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
一
屏南縣城的東北角,有一個佳垅環(huán)島。這里,可以說是屏南縣城的北大門。從303省道自東向西、從202省道自北向南到屏南的車輛,首先必須經過環(huán)島,減速慢行繞過它,然后才沿不同方向,徐徐進入到縣城里。
環(huán)島中心,一位身高入云的巨人在那里臨風沐雨,崴然屹立,仿佛以他那剛毅的表情,和銳利的目光,一一審視著過往行人。遠遠望去,但見他,官袍披身,頂戴花翎,手握佩刀威風凜凜,一股英氣直逼人心,讓人不寒而栗。顯然,這是一尊清代武將的塑像。那樣子,多看幾眼,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兩百多年前,將軍突然現(xiàn)身在這里,以他的威嚴無聲地警告域外來敵和那些雞鳴狗盜之輩:這是我的家鄉(xiāng),爾等不可胡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他不是外人,就是本土先賢、大名鼎鼎的清代名將甘國寶。這是他的石像。這尊石像,高11米,重280噸,早在2009年就佇立在這里,轉眼又經歷四五年的風風雨雨了。將軍去世已經有兩百多年。兩百多年后,老家的鄉(xiāng)親們會為他塑造一尊如此高大的石像,讓他魂歸故里,這一點,恐怕是他生前沒有想到的吧。
不管怎么說,這石像一立,憑空就有了一點穿越的味道,讓遠近來屏南的客人們,在這里突然有一種撞上了歷史的感覺。也為本地人重新續(xù)上了一段時隔久遠的景仰與欽敬。
二
有一則故事流傳甚廣,在我們這一帶。這故事我打小聽過,至今依然印象清晰:一個賣硋(此處讀[hái],本地話,泛指陶器)的客人一大早路過一村子時,在后山看到一只小老虎,正張開四爪,撲在一個六七歲孩子身上,像是在吃人??腿舜篌@,急忙放下硋擔子,操起扁擔,追過去,想嚇退老虎。誰知,那老虎見了他,竟不驚不動,依然如故??腿藷o奈,跌跌撞撞跑到山下的村子,見人就喊:“老虎吃人啦!快救人哪!”村人聞訊又急又怕,紛紛敲著鑼扛著銃,成群結隊趕到山上,一看,哪有什么老虎,分明就一個小孩,正躺在那空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呢!
這個小孩不是別人,就是后來乾隆年間,有虎將之稱的一代名將甘國寶。山下的村子,就是他的出生地,屏南縣小梨洋村。
據(jù)傳,甘國寶原是虎精轉世,與常人不同,幼年時,就特別頑劣搗蛋,剛猛好武。他經常打架,將同村孩子打得一個個鼻青臉腫、哭爹喊娘不說,還自制弓箭,把村人地里種的南瓜葫蘆、家里養(yǎng)的豬狗雞鴨,統(tǒng)統(tǒng)都當成了活靶子,看見什么就射什么,亂射一氣,概不放過,弄得全村雞飛狗跳,怨聲四起,不得安寧。左鄰右舍三天兩頭就上門告狀。為此,小國寶少不得經常遭父親責打??墒切『⑼瓤欤淮?,他就跑,跑得無影無蹤,干脆夜不歸宿。上面故事說的,正是他有一次挨了打之后,獨自逃到后門山過夜,睡覺時現(xiàn)出了原形,被賣陶客人偶然撞見。
還有一次,他父親又要責打他,小國寶轉身就跑,跑出廚房,到大廳,一看,門關著,出不去,情急之下,一縱身,竟然躍上一丈高的墻頭,跳出門外,跑了。這一次,又有人看見,分明是一只小老虎嘩一下躍墻而出,轉瞬消失!
