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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翅

        2017-10-25 16:42:40殳俏??
        上海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羽毛少女翅膀

        殳俏??

        “疼嗎?”醫(yī)生又按壓了一下少女的背部。

        “不疼?!鄙倥畮еH坏纳袂閾u搖頭。她微微側(cè)過臉,似乎也想看到醫(yī)生臉上異于日常的表情。

        沒錯,醫(yī)生完完全全是震驚了的樣子。

        少女是臉色蒼白的少女,臉型狹長,眼角尖細(xì),薄薄的眼瞼陰影直掃進(jìn)兩鬢中去。她的嘴唇也長得十分精致,上唇微微突出,似乎總是有心事要傾訴的樣子。

        然而少女的話并不多。

        “這真是罕見的癥狀,”醫(yī)生扶了下眼鏡,“甚至這不能被稱為癥狀,因為不稱其為一種病?!?/p>

        少女的上衣是脫掉的,裸露出了她全部的,跟臉一樣蒼白的背脊,與此同時,好心的醫(yī)生給了她一塊毯子,讓她抱在胸前。

        她的背脊上有一對翅膀,一對繪制精細(xì)的、以黑色勾勒的、但筆觸又不夠老練的翅膀。

        你甚至不能分辨這是來自何種鳥兒的翅膀。跟鴿子的比起來,它似乎潛藏著某種野心;跟老鷹的比起來,它又過于柔弱了;跟鸚鵡的比起來,抱歉,它沒有任何華彩;跟天鵝的比起來,它努力顯示出的優(yōu)雅中,又帶著一絲蠻橫。

        一直一動不動站在少女面前的小男孩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小小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和擋在她胸前的毯子。

        “姐姐,對不起。”

        他嗚咽著,面孔是姐姐一樣低落而蒼白的膚色,這似乎是這家人的基因中攜帶的顏色,晦暗陰沉而不起眼。但再看向姐弟倆的母親,卻是一位嗓音富有磁性,高挑醒目的中年女士,保養(yǎng)得宜,臉蛋發(fā)光。

        就算在慍怒中,她也牢牢地保有自己的美態(tài)。

        “醫(yī)生,我覺得這是個太過惡毒的玩笑,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p>

        “呃,是,”醫(yī)生額頭已經(jīng)在冒汗,“如果說這真是貴公子一時高興用筆畫在令千金背上的,那不可能去不掉?!?/p>

        “用水?用油?用化學(xué)試劑?你說是完全不能抹掉?”母親盡管心急火燎,語氣中仍帶著一點傲慢,“我們帶來的,弟弟用的那盒顏料,就是普通的美術(shù)用品商店買的,你們都拿去化驗過了?”

        “化驗過了,太太,但小公子說,他調(diào)顏色的時候,似乎還用了一點點別的東西?!?/p>

        母親的臉轉(zhuǎn)向兒子,細(xì)膩的皮膚和唇角的皺紋如一塊大理石般冷冽:

        “你說,你還用了什么?”

        “是,花園里打碎的鳥蛋,里面流出來的蛋清?!毙∧泻⒌穆曇粑⑷醯盟坪踔幌胱屗o緊摟住的姐姐聽到。

        然而診療室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醫(yī)生攤攤手,拿出衣袋里的手絹擦擦汗。

        少女面無表情,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她抱緊了弟弟,她的臉越過他小小的肩,將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被汗捂濕的微卷的頭發(fā)上。

        “如果您一定要一個解決方案,太太,”醫(yī)生定了定神,“我們只能做植皮手術(shù),把令千金的這塊皮膚取掉,再取一塊差不多的皮膚在同樣位置上慢慢培植?!?/p>

        沒有人看得出母親的心理活動,她放光的象牙色皮膚背后,玫瑰色的嘴唇、潔白無瑕的牙齒、修長美麗的手指背后,一切都被包裹得天衣無縫。

        “好的,我們先回家再觀察一段時間。”

