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權(quán)
摘 要:屈原在《離騷》首八句中有兩句說“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靈)均”,“ 靈(靈)均”的“靈(靈)”與“巫”相通,“靈(靈)”等于“巫”。上古時期人類都崇巫,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是崇巫的典型。屈原生活在濃烈的巫文化氛圍之中,他不僅擁有淵博的巫文化知識,還是楚國掌控巫文化的官員。屈原字“靈均”應(yīng)是具有為民謀福祉意義的文化符號。
關(guān)鍵詞:靈均;靈;巫
中圖分類號:I207.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5-0005-06
《離騷》的開頭八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靈)均。”這八句蘊含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現(xiàn)象,昭示了屈原特殊的一生。其中有個問題很值得深思,那就是屈原字“靈均”的真正意義何在?本文就這一問題作一探討,以求方家指正。
一、“靈”和“巫”
人有“名”,為什么還有“字”?“字”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特有文化?!白帧钡墓δ堋栋谆⑼x》說得很明白:“所以有‘字何?所以冠德明功,敬成人也?!盵1]415用白話文解讀:“人為什么要有‘字,主要是為了昭其功德,同時也是對成年人的一種尊敬?!薄肮耪咧M名不諱字”。[2]213封建社會時期的中國,知識界、政界或紳士階層之間,有相互稱“字”而不稱名的習慣,表示對別人的尊重。解放后稱“字”的現(xiàn)象少了,只是在一些老知識分子之間相互稱“字”。當今的中國人,大都只有“名”而沒有“字”。稱“字”的現(xiàn)象幾乎絕跡。戰(zhàn)國時的屈原有“字”是很正常的,而且這個“字”還是“靈均”,其意義就非同一般。
“靈均”是什么意思?要知道“靈均”的內(nèi)涵,就得了解“靈”和“巫”的關(guān)系。
先看“靈”?!办`”的繁體字是“靈”,就是說繁體字的“靈”的結(jié)構(gòu)是以“巫”為基礎(chǔ)?!墩f文解字·玉部》:“靈,靈巫。以玉事神。從玉,霝聲。靈或從巫。”清人段玉裁注說:“各本巫上有靈字,乃復舉篆文之未刪者也……此因巫下脫也字,以靈巫為句,失之。今補‘也字。屈賦《九歌》‘靈偃蹇兮皎服又‘靈連蜷兮既留,又‘思靈保兮賢姱,王注皆云:‘靈,巫也。楚人名‘巫為‘靈。許亦當云‘巫也無疑矣?!盵3]19
劉永濟說:“按靈字從巫,古以名從事祈神之人?!盵4]330袁珂也認為:“靈、巫古本一字。”[5]396
再來看“巫”,《說文解字》對“巫”的詮釋:“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盵3]19用白話解釋就是:“巫是祭祀的人,女人做看不見的事,用舞來與神溝通?!?/p>
從以上證明可知,“靈”和“巫”實際上就是同一種事象的兩種漢字徽記。在某種程度上,“靈”似乎更受到人們的青睞。屈原字“靈(靈)均”,決非一般隨意之為,而是依仗著一定的社會背景。
屈原字“靈均”的社會背景是什么?