類似的故事不少,一個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xiàn)的,全屏南上了點年紀的人,幾乎都耳熟能詳。不僅僅是屏南,舉凡甘將軍曾經生活和任職過的地方,特別古田和福州兩地,距離這么近,恐怕都有傳聞。
我最早聽到這些故事,是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那個時候,我還小,只是個孩子,大約六七歲光景,正是崇拜英雄的年齡。諸如衛(wèi)青、霍去病、關張趙、岳武穆,還有抗倭名將戚繼光等等,每一回聽長輩們講起他們的故事,我都禁不住血脈僨張,心馳神往,恨不得立刻穿越時空,到他們跟前去,為他們牽馬拽蹬出生入死;或者幻想自己轉瞬間迅速長大,直接成為他們的一員。
而聽甘國寶的故事,內心的感覺卻復雜得多。雖說,從長輩們的語氣中能感受到,他或許沒法跟歷史上的那些大英雄相比,但是,同樣從長輩們那突然放亮的聲音,和眉飛色舞的表情里,也能感受到說者與被說者之間的某種仿佛是息息相通的親切,和對被說者的由衷的愛戴。畢竟,甘將軍他不是外人,是自己家鄉(xiāng)的人。也畢竟,他離我們這么近,可以說近在咫尺。不僅時間上近,只過去兩三百年,空間上更近,就在同一個縣內,相距僅幾十公里。如此特殊的情感與時空距離,小小年紀的我,同樣能感受得到,內心對甘國寶這個名字,除崇拜外,還多了一份說不出的親近,仿佛他就是我們家的哪一路久未走動的親戚,或慈愛的長輩。對他的出生地小梨洋,也充滿了溫熱的神往。
實際上,那時候甘國寶不僅成了我心目中的驕傲,還一度成了激勵我懵懂意志的力量。
幾十年過去了。如今,這種感覺依然清晰,足見當初幼小的心靈所受到的震動。而且我相信,受到這種震動的不僅是我,還包括之前和之后,凡聽到過甘國寶故事的絕大部分人。因為,甘國寶的確算得上是這一方土地上的一個傳奇,的確足以成為人們心目中一座不朽的精神豐碑。
三
清道光年間的《福建通志》和建國后所編撰的《福建省志》,都有關于甘國寶的粗略記載。其中,《福建通志·列傳》卷三十六《甘國寶傳》記載:
甘國寶,字繼趙,號和庵,古田人。少習文,后應武試。雍正癸丑成武進士,由侍衛(wèi)授廣東游擊。以軍功薦,授湖廣洞庭協(xié)副將。擢貴州威寧鎮(zhèn)總兵,移山東、歷江南、浙江及南澳、海壇,又調臺灣鎮(zhèn)掛印總兵。御批云:“此系第一要任,非他處可比,必須才干優(yōu)長、見識明澈者任之”……
這大概是甘國寶將軍一生履歷的最簡要的概括。
此處說,甘國寶是古田人有一個歷史緣故,外人不知,本地人都清楚。屏南原隸屬于古田縣,直到清雍正十三年,即1735年,才從古田縣分立出來。甘國寶出生于康熙四十八年,即1709年,也就是,他出生二十六年后,才有了屏南縣。他的出生地,即現(xiàn)在屏南縣小梨洋村,當時屬于古田縣二十六都。這樣,按當時的歷史歸屬,他是古田人無疑,但按后來的歸屬,他自然就是屏南人了。
民間也有人誤把他當福州人。因為,少年甘國寶跟著父母幾經遷徙后,最終在福州文儒坊定居,并在當?shù)乜贾形渑e,之后又入京考取了武進士,從此踏上仕途。因此,福州也算是他的第三故鄉(xiāng),當然更是他的發(fā)祥之地。
說到他們家當初的遷徙,還有一段奇聞。據(jù)說,甘國寶自小性格頑劣,被認為是虎精轉世,其父甘亨貴不知吉兇,心中不安,私下跑到當時古田黃柏村天王殿聽口語。所謂聽口語,是當時民間流傳的一種求祈神示的方式,心中有事難決的人,到神靈前焚香禱告一番,然后,把出殿后聽到的第一句話當作神靈給的讖語進行詳解,從中獲得啟示。甘亨貴焚完香出來,正碰上一個婦人在那里破口罵人:“你天沒緣地沒份,老虎咬去,有去沒回頭!……”甘亨貴聽了這些話,甚覺不祥,心中忐忑。當時寧德有個蔡姓女子,十八歲,披一頭長發(fā),會詳口語,甘亨貴于是趕到寧德,在中街找到這位女子,求其詳解。沒想到,幾句罵人話,經女子一詳,竟詳出個吉祥無比的含義來。女子說:天沒緣,地沒份,是說你這兒子將來上蓋下抬,頭不用露天,腳不用踏地,是一個騎馬坐轎的貴人;虎就是府(當?shù)胤窖?,虎和府發(fā)相同的音),老虎叼去,說你兒子日后必居高門大府;有去沒回頭,說你現(xiàn)有鄉(xiāng)村太小,容不下大人物,要趁早搬到大地方去,越大地方越好,千萬別再回來。后來這番話果然一一應驗,此處不贅。當時甘亨貴聽了,立馬心花怒放,轉憂為喜。就這樣,為了兒子前途,甘亨貴決定舉家遷徙。康熙五十四年,即1715年,小國寶虛歲七歲那年,先遷到同屬古田的長嶺村,取長嶺的諧音“長領”,暗寓長期領受皇恩之意。雍正四年,即1726年,虛歲十八歲,再遷到福州的文儒坊。福州是省城,自然夠大。于是從此定居,不再搬遷。
