娜·卡列尼娜的鐵軌,再到……算了,說多了你也不懂?!?/p>
“然后呢?”
“然后我們大老遠跑到這座島上,看到了什么?看到文學是多么虛妄多么脆弱,它不過是一堆毫無感情的數(shù)據的鏡像……抱歉,我又說深了。”
“您就直說吧,作家先生。我把你們送回去以后還有很多事要辦?!?/p>
“我們的私奔是為了拯救愛情,本質上也是拯救文學。這就像是一場實驗,它的偉大意義也許要很多年以后才能顯露出來。選在中途離開,是因為這樣會給全世界帶來更大的震撼?!?/p>
“這倒是。至少會震掉我的工作。我這份差事遲早會給機器人搶走?!?/p>
“我們希望就此消失,遠離人群,不管是活人還是機器人。我們要保留人類最后的、最純粹的愛情標本……你聽懂了嗎?”
狗屁。
四
許多年之后,當人們覺得有必要回憶這場比賽的時候,將會想起那個烏云在頭頂上翻滾著的清晨。②
我當時并不覺得可怕或者好笑。這只不過是斯芬克斯日常游戲的一部分。她喜歡把我發(fā)出的指令套進各種著名的句型模版,然后自言自語地操練。這句話的原始信息是:比賽暫停,休整期從今天清晨開始。
足足七天的休整期。按照事先約定,真人秀暫停,攝制組全體到附近的風景區(qū)度假。在此期間,島上所有的活動都不會對外發(fā)布,相關檔案封存——就跟那些文學獎的評選過程一樣——到若干年后解密。我也不懂這樣封存究竟有什么意義,但我還是給逼著簽了保密協(xié)議。
七天足夠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但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從早到晚盯著監(jiān)視器。讓我意外的是,先前做好的所有緊急預案,包括作家集體出逃怎么辦,有人自殺怎么辦,都沒用上。好比到了野獸的冬眠期,整個秋天都一無所獲的獵人們只能聚在山洞里開會,互相取暖。
隊長右側的羽毛耳釘上綴著一小塊玻璃,從某些角度的鏡頭看,就好像TA右耳上掛著一把匕首。“沒用的話就不要說了,”TA對著TA的蛋說,所有人的耳機里同時響起他們的母語。同時,TA一碰按鈕,墻上投影出上一輪里柴郡貓拿到最高分的故事,“細讀文本,這難道不是我們最擅長的事?”
上一輪的題目“美人魚”由詞庫隨機產生。柴郡貓那篇,開頭就像是從安徒生童話里活生生截下來的:一片海灘上躺著一具美麗的身體,不知道是被哪個浪頭卷過來的。湊近一看,撥開濃密的及臀長發(fā),肌肉和骨骼的輪廓逐漸清晰——原來,柴郡貓寫的美人魚是個男人。
我們這才知道,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不知什么年代的母系社會,那時候的女人占據統(tǒng)治地位,全面實現(xiàn)無性生殖,發(fā)展出一整套嚴密的“這個世界不需要男人”的科學理論。男性只能退居世界的最邊緣,變種成海底的美人魚,比較有追求的那種就時刻等待機會,跟海底男巫討價還價,甚至不惜失去優(yōu)美動人的假聲男高音,也要換取分開魚尾接近人類——女人類——的機會。而岸上的女人們,其實也厭倦了衣櫥里整排整排的男充氣娃娃,她們想要看看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樣子。需求滋生產業(yè),貨真價實的男人——無論是從遙遠的海外運來的,還是從海底撈上來的——都能在黑市上賣高價。
“這種設定倒是有點意思,”隊長說,“像不像當年大禁酒時期的私酒販?”
