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亞平

嘉峪關

漢時的一張馬料單

從大漠的深處 飄起來飄起來

飄到我的眼前

如將軍的一聲嘆息

我站在嘉峪關的城樓上

看到李將軍的軍隊出發(fā)了

看到李將軍射驚了臥在草叢中的

一只石虎 那虎一聲長嘯

攪起戈壁灘上的一天煙塵

匈奴在煙塵中狼奔豕走

單于在煙塵中遁逃

大小七十余戰(zhàn)

戰(zhàn)漠風戰(zhàn)饑渴戰(zhàn)匈奴

戰(zhàn)無不勝卻戰(zhàn)不過自己數(shù)奇的命

將軍一聲長嘆

終于垂下如猿的手臂

兩千余年后一個七月的正午

我來到嘉峪關 關內(nèi)關外

已不見刀劍的閃光

城樓的屋檐下 鐵馬靜臥如鴿

唯有漠風 肆無忌憚地

在城門洞內(nèi) 來回穿行

長城第一墩

夜色如蜘蛛

暗暗起動著復腳

大漠上的最后一抹晚霞

被吞噬 漠月如鏡

高掛黛色天空 蒼涼似

戍關將士的心

長城第一墩懸掛山巔

近在咫尺 我用一生的氣力

卻不能走近

守門人說 天色已晚

沒有上司的命令

不能入內(nèi) 一瞬間

我竟有些恍惚

以為自己來到了漢時嘉峪關的城下

那守門人

就是盡職盡責的戍關邊卒

而我就是被盤詰的過關人

沒有怨懟 我知道他們是對的

他們是戍邊人的后裔 況且

天這么晚 萬一放進了匈奴人的奸細

好在漠月很亮

一如秦時一如漢時

照我這個長安客

心如一河澈潔的水

一瞬

多么可怕的一個詞呀

一瞬 朝菌不知晦朔

可它知道午后

午后鳴沙山的陽光更熾烈

沙漠燃燒成一團火焰

胡楊在火焰中呻吟

呻吟成一個偉丈夫的形象

還有月牙泉

這大漠中的一彎清流

如女兒一般的清流呀

不怕流沙 不怕熾熱

倒更見其嫵媚了呵

風來回梳理她的長發(fā)

駝來回舔舐她的明目

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

但她容顏依舊

成為大漠中一顆明珠

那些走過漫漫黃沙的駝隊呢

那些戍邊的士兵征戰(zhàn)的將軍呢

那些不知饑渴不知疲倦的朝圣者呢

都走進時光的深處去了

都被風沙掩埋掉了

甚至莫高窟里

佛陀的微笑 都變得

淺淡了 虛無了

一瞬 一眨眼的工夫

一瞬 往事越千年

時間消解了歷史的意義

把每個人的一生 都變成了

漏盤上的

一滴水

車過河西走廊

祁連隱隱 可以看見

山頂

雪的帽子

廊道隨車行鋪開

鋪開的還有 北山 草場

和一頁頁歷史

看不見匈奴人的影子

他們面色如紙

唱著哀戚的歌

在兩千余年前已黯然離去

他們來不及帶走的駱駝

如今還在草場上游蕩

變成了一匹匹 無人照看的

野駱駝 在古長城下

自由地覓食

沒有了戰(zhàn)馬的嘶鳴聲

沒有了兵器的撞擊聲

張騫 霍去病 班超 鳩摩羅什 玄奘

已走進發(fā)黃的書中

走進我們的心中

藍天白云下

綠洲比廊道生長得更長

一直長到 遠天的深處

火焰山偶遇

果然被點著了

七月驕陽下 光禿禿的山

變成了一片赭紅

不見一根草

也不見一只飛鳥 從天空

劃過 連佛像都熱得出汗

只好躲進洞窟

木頭河里，倒是洇出一汪綠意

這清冽的河水呀

澆滅了多少欲望的火

潤澤了多少旅人的心

在千佛洞前

我看見一位維族大爺

背靠洞門，在彈熱瓦甫

琴音琤琮如水

琴音如泣如訴

蒼涼了這片土地

有人拿出十元錢

遞過去 老人利索收下

繼續(xù)彈奏

我背過身去

身后，留下一地叮咚的嘈雜

在古玉門關遺址

風是熱的

沙是熱的

空氣在燃燒

戈壁灘騰起一層藍色的火焰

沒有羌笛

疏勒河在沙下嗚咽

駱駝刺稀稀拉拉

如叢劍 刺傷了我的眼睛

還有蘆葦 這從漢時到唐時

一直生長到今天的 蘆葦

疏勒河邊的蘆葦

倒分外的精旺 嫵媚

我想尋覓一點古時的遺物

譬如一根朽爛的馬骨，一個生滿銹跡的

箭鏃

一柱大漠孤煙 但只覓到了

滿耳的風聲 和一段殘垣

索性折一根蘆葦

做一管蘆笛 效古人樣

吹一曲《陽關三疊》

卻怎么也吹不出古人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