        她的聲音里露出一點點疲憊。

        “是這個意思,太太,”醫(yī)生重復(fù)道,“如果她不痛也不癢,那也就是她的背后多了一個抹不掉的圖案,一個好看的圖案?!?/p>

        少女的房間面對花園,這是一個不曾有人刻意打理,卻自然生長得十分美麗的花園?;▓@中的幾棵大樹和密密麻麻叢生的灌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讓這個小小的家與外面的世界順理成章地有了隔斷。

        比較不方便的則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學(xué),其他孩子出門走幾步就有校車站,姐弟倆則要穿過密林,走很長的路,才能來到有汽車來來回回的公路上。他們需要比小鎮(zhèn)上的任何孩子起得都早,因為校車司機(jī)會在第一時間來他們從密林深處走出來的那個豁口看一眼,如果兩個孩子沒有準(zhǔn)時等候在那里,不耐煩的司機(jī)就會直接去向下一站。

        “但媽媽說的,正是因為這樣,我們住的房子,才是這里最好的一棟?!?/p>

        少女經(jīng)常這樣教育弟弟。

        他們不是當(dāng)?shù)氐暮⒆?,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他們從大城市搬來這里。

        當(dāng)?shù)氐木用裨诒澈笾钢更c點,也喜歡猜測這兩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凡俗小世界中,一點點與廣闊世界有關(guān)的傳聞,都會讓人心馳神往。

        母親曾是人人叫得上名字的女演員,當(dāng)然,搬來此地時也已經(jīng)過氣了十幾年,傳聞她與一個最有名的戲服設(shè)計師秘密結(jié)婚了,生了兩個孩子,荒廢了自己的表演生涯,然后又被拋棄。

        聽上去很合理。

        人人都說,你們的母親是那么好看,但你們卻長得不像她。弟弟聽到這樣的話,照例是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躲到姐姐身后,只露出眼睛。而少女卻每每鎮(zhèn)靜地牽起弟弟的手,回答:

        “所有好看的東西,都是用來遮掩的?!?/p>

        以至于當(dāng)?shù)艿芙K于發(fā)展出一門興趣愛好,每天都可以坐在窗前畫幾個小時的畫的時候,他仍然被少女的話深深困擾著:

        “姐姐,我要畫好看的東西嗎?”

        “你可以隨便畫你想畫的東西?!?/p>

        少女溫柔地撩開窗簾,望著小小的,卻幽深的花園。

        “我可以畫不好看的東西嗎?”

        “你可以畫美的東西?!?/p>

        “美和好看有區(qū)別嗎?”

        “我想,是有的吧。比如我們的母親,她好看,但是,她不美?!?/p>

        少女依然溫柔地笑著,嘴角卻露出嫌惡的一刻顫抖。

        每天洗澡的時候,少女都會先對著鏡子,看一眼背上的那對翅膀。

        距離弟弟開玩笑般地給她畫上這對翅膀,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

        發(fā)現(xiàn)這對翅膀擦不掉的頭一個月,母親幾乎天天在她洗澡的時候闖進(jìn)來,用了各種肥皂、洗衣粉、廚房洗劑,一心想去除這對黑色勾勒的,既不像鴿子,又不像老鷹的怪異翅膀。

        “我們試一下,能洗就洗掉,我盡力不弄疼你?!?

        母親一邊幫她搓洗,一邊重復(fù)著差不多的臺詞。

        母親幫她擦洗背脊的樣子,倒映在浴室鏡子里,她的氣急敗壞凝固在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中,如同在擦洗一件讓她心煩意亂的舊瓷器,而少女從來不會說,有時候她手重了,有時候她用的洗劑仍會讓她的背部刺痛。她習(xí)慣了默不作聲地望著浴缸前方的水龍頭發(fā)呆。

        “如果就此抹不掉了,也就是多個圖案?!?/p>

        母親喃喃自語。

        而她想到他們母子三人離開醫(yī)院的時候,背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醫(yī)生護(hù)士們的議論:

        “如今紋身都不算稀奇,何必如此在意?!?/p>

        終于,因為某一種洗劑,她蒼白的背部一夜之間過敏破損了一片,早上起床時她覺得微微撕扯般地疼,也不高興跟母親說。是夜,母親又要給她擦洗,才發(fā)現(xiàn)了那幾道已經(jīng)微微有點發(fā)炎癥狀的傷口。她迅速把這當(dāng)成了悲慘的大事,給自己加了戲份,抱著浴缸中弓著身子的她在浴室里回音繚繞地大哭起來,直哭得她滿心厭惡,翅膀卻還在那里,紋絲不動。

        當(dāng)傷口開始結(jié)疤痊愈的時候,母親也放棄了她,據(jù)說是接了一部新戲,她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便離開了家。

        翅膀剛剛畫在身上的時候,她便沒準(zhǔn)備將它抹掉。對于弟弟的小心意,她開玩笑地說:

        “那我這幾天就不洗澡了?!?/p>

        弟弟則高興地說:

        “好!”

        但畫上去的時間是初夏,大概過了兩三天,姐弟倆在密林小路上追逐打鬧,摘了一堆桑果,她便覺得太熱太癢,渾身發(fā)躁,那就必須去洗澡,把翅膀也一并沖掉。

        但水龍頭流出的熱水并沒能改變這翅膀一絲一毫。

        她有點驚訝。

        用毛巾擦,顏色的深淺都沒變化。

        她不以為然,穿了件略會透光的裙子到飯廳吃飯,母親嚴(yán)厲地斥責(zé)她:

        “這么大了,為什么在家里也不穿件內(nèi)衣?還有,你看看你背上亂七八糟是什么?”

        弟弟在桌子邊上嚇得發(fā)抖,母親一個箭步過來,撩起她的后背,這才發(fā)現(xiàn)了這對怪異的翅膀。

        然而,現(xiàn)在好了,翅膀留下了。

        少女面對充滿水蒸氣的鏡子,緩緩轉(zhuǎn)過了背脊。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面容平平,不時流露出嫌惡表情的臉。

        但她的蒼白的背脊卻是完美的。

        微駝的肩胛骨本來就是為了一對即將展開羽翼的翅膀而生的,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翅膀的根部。深淺不一的黑色羽片看上去略帶張力,十分微妙地向外隆起。

        等一下?

        隆起?

        少女艱難地把手臂伸向后背,摸了摸翅膀位置的肌膚。

        沒錯,畫著翅膀的這一塊皮膚,隱隱地有硬物隆起,但應(yīng)該不是骨頭,也不是腫塊,更不是新結(jié)的疤的殘留。

        毋寧說,是感覺很像軟組織的東西。

        少女喚了一聲弟弟。

        “你進(jìn)來,幫我擦擦背。”

        小男孩溫順地走進(jìn)來,拿起一條毛巾,輕輕往姐姐背上擦。自母親走后,幾十個日日夜夜,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最合適的力氣,幫少女療愈身上的擦傷。他學(xué)會慢慢地用干凈的水擦洗、熏蒸、熨干,用盡所有溫柔和耐心等待新皮膚長出,他不敢相信,那些以為會留下疤痕的地方,新生的皮膚甚至比之前更為蒼白。

        但是今天。

        “好奇怪?!?/p>

        他嘟囔著。

        “好像有東西突起來?!?/p>

        “疼嗎?”

        他學(xué)著之前的那位上了年紀(jì)的醫(yī)生,把手輕輕地按壓在翅膀覆蓋的皮膚上。

        “不疼,”少女回答,“但是有古怪的脹脹的感覺?!?/p>

        “那怎么辦?我們再去看醫(yī)生?”

        “不要吧,你答應(yīng)我,不要告訴媽媽?!?/p>

        少女真的長出了一對翅膀。

        這過程極其緩慢而漫長。

        一開始,畫著翅膀根部的地方,突出了兩個小小的錐形物,看上去像小鹿新生的犄角。少女照例讓弟弟摸一下,這一次小男孩忍不住笑出了聲:

        “姐姐,你是不是會長龍角?”

