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

她決定要去尋找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可能是一個背影，越走越遠的背影，越來越淡的背影，他正一點點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她的父親，也可能是坐在一輛卷起滿地灰塵的車?yán)铮龘u下厚厚的玻璃車窗，無力地朝她揮舞著手臂。

她的父親也可能是在一只離岸的船上，渾濁的江面，巨浪泛起浪濤和泡沫，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岸邊的石頭和雜草，發(fā)出陣陣響聲。石頭紋絲不動，而雜草隨著波浪和泡沫起伏、搖曳和擺動。她的父親可能此刻正站在船頭，那個穿西服的，腳蹬皮鞋的，或者系著領(lǐng)帶的，說不定就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可能還戴著一副眼鏡，黑色的墨鏡；她父親的背包是黑色的，也可能不是。

她的父親在哪里呢？她一次次跑去村口，去車站，去碼頭，她的父親是從哪里走的，一定會從哪里回來。她從日出等到日落，又從日落等到日出，可她從來沒有看見她的父親。她有時候覺得，那些年齡比她大的人，都像是她的父親，可又都不像她的父親。

父親到底長什么樣子呢？是電話的樣子，是手機的樣子，還是取款機的樣子？她跑去找公用電話，她盯著別人手中的手機，她去鎮(zhèn)上路過銀行的時候像賊一樣盯著那個能吐錢的玩意兒。

她一次次地想，父親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她的父親。她看到一頭大牛后面跟著一頭小牛，她看到一只鳥給巢里的雛兒喂食，她也看到一只公雞追著一只小雞不放，她甚至看到一只小螞蟻嘴里夾著一只大螞蟻。她覺得她的父親可能就是那頭大牛的樣子，是那只鳥的樣子，也可能是那只豎起一身雞毛的公雞的樣子，她最不想她父親是那只巨大螞蟻的樣子。那只巨大的螞蟻，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它可能是睡著了，可能是昏迷了，也可能是死了，那只小螞蟻正拖著它，是不是要給它挖個墓穴？

不過她又想，她的父親怎么就是一頭牛、一只鳥、一只雞、一只螞蟻的樣子呢？至少應(yīng)該是一棵樹的樣子吧？是不是院里的那棵桃樹，是不是墻角的那棵梨樹？他那么高大，手臂那么有力，身體那么魁梧，肌肉那么發(fā)達。可她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哪有一個男人頭上插花的，哪有一個男人結(jié)果子的。父親不是樹，樹也不是父親。那父親是什么樣子呢？該是一棵竹子了。她跑到村邊的竹林里。可那么多的竹子，哪一棵竹子才是她的父親呢？

她準(zhǔn)備喊她的父親，她準(zhǔn)備深情地呼喊她的父親，她準(zhǔn)備用盡所有的力氣來呼喊她的父親，她要把這么多年來對父親的愛、思念、模糊、恐懼和恨，統(tǒng)統(tǒng)都喊出來，她要讓這竹林里所有的父親都聽到，她是多么愛她的父親，她是多么想她的父親，她是多么恨她的父親。她開始深呼吸，開始張嘴，開始發(fā)力，可是，她卻突然停住了，要喊出來的“父親”突然被噎住了，她喊她的父親什么呢？父親是個什么東西呢？父親兩個字怎么喊呢？父親是竹林的竹子嗎？是竹林里哪一棵竹子呢？如果父親是一株竹子，那她為什么不是一支筍？她多想鉆進地里，變成一根筍啊，黃梢也好，黑梢也好，能鉆出地面也好，鉆不出也好。她想，如果是一根筍，她總有一天能從土里鉆出來，長得和她父親一樣高。等長到和她父親一樣高的時候，她和她的父親，跟著風(fēng)兒一起起舞，跟著鳥兒一同歌唱，跟著陽光一樣微笑?？伤惶_，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連竹林里的一棵草也不是。她多么想做一根筍啊，做不了筍做一棵草也好?。?/p>

可她不是啊。她除了回家還能去哪里呢？她坐在門檻上，她想哭，可是眼里就是流不出眼淚來。她真想大哭一場啊，如果她的哭聲被父親聽到了呢？她的眼淚要是能被父親看到呢？她的父親會不會馬上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屁股底下的門檻，是石頭做成的，石頭不會說話，石頭為什么不說話呢？她坐在石頭上面，石頭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她在想，如果要是坐在父親的腿上，會不會也是這樣子呢？父親的腿會不會也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她的父親會不會像石頭一樣不說話呢？

