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梅爾維爾（1819—1891），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之一，與納撒尼爾·霍桑齊名。梅爾維爾生前沒有引起應(yīng)有的重視，在20世紀20年代聲名鵲起，被普遍認為是美國文學的巔峰人物之一。英國作家毛姆認為他的《白鯨》是世界十大文學名著之一，其文學史地位更在馬克·吐溫等人之上。梅爾維爾也被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

畫面一：窮人的布丁

“你瞧，”詩人布蘭德摩爾說道，語氣熱情洋溢——大約四十年前，在三月末，我們冒著輕柔而濕潤的飛雪，沿公路步行——“你瞧，我的朋友，那位神圣的施予者，大自然，她無限仁愛，而且不僅如此，她的善行還經(jīng)過深思熟慮，堪比任何一位人類慈善家。眼下，這場雪，看上去是那么不合天時，其實恰好是一位貧苦的農(nóng)夫急需的。這場三月的小雪趕在播種之前降臨，真可謂‘窮人的糞肥。這些仁慈天國的精華，紛紛揚揚地降落到大地上，滋養(yǎng)每一寸泥土、每一道山梁、每一條犁溝。對貧農(nóng)來說，它就好比富農(nóng)的沃壤。窮人毫不介意拿它與大伙共享，而富人也不得不共享他自己那一份。”

“興許是這樣，”我拍去落在前襟的濕雪，情緒并沒有他那么高漲，說道，“可能正如你所言，親愛的布蘭德摩爾。但請你告訴我，風兒為何把‘窮人的糞肥從窮人庫爾特那巴掌大的兩英畝土地上吹走，讓它們堆在富人斯奎爾·提姆斯特的二十英畝農(nóng)田上？”

“啊！肯定是——沒錯——好吧。庫爾特的田地，我想已經(jīng)足夠濕潤，不需要進一步增加水分了。你知道，過猶不及嘛。”

“是啊，”我說，“也差不多夠濕潤了?！蔽叶兜袅松砩系牧硗庖淮笃?。“正如你所言，這場溫潤的春雪沒準兒非常善解人意。但請你告訴我，本地漫長冬季降下的寒冷大雪，又是怎么回事呢？”“咦，難道你忘記了贊美詩里的句子？——‘上帝降雪如羊毛①，意思不僅僅是雪像羊毛一樣白，而且也像羊毛一樣溫暖。我認為，羊毛讓人感覺舒適的唯一理由是，它充滿了空氣，因此它的纖維可以保暖。不妨在十二月找一塊覆滿積雪的農(nóng)田，測量一下溫度，你必然會發(fā)現(xiàn)它比氣溫要高幾度。所以，你瞧，冬雪本身就有益，它猶如一位冷淡的慈善家，偽裝成嚴寒，實際上在給大地保溫。此后，三月的輕柔飛雪又將滋潤土壤，使之更加肥沃?！?/p>

“我喜歡聽你說話，親愛的布蘭德摩爾。但愿在你仁慈心靈的引導下，這些‘窮人的糞肥能往窮人庫爾特的農(nóng)田里多落一些?！?/p>

“不止于此，”布蘭德摩爾熱切說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窮人的眼藥水？”

“從來沒有?！?/p>

“往瓶子里裝一些松軟的三月雪，讓它們?nèi)诨?，讓它們保持酒精般的純凈。這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眼藥水。我自己存有一壇子。而最貧苦的老百姓犯了眼病，照樣可以拿它來醫(yī)治，這藥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多么美好的物質(zhì)！”

“那么說‘窮人的糞肥同時也是‘窮人的眼藥水啰？”

“完全正確。還有什么人造的東西可以比它更好使？一物二用，而且成效卓著！”

“確實，非常卓著?！?/p>

“唉！你又來了。認真點兒好不好。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一直在談雪，但普通的雨水，常年從天而降的雨水，其實更妙。且不提它對農(nóng)田的滋養(yǎng)效果，單說它的某個小用處。請問，你聽說過‘窮人的雞蛋嗎？”

“從來沒有。那是什么意思？”

“廚藝書籍推薦我們用雞蛋清來處理即將下鍋的生肉和面粉，而一杯冷雨水也可以代替雞蛋清，充當酵素。于是這樣一杯冷雨水就被家庭主婦們稱作‘窮人的雞蛋。許多富戶的女主人有時候也用它。”