        “胡說八道,你畫的是翅膀,我當(dāng)然要長翅膀了?!?/p>

        “但是我畫的翅膀很小,也不好看?!?/p>

        “那不要緊,是小小的,是美的就可以。”

        大概半年之后,被頂出來的肌膚包裹著軟組織一樣的翅骨,伸展開的寬度就跟弟弟畫在上面的大小一模一樣??瓷先ト匀皇侵赡鄣穆菇悄樱瑓s沒有分叉,每一段的邊緣,都嚴(yán)格按照弟弟的筆觸精密地成長著,微微拉扯著少女蒼白的皮膚。但彼時,姐弟倆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翅膀的秘密。夜晚,他們會玩一下拍打翅膀的游戲。因為少女已經(jīng)可以把軟骨的伸展控制得很自如。

        除了可以看到少女裸露背部的人,誰都不會知道,她真的擁有了一對翅膀,哪怕在學(xué)校的體育課上,要略微運(yùn)動一下的時候。因為少女本來走路的樣子就微駝,所以她穿著一件緊身小背心,牢牢地裹住了那一對尚柔嫩的翅膀,誰也不會注意到。

        而此時,母親回來了。

        其實是學(xué)校的女校長把母親叫回來的。母親風(fēng)塵仆仆,一抵達(dá)小鎮(zhèn)便徑直去了校長辦公室,坐在一堆蒙塵的爬行動物的化石和鳥類標(biāo)本中,母親的打扮依然是清麗脫俗的,而辦公桌對面的女校長看上去則有幾分男相,赤褐色挺直的鼻梁和玳??虻难坨R幾乎與辦公室的陳列融為了一體,她仿佛一頭從重重巖層里爬出來質(zhì)疑現(xiàn)代的恐龍一般,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聲音質(zhì)問母親:

        “您知道您女兒發(fā)育了嗎?”

        “她今年十四歲了,我想,雖然她個兒矮小一點,但也應(yīng)該成熟得差不多了吧。”

        母親的聲音干巴巴的。

        “我并不是在說,她會在營養(yǎng)上失調(diào),或者是存在不會用生理用品這樣的情況,事實上我們學(xué)校的保健教師在這點上,對每一個青春期的學(xué)生都相當(dāng)費神?!迸iL有點激動地說,“我想跟您討論的,是您女兒的心理問題?!?/p>

        “比如說?”

        “比如說,她應(yīng)該是正確穿戴胸罩的年齡了,但據(jù)同班女同學(xué)反映,她卻喜歡像開玩笑一樣地把胸罩反過來穿?!?

        “反過來穿?”

        “正是。”女校長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故意要說您女兒有什么心理問題,但她仿佛對自己的身體極其地不自信,走路總是弓著身子,也不正確地穿好自己的內(nèi)衣,會把有罩杯的那一側(cè)放在背上,系扣子的那一側(cè)則放在胸前,看上去背后像多了兩只角。運(yùn)動的時候也討厭別人接觸或碰撞自己的身體。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在這個年齡段,沒有任何男生對她有興趣,傷了她的自尊心。”

        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沉默成了她最大的屏障。

        而女校長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著:

        “考慮到您從來不照顧他們姐弟倆,好像總在出門,當(dāng)然,單身女性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您得想辦法跟女兒多多接觸,另外,她耽誤了太多精力在照顧弟弟身上,年紀(jì)輕輕,她沒有義務(wù)承擔(dān)類似母親的職責(zé)……”

        “我聽著,您可以再多說點?!?/p>

        母親淡然地回答,掏出了一支煙。

        少女和弟弟都并不喜歡母親回家,尤其是,母親此次還帶來一位陌生的男士。

        男人長得算是相貌堂堂,笑聲爽朗。但少女和弟弟,在這一點上,就跟他們都擁有蒼白的膚色一樣,他們也都不喜歡特別大的動靜,對說話聲音大的人更是敬而遠(yuǎn)之。

        對這位男士洪亮的嗓門,姐弟倆唯恐避之不及,卻絲毫都逃不掉。

        母親破天荒地做了一頓看上去豐盛的晚飯,讓少女到廚房幫忙。準(zhǔn)備食材的幾個小時中,她完全不知道該對看上去突然長大了幾分的少女說什么,最后只是類似稱贊地說:

        “今天你包裹得很嚴(yán)實,有客人來,你還是穿得頗為得體。”

        少女側(cè)過頭看了母親一眼,微駝著背端起盤子走了,兩條細(xì)長蒼白的手臂,在灰色麻質(zhì)衣裙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

        晚飯后,男人開始稱贊弟弟的寫生習(xí)作。

        “畫得太棒了,你平時是很喜歡畫鳥?”