我們看一下《離騷》的首句“帝高陽之苗裔兮”。其中的“帝高陽”三字文化內(nèi)涵非常豐富,揭示了屈原家族的巫譜系列。
先看“帝”字。這“帝”字不是一般人所說的就是指的高陽帝或顓頊帝那么簡單。其實這個“帝”字的本身就是一種值得細細品味的巫文化符號,它有自身變化的軌跡。夏淥先生有一本書叫《評康殷文字學》,其中有一節(jié)叫《釋帝》,是專門解釋“帝”字的。張良皋先生從《釋帝》中得到了感悟,他說“證明‘帝乃‘大地之神”。張先生還用古文字學的發(fā)展方法推演說:帝最開始是“亞”字,然后“亞”字發(fā)展成“巫”字,最后由“巫”字發(fā)展成“帝”字。[6]101張良皋還為此得出結(jié)論說:“我們用建筑測量的方法識出帝字,這個帝的神靈是在天上,觀察天帝的工具——后來進化為儀器——是在地下,立即顯出天地溝通、天人合一,中國人善于抽象,比外國人按照自己的模樣來硬造一個上帝要更高明、更神圣、更富有哲理。”[6]112帝在屈賦及先秦文獻中到處可見,據(jù)林庚先生統(tǒng)計,在《詩經(jīng)》中用帝字凡16處,在《天問》中用帝字凡12處,屈賦的《九歌》和其他篇什也很多,林庚最后總結(jié)說:“這些帝字只是神靈們的尊稱。”[7]159
既然“帝”字的源頭是巫,帝本身就是巫(神靈),《離騷》的開頭的“帝”字,一下就把讀者帶入巫的世界。
再看“高陽”。高陽又叫顓頊。顓頊是個歷史人物,在很多典籍如《世本》、《逸周書》、《帝王世紀》、《竹書紀年》等中都有記載。當今流傳的各種不同版本的《世本》記載基本相同:“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昌意生高陽,是為帝顓頊。顓者專也,頊者正也,言能專正天之道也?!盵8]9顓頊是楚開國始祖熊繹的父親,被尊之為顓頊帝?!妒酚洝穼︻呿溣涊d說:“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yǎng)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流沙,東至蟠水。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盵9]2
我們且不說顓頊在當時所管轄范圍之大,從其中“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和“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來看,他是管理天地之間事情的人。他的“專正天地之道”完全是行巫之實,而且巫術(shù)功能十分高超。戰(zhàn)國時有這么一個故事:《周書·呂刑》載:顓頊“絕地天通”。后來楚昭王看到《周書》這樣的記載,不明白它的意思,問大夫觀射父:“《周書》說(顓頊命令)重和黎絕天和地的通路是什么意思呀?如果不這樣做,是不是老百姓都能夠上天呢?”觀射父回答說:“‘古者民神不雜,‘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享物,禍災(zāi)不至,求用不匱。后來‘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盵10]160這個故事說的是在原始社會,人們可以登天,天上的神可以隨便降到人間,人和神可以隨便交流。因此,人神接觸頻繁,神向人亂發(fā)指示,造成社會混亂,給當時顓頊的管理工作帶來一些麻煩。于是顓頊就命令重和黎二人隔斷了天地的交通(即“絕地天通”)。人和神各安其居(即“民神不雜”)。但人們還是相信神,如果人們要與神相溝通,就請專業(yè)人士作“巫”來達到與神交流溝通之目的。這樣作巫者就成了專業(yè)人員。這個故事也十分明確地告訴人們,顓頊是一個大巫,或者按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他是楚國的“巫之父”。
當時屈原所生活的楚國崇巫最盛,全國上下都以巫為崇拜對象。特別是屈原曾效過力的楚懷王,崇巫更是他的強項。因而別人給他用“靈”起了名字,叫“靈脩”。“靈脩”在《離騷》凡三見:“指九天指為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薄坝嗉炔浑y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shù)化?!薄霸轨`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庇螄髟凇冻o女性中心說》中說:“這三個靈修,當然是指的楚懷王?!盵11]8朱季海的《楚辭解故》對靈脩的注解說:“怨靈脩之浩蕩兮。注:靈脩,謂懷王也” [12]219除此而外,對楚懷王還有“靈懷”之稱,劉向《九嘆·離世篇》開頭就連說了五個“靈懷”:“靈懷其不吾知兮,靈懷其不吾聞。就靈懷之皇祖兮,愬靈懷之鬼神。靈懷曾不吾與兮,即聽夫人之諛詞?!蓖跻萁忉屨f:“言懷王暗惑,不聞我之清白,反而用讒言而放逐自己?!盵13]257王逸的解釋好像還未明指靈懷就是指的楚懷王,要靠人去猜。但后來的楚辭學家就說得很直白,湯炳正對靈懷作了明確解釋:“劉向《九嘆·離世篇》又稱‘靈懷,則直謂懷王?!盵14]7姜亮夫也說:“懷,楚懷王也,靈者大君之尊,靈懷猶靈脩也?!盵15]768
由此可知“靈脩”指的楚懷王是確定的。