“我估計，親愛的布蘭德摩爾，除非她們用完了母雞下的雞蛋。不過你剛才講的——我真心這么覺得——非常令人愉快。繼續(xù)呀?！?/p>

“雨水還被稱為‘窮人的藥膏，可用于受創(chuàng)和其他身體損傷。它具有緩解疼痛和治愈病痛之功效，并由簡單、自然的物質(zhì)組成。正因為如此，它非常便宜，最貧困的患者也負擔得起。富家子弟經(jīng)常使用這種‘窮人的藥膏?！?/p>

“但是，還應(yīng)該聽從執(zhí)業(yè)醫(yī)生的明智建議，親愛的布蘭德摩爾。”

“毫無疑問，他們首先會咨詢醫(yī)生。不過此舉有可能并無必要。”

“可能吧。我沒什么好反駁的。請繼續(xù)?！?/p>

“嗯。你吃過‘窮人的布丁嗎？”

“我既沒吃過，也沒聽說過?！?/p>

“不出所料！那你還真應(yīng)該嘗一嘗。而且應(yīng)該嘗一嘗貧家主婦平時制作的，你應(yīng)該走進窮人的屋子，坐在窮人的餐桌旁嘗一嘗。來吧，如果你吃過之后，不覺得‘窮人的布丁跟富人的一樣美味可口，我也將放棄這么一個觀點，簡略而言就是：窮人雖窮，但仁慈的大自然向他們伸出了援手?！?/p>

我們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交談不必再述（上文已有不少內(nèi)容——當時為了休息療養(yǎng)，我去布蘭德摩爾的鄉(xiāng)間住所做客），在一個濕漉漉的星期一中午（因為積雪融化），我根據(jù)布蘭德摩爾先前的提示，動身去拜訪庫爾特一家，并假裝自己是個想歇歇腳的趕路人，希望能休息一兩個鐘頭。

我受到歡迎，場面挺尷尬——我猜是因為本人的衣著——但主人的好客既真誠又自然。庫爾特太太剛洗完衣服，正在準備一點鐘的午餐，她丈夫到時會從一英里之外的山林中返回，他白天在那兒伐木——每日賺75美分，自得其樂。洗衣服的場地在屋子外頭，位于一個看起來不大牢固的棚子下面。庫爾特太太站在一塊破破爛爛的濕木板上，大概是為了不讓又潮又冷的地面刺痛雙腳。她臉色蒼白，身體發(fā)抖。但她之所以臉色蒼白，還有一個更為隱秘的原因——這是一位孕婦的蒼白。此外，某種悄無聲息、不可捉摸的心臟病，潛伏在她溫良柔順、賢妻良母的淡藍色眼睛下方。她沖我微笑，抱歉說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混亂在所難免。她把我領(lǐng)入廚房，請我坐到最好的椅子上——那是一張快散架的老式座椅。

我向她致謝，然后坐在一個沒什么作用的小爐子前搓手取暖，不時偷偷掃一眼屋內(nèi)的擺設(shè)。善良的婦人朝爐子里丟進更多枝條，說房間這么冷她很過意不去。她還說——當然，言語間未含抱怨——柴禾又陳又濕，是從斯奎爾·提姆斯特的林子里拾來的，她丈夫在那兒大量砍樹，以供應(yīng)斯奎爾家的壁爐。無論如何，我根本不必聽她解釋，就很清楚這些枝條多差勁，其中不少在無數(shù)個秋季所積累的層層枯葉之間躺了很久很久，因此覆滿苔蘚，遍生毒菌。它們傷感地嘶嘶作響，噼噼啪啪的聲音十分空洞。endprint

“您起碼得休息到午餐時間，”庫爾特太太說，“我誠心誠意邀您留下吃午飯?！?/p>

我再次向她致謝，請她絕不要為我張羅，去忙活她日常的事務(wù)就好。屋子的光景令我驚異。房間很舊，潮到了骨子里。窗臺潮得滲出了水珠。破敗的窗框在木架子上晃蕩，綠色的窗玻璃一片模糊，上面全是融雪的長長印跡。女主人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情去了隔壁房間，房門半開半掩。屋內(nèi)沒有鋪地毯，像廚室一樣。我周圍只有最不可或缺的器物，而且檔次一般。墻上沒有一張畫，煙囪架上擱著一卷老舊的多德里奇①。