        “還好吧,因為花園里來來去去的只有鳥?!?/p>

        “那也有花、樹、草啊。”

        “但是鳥兒,是那種你一不注意,被它的美吸引,它又會忽然消失的東西。但當(dāng)你沮喪的時候,它又會出人意料地回來。”

        弟弟羞澀而誠懇地說。

        “這倒是,你都喜歡什么品種的鳥?”

        “我并不認(rèn)識什么,飛來什么就畫什么?!?/p>

        “那我可以幫你辨認(rèn)啊,我是鳥類學(xué)家?!?/p>

        男人不由分說地拿起了放在畫架上和畫架旁靠著墻壁的那一疊疊習(xí)作,開始大聲地朗讀各種鳥兒的名字。

        一位不太小心謹(jǐn)慎的鳥類學(xué)家死在了少女家中,這真是讓少女措手不及的事情。

        穿過重重密林放學(xué)回家,少女第一眼看到弟弟苦悶地坐在門檻上時,便知道有事發(fā)生。她來不及放下雙肩背書包,讓卡了一天的翅骨緩解一下酸痛。

        “怎么回事?”

        她一邊將手背到身后揉捏翅骨,一邊順便伸進(jìn)衣領(lǐng)下方,解開胸罩的扣子,讓自己喘上一口氣。少女想出了可能讓很多人匪夷所思的辦法,反戴胸罩以減少意外沖撞對翅骨形成的傷害,她常常為了自己的這種機(jī)智淡然苦笑。

        她以一貫的鎮(zhèn)靜面對著將要看到的畫面。

        前一天晚上還笑聲爽朗的鳥類學(xué)家,現(xiàn)在口吐白沫鼻歪眼斜倒在窗邊的沙發(fā)里。尸體癱倒的樣子倒比他活著的時候更為旁若無人,大張旗鼓地占據(jù)了整個沙發(fā),一條腿放肆地直伸向屋角最遠(yuǎn)端。沙發(fā)邊的茶幾上,有翠綠色的咖啡杯,鑲著細(xì)細(xì)的金邊,里面的咖啡被一飲而盡,只留下不可言說的渾濁油沫。

        沙發(fā)是弟弟習(xí)慣性待著的寫生位置,他每每安靜地望著花園和調(diào)色板發(fā)呆的樣子,多么美好。

        少女又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半蹲下來,握住他的小手。

        “我們一起去找鳥蛋了?!毙∧泻Ⅲ@恐的表情,就跟一年前在醫(yī)院中目睹少女背上抹不掉的翅膀時一模一樣,“就是之前畫你翅膀的時候,我調(diào)色用的那種鳥蛋,蛋殼是淺藍(lán)色的,流出來的蛋清很亮,帶著一種奇怪的天青色,所以我才會一時興起,拿來調(diào)顏料?!?/p>

        少女忽然警覺起來:

        “你們?yōu)槭裁匆黄鹑フ银B蛋?他問你什么了?”

        小男孩搖搖頭,滿臉的不自信。

        “不,他一定問你什么了?!鄙倥焓职阉麚Ьo,靜靜地把下巴擱在他因為焦灼而被汗浸濕的卷發(fā)上,“他是不是問你,我的背上,有沒有一對鳥類的翅膀?!?/p>

        “是的。”

        小男孩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

        “他問我,姐姐是不是長出了鳥的器官。我說,姐姐不是鳥,姐姐也不會變成鳥,翅膀是我畫上去的,跟姐姐沒有關(guān)系。他不信,我就想帶他去看那種奇怪的鳥蛋,其實我也很久沒再見過那種鳥蛋了。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幾只,是完好的?!?/p>