遠方的天空里，飛來一只鳥，哇嗚哇嗚地叫著，好像是在呼喊著小鳥的名字，可她聽著聽著，那聲音好像是她的父親在喊她，對，就是她的父親在喊她。她的父親喊她干什么呢？是不是她的父親也想她了？父親是不是在說，來吧，我的寶貝，跟我來！跟我來！

眼前的山，一層疊著一層，巨浪一般涌來，她覺得快要窒息了，她感覺已經(jīng)不能呼吸了；而此時，黑色的屋頂上，正冒起一縷青煙，她多么想自己就是那一縷青煙??？是不是變成青煙，便可以飛到天上去呢？便可以去見那只鳥呢？那只鳥是不是她的父親呢？她在想，我怎樣才能變成一縷青煙呢？我什么時候能變成一縷青煙呢？她抬頭去看鳥，去看那只天空中的鳥，可是，那鳥慢慢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小黑點也不見了?？伤齾s沒變成那縷煙??！

她實在想不出父親的樣子。她將她的父親想象成門前的大山、村頭的河流、山間的田野、路邊的石頭，這是她高大的父親，她可以觸摸到的父親，她可以趴在那里戲耍和玩鬧，哭泣和撒嬌。她想著想著，不知為什么，腦海里的那些父親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起來。父親變成了一只青蛙、一只昆蟲、手中的一粒石子。父親小也好啊。她可以把她的父親握在手里，她可以握緊手掌，她可以攤開手掌，她可以將她的父親拋起來、丟下去，或者用一根竹枝掀翻它，聽它發(fā)出蟲鳴或蛙鳴。很多時候，她都會沉醉在這樣細小而又宏大的蟲鳴或蛙鳴聲里，這是一個她能聽得到的父親，她耳膜里的父親，一萬個，甚至還不止。

她除了聽她的父親，她還想著能不能聞到她的父親呢？她父親的味道是什么樣子的呢？是煙草的味道么？是汗水的味道么？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么？是牛或者羊的腥臊味道么？要不就是咸菜的味道？或者中草藥的味道？總不會是桃花的味道，梨花的味道和油菜花的味道吧？如果她的父親是那些花的味道，那她能不能變成一只蝴蝶呢？或者變成一只蜜蜂？如果變成一只蝴蝶，她就飛到她父親的花叢中，去采花蕊上的花粉，去吸花瓣上的露水。她要不停地飛呀飛啊，采呀采呀，她的父親原來這么美?。克母赣H原來這么好聞??？之前怎么把父親說成是一只蟲子、一只青蛙、一粒石子呢？怎么能說父親是一棵樹，一棵竹子呢？她怎么能變成一支筍，怎么能變成一株草呢？她要做蝴蝶，她要變成一只翅膀斑斕的蝴蝶，一只隨風(fēng)起舞的蝴蝶，一只飛入花叢中的蝴蝶；或者要做一只蜜蜂啊，一只小蜜蜂啊，飛到花叢中啊，飛呀，飛呀，她還要釀蜜啊，那甜甜的蜜，是不是她父親的愛呢？endprint

她想她的父親的時候，她就看天上的星星，她想那一定是她父親的眼睛。她父親有那么多的眼睛，她指著那些眼睛數(shù)啊數(shù)啊，一雙眼睛，兩雙眼睛，三雙眼睛……她知道，那是她父親在黑夜里來看她，來看她洗臉，看她洗腳，看她脫衣服，看她上床，看她關(guān)燈，看她將被子輕輕地蓋上，看她眼珠里含著淚，微笑，然后慢慢地瞇上眼睛。她想啊，她一定要做個夢啊，做一個與她父親在一起的夢，她騎在她父親的脖子上，像騎一頭黃牛一樣，她要騎著她的黃牛唱歌，唱什么歌呢？她的父親喜歡聽什么歌呢？她的父親會不會一聲一聲地哞叫著應(yīng)和呢？