“您想必走了很長一段路，先生。您的嘆氣聲聽上去很疲憊?！?/p>

“不，我敢說，我的嘆氣聲不像你的那么疲憊?！?/p>

“哦，但我習慣了。而您，我覺得，卻不是這樣?！彼郎赝?、哀傷的藍眼睛掃視著我的衣飾。“我必須把這些木屑清理干凈。我丈夫今早天不亮時給自己做了一根新斧柄，而我一直忙著洗衣服，沒工夫收拾。眼下這堆木屑剛好可以用來燒火。如果它們再干燥些，就更好了?！?/p>

倘若布蘭德摩爾在這兒，我思忖，他會把這些青綠的木屑稱作“窮人的火柴”或“窮人的引火棍”，抑或諸如此類的動聽名字。

“我拿不準，”女人再次朝我轉(zhuǎn)過身來，同時攪拌著燉鍋，它下方的爐子騰騰冒煙，“拿不準您會不會喜歡我們的布丁。它是用牛奶、大米和鹽一塊兒煮成的?！?/p>

“哦，他們把它叫作‘窮人的布丁，你是指這東西嗎？”

她臉上飛快掠過一道紅暈，有點兒厭惡。

“先生，我們不用這個名字。”她說，隨即沉默不語。

我一個勁兒責備自己口無遮攔，又忍不住想到，假如布蘭德摩爾看見那道紅暈，聽見那句話，他會怎么回應(yīng)。

這時傳來一陣緩慢、沉重的腳步聲，繼而房門吱呀作響，有個男人開口說道：“嗨，老婆。嗨——我必須抽空回來一趟——如果你要我在家里把飯吃完，你就必須快一點兒。因為斯奎爾家——你好，先生。”他大聲說，進門后第一次注意到我。他轉(zhuǎn)向自己的妻子，面露探尋之色，一動不動站著，雪水從他打了補丁的靴子上緩緩滲出，滴向地板。

“這位先生在這兒休息一陣子，恢復恢復體力。他還會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很快就好。坐到凳子上，老公，耐心等一等。您瞧，先生，”她轉(zhuǎn)向我，繼續(xù)說道，“早上威廉想把一頓冰冷的午餐帶到林子里，好節(jié)省一個鐘頭的來回時間。我可不準他這么干。為了一頓熱乎乎的午餐，走一趟遠路完全值得?！?/p>

“我不這么認為，”威廉搖搖頭說，“我常常在想，是不是真值得。干完累活之后走一輪濕了吧唧的路，跟之前吃一頓濕了吧唧的飯，依我看差別不大。但我很樂意聽我的好妻子。您也知道，先生，女人有她們的奇怪想法?！?/p>

“我希望她們都像你妻子一樣，有這么好的奇怪想法。”我說。

“哦，據(jù)說女人并非個個是楓糖。不過，因為很滿意親愛的瑪莎，我對其他女人沒什么了解?！?/p>

“你在樹林里找到了世間罕有的智慧?！蔽业吐曊f。

“好了，老公，如果你還有力氣，動手鋪個桌布吧?！?/p>

“不，”我說，“讓他休息，我來幫忙?！?/p>

“我不累?！睅鞝柼卣酒饋碚f。

“您坐。”他妻子對我說。

收拾好桌子，餐盤很快擺在了我們面前。

“請看我們都有什么，”庫爾特說，“腌豬肉、黑麥面包和布丁。我來幫你。我從斯奎爾家搞到的豬肉。去年剩下的，他允許我賒賬。當然比不上今年的新鮮豬肉，但我發(fā)現(xiàn)這豬肉的營養(yǎng)足夠我干活了，而我之所以要吃喝，就是為了能干活嘛。只要不得風濕，也不犯其他什么毛病，我不向任何人乞求恩惠施舍。你怎么不吃豬肉？”

“我知道了，”女主人說道，語氣又輕柔又沉重，“這位先生能分辨出今年的豬肉和去年的豬肉?；蛟S他喜歡吃布丁?！?/p>

我竭力控制自己，微笑著同意她關(guān)于布丁的提議，沒有再看腌豬肉一眼。但是，說實話，我不太可能（這時候我尚不至于饑腸轆轆，僅僅有一點兒餓）去吃豬肉。布丁表面有一層淺黃色的硬皮，我覺得應(yīng)該很不好吃。而且我也注意到，女主人并沒有吃布丁，盡管當庫爾特看過來時，她不得不往自己的盤子里盛上少許，并假裝忙著吃它們。不過她吃了黑麥面包，于是我也照做不誤。