        “沒關(guān)系,你慢慢講給我聽?!?/p>

        她竟然露出了微笑。

        “他把鳥蛋帶回來,打碎了,把蛋清倒在他準(zhǔn)備好的試管里,說要帶回去化驗。然后他走開一會兒,我有點生氣,想惡作劇,就把試管里的蛋清倒了一點在他咖啡里?!?/p>

        少女幾乎笑出聲來。

        所以這個鳥類學(xué)家就這么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如果你撿到了黑頭林鵙的尸體、鳥蛋,就算是一根羽毛,也不要輕易地讓它靠近一切你吃的喝的觸碰的。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鳥類學(xué)家。

        少女站在沙發(fā)旁,望著從大樹枝葉間隙落在花園里灌木叢上的絲絲縷縷的黃昏的夕陽,又把手習(xí)慣性地背到身后,沿著頸項往下摸去。

        而我,也被黑頭林鵙鳥蛋中的毒素深入了皮膚、肌肉和骨髓。

        擁有翅膀的第十八年,少女已不是少女。

        自母親向警方自首,錯給未婚夫吃了黑頭林鵙的鳥蛋,致其中毒身亡,姐弟倆便離開了居住多年的熱帶島嶼上的小鎮(zhèn),移居到了北方的小城市。

        十八年來,翅膀天天在生長,速度極慢,卻一寸一寸地擴(kuò)張著。當(dāng)然,現(xiàn)在翅膀上,也長出了羽毛,與之前那對猶如小鹿角般的肉翅相比,現(xiàn)在的翅膀是成熟又美麗的翅膀。

        弟弟經(jīng)常跟姐姐開玩笑:

        “你的皮膚這么白,我以為會長出淺色的羽毛?!?/p>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姐姐依然會露出青春期時候少女的表情。

        弟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成功而不顯山露水的畫家了。在他這一輩的年輕畫家里,他發(fā)展得數(shù)一數(shù)二,私生活卻甚為低調(diào)。

        他依然喜歡畫鳥??v然是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怎么時髦的風(fēng)格,他也愿意細(xì)細(xì)勾勒所有鳥類的小巧的頭部、精致的喙和喉部、被絲絨般的短羽和粗大壯麗的羽片所覆蓋的翅膀,還有俏皮的尾羽。

        如此這般,倒也是走出了一條與任何人都不同的路。

        沒有人看過他的畫室,據(jù)說那里幽暗如密林深處,有許多鳥類的標(biāo)本;沒有人見過他的經(jīng)紀(jì)人或助手,據(jù)說他為了創(chuàng)作靈感,會讓各種女性披上羽毛裝飾的衣服跟他上床。

        她每每看到那些小道消息的時候,會微笑,會三緘其口,如同多年前摟住那個驚恐的小男孩,她的臉越過他小小的肩,把下巴擱在他被汗浸濕的卷發(fā)上。

        她的背越來越駝,因為背負(fù)翅膀,也背負(fù)秘密的關(guān)系吧。現(xiàn)在每天要把翅膀縛住,讓它折疊起來,再用布條纏繞在身上,盡力壓平,再穿上衣服,這樣的體力活兒,依然只能靠弟弟每天來完成。

        每天最快樂的一刻,依然要數(shù)在浴缸里了吧。像很多年前一樣,她往前弓著身子,細(xì)長蒼白的雙臂趴在浴缸邊沿,翅膀在這一刻終于得到舒展。弟弟會捋起袖子,幫她擦洗汗水,以及多了一道工序,要細(xì)細(xì)地梳理每一片羽毛。

        這種時候,她會說些有趣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始祖鳥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

        “嗯,你說?!?/p>

        “19世紀(jì)有個采石工人得了塵肺病,不想就這么死了,他做了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去看醫(yī)生。在1861年,看醫(yī)生還是太奢侈的事情,只有富有的貴族、地主、商人、或者高級牧師才會去請醫(yī)生看病。但這位采石工人,帶了一塊他挖掘出來的化石,到一位有嚴(yán)重收藏癖的卡爾醫(yī)生處,問這塊烏鴉大小的化石,能不能換取他的健康?!?/p>

        “最后呢?”