《離騷》首八句后,屈原接著說“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其中的“紛”、“內(nèi)美”兩個詞。很多《楚辭》注家都把“紛”注釋為“很多”,這是對的。對“內(nèi)美”的注釋大都只說是“天然的內(nèi)在的美質(zhì)”。這些說法對“內(nèi)美”的解釋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解釋出來?!峨x騷》中屈原把楚懷王比喻為“美人”,有“恐美人之遲暮”等句為證。歷來注家都把《離騷》中的“美人”有時注為屈原自己,有時又注為楚懷王。按現(xiàn)代人的說法這恐怕有同性戀之嫌,與《離騷》的主題大相徑庭。只有把“美人”理解為“具有(崇巫)美好傳統(tǒng)的人”,這正好印證歷代楚國內(nèi)部崇巫的傳統(tǒng)。通過這樣的理解,達到了一種新的意境,也就不必繞彎抹角去作一些發(fā)酵性的詮釋。其中的“內(nèi)美”,也應(yīng)該是指的一種內(nèi)在的高尚情操。屈原敢于說自己有一種“內(nèi)美”,除了他自身具有的素質(zhì)外,與他出身的家族巫文化的遺傳分不開的。
由此可見,屈原的巫文化的社會背景是非常堅實的。他的偉大之處把巫藝術(shù)化,他以巫為主線,用廣闊的視野、超出常人的思維和深邃的文學修養(yǎng)創(chuàng)作了色彩斑斕的《離騷》等優(yōu)秀作品,這是《離騷》等作品千百年來讓人百讀不厭的原因之所在。
二、崇巫是上古時期人類的一種時尚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當時的南北諸侯國都崇巫,關(guān)于這一點,早就被學者所認識,蒙文通說:“《祀郊志》有‘梁巫、晉巫、秦巫、荊巫,晉巫祠五帝。”[16]349說明北方諸侯國都是崇巫的。游國恩還肯定了北方民間的巫風氣比南方還要濃烈:“這種迷信風氣,古代北方早已盛行。例如《商書·伊訓》謂‘恒舞于宮,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故伊尹引以為戒。到了周代居然替他(巫)設(shè)起專官來。而其時巫風遂大盛于南方諸國?!盵17]29
這不僅說明當時北方各諸侯國崇巫,而且南方的巫對于北方的巫來說還是小巫見大巫,說不定南方的巫還是從北方流傳過去的。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國君王,很多都是用“靈”作為稱號。除諸侯國君主用“靈”作為稱號外,在東周的政權(quán)中也不乏其人。執(zhí)政了26年(公元前571-545)的第十任君主,就叫周靈王。周靈王是鐵桿巫迷。“共王時甚至立太子之事都卜之于神:(周)靈王不但信巫,他本人恐怕就是一名大巫?!盵18]
春秋戰(zhàn)國時諸侯國中以“靈”為稱號最早的還是北方晉國的晉靈公,其他南北各諸侯國君王以“靈”為稱號例子,見下表:
從表中可以看出,用“靈”作君王稱號者幾乎各國都有。說明巫在當時統(tǒng)治者心目中的地位。難怪司馬遷在《史記》中還專門給從事巫術(shù)的人立了傳,篇名就叫做《龜策列傳》。如果巫不重要的話,司馬遷決不會多此一舉。
為什么以“靈”來稱謂先秦的君王呢?這還要追溯到原始社會,當時人還處于蒙昧時期,人的思維剛剛誕生,天、地、人、物等,在人類蒙昧的思維中,還混沌一片,難分彼此,相互之間多有感應(yīng)。在這樣的情況下,巫術(shù)就成了人類與外界溝通的重要途徑。巫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支配著人們的思維,并控制著人們的行動。張正明先生說:“天地之間,神鬼與人之間,乃至禽獸與人之間,都有某種奇特的聯(lián)系,似乎不難洞悉,而又不可思議。在生存斗爭中,他們有近乎全知的導師,這就是巫?!盵19]112
張先生把巫說成是“全知的導師”,是很有見地的。
崇巫這一習俗,在中國古代社會一直沒有停止過,從原始社會到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再往后都是相沿襲,每個朝代還專門設(shè)置占卜的巫官。就是歷來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在實施權(quán)術(shù)時,都對巫術(shù)有所依賴,統(tǒng)治者以巫師的身份與神靈溝通,祈求天神和其他神祗的保護。他們要達到的目的是借助神靈的精神力量與世俗權(quán)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用神靈的意志為世俗的統(tǒng)治提供合法性,因此巫師與部落首領(lǐng)往往又合為一體,很多大巫師其實就是位高權(quán)重的實際統(tǒng)治者。就是到封建社會末期,朝廷并非與巫隔絕。如在北京當今還保存完好的天壇和先農(nóng)壇等古代建筑,分別是皇帝祭拜天和祈求豐收的場所,是崇巫的具體象征。