“來，吃些布丁，”庫爾特說，“快動叉子，太太。斯奎爾正坐在他起居室的窗戶前，遠遠近近望個通透。他真在計時?！?/p>

“他不會監(jiān)視你吧？”我問道。

“哦，不！——我可沒這么說。他人挺好。他雇我干活。但他很特別。太太，幫客人盛一些布丁。你瞧，先生，如果我丟掉斯奎爾的活計，就得變成……”這時候，他撇了妻子一眼，我察覺這道目光里滿是關(guān)懷體貼。隨后，他腔調(diào)稍改，繼續(xù)說，“變成我準備買回來的那匹好馬？”

“我估計，”婦人說，語氣奇特而克制，含著某種徒勞的假正經(jīng)，“我估計，你隔三岔五就想得要死的那匹好馬，會長久待在斯奎爾的馬廄里。不過有時候我可以在星期天騎一趟?！?/p>

“在星期天騎一趟？”我問道。

“是這么回事，”庫爾特繼續(xù)說，“我妻子喜歡上教堂，可最近的一座在四英里開外，得翻過那些積雪的山丘。所以她沒法走路去。而我也不能抱著她去，雖然我可以抱著她上樓。不過正像她說的，斯奎爾家的人有時候會讓她騎馬走一程。因此我才說，有朝一日我要買下那匹馬。不過在買下它之前，我已經(jīng)給它起了個名字，就叫‘瑪莎。啊，我在干什么？趕快吃，趕快，太太！吃布丁！幫客人盛一些，快??！斯奎爾！斯奎爾！想想斯奎爾！把布丁分了。好，一口，兩口，三口，我吃完了。再見，太太。再見，先生，我走了?！?/p>

抓起他濕乎乎的帽子，這位高尚的窮漢急匆匆步入潮濕和泥濘之中。

我想，布蘭德摩爾會詩意地說，此刻他要去作一次窮人的悠閑漫步。

“你有一個好丈夫。”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對女人說。

“威廉依然向婚禮當天那樣愛我，先生。有時他講話很急，但從不難聽。為了他，我真希望自己更好，更有力氣。哦！先生，既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彼郎厝?、美麗的藍色雙眸變成了兩眼清泉?！拔叶嘞Ｍ⊥托‖斏€活著——現(xiàn)在的日子太寂寞了。威廉用了他的名字，而瑪莎用了我的名字?！眅ndprint

當同伴向你吐露心曲，最好什么也別做。我坐下來，望著還未品嘗的布丁。

“要是你見過小威廉就好了，先生。這孩子又聰明又剛強，只有六歲——真冷，真冷??！”我趕緊用勺子舀起布丁，送進嘴里，防止自己說話?！斑€有小瑪莎——哦！先生，她很美！苦啊，真苦??！卻又不得不承受！”

這一口布丁讓我嘗出了味道，它透著一股咸咸的霉味兒。我知道它所用的爛大米價錢很便宜，而食鹽來自去年的腌豬肉桶?！鞍?，先生，真希望那些還沒生下來的小孩子，就是那些悲慘地離開這個世界的小孩子。真希望他們是重返人間的朋友，而不是陌生人，陌生人，永遠是陌生人！不過一位母親很快能學會愛他們。先生，其他人去的地方，必然是他們來的地方。先生，難道您不相信？沒錯，我曉得所有大好人一定是這樣。但我依然，依然——而且我害怕這想法很邪惡，是十足的壞心腸——依然極力想象小威廉和小瑪莎生活在天堂里，讀著多德里奇博士的贊美詩，這讓我非常開心——可是黑暗的悲傷依然滲進來，就像雨水滲進我們的屋頂。如今我過得很寂寞。一天又一天，時日那么漫長，親愛的威廉又不在。悲傷在潮濕的漫長時日一點一點滴落到我心間。但我祈求上帝原諒我悲傷欲絕。至于其他事情，我盡量做好。”

“窮人的布丁”真是又霉又苦，我喃喃自語，幾乎被一小口這玩意兒嗆到，而且難以下咽。

我再也沒法忍受女主人的悲泣訴怨，最真摯的同情憐憫皆不足以安慰她這份哀傷。圓融的信仰除了已有的證據(jù)，不需要更多證據(jù)來支持。同樣，煩冗的言辭多多少少將損害這種信仰。面對無緣無故的自責，任何勸慰都不能打消的自責，我并未像一位王子那樣，付出無償而可貴的熱忱。我很清楚這么做不僅會遭到拒絕，還會適得其反，招致怨恨。