她睡著了，她又醒了。她又睡著了，她又醒了。她臉上的淚干了，她臉上又濕了。太陽已經(jīng)爬上山崗了，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了。她揉了揉眼睛，揉了揉紅紅的眼睛。她使勁地想著，她昨夜是否做了夢？她想她肯定做了夢，她做的夢一定是和父親在一起的夢。她肯定夢見騎在她父親的脖子上，像騎著一頭老黃牛?？墒牵墒?，她做的夢怎么不見了呢？她的夢怎么能不見了呢？那夢不見了以后去了哪里呢？她拍了拍腦袋，仔細地想了想，哦，她似乎想起來了一點點，那夢就像是那輛卷起灰塵的汽車，就像是那只拍著浪花的船。她想要伸手去抓住它們，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抓住那輛車、那只船?？墒?，可是，那輛車、那只船一次次從她的夢里溜走了，溜走了，頭也不回地溜走了。

她腦海里有一萬個為什么。為什么她不知道她的父親是長什么樣的？為什么她不清楚她父親的聲音是什么樣的？為什么她不曉得父親的味道是什么樣的？為什么她的父親有時候是山、是石頭、是田野、是河流，有時候又是一只青蛙、一只昆蟲、一粒手中的石子？為什么她的父親不能是那些樹，那些花？為什么她的父親不能像院子里的樹那樣不離開她？為什么她自己不能變成一枝竹筍一棵野草呢？為什么自己不能變成一只蝴蝶一只蜜蜂呢？為什么那些星星有時候出來有時候又不出來？不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她的父親不想她了？不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她的父親忘記她了？不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她的父親忘記了他有個女兒？為什么她的父親會忘記她？為什么她抓不住那一輛車？為什么抓不住那一只船？可誰能給她解答呢？

深山里，有一所破廟，破廟里有一尊泥菩薩。去問菩薩。對，去問菩薩。

她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穿上鞋，跨過門檻，出了門。她爬了一座山，又爬了一座山；她趟過一條河，又趟過一條河。她的手被茅草割破了，她的腳磨起了水泡，她的頭發(fā)上沾滿了蒼耳，腿上爬了幾條螞蟥。她用手攥住螞蟥，她想把正在吸血的螞蟥從腿上拔出來?？晌涹睦锵氤鰜砟?？螞蟥是不是也在找它的父親？她怎么會把螞蟥的父親藏起來呢？螞蟥一頭扎進她的肉里，弓著腰，扭著尾巴，螞蟥還說：“你來啊，你來啊?！彼齺砹?，她真的來了，她揪起螞蟥的尾巴，螞蟥也沾著她的手。在她的腿上，她跟那些螞蟥拔起河來，她的腿此刻就是操場，她站在左邊，螞蟥站在右邊。一二一，一二一。螞蟥吸著她的一塊肉，她手里攥著一截螞蟥的肉。

她終于來到了寺廟里，她用手撩開門頭的蛛網(wǎng)，她用袖子擦拭佛像上的塵土。她看見別人拜過菩薩，她知道要跪著，要雙手合十，口中還要念念有詞。她“撲通”一下，跪倒在佛像前，嘴里卻念著：佛啊，你做我的父親，你跟我回家吧！

她的雙膝跪破了，褲管上漏出兩個窟窿，窟窿里漏出兩塊肉，肉上流著殷紅的血，那血多么像山頭的夕陽，多么像灶膛里的火苗啊?？伤稽c都不覺得疼，是啊，怎么會疼呢？她還沒有找到她的父親，她還不知道她父親的樣子，她還不知道她父親的味道，她怎么能說疼呢？她說給誰聽呢？她一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下了山。

下山的途中，她遇到了放羊的老寡頭，老寡頭手里握著鞭子，往回趕著一群羊。他一邊趕著羊，一邊唱著山歌：“你賺你的錢啊，我放我的羊，我身無分文啊，卻有一大堆婆娘，你要問我的日子爽不爽啊，我要告訴你，爽！”

她大概是餓了，大概是累了，也大概是困了，她大概是好久沒聽到過這樣的歌聲，她也不知道日子是什么東西。她看見老寡頭朝她走了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暈倒了。

山下的湖水喲清又清，她漂在湖面上喲直挺挺，她跟著湖水啊蕩呀蕩，終于見到了喲她父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