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韜/ 著
選自《丹鳳》2017年第1期
七月的天,是明朗的天,也是熱死人的天。
過兩天就要考試了,然后就準備放暑假。即將到來的暑假,那將是小寶最開心的日子,同樣也是他伙伴們開心的日子。
中午放學回家后,父母哥姐都出門了,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很無聊。家里沒有鐘,他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待在家里,他心里就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一樣,從堂屋轉(zhuǎn)到房間,又從房間轉(zhuǎn)到天井。
天井里種有一蔸四季花,就在雞欄旁邊,有幾個花苞欲放未放的樣子,還有幾個花苞被蟲子吃得破損殘缺了。偶爾還有幾只蒼蠅停在葉子上面歇腳,小寶觀察了好幾次,得出結論:它們是同一伙的。
他在等人,等他的同伴來叫他一同去玩耍。
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大人們根本沒有心思去管這些孩子,他們要么忙著去田里打理即將成熟的稻谷,要么就是聚在哪一家的堂屋里打牌,似乎他們從不操心兒童們上學讀書的問題。
大人有大人的玩樂,兒童們也有兒童們的歡樂。鎮(zhèn)子邊上那一條河,以及河兩岸的田地,都是夏天里的兒童游樂園。小河亮晶晶的,有清涼的水和鮮美的河魚;兩邊是茂密的竹林,即便再大的陽光也扎不破它們的陰涼;竹林外面是田地,田地里有玉米瓜果。河里從中午就開始熱鬧,首先是兒童們,傍晚的時候又加上大人。
吃罷晌飯的時間,有人在大門口清脆地喊著小寶的名字,開始是一個人,接著就是一片。聽到喊聲,小寶飛快地從家里跑出來,門口已經(jīng)是一群跟他一般大小的男孩子了。他急急忙忙鎖上大門,和大家嘰嘰喳喳地一起穿過三街的石子路。小鎮(zhèn)的老街一共有五條:三縱兩橫,雖然每條的長度也就是百十來米,但三條縱向的也被住戶冠以了一二三的名稱,而兩條橫向的則被稱為尾街和中街。
三街除了他們這群兒童的嘀咕聲外,還有老樹上痛苦的蟬鳴聲。他們路過炮錘家的時候,看到他家那只老母雞帶著一群雞崽子在路邊的臭水溝里找蟲吃。雞崽子們圍著母雞的腳打轉(zhuǎn)轉(zhuǎn),幾次被踩翻在地也依然不改。
李麻子家?guī)吷系狞S皮果一串串黃鮮鮮地從樹上吊下來,讓人看著就流口水。兒童們也想翻過圍墻進去偷吃,但是李麻子家那只大黃狗特別兇,平時大人去他家做客都還擔心被咬,更別說翻墻進去的后果。拳神看著那滿樹的黃皮果,使勁吞了吞口水,然后咬牙切齒地說要找機會收拾那條大黃狗。
老八家的那只老母狗趴在大門口,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的,看到老八走過來,懶懶散散地站起來圍著他的褲腳嗅了一圈,似乎還想跟著他逛一逛。老八不耐煩地呵斥了它幾聲,它就轉(zhuǎn)回到家門口趴下來睡覺了——這么熱的天里它正巴不得在家休息。
走出三街的街口就到了圩亭邊上。圩亭里面有兩個屠行佬手里拿著趕蒼蠅的拂條坐在豬肉攤前面,頭低低地不停地在那里“釣魚”。蒼蠅們不懼酷熱,在豬肉上來來回回,熱鬧得很。外面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家商店和供銷社敞著大門。然而里面賣貨的人比買貨的還多,坐在柜臺里面的人無精打采,就像是被曬蔫的樹葉一樣。
天上掛著幾絲淡淡的白云,然而它們就像是電視里的比基尼一樣,根本遮不住太陽火熱的胴體。這樣靜謐的日子,對于兒童們來說,正是他們放開膽子施展拳腳的最好時機。
一旦入了夏,小寶和他的同伴們天天如此。三街里的兒童們按照平時玩得好不好劃分了幾個幫派,小寶這一群有七八個人,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
拳神姓宋,是他們里面最能打架的男孩。雖然他個子不高個頭不大,但是打起架來比拼命三郎還拼。就因為他的拳頭厲害,大家就叫他拳神。
炮錘最喜歡吹牛,經(jīng)常在同學面前講他的一些“神奇經(jīng)歷”,說他見多識廣。不單單是兒童們,甚至老師都知道他的大名,于是大家說他“吹大炮”,就叫他炮錘。
老八排行老八,但不是說他父母生了八個,而是他在整個家族里排行第八,大家叫著順口而已。
三多個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頭,他爸是鎮(zhèn)上的獸醫(yī),經(jīng)常幫人閹雞閹豬。他家里經(jīng)常能吃到雞蛋蛋豬蛋蛋,大家認為他就是因為這樣才特別高大。他爸爸喜歡喝酒猜碼,而且特別喜歡喊“三多財多”。大人們稱呼獸醫(yī)為三多,兒童也有樣學樣地把他的兒子叫三多。
必敗個頭很小,他諢名的來歷則是從方言轉(zhuǎn)過來的。鎮(zhèn)上有一種方言里“屁股”兩個字的語音是“必敗”,他爸爸脾氣不好,經(jīng)??謬標f要打他的屁股,兒童們平時也學著他爸的樣子那樣開玩笑,于是他就是“必敗”了!