我假裝還得繼續(xù)趕路，起身向女主人告別，握了握她冷冰冰的手，最后一次看了看她柔順的藍眼睛，朝屋外的泥濘走去。然而世界是如此陰郁，處處潮濕，萬物無不潮濕，沉重的大氣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清新意象。突如其來的反差使我意識到，身后那座屋子的空氣飽含特殊的毒素，其濃度之高——對某些訪客而言根本無法忍受——與濟貧院房間的狀況相去無幾。

窮人的屋舍在冬季通風不暢——這同樣是一個頑癥——往往會歸咎于他們忽視了保持身體健康的最簡單手段。但窮人的本能比我們料想的更高明。使空氣流通，即意味著讓它降低溫度。而對于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人來說，通風不良的溫暖勝過通風良好的寒冷。在所有我們關(guān)于別人的可笑臆斷當中，最可笑的莫過于那幫錦衣玉食、身居華屋之輩針對窮人習慣的大部分批評。

“布蘭德摩爾，”那天夜里，躺在他舒適的沙發(fā)上，靠近燒得正旺的爐火，膝頭坐著他臉蛋紅撲撲的兩個小孩，我說道，“你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富人，你有一技之長，再無其他。這樣講沒錯吧？那么，當我說曾有個富人喋喋不休地談?wù)摳F人時，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是指你。我該給自己定一條規(guī)矩，再也不去提及這個字眼。”

畫面二：富人的菜渣

1814年，在我第一次嘗到“窮人的布丁”之后接踵而至的那個夏天，我的醫(yī)生推薦了一次海上航行?；F盧戰(zhàn)役使拿破侖漫長的戰(zhàn)爭大戲落下了帷幕，許多異邦人紛紛造訪歐洲。我抵達倫敦時，獲勝的巨頭們正聚集在那里，享受著天方夜譚般尊榮而奢華的禮遇，以及眾多紳士和君主——攝政王喬治①——的熱情贊頌。

我拒收全部信件，除了有一封要轉(zhuǎn)給我的銀行經(jīng)理。我隨意閑逛，想發(fā)現(xiàn)一個探險家的最佳去處。所謂這樣一個去處，是指你在冒險旅途中碰到的出乎意料的機緣和從天而降的際遇。

我省略了其他所有情節(jié)，以便好好講述一位友善的男士陪我周游的一小時奇遇。我在齊普賽街②結(jié)識了此人。他穿著制服，隸屬于某個市政部門，具體什么部門我沒記住。那天他不用上班，他主要在談?wù)搨惗爻歉呱械拇壬茩C構(gòu)，領(lǐng)我去參觀了其中兩三家，并且令人贊賞地介紹了更多情況。

“但是，”我們再度走過齊普賽街時，他說，“如果你對這些事情好奇，讓我?guī)悖壬偃鐣r間還來得及——去一個最有意思的地方——本城的市長慈善會。當然，它不是市長一個人開辦的慈善機構(gòu)，準確地說，以此為例，它也是諸位皇帝、攝政王和國君開辦的。你還記得昨天的那件事情吧？”

“你是指發(fā)生在河邊的悲慘大火？讓許多窮人無家可歸?！薄安?，我是說在市政廳為王公勛貴們舉辦的盛宴。誰能夠忘記？先生，晚宴使用的餐盤全是銀質(zhì)或金質(zhì)的，價值二十萬英鎊，亦即一百萬美元。而僅僅是肉食、葡萄酒、服務(wù)人員和桌椅裝飾等的開銷，已不低于兩萬五千英鎊，換算成你們的貨幣也就是十二萬美元?！?/p>

“可是，朋友，你當然不會說這是一場慈善活動——那么奢華的王公晚宴?！?/p>

“不，昨天的盛宴是打頭陣，今天才是慈善活動。不這樣你如何做慈善，王公大人該關(guān)注什么地方？我想我們肯定還趕得上。你瞧，我們眼下在國王街，再往前就是市政廳。你要去嗎？”

“非常樂意，我的朋友。帶我上哪兒都行。我來旅游不過是想到處走走看看?！?/p>

繞過已禁止出入的大廳正門，他領(lǐng)著我走進一條私人通道，抵達一個高墻環(huán)繞的天井。我驚奇地四下張望。這里十分骯臟，猶如五角地③的一座后院，擠滿了枯瘦、饑餓、狂暴的人群，他們你推我搡，彼此爭斗，搶奪某種神秘的優(yōu)先位置，手上都拿著臟污的藍色票券。