客觀地講,甘國寶后來能成為人中麟鳳,無疑正是得益于這兩次家庭遷徙換來的成長環(huán)境的改變。畢竟,龍必須放入到大海里,才是真正的龍。藏在陰溝,不過是一條沾滿污泥的小蝦。至于說,當初他父親是否真正是因為獲得神示才決定遷徙,就不必細究了。對一些事物的解釋,民間自有民間的邏輯。
縱觀甘國寶一生,他擁有眾多顯赫的身份,比如:武進士、御前侍衛(wèi)、參將副將,最后官拜提督,誥授榮祿大夫,從一品,還獲得過乾隆皇帝御賜的福字豎匾,的確是無比榮耀。但以現(xiàn)在眼光來看,他一生中真正的華彩篇章,是在臺灣寫下的。他曾兩度出任臺灣掛印總兵。關于掛印,經請教于方家知悉,掛的是地方行政之印,意即兼攝地方行政管理事務。掛印總兵,實際上就是當?shù)氐能娬L官。甘國寶先后在乾隆二十四年和三十一年,兩度出任臺灣掛印總兵,總共在臺灣待了四年多。那個時候,雖說離康熙從鄭氏手上收回臺灣已有七十多年,但它畢竟是孤懸海外的一個島嶼,且又游離于大陸太久,不但倭寇依然覬覦,時有進犯,島內也是“番漢錯處,爭界豕突,每至殺人”。甘國寶審時度勢,一方面,嚴守海疆,加強巡邏,打擊賊寇;另一方面,又倡導禮義,鼓勵耕種,以種種舉措促進遷臺居民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和睦共處。在他的勵精圖治之下,最終是,倭寇“懾其威,服其勇”,不敢放肆,島內也出現(xiàn)“兵安其伍,民安其業(yè)”,一派和諧景象,以致當他升任廣東提督離開臺灣時,老百姓主動“送萬民傘、萬民旗,同舟送行至鹿耳門,不忍分手,揮淚而別”。最后,還在當?shù)貫樗粼O祀。他在臺灣民眾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用當下時髦一點的話說,甘國寶治臺四年多,是既對外捍衛(wèi)了國家主權,又對內增進了島內民眾的文化融合與國家認同感。光憑這一點他就是中華民族的有功之人。
四
在甘國寶的出生地小梨洋村,自古流傳一個有趣的說法:該村是蛇形地,坐癸向丁,水出巽方,屬水局,村中龜蛇相會,前朝巨門之水,村尾獅象把口鎖閉明堂,丁未方白虎武曲俊朗,坤方近案如馬鞍候主,更兼文筆峰前拱,早有風水先生預言:必出大官,巳酉丑人見之。當時鄉(xiāng)村小,村前的龍漈溪與村后的小山澗,兩水在村尾處匯合,恰好將整個村子包住,成“蓬舟出海”之勢,甘國寶故居正好處在前艙舵手的位置,可謂執(zhí)全村風水之牛耳,這才出了個甘國寶。對照他的八字,果然生于己丑年。一切似乎早有定數(shù)。
對于風水,信者固信,不信者固不信。但不管如何,出現(xiàn)這種說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屏南雖說地處閩東,但并不靠海,境內也無大江河,小梨洋即算是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人口剛剛上千的山村,三百年前自然更小??删褪沁@樣一個山區(qū)地方,這樣一個小村子,那時竟然誕生出一位足以名垂青史的水師提督,從一品大員,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一個難解之謎。
這些年,我曾多次實地拜訪過小梨洋,每一次,也都是懷著對甘國寶這位先賢的無限景仰去的。如今的小梨洋,當然不是三百年前那個小梨洋,不知比當年大了幾多倍。好大一片房子,挨挨擠擠的,新舊風格的都有。一走進村子,就陷身在那幽幽曲巷之中,抬頭只見高高墻頭上一線藍天,視域不能打開,傳說中的奇妙風水無從領略。當然,就算真有風水其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領會。但是,這個鄉(xiāng)村畢竟不同于別處,一到這,似乎就被一種厚重而神秘的氣氛籠罩,讓人不由得心生敬意,不敢稍怠。村中一個古老的練武坪,雖廢棄已久,依然可見曾經的尚武之風,一具三百斤的石鎖赫然在那放著,盡管游人如梭,卻鮮有人能將它雙手掇起。此外,村中代代相傳的少林梅花棍術,也是一絕,其傳人之一還算是我朋友。所有這些或多或少,都將人的思緒朝著悠悠三百年前引領。
