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忠
柏油馬路在烈日下吱吱地作響,好像冒著縷縷輕煙,從窗口望出去沒有一絲的風(fēng)影,我躲在空調(diào)房內(nèi)不敢出門半步,又一個炎夏到來了。如今,我已不能離開所在的小城去鄉(xiāng)村分享老父豐收的喜悅,感受那如火的夏日,我已遠(yuǎn)離了田地,那飽含陽光、泛著新鮮、混雜土腥味的稻谷,已經(jīng)不是我的豐收果實。
七月驕陽似火,直催得路旁綠油油稻田沒有幾日便發(fā)黃,稻子發(fā)黃了,整個田野都連成了一片,滿眼金黃。那幾日,父親身后跟著條狗,往田里走得勤了,開溝放水。母親也開始翻出麻袋,拾掇出一塊曬場,家里請來了簟匠,打籮補(bǔ)簟,將去年秋后擱到樓柵上積滿塵土和蛛網(wǎng)的破籮和爛簟都請了下來。沒有幾天,新米即刻登場了,平時里省點好的奶奶,量米煮飯的升籮也滿了許多,全家都悄然地加快了節(jié)奏,仿佛都在準(zhǔn)備著迎接新人似的。
在鄉(xiāng)間,我們這一輩都是亦耕亦讀,放下書包就不再是讀書人,而是耕田人。很早,早得月亮還沒有全部下山,父親就來叫醒我們,而此時我尚在夢境,正在小溪的水潭里摸魚,父親一叫將剛要摸到手的魚跑了,真懊惱。瞌睡都沒醒,扒了幾口飯覺得實在咽不下去,碗一推,便暈乎乎地跟著父親出了畈。
今年的稻長得好,走進(jìn)田里,一大塊稻田很快地將我們幾個人淹沒在里面。父親在路人的夸獎下率先開鐮,像欣賞作品一樣顯然有些洋洋自得。割了一小塊,太陽出來了,天上幾乎沒有一絲云彩來遮擋太陽,風(fēng)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股悶熱直逼上來,起先還帶著些許新鮮的我和弟弟,時不時直起身子,揮揮汗,看看身后,又看看前面,望著這大片稻田實在是令人缺乏信心。弟弟干脆放下鐮刀捉青蛙、捉蜻蜓玩去了。太陽威逼下,口越來越渴,我不停地去田邊喝水,開始還省得點喝,最后實在忍不住,干脆把早晨帶來的一竹筒茶水一下子都喝光了。
我腿酸、我腰疼,我快支撐不下去,我盡量想著往日空閑時候的快樂時光。坐在樟樹底下,下下軍棋,或者更無聊,弄一個死蒼蠅引來成群的螞蟻,然后用火燒水淹殲敵數(shù)百,實在熱不過,干脆跳入清涼的河水里,踩著軟綿綿的細(xì)沙,玩厭了,揀個蔭涼處酣睡。田邊不遠(yuǎn)處就是小河,河水嘩嘩地響著,我甚至感受到了河水的涼爽。
我甚至于埋怨起今年這稻子長得太好了,一直割不完。父親佝僂著背,他的背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性彎曲,伏在悶熱的稻田里,像是一架收割機(jī),很少直起腰來,沙沙地身后割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父親也不來罵我們,只說:換一樣生計換副骨頭,要是叫他每天坐在課堂里讀書他也會坐煞。望著父親前面時隱時現(xiàn)的花白頭發(fā),父親的不棄不懈,使得我們兄弟倆也不好意思吃閑飯。兄弟倆來個比賽,鐮刀一指:到前面,誰快。日頭越來越高了,天也越來越熱,曬得頭皮火燙,汗水順著發(fā)際不時滲入眼中,火辣火辣,這時候,真是懷念坐在教室里聽老師教ABC的辰光,就算叫我留校背之乎者也,我也情愿。
這樣傻傻地想著,那樣麻木地割著,臨近中午我們父子三人總算圍殲了這一丘該死的稻。當(dāng)最后一棵稻被割,弟弟禁不住舉起了鐮刀,高喊:我們勝利了。喜氣頓時彌漫在我們?nèi)四樕?,那一刻,父親仿佛是藝術(shù)家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作品。而我們兄弟倆恰好像是剛完成了一道久思不得其解的數(shù)學(xué)難題。在這炎熱的夏季里,季節(jié)不等人,天天烈日、天天出工,割稻、施肥、插秧,待我們將一汪汪水田布滿綠色,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為農(nóng)人,渾身上下也好像長了不少的勁,拋卻了煩人的功課,勞累了肢體卻放松了心情。
白居易《觀刈麥》詩如此描述農(nóng)家收割:“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fēng)起,小麥覆壟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fù)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wù)邽楸瘋?。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比缃?,自己已多年不事稼穡。有時,酒足飯飽、憶苦思甜,有友笑稱自己為何身體矮小,實是身體剛生長發(fā)育階段,沒有充足的營養(yǎng)不去說,而是被割稻、插秧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壓縮了生長空間。
天底下還有比農(nóng)事更辛勞的嗎?想想,今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