“沒有其他通道了，”我的向?qū)дf，“我們只好跟這群人一塊兒進去。要試試嗎？我希望你沒把起居服穿在身上。你說什么？待會兒很值得一看。如此高尚的慈善活動可不是經(jīng)常遇得到的。這回緊接著市長日的年度餐宴——所以必然是一次很棒的慈善活動——精彩的場面肯定不會少，對吧？”

說話間，遠處一間地下室的大門打開了，污穢不堪的人群立即涌入那個黑暗的拱頂。

我沖自己的向?qū)c了點頭，與他一起從旁邊加入了隊伍。不久我們便發(fā)現(xiàn)退路已經(jīng)被身后喧嚷的烏合之眾阻斷，我只能慶幸自己有一位先生相伴，他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向?qū)?，同時，他的制服清楚表明了他的權(quán)威。endprint

我周圍的男女因饑餒而咆哮。畢竟在這座強盛的倫敦城里，窮困使人發(fā)瘋發(fā)狂。在鄉(xiāng)間就沒那么嚴重。我注視這幫瘦弱、兇殘的家伙時，想起了窮漢庫爾特家中那位溫柔妻子的藍眼睛。我的向?qū)а鼛显緬熘鴤€彎曲、閃光的鋼制物件（并非佩劍，我不知道是什么），此刻他把它舉過頭頂，不停揮動，嚇唬身邊的人，防止他們的暴力升級。

我們緩緩前進，保持楔形隊列，步入昏暗的拱頂，大伙的呼吼聲陣陣回蕩。我似乎跟隨迷失的人們在坑洞中沸騰。隊伍一點一點穿過黑暗和潮濕，走過一條石階，來到一個寬大的入口。這時候，散播瘟疫的群氓涌向一片光明，置身于壁畫之間，站在彩繪的穹頂之下。我想起了混亂中遭到洗劫的凡爾賽宮。

又過了一會兒，我不知所措地混在乞丐當中，來到著名的市政大廳。

我站立的地方，不到十二小時之前還端坐著至高無上的俄羅斯沙皇亞歷山大陛下、尊貴的普魯士國王弗雷德里克·威廉陛下、尊貴的英格蘭攝政王喬治殿下、名揚四海的大公爵威靈頓閣下，連同一幫貴族，包括戰(zhàn)功卓著的陸軍元帥、英國的伯爵、歐洲大陸的伯爵①，以及其他無數(shù)的知名貴族。波狀起伏的墻壁，猶如插滿征服者旌旗的一片森林。墻外事物一無可見。窗戶的位置統(tǒng)統(tǒng)高于24英尺。由于什么也看不到，我陷入了唯一的恢宏景致之中——所謂恢宏，是指當我的目光朝地面掃去，這番景致無所不在。它散發(fā)著臭味，像是擱在低矮的小木屋或狗窩里一樣。光禿禿的板子上鋪滿了晚宴殘留的肉屑餅渣，而縱貫大廳的兩條平行長桌上，臺布已經(jīng)撤走，破舊、骯臟的松木桌面上堆著稍稍完整的剩菜剩飯。彩色絳帶與昨夜的君王們相配；地板則適合今天的叫花子。絳帶之于地板，恰似陽臺上的戴福斯之于拉撒路②。一排穿制服的男子手持棍棒，阻止不耐煩的暴民往前沖，若非如此，他們會立即把一場慈善活動變成一輪劫掠。另一隊服裝華麗的官員負責分發(fā)剩肉——君主們的殘羹冷炙。乞丐們一個接一個上繳各自污跡斑斑的藍票子，你拿到一只野雞的狼藉殘骸，我收獲一塊肉餡餅的硬邊——如同沒了頂?shù)呐f帽子——精華部分已經(jīng)被吃掉。

“多么高尚的慈善活動，”我的向?qū)У吐曊f，“瞧瞧那只肉餡餅，那個蒼白的姑娘攥住了它。我敢打包票，那是俄羅斯沙皇昨晚吃過的?！?/p>

“很有可能，”我喃喃道，“似乎是某位無所不吃的皇帝動過那只餡餅?！?/p>

“再瞧瞧那只野雞——那邊——那一只——那個穿破汗衫的男孩拿到了——看??！攝政王可能吃過它?！?/p>

兩塊胸脯肉被無情地挖掉了，露出白骨，配上原封不動的雞翅和雞腿。

“沒錯，天知道！”我的向?qū)дf，“尊貴的攝政王殿下很可能吃過同一只野雞?！?/p>

“我相信，”我喃喃道，“據(jù)說他對胸脯的興趣非比尋常。但籮筐里的拿破侖腦袋在哪兒？我猜這應(yīng)該是主菜才對。”