“嘩眾取寵?!敝袊骷业囊袅亢驼Z調總是不高不低,但聽起來分量十足,“這種一百年前就過時的激進女權套路,竟然死灰復燃。”
“嘩眾取寵,可以這么說。但那只貓之所以能夠‘嘩眾,恰恰是因為它對于‘眾的研究非常深入?!?/p>
隊長旋即一個轉身。墻上的投影翻過一頁,跳出一堆圖表?!澳銈冎恢郎弦惠喿x者的性別和年齡構成?有沒有想過這樣激進的情節(jié)會讓多少女人竊喜,讓多少男人憤怒,而他們在閱讀時腎上腺素會在瞬間達到什么水平?如果把樣本擴大,近幾年、近幾月甚至近幾天里,那篇故事里提到的所有關鍵詞在各種媒介上的出現(xiàn)頻率是不是有上升趨勢?還有,哪些部分直接化用原來的童話,哪些地方又要來點反轉,讓讀者在舒適區(qū)的轉角里撞上一點意外——這里頭的比例,到底怎么掌握才剛剛好?”endprint
所有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強項。
“所以,柴郡貓寫這個而不是寫那個,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都是精密設計的結果。我們在很多句子里都聞到隱隱的熟悉的氣味。比方說,弗吉尼亞·伍爾夫?!?/p>
名字在四面角落此起彼伏。安吉拉·卡特。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尤瑟納爾。杜拉斯。我只能記住這么幾個。在座的每位作家都在搶著報名字,好像不開口就是示弱,就讓他們代表的某種文化丟了面子。
“這不是在作弊嗎?”中國作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鏡。
“恰恰相反,柴郡貓是最不可能作弊的。幾千年積累下來,故事的套路早就滲透到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里。就好像做一鍋菜,一不小心,不曉得哪種作料放多了,我們就會踩到線。機器人不會,他們通過精密的計算,可以把分量控制得剛剛好。他們跟預檢臺上的查重程序,完全能做到無縫對接?!?/p>
這倒也是。判斷是否作弊的預檢臺不也是機器人么?我想,機器人是可以給機器人開后門的。
“那我們還在這里磨蹭什么?反正也沒希望了,不如早點散伙。讓比賽結果成為一個懸念,永遠沒有解開的機會?!闭f話的女人來自南半球。一旁的中國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掛著不易覺察的冷笑。
“我們可以被毀滅,但是不可以被打敗……”說到后半句時,隊長自己也笑起來。
“海明威,《老人與?!贰!彼狗铱怂乖谖叶吥钸丁?/p>
“其實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觀,”隊長換上一副終于要切入主題的莊嚴表情,“我們可以研究一下游戲規(guī)則。在比賽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向電腦學習?!?/p>
有人開始痛心疾首。砸爛電腦拔掉插頭就可以了嘛,寫小說怎么能跟著機器學?這是媚俗是刻奇,連坎普都夠不上,這是文學的淪喪。
一群人吵架,到最后一刻還能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說雙重否定句的,總是英國人。“在座各位,關于這個問題我并非持有任何傾向性意見。我只想提醒一下:我們,所有人,尤其是成名之前,難道不曾迎合,嗯,我是說,揣摩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規(guī)則嗎?難道我們不曾刻意模仿過那樣的開頭——‘1875年在梅爾頓莫布雷舉辦的異趣珍寶拍賣會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的陪同下,拍得了尼克爾船長的陽具,或者,‘一個沒有手的男人上門來,把我家房子的照片賣給我?!?/p>
“伊恩·麥克尤恩,《立體幾何》。雷蒙德·卡佛,《取景框》。”斯芬克斯輕描淡寫地炫著技。
“還有,別告訴我你們寫小說的時候不渴望被改編成別的東西。別告訴我你們沒有計算得這種獎和那種獎的幾率。反正我承認,如果看不到這些可能性,我會焦慮。說到底,電腦本來就是在模仿人腦。它只是把我們所有的技術和渴望,所有我們曾經玩過的花招、抄過的近道,統(tǒng)統(tǒng)連結在一起,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标犻L抬起眼睛凝視前方,深綠色瞳仁里既充實又空洞。我在斯芬克斯臉上,也常常能看到這樣奇怪的眼神,就像一塊突然裂開了幾萬道裂紋的玻璃。