對巫的尊崇也不僅局限于中國,公元前后世界各國的巫術(shù)都十分盛行。像美洲的印地安(有的學者記為殷地安)人崇巫也十分有名:“殖民地時期的殷地安人的藝術(shù)乃是一種宗教,巫術(shù)性的藝術(shù)。它的基本宗旨是膜拜和頌揚神祗?!盵20]118說明巫術(shù)對整個人類進程中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西方人類學家對巫的評價還是正面的。被譽為人類學之父的英國人類學家泰勒(1832-1917)說:“巫師一般從事他那歷史悠久的光榮職業(yè)時,十分虔誠,并且自始至終都多少保留著對這種職業(yè)的信仰。”[21]93泰勒還給巫下了個定義:“巫術(shù)是建立在聯(lián)想之上而以人類智慧為基礎(chǔ)的一種能力?!盵21]93說明當時的巫術(shù)和科學在認識論上并沒有什么鴻溝,不分仲伯??梢赃@樣說,當時科學還沒有達到昌明的地步,巫在人們的認識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另一位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1854-1941)說:“巫術(shù)和科學在認識世界的概念上。兩者是相近的。二者都認為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規(guī)律的和肯定的。并且由于這些演變由不變的規(guī)律所決定的。所以它們是準確的預見推算出來的?!盵22]20弗雷澤在他的人類學經(jīng)典巨著《金枝》中還記錄了很多巫術(shù)的實例,其中有一例說:“雅典人經(jīng)常用公費豢養(yǎng)一批墮落無用的人,當城市遭到瘟疫、旱災(zāi)或饑荒一類災(zāi)難時,就把這些墮落的替罪羊拿出兩個來獻祭:一個為男人獻祭,一個為女人獻祭。前者在頸上圍一串黑無花果,后者圍一串白無花果。有時候為婦女而殺祭的人犧也是個婦女。先領(lǐng)他們走遍全城,而后殺祭。顯然是在城外利用石頭砸死的。這種祭祀不限于大規(guī)模災(zāi)禍的特殊場合,似乎每年五月薩格里節(jié)都要把兩個人犧領(lǐng)出雅典城外,用石頭砸死?!盵22]823這看起來有點殘酷,但在人類發(fā)展的進程中的確有這樣的巫術(shù)活動,是不能隨便否認的。
巫在整個人類社會的進程中都充當了重要角色,其觸角已伸入到場各個領(lǐng)域。傳說中國古代倉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敝熳郧褰忉屵@一現(xiàn)象說:“人有了文字就會變機靈了,會爭著去作那容易賺錢的商人,辛辛苦苦種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夠吃的,所以降下米來讓他們存著救急。鬼也怕這些機靈人用文字來限制他們,所以夜里嚎哭;文字原是有巫術(shù)作用的?!盵23]1
人類學家用一種智慧的眼光對巫進行了洞察和分析,然后得出結(jié)論說,掌握巫術(shù)的人還不是一般人物,當時還是社會的精英?!熬臀仔g(shù)成為公共職務(wù)而影響原始社會的素質(zhì)而言,它趨向于將管理權(quán)在最能干的人手中?!盵22]72這些精通巫術(shù)的人,“如果他是個慎重能干的人,就可以一步步爬上酋長或國王的寶座。在未開化的野蠻社會中,許多酋長和國王所擁有的權(quán)威,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歸之于他們兼任巫師所獲得的聲譽?!盵22]93精通巫術(shù)者的身份能達到至高無上的地步,這在古代人類社會并非個案。
屈原特地要把自己字“靈均”堂而皇之地寫進《離騷》中,是有深刻含義的。班固說他“露才揚己”[24]13不是單純給屈原人格下的定義,而且也是對屈原所占據(jù)的“巫”文化社會基礎(chǔ)所作的精確的評判,應(yīng)是恰如其分的。
三、“靈均”與三閭大夫
屈原所處的時代,巫與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國家把諸多事項也寄希望于巫,并把實施巫術(shù)的人視為國寶。《國語·楚語》還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晉國的趙簡子問楚國王孫圉:楚國把一塊叫做“白珩”的玉佩當做國寶,有多少世代了?王孫圉回答說,楚國從來不把白珩當做國寶,楚國的國寶第一是觀射父,第二是左史倚相,第三是一片叫“云連徒洲”的曠野,至于“白珩”在楚國寶物排序上只是第六位。[10]166
之所以觀射父被楚國排為第一位國寶,是因為他是楚國的大巫,是參與研究和制訂國策的核心人物。由此可見巫在楚國的地位達到至高無上的地步。另外,“楚國的公族子弟,也有身為大巫的。如曾任申公的屈巫,字靈,靈就是巫的別稱。在莊王、共王之世,申公是最大的一位縣公,地位與司馬相近?!盵19]118《國語》還記載,楚懷王跟秦國作戰(zhàn),他不修軍事,卻經(jīng)常在神前詛咒,想借此打敗秦國。
因為靈(巫)在當時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當時的諸侯國中還有把國君尊稱為“靈”,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魏犨傷于胸,公(晉文公)欲殺之,而愛其材,使問,且視之病,將殺之。魏犨束胸見使者曰:‘以君之靈,不有寧也。距躍三百,曲踴三百,乃舍之?!盵25]116其中的“靈”就是指的晉文公。又《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使唐狡與蔡鳩居告唐惠侯曰:‘不穀不德而貪,以遇大敵,不穀之罪也。然楚不克,君之羞也。敢藉君靈以濟楚師。使潘黨率游闕四十乘,從唐侯以為左拒,以從上軍?!盵25]71其中的“靈”指的唐惠侯?!斑@些‘靈字不過是一種尊稱……諸侯之間相稱,或臣屬稱其君王都可以廣泛使用的?!盵7]44屈原處于巫文化發(fā)育非常健全的社會環(huán)境里,必然從小就會受到巫文化的耳濡目染,后來成了巫文化的擁有者、掌控者和傳播者,是順理成章的?!皬谋x和素養(yǎng)來看,屈原實在是一位大巫?!峨x騷》足以證明,屈原熟知神話,深欽神游。屈原與一般楚國大巫不同的是,他把郢中巫學和稷下道學糅合起來了。”[26]339