“你可真風趣，先生。在市政大廳里，即使是哥薩克人也能獲得寬恕?？窗?！著名的普拉托夫③，哥薩克的首領(lǐng)——（他昨晚也跟諸位大人物一樣在場）——毫無疑問，他用長矛刺穿了那只豬肉餡餅?？窗。∧莻€光膀子的老頭分到了它。他吃得滿嘴是油，既沒有想到也沒有感謝那位留下食物的好心哥薩克！哦！另一個更強壯的家伙來搶了。餡餅掉地上了。老天爺??！——餐盤上空無一物——只有一丁點兒撕碎的面包皮?！?/p>

“朋友，據(jù)說哥薩克極其喜歡肥肉，”我評論道，“他們的首領(lǐng)根本不像你想的那么好心腸。”

“盡管如此，總體上，這還是一場高尚的慈善活動。瞧，那邊，甚至大廳另一端的歌革和瑪各④，看到此情此景也開心得哈哈大笑?！?/p>

“可是，難道你不認為，”我暗示道，“那位雕刻家，無論他是誰，將這笑容塑造得過于齜牙咧嘴，以致變成了某種獰笑？”

“嗯，先生，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不過你瞧——我賭一個畿尼⑤，市長夫人用她的金匙子舀過那塊金燦燦的果凍。瞧啊，那個眼睛像果凍似的老家伙，偷偷摸摸把它塞進了嘴巴，好個狼吞虎咽，直奔喉嚨?！?/p>

“但愿果凍別噎到她！”我低呼道。

“多么豪爽、高尚、慷慨的慈善活動！把金燦燦的果凍分給本國的乞丐吃，除了英格蘭，在其他任何國家還聞所未聞。”

“可并不是一天三頓，朋友。而且你真認為果凍是你們能給乞丐提供的最佳救濟品？來些普通的牛肉和面包，讓他們干點兒活再發(fā)放，豈不更好？

“但這里不是普通的牛肉和面包。諸位皇帝、攝政王、國君以及陸軍元帥很少吃普通的牛肉和面包。所以剩余的食物不是它們。請問，你能指望國王的食物殘渣與松鼠的一樣嗎？

“你！我說你！靠邊站，不然就把你弄走！過來，拿個肉餡餅，感謝上天吧，你和德文郡的女公爵殿下嘗了同一道菜。聽到?jīng)]有，你這個一身破爛的叫花子！”

站在桌子附近的一名紅衣官員大喊大叫，吼聲穿過一片喧雜朝我涌來。

“他肯定不是沖我嚷，”我對向?qū)дf，“他并沒有把我和其他人搞混?！?/p>

“我們?yōu)槭廊怂R，往往要憑借身邊的同伴，”我的向?qū)⑿Φ溃扒?！你頭上的帽子戴得歪歪斜斜，不僅如此，你的外套也又臟又破。不，”他對紅衣官員喊道，“這是一位沒交上好運的朋友，我向你保證，他純粹是個旁觀者?！?/p>

“啊，老伙計，是你呀！”紅衣官員回答，認出了我的向?qū)抢鲜烊恕烙嬎浇贿€可以?！昂冒桑⒓此湍愕呐笥殉鋈?。提防大亂子，它近在眼前。聽著，快走！你們一起走！”

太遲了。最后一道菜已瓜分完畢。還沒吃夠的眾多餓鬼爆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叫嚷，猶如疾風掃過那些絳帶，令空氣中充滿了仿佛是來自陰溝的惡臭。他們撲向桌子，沖破一切阻礙，在大廳里涌動——他們裸露的胳膊揮舞擺蕩，好像一堆船骸的破爛肋拱。我認為他們是被一股突如其來的、由兇殘的嫉妒所引發(fā)的虛弱狂怒沖昏了頭腦。這群人覬覦君王盛筵的余暉已足足一個半小時；滿嘴是掏空的肉餡餅、支離破碎的野雞，以及吮掉一半的果凍讓他們很不痛快，并提醒他們這些救濟物蘊含著深刻的蔑視。在此等情緒的主導下，又或者是在什么神秘之物的操控下，這幫“拉撒路”似乎已準備好翻臉大罵，唾棄“戴福斯”那使人備受侮辱的殘湯剩飯。endprint