細鐵和他爸爸一樣,是個細毛佬鐵公雞,平時都是跟在大家屁股后頭做跟屁蟲的,大家做什么事都不指望他,說白了他就是大家欺負的開心果而已。
在這些人里面,小寶的學習最好,是老師關心的重點,也是孩子們保護的重點——因為在考試的時候還指望他能夠透露答案,因此他也是唯一沒有諢名的男孩。
小寶在孩子里面當不成老大,更多的角色像是梁山的吳用一樣,出點小主意。他無權發(fā)號施令,但是也沒人欺負他。大家有什么好玩的,也都叫上他。
大家穿過鎮(zhèn)上那條破舊的水泥路,經(jīng)過政府的大門口。幫政府守大門的老張坐在門口扇著扇子,他看到細鐵的時候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幾句小雜種。細鐵不甘示弱,回問了老張的媽媽。老張起身就想追上來,小寶他們一溜煙就跑了,還異口同聲地跟著細鐵罵娘!
老張的臉本來就被熱得紅彤彤的,這下子更是被氣得像是要噴血一樣。生氣歸生氣,但是他對兒童們又無可奈何。于是取得了勝利的兒童們趾高氣揚,更加興奮了。
水文站是監(jiān)控小鎮(zhèn)邊上那條小河的,一座筆直的石塔插在河水當中,一道走廊把石塔和岸上的監(jiān)控房連接起來。在監(jiān)控房的旁邊有一塊菜地種了黃瓜,里面的黃瓜在七月時節(jié)就已經(jīng)圓潤起來了。拳神昨天就已經(jīng)偵查過,他告訴其他人說已經(jīng)可以吃了。大家今天出來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那塊黃瓜地。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田里地里只是見到幾個零星的身影。小寶和大家一路雄赳赳地沿著河邊來到目的地,站在地頭上四處張望。拳神安排細鐵放風觀察,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就喊,大家得到消息就跑。
細鐵站在水文站的樓梯上轉(zhuǎn)著小眼睛四處張望,小寶和其他人躥下黃瓜地一個個地衡量那些脹鼓鼓的黃瓜。炮錘最先動手,他看準兩個黃瓜后就扯下來,老八也不甘示弱扯了兩個抓在手里。小寶從來沒有干過偷黃瓜的事情,一顆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
大家的心情正興奮,突然細鐵高呼一聲:“快跑!”拳神一抬頭就看見瓜地旁邊的玉米地里沖出一個人來,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
那是老街里的三姑,黃瓜地是她家的。她上午到瓜地里來干活,中午太陽大的時候就鉆到旁邊的玉米地里打瞌睡了。小寶他們在黃瓜地里毫無顧忌地扯著黃瓜,越來越大的聲音驚醒了她。她一看瓜地里一群孩子在扯她的黃瓜,立即嘴里一邊操著小寶他們的媽一邊狂奔過來。