我的腦袋就是這時候開始劇痛的,從頭頂向腳底發(fā)散。比賽期間,這樣的癥狀每天都會發(fā)作一兩次,所以后面的事情我都懶得多操心。他們好像分了工,輪流講述,互相學習,場面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天曉得有沒有用的戒酒互助組。他們甚至還擬出幾十條攻略來,可我沒興趣細看??偟媒o以后解密的學者留點活兒干吧。事情發(fā)展到這里,真是越來越不好玩了。
第五天,下一輪讀者上島。沉寂了四天的東卵也熱鬧起來。當我看到他們居然也關起門來開會的時候,還以為監(jiān)視器串了頻道。
長期保安工作的經驗,讓我很容易在一群人里迅速找出最有領袖氣質的那一個。別人說話的時候他沉默,別人說累了,他就緩緩站起身,劈頭就是五個字:“你們都錯了。”
“你們以為自己在作公正的評判嗎?你們以為自己心跳加快、熱淚盈眶的時候,真是在順從著自己的意志嗎?我們每個人,不過是一張無邊無際的數(shù)據網上的一個,小小的終端?!?/p>
數(shù)據兩個字一冒出來,我的神經痛又發(fā)作了。這套詞兒就跟西卵隊長講得大同小異,只是情緒更激烈,語氣更緊迫?!皢栴}是這樣很危險,你們懂嗎,很危險。一個被機器寫作統(tǒng)治的世界,很可能只能是把現(xiàn)成的故事型不斷重組、巧妙搭配,我們會給一口一口地喂得舒舒服服,并且最終舒適地失去創(chuàng)造能力?!?/p>
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
“文學從來不是被作者單向推動的。作者的對岸是我們,我們是被海選出來的‘理想讀者啊,你們知道這份責任有多么重?如果我們完全憑直覺行事,被閱讀慣性、被強大的算法推著走,視野里一旦出現(xiàn)陌生的東西就把眼睛遮起來,理解上一旦出現(xiàn)障礙就繞過去,那么,到最后,文學就會原地打轉,創(chuàng)造力會漸漸枯竭……”
“那按你的意思,我們越是覺得這故事難看,就越得打高分嗎?可是聽說我們打的分數(shù)只占很小的部分啊。心跳呼吸腎上腺素,這些我們怎么控制得了呢?還有……我們?yōu)槭裁匆犇愕?。你到底是誰?”
“相信我,一旦主觀上給自己畫好一道警戒線,一旦我們意識到要對自己的閱讀慣性加以適度抵抗,那你的心跳呼吸腎上腺素,都會產生相應的變化。這變化到底有多大,不好說,但建立嶄新的閱讀標準,拯救人類文學——這樣的事情難道不值得我們努力嗎?至于我,我跟你們一樣。我只是一名讀者。我叫桑丘?!?/p>
“堂·吉訶德虛構了自己,而桑丘是他忠實的讀者,”斯芬克斯喃喃自語,“這話,是詹姆斯·伍德說的?!?/p>
這回的劇痛從腳底升起,直躥頭頂,行至半途卻變作一股氣流堵在胸腔里。氣流企圖從喉嚨尋找出口,我只好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在疼痛中笑出聲來。
我搞不明白,一場人與機器的作文比賽,怎么弄著弄著就成了作者跟讀者之間的對峙。我更不明白的是,這兩撥人熱火朝天地折騰了一通,總算發(fā)覺大家都困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于是決定再努力一把——然而他們各自努力的方向,似乎是互相抵消的。
幾乎在同時,西卵和東卵的監(jiān)視器上回蕩著兩位領袖激昂的口號,像兩個瘋子在山谷里二重唱:“相信我我我,你們做得到到到。”endprint
五
他們做到了。作家團險勝柴郡貓。從2010年代中期開始算,人類在人機大戰(zhàn)中第一次贏得勝利。據說最后一輪,從不顯山露水的中國作家寫了個奇幻故事,拿到了全場最高分。
沒人說得清他們是怎么贏的。媒體發(fā)言謹慎,但好多機器人寫的新聞稿都指出,記分規(guī)則不透明也不合理——后半程分值大大高于前半程,這一點以前從未有人提及,直到倒數(shù)第二輪,主辦方才高調宣布。比賽終究是人類辦的嘛,機器人寫手悻悻地說。
我也不懂他們是怎么贏的。在親眼見證過被媒體夸張成“文學創(chuàng)世紀”的七天之后,我甚至比別人更糊涂。西卵的隊長和東卵的桑丘都覺得自己看透了規(guī)則,然而隊長要作家們正著寫,桑丘要讀者代表們反著讀,就好像在同一個大腦的指揮下,左手跟右手掰腕子,你說誰的力氣更大一點?