甘國寶斯人已去,但故居依然。一座據(jù)說是建于大清順治年間的古厝,位于村子的中心,由于前排房子地勢低了幾米,使它顯得特別高一些,門口多了十幾級臺階,和一個石砌的平臺。晴天時,陽光正好,站在上廳,面前一片開闊,舉目就能看見對面綿亙的青山。此外說實話,整座房子,除了年代久遠的破舊、煙火熏出的黝黑,和一副讓人提心吊膽的風雨飄搖狀,就沒有什么特別地方了。如果不是村里人親口說的,估計誰也無法將這座普通古厝與一位曾經威鎮(zhèn)敵膽的邊疆大員的出生聯(lián)系起來。但是,信不信,這都是事實。村里人言之鑿鑿,仿佛親歷,說,當年小國寶被父親追打得無路可逃時,幻成一頭小老虎一躍而過的那堵墻,就是大門東側那堵,的確有一丈多高,如今就叫“虎跳墻”。西側后廂房那間房間,地上至今有一處凹坑,據(jù)傳就是當初甘國寶呱呱墜地時砸出來的。為此,還有個有趣的說法,因為村名“小梨洋”的本地話與“小地場”三字諧音,“小梨洋”也就意味著“小地場”,即小地方,地力自然太輕,出不起大人物,所以甘國寶一出生,難免就地陷三尺,風水出盡。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必須早早搬出小梨洋,到大地方去。
又是風水!說來說去,是風水使這個鄉(xiāng)村孕育出了甘國寶,同樣又是風水,使他最終與自己的出生地缺緣少份。若果然如此,那也真是造化弄人了。
后來,我終于恍然大悟。正如我自己,沒來這里前,對這里懷著無比的神往,期待通過親眼所見,來解開內心對一個英雄人物的種種疑惑,但真正來了,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反而更加疑惑了。眼前這個鄉(xiāng)村、這座古厝,都太普通、太平常,看不出哪怕是一丁點神奇鬼怪、不同凡響的地方,怎么也無法與心中那位在想象中鍍滿晚霞般輝煌光芒的古代將軍對接起來。這一點,我想大概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吧。兩三百年來,甘國寶的傳奇的一生,即便是在他的出生地,也同樣是超乎人們的想象的。畢竟,人不能僅憑著點滴遺跡激活時間,將已逝的歷史從頭再見證一遍。因此,民間這才有了種種故事和傳說,直至將他歸結為風水這種據(jù)信是超人力的自然安排。凡此種種,無非都是后人對他的一種詮釋,一種猜度,一種基于個人想象力的自我答疑,或者有意無意的錦上添花。但不管怎么樣,此中無不透著對他的深度欽慕與敬重。
五
誠然,時至今日,甘國寶離開這個世界可謂久矣。他是乾隆四十一年,即1776年在福建任上出巡八府,途經泉州時染病逝世的,時任福建陸路提督兼閩閱操大臣。但是,將軍雖已離開,卻并未消失,而是轉身變成了一種文化的存在,一種精神的存在,繼續(xù)對后世發(fā)揮著更加深遠的影響。
一句話,他一直活在人們的心中。早在古代,臺灣人就為他建祠設祀;到現(xiàn)如今,老家人又為他豎碑立像;更其甚者,閩劇《甘國寶》盡管劇情與史實出入甚大,還是紅遍八閩大地;而在他的出生地,自古至今,層出不窮的民間故事和傳說,更是盛傳不衰,演繹著他的神奇。所有的這些,足見他對后世的影響之深。而這些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又會生發(fā)出新的影響,直至無窮。包括我此刻寫下的這些文字,也概不能例外,也是在努力感受著他的影響,并試圖激發(fā)出新的影響。是的,將軍仿佛從未棄絕后人,他只以他高大俊拔的形象遠遠地走進歷史那頭,并就此定格,向后甩出一個迤長而遼闊的背影,任人瞻仰,凝思,直至叩問與自勉。多少人曾沐浴在他的背影里,汲取著豐富的營養(yǎng)和無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