        “這便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塊發(fā)現(xiàn)的始祖鳥化石,長著爬行動物骨架和鳥類羽毛的完美古生物就這么被發(fā)現(xiàn)了?!?/p>

        “而我關(guān)心的是那位塵肺病人到底有沒有得到他的健康?!?/p>

        他擦拭著她的翅膀根部,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而無論當(dāng)時的人類,還是現(xiàn)在的人類,只關(guān)心演化論、創(chuàng)世論、鳥兒會飛是奔跑說還是樹棲說,并不會有人關(guān)心某一個化石提供者的生死?!?/p>

        她以她一貫的鎮(zhèn)靜態(tài)度回答,輕輕地在水蒸氣中收攏了翅膀。

        姐弟倆的母親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盡管這不符合她對母親的期望,但每當(dāng)她回憶往事時,也并不知道自己對母親有什么期望。

        母親是好看的生物,但并不美,也沒有把她和弟弟生得美。但無論如何,她現(xiàn)在擁有了一對引以為美的翅膀,弟弟則擁有了源源不斷創(chuàng)作美的能力,這是她人生中唯一滿意的時刻,在鏡子前面抬頭端詳自己展開的翅膀時。

        她的翅膀愈發(fā)沉重。這很奇怪,人的各個身體部分都會停止生長,手也好腳也好,肩寬也好腿長也好,長到一定程度,自然是會停滯下來的。然后,開始衰老??伤某岚颍坪蹩偸翘幱谇啻浩谝话?,以一種讓人不易察覺的速度,帶著那種她業(yè)已熟悉的略微發(fā)脹的感覺,默默地生長不息。

        她苦惱著,因為并未能說是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卻已經(jīng)步履蹣跚。

        她已經(jīng)背不動她的翅膀。

        有一日下雪,對北方小城市倒也是尋常事,但對于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背著翅膀跋涉到家,足以讓她氣喘吁吁。

        然而她遇到一個萬分熟悉的場景,她看見弟弟滿臉沮喪地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臉上帶著他曾經(jīng)是小男孩時候的驚恐表情,與那一張中年人滿是胡渣的臉,著實不太相符。

        她來不及放下手中的菜和日用品,就牽起他的手匆匆上樓。打開畫室的門,她看見一個上了年紀(jì)的面孔蒼白的男子倒在畫家平時的工作椅上,已斷了氣。她的眼前飛快地掠過早年間鳥類學(xué)家中毒身亡的尸體,但他并未像鳥類學(xué)家一樣口吐白沫,以及,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無論是工作臺上還是畫架旁邊,沒有咖啡,連個水杯都沒有。

        那時,北方的城市中哪里能找到黑頭林鵙。她輕輕挑動了下嘴角。

        很明顯,他是被銳利的物件捅死的,傷口很小,血流得不多,但也已經(jīng)弄臟了好幾幅快要完成的畫。尸體蜷縮成一團(tuán),仿佛正要盡力往某個地縫或黑洞中遁形而去。在擺放著各種絢麗羽毛的鳥兒主題的畫作之間,顯得晦暗、陰沉、不起眼。

        她一如既往的嫌惡表情如烏云般彌漫開來,因為她在看見他的那一刻,便知道了這張有點熟悉的面孔,這種熟悉的氣質(zhì),是誰?

        “這是我們的父親?!?/p>

        她溫柔而鎮(zhèn)靜地敘述了這個事實。

        “我知道?!?/p>

        中年畫家嗚咽著,感覺并不能靠自己的力氣把整件事講完。

        “沒關(guān)系,你慢慢講給我聽。”

        “你還記得,人人都說我們的親生父親是個有名的戲服設(shè)計師嗎?”