不過,贏了畢竟是贏了。成敗論英雄的故事型,到什么年代也不過時。最初的風言風語過去之后,一段佳話和一群明星應運而生。所有主辦方,軟件公司、諾亞獎組委會、酒店、真人秀制作公司,甚至還有博彩公司,都在歡呼做了筆好買賣。比賽還沒結束,隊長和桑丘的事跡已經在坊間悄悄流傳。隊長本來就是著名作家,桑丘卻是暴得大名——盡管詳細檔案被封存,他的那套說辭,還是通過東卵的讀者流傳了出去。流傳的版本支離破碎不成體系,但已經足夠讓好幾個國際性閱讀推廣組織有意聘請桑丘出任代言人了。
然而誰也找不到桑丘。第六輪結束以后,他跟著大隊人馬離島而去,而他先前留給主辦方的幾種通訊方式紛紛失靈。面對媒體和各種機構的追問,主辦方只能尷尬地表示:看來桑丘先生生性低調,早就想好了要深藏功與名。
臨近結束,我忙得不可開交。上島的越來越少,離島的越來越多,有時候斯芬克斯會在巡邏艇上望著籠罩在兩座島上的海霧,背誦幾句中國古詩。中國的詩人好像都姓李,我沒有細問是李白還是李商隱,我也不要求她翻譯。我喜歡聽那些帶著棱角的神秘的發(fā)音,一旦它們有了意義,就會失去一些光澤。
西卵上的西亞女人和混血男人是分兩條船走的。他們的表情差不多,回避任何與我對視的機會,就像是從一個窩窩囊囊的夢里醒過來,巴不得趕快甩手走人。愛情,無論是他們的鴉片還是翅膀,都不曾存在過。
我們的船從乳房出發(fā),慢吞吞地駛往肚臍。最后一個離開的作家是隊長——跟來的時候一樣。船上只有TA一個人。陽光下,他的眼珠,一個比另一個更綠。
我把斯芬克斯打發(fā)到船艙里,自己跑到甲板上,站在隊長身后。
“告訴我,你是不是機器人?”我盡量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平靜一些,“別擔心。把你送走以后,我就能順利領到保安總監(jiān)的薪水。我只求一切順利完成,絕對沒有揭穿你的動機。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躲過所有身份檢查的?!?/p>
隊長沒有轉身,連肩膀都沒有動。
“讓你失望了,我不是?!盩A的蛋形翻譯機笨頭笨腦地往外吐字,“你為什么覺得我是?”
“眼神……表情……我也說不清。反正你跟那些人,呃,那些作家不一樣。你太冷靜了?!?/p>
“也許因為我在寫小說之前,一直是個軟件工程師。哪怕是十年前當上全職作家之后,我也沒有停止過人工智能的研究。當然,你們的材料上沒有這些。作為一個電腦高手,改一種身份,換一套履歷,抹去一點記憶,并不難。”
隊長緩緩轉過身。我第一次在TA直視我的目光里看到了一點人類的情緒。
“別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干。我的好奇心比你要重得多。我迷戀所有能編故事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機器人。制造柴郡貓的那伙人,曾經是我的同事?!?/p>
我倒吸一口氣:“所以你到底站哪一邊?”