從屈原任三閭大夫的職務(wù)來看,他不僅精通巫,而且世守巫史之職。學術(shù)界對屈原所任的三閭大夫一職頗存爭議。三閭大夫到底是一種什么職務(wù)?眾說紛紜。用現(xiàn)在的社會體制來定義的話,三閭大夫應(yīng)該是官辦的民間組織負責人,相當于當今的“協(xié)會主席”之類。三閭大夫具體職責,在典籍中的解釋都焉語不詳。王逸《離騷序》中說:“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盵27]2王逸雖然對三閭大夫作了認真的解釋,但不夠明晰。其中“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笔浅u于《史記》的《屈賈列傳》。令人費解,引起人們的質(zhì)疑。試想:僅管理昭、屈、景三姓者,怎么能與“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聯(lián)系在一起?明眼人一看就有越權(quán)之嫌?!叭雱t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yīng)對諸侯?!弊鲞@些事情,既像是現(xiàn)在的紀檢監(jiān)察,又像當今的特務(wù)間諜。與三閭大夫職務(wù)很不相稱。那么三閭大夫是管什么的?有的學者說得比較正確:“三閭大夫只司國家教育之職,并兼有巫祝職能?!盵28]72
關(guān)于三閭大夫?qū)J挛茁?,上世紀90年代林河先生已明確提出,只不過是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林河說:“屈原在做左徒后,又做過掌管楚國貴族屈、景、昭三大姓的三閭大夫。屈原這一職務(wù)在古代是不能輕易授予某一個人的。因為宗族事務(wù)不僅只是通曉家族事務(wù)、通曉典章制度的問題;而首先,這個人必須是能夠通神(神即祖先)并為神所認可的人物。這就注定了屈原必須是主持宗族祭典的‘神授的主祭師(今俗稱掌壇師)。”林河還進一步說,“靈均是他(屈原)的法名?!盵29]
林河從宗教學的角度說“靈均是他(屈原)的法名”,此說讓人耳目一新。
曲德來說得更直接:“屈原是一個巫師,而且是巫師總管,是一個掌管神權(quán)的人物。巫師是巫術(shù)感性文化的產(chǎn)物,巫的職責就是溝通神人,以玉事神,從而使人們獲得神的佐護。作為國家的巫師,他有更大的公共責任。”[30]141
由此可見,屈原是一位巫術(shù)水平高超的大巫。聯(lián)系到屈原的代表作《離騷》,可以說是整篇都充滿巫文化的氣息。他把巫文化有機地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峨x騷》中的三次飛行,無一不是巫在其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一般文人是根本構(gòu)思不出這樣瑰麗的情節(jié)。而這“三次飛行”又是通過巫術(shù)來完成的。如果屈原不是巫,在“三次飛行”中就不能熟練地盤托出那么多與巫相關(guān)的地名、人名和神名,也不會熟練地勾畫出飛行的路線圖。特別是這三次飛行不是一種單純的飛行游玩,而是有一定的目的,是為了追求真理而“上下求索”,不厭煩地為“求女”而奔波。
三次飛行把《離騷》繪制成了一幅壯麗的圖景,為《離騷》的浪漫主義再插上想象的翅膀、使《離騷》成了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浪漫主義杰作。
四、結(jié)論
屈原字“靈均”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呢?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劉安《九嘆》中就對靈均作了精辟的解釋,他說:“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蓖跻菰凇冻o章句》中對這兩句解釋說:“言己之言信而有征,伯庸名我為正則法天,筮而卜之,卦得坤,字我曰靈均以法地也?!眲驳谝粋€指出“靈均”是用卜卦而得的巫名,很神圣?!办`均”是神靈所賜予的,說明“靈均”既來之不易又極賦神秘性,并非隨意使然。宋代洪興祖再補注說:“兆,龜拆兆也。”[13]256說的是這是一個非常吉利而又有好兆頭的“字”。王逸在《離騷》中對“靈均”作了類似的解說:“靈,神也。均,調(diào)也。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于天,養(yǎng)物均調(diào)者,莫過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為平以法天,字我為原以法地。言己上能安君下能養(yǎng)民也?!盵13]3意思是“靈”對全社會都有很大作用。而“均”就起調(diào)節(jié)作用,朱熹說:“均,調(diào)也?!盵31]3“靈”的作用只有用“均”來平衡,不偏不倚,才能讓全社會受益,把“靈”在整個社會中調(diào)節(jié)得非常平整。清代學者陳第之進一步解釋說:“生有形兆,伯庸名我為正則以法天;筮而卜之,卦得坤,字我曰靈均以法地。幼小有大節(jié)度,以應(yīng)天地,長大修行,而彌純固,其意得之矣。”[32]22陳說得十分明白,“正則”是用來“法天”,“靈均”是用來“法地”的,用途不同,但是二者合一,就能產(chǎn)生特殊的效果。也就是說屈原上能管天,下能管地。按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天上與人間社會的一切事務(wù)一肩挑??磥怼办`均”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字”,“按靈字從巫,古以名從事祈神之人,王(逸)謂‘楚人名巫為靈子是也。其或以為‘神則巫而降其身,則神也。”[4]330說明“靈均”是一個為人們謀福祉的文化符號。