“走這邊，這邊！務(wù)必跟緊我，”向?qū)дZ氣強烈地低聲說，“我的朋友答應(yīng)幫忙，給咱倆打開那個私人通道。擠啊——擠過來——快，拿上你的破帽子，千萬別為了保住燕尾服停下來——揍那個家伙——把他撂倒！頂??！推啊！趕緊啊！要活命就得使勁掙！哈！這下子我們舒坦了，謝天謝地！喲，你可別暈倒！”

“不用擔心，來點兒新鮮空氣就好。”

我連連深呼吸，覺得又可以前進了。

“好吧，帶我離開吧，朋友，馬上找一條路去齊普賽街。我得回家。”

“但不能走人行道?？纯茨愕囊律选５媒o你叫輛馬車。”

“沒錯，我想也是，”我憂傷地注視著自己的爛外套，再羨慕地瞟了一眼向?qū)Ьo緊扣好的大衣和鴨舌帽，所有揉搓和撕扯根本奈何不得它們?！澳敲?，先生，”這個誠實的家伙弄來馬車，把我和我的破衣爛衫塞進去，說道，“等你回到貴國，可以自稱見識過全英國最偉大的慈善活動。當然了，擁擠是難免的，你得適當忍耐。再見。當心點兒，耶戶①，”他對馬車夫說，“你的乘客是位紳士。剛參加過市政大廳的慈善活動，所以落得這副模樣?，F(xiàn)在，駕車去艦隊街的倫敦酒館②，記住這個地址。”

“終于，好心的老天爺讓我從倫敦‘高尚的慈善活動中撿回一條命，”那一晚我滿身青腫瘀傷，躺在床上感嘆道，“老天爺既讓我從‘窮人的布丁那兒撿回一條命，也讓我從‘富人的菜渣那兒撿回一條命?！?/p>

注：本文1854年6月發(fā)表于《哈潑斯新月刊》（Harpers New Monthly Magazine），作者生前并未結(jié)集，后收錄于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22年編輯出版的梅爾維爾短篇小說集《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The AppleTree Table and Other Sketches）。

①“上帝降雪如羊毛”（The？Lord？giveth？snow？like？wool），出自《圣經(jīng)》，原句為“He？giveth？snow？like？wool”（他降雪如羊毛）。

①多德里奇（Doddridge），應(yīng)指菲利普·多德里奇（Philip？ Doddridge，1701—1751），英國新教徒領(lǐng)袖，贊美詩作者。

①攝政王喬治（George？the？Prince？Regent），即喬治四世（George？IV，1762—1830），他于1811—1820年因父親喬治三世精神失常而擔任攝政王，1820年1月29日正式繼任英國國王。

②齊普賽街（Cheapside），倫敦的金融中心。

③五角地（Five？Points），美國紐約下曼哈頓的一個街區(qū)，從19世紀開始成為貧民窟和幫派分子寄身之所，如今有市政中心、哥倫布公園等設(shè)施坐落其間。

①“英國的伯爵、歐洲大陸的伯爵”原文為“earls，？counts”?！癳arl”為英國的爵位，位階在侯爵（marquess）之下，子爵（viscount）之上?！癱ount”是歐洲大陸沿用的一個爵位，該詞從法語單詞“comte”演變而來，在英國和愛爾蘭，“count”的位階與“earl”相當。因此，權(quán)將這兩個爵位譯作“英國的伯爵”和“歐洲大陸的伯爵”。

②戴福斯（Dives）和拉撒路（Lazarus），出自《圣經(jīng)》中的寓言故事《有錢人和拉撒路》The？rich？man？and？Lazarus，又稱為《戴福斯和拉撒路》Dives？and？Lazarus。

③普拉托夫（Matvey？Ivanovich？Platov，1753—1818），頓河哥薩克首領(lǐng)，伯爵，俄國騎兵上將。

④歌革和瑪各（Gog？and？Magog），《圣經(jīng)》中將在世界末日時進攻以色列的敵軍首領(lǐng)。十九世紀，某些猶太教哈西德派的拉比將拿破侖率領(lǐng)法國軍隊入侵俄羅斯稱為“歌革和瑪各的戰(zhàn)爭”。在本文里，歌革和瑪各應(yīng)指兩尊雕像。

⑤畿尼（guinea），英國的舊金幣，值1鎊1先令。

①耶戶（Jehu），《圣經(jīng)》里的人物，是一位先知，這個名字的希伯來語含義是“生存”。耶戶斥責過兩位國王，很受世人敬重。另有一名耶戶，是以色列王國的第11任君主。

②倫敦酒館（London？Tavern），十八十九世紀倫敦城內(nèi)非常著名的一處聚會場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