“我也不知道我站哪一邊。我只能說,對于我在比賽中的表現(xiàn),我問心無愧。但從本質上講,我不喜歡這樣的比賽,我覺得這是在故事的海洋里竭澤而漁?!?/p>
“聽不懂。桑丘也是這些車轱轆話來回講,一聽我就頭疼。”
“如果你真的好奇,倒是應該關心一下桑丘是怎么混過身份檢查的。”
甲板突然晃動了兩下,我抓住身旁的護欄。細節(jié)由遠及近,在海霧中漸漸聚攏,拼成可疑的形狀。
“可是……你甚至沒見過他?!?/p>
“不需要見面。我只要看看他的言論,就能猜到他的身份?!?/p>
“等等,”我向隊長又挪近了一步,“我不明白。如果他是機器人,那為什么要引導東卵的讀者識破機器人寫故事的招數(shù)……我是說,他為什么要幫著你們贏?”
“你終于說到了重點。這個問題也讓我困惑了好幾天。如果早知道他出的是這樣的牌,我們這邊也許就應該按原來的路子寫?如果是這樣,結局會怎樣?是輸?shù)煤軕K,還是贏得更多,我想不清楚。不過,對于他的目的,我現(xiàn)在倒是有了一點新的想法?!?/p>
“你們這些作家就喜歡賣關子……”
“因為機器人比我們更早意識到,寫作與閱讀的共生關系有多么重要。被算法控制的閱讀正在扼殺千姿百態(tài)的寫作。通過建立新的閱讀標準,也許能刺激出更有新意的作品?!?/p>
“可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為什么?!?/p>
“因為當機器人的寫作發(fā)展到如此高級的程度時,他們就不再滿足于模仿我們的思維,編那些我們熟知的、大同小異的故事。簡單地說,他們,嫌我們,落后了。”
“但是他們的寫作能力,本身就是從我們,呃,從你們的寫作中提煉出來的……”
“沒錯。雖然人工智能遠比這更復雜,但你說的大體沒有錯。打個比方,我們提供原料,他們負責加工。很可能,他們預測自己的寫作能力和文學視野即將進入一個更高級的階段,但是問題來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提供的原料越來越不新鮮,品種越來越萎縮……”
“所以他們發(fā)動這次比賽,就是為了訂制新原料嗎?”
“發(fā)動比賽的是人類,是贊助商,是資本。機器人只是利用這個機會而已?!?/p>
“看樣子他們沒什么好勝心?!?/p>
隊長長嘆一聲,雙手蒙住臉,原來平滑的脖子上好像突然長出了喉結,喉結痛苦地在脖子上滾動:“問題是到底什么才是勝利?我教作家們怎么向機器人靠攏,如何把現(xiàn)成的舊原料翻出討人喜歡的新花樣。回過頭來想,這又有什么意思呢?贏一場比賽的同時究竟會輸?shù)舳嗌贃|西,這一點我們根本算不出來?!?/p>
“不過,反過來想,如果你們遂了機器人的心愿,他們是不是會如虎添翼……我是說,他們會不會發(fā)展到……”
“發(fā)展到我們完全無法控制的地步?這不是可能性的問題,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沒想到桑丘看起來性格那么沖動,其實倒是老謀深算呢。”為了緩和氣氛,我努力地開著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當然是……我知道他的潛力有多大。我能辨認出他每一個想法的源頭?!?/p>
“你是說……”
“某種程度上是我創(chuàng)造了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想創(chuàng)造一個更善解人意的秘書。早期的研發(fā)團隊里,我是負責塑造他人格的。出于個人偏好,我在他身上注入了不少,呃,我自己的文學觀。不過,在我離開那個團隊時,這個項目只完成了一半。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堆元件?!?/p>
“那……你怎么還認得出他?”
“因為他留下了我給他起的名字。順便說一句,你猜我在那個研發(fā)團隊里的代號叫什么?”
直到那一刻,我才發(fā)覺文學病菌已經潛伏進我體內,即將成為不治之癥。因為在一陣劇痛中,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堂·吉訶德。”
① 引自美國女詩人文森特·米萊最著名的作品《第一顆無花果》。
② 顯然脫胎于《百年孤獨》的第一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