        “嗯,記得。”

        “他確實是,紅極一時,拋棄了我們的母親,但后來也落魄了?!?/p>

        “人真可笑,誰在得意了之后,都會有走投無路的時候,此一時彼一時。”她淡淡地接了句,又端詳了一下尸體低垂下的那張與她和弟弟都極其相似的臉,衰老的,扭曲的臉,以及蒼白到發(fā)青的膚色,“他也不過是晚了我們母親半拍而已?!?/p>

        “最近他好像是得到了一個可以東山再起的機(jī)會,因為有一部關(guān)于舊時代舞女的戲,里面涉及很多跟羽毛有關(guān)的服裝設(shè)計,他接手了,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只畫鳥類的畫家,現(xiàn)在也就我一個而已,以及,我是他的親生兒子?!?/p>

        “那你認(rèn)了父親也就認(rèn)了,可以幫忙也就幫幫他,你為什么就……你是拿什么捅死了他?”

        她本來還在溫柔地循循善誘著,忽然一眼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幾支削得鋒利的羽毛筆,其中有支上面帶著血跡,聲音也不由地尖利起來。

        畫家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我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前一秒鐘他還在靜靜地看我的畫作,稱贊我這些年來的成就,后一秒鐘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羽毛筆,他問這么大的羽毛筆到底哪里來的,說為了做這部戲的戲服,翻找了很多羽毛的素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羽毛。他無論如何要知道是從什么鳥的翅膀上得來的……”

        弟弟還像小時候一樣,時不時就會露出驚恐的眼神,保不住就會嚎啕大哭呢。

        她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望著他肩膀抽動的樣子,天真無助地哭得像個小男孩。

        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見他這么哭了,在靈感干涸的時候,在畫技走到絕境的時候,他都會哭著央求她,給他一些她身上的東西。他最忌諱的,不是這些羽毛從何處得來,而是他不靠這些生生從她翅膀上連根拔下的羽毛做成的羽毛筆來當(dāng)畫具,就無論如何不行。

        但是,這一對翅膀本來就是他幼年為她所畫,現(xiàn)在由他索取,拔羽毛的時候就算痛到顫抖,倒也未曾見到流血,那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陌伞?/p>

        但她也是沒有想到,這翅膀上的巨羽,當(dāng)筆用起來流暢,當(dāng)殺人工具用起來竟然也是那么行云流水。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p>

        她又露出了少女時代的表情,輕嘆了一口氣,跪下來摟緊他,她的臉越過他仍在顫抖的肩,將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被汗捂濕的微卷的頭發(fā)上,卻禁不住覺得渾身酸疼,于是緩緩脫掉上衣,解開了胸前的纏帶。

        巨大的翅膀自她蒼白的背脊轟然伸展而出,幾乎籠罩了整個房間,隨時都可以擊碎那些房梁。這翅膀跟鴿子的比起來,它似乎潛藏著某種野心;跟老鷹的比起來,它又過于柔弱了;跟鸚鵡的比起來,抱歉,它沒有任何華彩;跟天鵝的比起來,它努力顯示出的優(yōu)雅中,又帶著一絲蠻橫。

        巨翅溫柔地包裹起他和她,騰空而起的暗影掩住了角落的尸體,也掩住了他的哭聲。

        那片片巨型的羽毛皆是黑色的,深淺不一,卻都帶點奇異的反光,有的看起來是淺黃,有的看起來是亮橙,羽翼邊緣的則帶著一絲天青色。不得不說,這么多年,她精心保養(yǎng)的這對翅膀,比保護(hù)她臉上的皮膚還要講究呢。油光水滑,沒有一絲褪色或黯淡,普通的鳥類,日曬雨淋,天生再美的翅膀也會有磨損,更何況它們大都會苦于寄生著羽虱,那是美麗羽毛最頑強(qiáng)的殺手。但,她卻要感激她的翅膀不知為何,天然分泌一種神經(jīng)毒素,如同黑頭林鵙與另一種毒箭蛙一般,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驅(qū)羽虱于無形之中,長年累月保持著整個翅膀上巨羽們的生氣勃勃。

        翅膀不為人知地輕輕扇動著,為下雪天充滿燥熱暖空氣的室內(nèi)帶來了些許涼意。

        如同孩提時代那個燥熱的夏夜,在對著花園的房間里,她忽然提議脫掉上衣,讓他為她在背上畫一對翅膀時,那一陣忽而吹過的涼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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