注 釋:
[1]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7年。
[2](明)王夫之:《楚辭通釋》,岳麓書社,2011年。
[3](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4]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屈賦釋詞》,中華書局,2007年。
[5]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6]張良皋:《巴史別觀》,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6年。
[7]林庚:《林庚楚辭研究兩種》,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
[8](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茆泮林輯本》,中華書局,2008年。
[9](漢)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岳麓書社,1988年。
[10]《國語》,岳麓書社,1988年。
[11]游國恩:《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四卷),中華書局2008年。
[12]朱季海:《楚辭解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13]洪興祖:《楚辭補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
[14]湯炳正:《楚辭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5]姜亮夫:《楚辭通故》(第一冊),齊魯書社,1985年。
[16]劉夢溪:《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廖平 蒙文通卷》,河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
[17]游國恩:《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三卷),中華書局,2008年。
[18]王錫榮:《離騷浪漫手法與古代巫術(shù)》,《吉林大學學報》,1962年第4期。
[19]張正明:《楚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20]王大有等:《殷地安之謎》,中國時代經(jīng)濟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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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細說圖說漢字大全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0年。
[24]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上海世界書局,1935年。
[25]蔣冀聘點校:《左傳》,岳麓書社,2006年。
[26]張正明:《楚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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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楊采華:《屈原及其辭賦新解》,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
[29]林河:《招魂對東南亞文化的影響》,載《民族論壇》,199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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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32]游國恩:《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一卷),中華書局,2008年。
責任編輯:王作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