小寶看著這種情形,魂飛魄散,顧不上其他人,拔腿就跑。一群兒童頓作鳥獸散,慌不擇路地四散開了。小寶感覺到三姑在自己的身后追著,擔心被抓住,一路跑著也顧不上手上的兩個黃瓜,慌里慌張地就扔了出去。
三姑追了幾步之后就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她收拾著兒童們?nèi)酉碌狞S瓜,嘴里把兒童們的祖宗十八代都操了個遍。最后她叉著腰站在水文站的樓梯下面,大聲地詛咒著偷瓜人不得好死。
跑散的兒童們看到三姑停了下來,于是又遠遠從四面聚集回來。大家在竹林下面滿頭大汗地笑著慶幸著,拳神手里還有兩個黃瓜,老八手里有一個??粗齻€黃瓜,大家都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
炮錘得意揚揚地說他差點被三姑抓住,幸虧他機靈,轉(zhuǎn)了個彎才甩掉了三姑。
小寶反駁炮錘說,三姑追的是自己,根本沒去追炮錘。
炮錘辯解說一開始是追小寶了,但是追不上小寶又回頭去追他。
說著說著大家就開始埋怨細鐵了,怪他放風的時候看得不夠清楚,連三姑那么肥的一個人都看不見。
細鐵辯解說三姑是躲在玉米地里的,不管是誰都看不到。既然現(xiàn)在大家全都沒有被抓住,跟他也沒什么關系。
拳神憤憤不平地指責細鐵,說現(xiàn)在只有三個黃瓜不夠分,全是細鐵的責任,因此分黃瓜的時候就沒有細鐵的份了。說完之后他自作主張把三個黃瓜分成六份,除了細鐵之外每人半個。
細鐵在一旁看著其他人脆嘣嘣地嚼著多水的黃瓜,連連吞口水。吃到最后,拳神把剩下的瓜蒂留下來遞給細鐵,細鐵顧不上那么多,接過來就一口全放到嘴里。
吃完黃瓜,大家的汗都消了,坐在竹林下都很無聊。瓜地里有三姑在看著,大家是不能再回去了。即便是玉米地里的那些嫩玉米也不能去摘,因為已經(jīng)惹惱了三姑,說不準她會告狀。
七個兒童就躺在陰涼的竹林下,也不知道做什么。小寶眼皮慢慢就打起架來,漸漸地就聽不到其他人在說什么了。
小寶睡著睡著就感覺到肚子不舒服,想找地方解決問題,從竹林里鉆出去,找來找去也只有邊上那塊玉米地適合蹲著。他扒開玉米稈,找了一個空曠的地方蹲下來。他剛開始拉屎,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人,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三姑!他頭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想跑又跑不動,只見三姑就那么站在他的面前笑瞇瞇地盯著他,那眼神漸漸就變了,變得像兩把刀子一樣。三姑的臉也變了,那張嘴越來越大,猛地一口就把小寶的頭吞了下去。
小寶拼命地掙扎著掙扎著,但是沒有一點用處,他感覺自己越陷越深,三姑的口水就要淹沒他的整個人了。他一低頭看到最底下細鐵和拳神兩個人在那里拼命地向他招手,他害怕極了,身上突然冒出一股力氣,猛地掙脫了三姑的大嘴巴,然后大喊一聲“救命啊”!
緊接著就聽到拳神在旁邊問他,小寶,你發(fā)神經(jīng)了嗎?
小寶睜開眼睛一看,三姑已經(jīng)消失了。大家的身上都濕淋淋的,頭頂上的竹子滴滴答答地滴落著水珠。原來剛才大家都睡著了,天空下了一陣雨,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淋濕了。小寶的頭上滿是水珠,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之后,氣溫沒有降低,反而更加悶熱了。小寶和大家相互看了看,都覺得很無奈,就這樣一身濕漉漉地回家,說不定要吃竹子炒肉。
拳神建議說,我們下河泡水,衣服就留在岸上曬,等我們泡過癮了,衣服也干了,正好回家吃夜飯。
聽到拳神這樣說,老八和必敗都附和著叫好。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就脫下身上的衣服褲子擺在岸邊的大石頭上,光溜溜地像泥鰍一樣。脫下衣服褲子,大家首先是相互奚落胯下的小雞雞,然后就看到細鐵和必敗屁股上都有一道道紅印子,于是都起哄起來。拳神取笑他們昨晚上吃到竹子炒肉了,還說不知道細鐵爸和必敗爸哪一個打得更有力。
細鐵辯解說是他家的狗打破了一個碗,他爸則誤解是他干的。
必敗則說昨天出門玩得太晚,回家后是被他媽打的。
其他人跟著拳神起哄,一起把細鐵和必敗壓倒在地,對他們屁股上的光榮戰(zhàn)績評論起來。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接著幾只手就都抓了沙子泥巴往上面涂,邊涂邊搓,趴在地上的兩個人痛得叫喊連天。小寶看著大家光著身子的樣子,覺得自己的眼淚都笑出來了,笑得小雞雞也亂顫起來。
大家把兩個光屁股戲耍夠了之后,又一二三地把他們抬起來扔進河里。小寶不會游泳,即便是下水也只能在岸邊玩玩水而已。他只能羨慕地看著其他人在河中央玩著鬧著,那些人一個猛子扎下去,過一會就在很遠的地方露出頭來一陣歡呼。
拳神建議大家一起玩游戲,他提議剪刀石頭布選出一個人,把他按到水里面,讓他自己在水里掙開游走,看誰潛得遠。小寶看到拳神把炮錘、老八、必敗和三多叫到一邊,神秘地商量著什么事。
一開始是拳神輸了,他力氣最大水性最好,很容易就掙脫了大家,然后一口氣潛到了很遠的地方。他浮出水面后很得意地吹了聲口哨,其他人嚯嚯嚯地哄鬧。接下來幾個人都沒有拳神潛水的距離遠,這愈發(fā)讓拳神得意起來。
小寶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雖然很想加入,但苦于不會游泳,只能在河邊跟著起哄而已。他一個人守在岸邊也覺得無聊,正好肚子疼了起來,他朝水里的人喊了幾聲,光著身子就跑到岸上的玉米地里拉屎去了。
經(jīng)過稀里嘩啦一頓排放后,小寶感覺舒服多了,他扯下玉米葉擦了屁股,一不小心還被玉米葉子拉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感覺讓他齜牙咧嘴起來。
他跑回到小河邊,只見幾個人都已經(jīng)上岸穿好衣服了,只是不見了細鐵。他們圍在一起,雖然頭上涔涔地流著汗,但是身上卻不停地發(fā)抖。
小寶覺得很奇怪,正準備問怎么回事,拳神就告訴他,細鐵已經(jīng)先回家了。其他人聽到拳神這樣說了,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附和說細鐵先回家了。
拳神說,時間不早了,我們也應該回家?guī)W校了。
小寶說,你們頭發(fā)都還沒干,大人能看得出你們下河游水了。
拳神說,那你們是愿意遲到被覃老師罰站,還是愿意在河邊等?
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決定冒險回家了。于是他們顧不上頭發(fā)還沒干透就哆哆嗦嗦地往回走,大家都像是做賊一樣,滿心祈禱家里沒有人看到自己的樣子。
快回到政府大門了,炮錘突然就問,怎么辦?
拳神說,沒有怎么辦。
三多一下子哭了,他說都怪拳神,是拳神要他們壓著細鐵,讓細鐵吃水的。
拳神翻了翻白眼說,是我提議的,但卻是你們做出來的,不關我的事。
三多說,還不是因為偷黃瓜的事情,你恨他。
拳神捋捋貼在頭上濕漉漉的頭發(fā),然后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我要去學校了,不然遲到了要挨覃老師罰站的。你們誰知道這件事的?不要拉我扛罪!
炮錘怯怯地說,這樣都可以?
拳神說,我要去學校了,隨便你們?nèi)ゲ蝗ァ?/p>
小寶聽著他們這樣說話,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他想到了學校后就問問細鐵,到底被灌了幾口水,他這樣想著想著就不禁覺得好笑起來。
回到鎮(zhèn)上供銷社門口的時候,班主任覃老師手提著一袋白糖正好站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幾個人。
小寶即便是低著頭也能感覺覃老師的眼神,他覺得那眼神能看穿他心里的任何小聰明。他心想,老師知道他們下河游水了,他們完了……
覃老師親切地喊小寶的名字,問他怎么還不去學校,是不是又去河邊游水了。
當覃老師說出“河邊游水”四個字后,炮錘一下就崩潰了,雙腿一軟坐到地上。他的恐懼從眼里奔流而出,接著就語無倫次地說,我們找不見人了,細鐵吃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