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1
伯從廈門回到家時,已是陰歷九月十七的后半夜了。
媽在夢里聽見叫門聲,鞋也沒穿,赤著雙腳,一路跑去開了門。慘白的月色下,一地霜露。舅和表哥背著大包小裹,將伯?dāng)v在中間,三人并排站著,影子被月光扯得瘦長,那凄惶的樣子,像是剛從外地逃荒回來。
媽未及開言,爺奶已聞聲從屋里沖了出來,一邊悲嚎,一邊亂嚷:“我就想不通了,這么大的禍?zhǔn)?,么事偏讓我兒碰上了……”伯卻沒那么激動,只淡淡地說:“莫吵了,頭暈”。眾人皆進了屋,舅攙伯去東屋躺下了,媽趕緊套上鞋,去灶上給大家弄飯吃。
半個月前,伯出差廈門,公事尚未辦完,卻遭遇了車禍。爺奶皆是信菩薩的鄉(xiāng)下老人,每月初一十五,必去村后廟里燒香磕頭,祈求一家人如意平安。幾十年來,即便風(fēng)刀霜劍,也阻擋不了他們禮敬菩薩的決心。所以這回伯出了禍?zhǔn)?,爺奶怎么也想不通順?/p>
伯回來三個月了,只是頭暈。說也奇怪,這頭暈卻不耽誤吃喝。伯吃完了,喝完了,長吁短嘆一陣,回東屋又躺下了。爺奶住在西屋,聽伯在唉聲嘆氣,心下焦慮,也跟著一起嘆氣。
后來,東屋西屋商量好了似的,天才放亮,此起彼伏的嘆氣聲浪已恨不能吞噬了房屋。媽扛鋤挑擔(dān),踏著聲聲嘆息出門了。媽先去做田里活,田里活兒做完了,日已近午。秋已深了,枯葉遍地,媽凄凄惶惶坐在田頭,三扒兩口吃完帶來的菜飯,又去做地里活,地里活兒做好了,暮色早裹上了一重黑紗。
媽那只洗得發(fā)白,沾著黑泥的布鞋才邁進家門,東西兩頭嘆息的聲浪,已驚濤般,一左一右,同時向她拍來。媽像個不會游泳的人,一下墜入了彼岸渺遠(yuǎn)的汪洋大海。
媽從沒這么累過。媽說田里的活要用肩挑,地里的活要用鋤挖,卻沒覺得么樣累?;氐郊?,不用鋤挖了,不用肩挑了,心里卻累得慌,胸悶得直喘不過氣來。
2
年底,媽找到徐莊大姑,托大姑請楊大仙來一趟。
媽是汪莊人,汪莊在梅城東面,離城八里來地,一條坑洼村道,參差三二十戶土磚瓦房的人家。汪莊對面,有條田間小道,甚泥濘,隔了七八百步遠(yuǎn)近,便是徐莊。
大姑是舅奶的女兒,多年前由奶介紹,嫁來了徐莊。而楊大仙卻又是大姑父的遠(yuǎn)房姨娘,被遠(yuǎn)近村人奉為“大仙”已有多年。
媽突然想請楊大仙,并不指望楊大仙治好伯的頭暈,也不指望楊大仙來平息家里的長吁短嘆。媽只是想請楊大仙來坐坐聊聊,自己也好歇一歇,喘上口氣兒。
冬天的太陽下山早,日暮,遠(yuǎn)山一簇紅霞,四野蕭瑟,大姑陪著楊大仙,兩人肩披夕照,一前一后從小道上來了。乍看去,楊大仙蓬頭垢面,不過是個畏畏縮縮、面黃肌瘦的農(nóng)村婦女,誰能料到這其貌不揚的干癟女人,身上竟蘊藏著不同尋常的巨大能量呢?
楊大仙穿件斜襟藍布大褂,袖口漆黑且油膩不堪,走近了,瞇起雙渾濁的眼晴,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東南西北仔細(xì)巡視了一圈兒,旋回到堂廳坐定,又和爺、奶、媽、大姑四人家長里短扯了幾句閑篇,然后示意關(guān)上大門,皸裂的枯手伸向腰間,拔手槍似的拔出桿煙筒吸煙。
爺見了楊大仙的煙筒,暗自吃了一驚。爺也吸煙,爺?shù)臒熗?,竹根做的,又?xì)又長。楊大仙的煙筒,也是竹根做的,卻又粗又短,中間還吊個碩大的煙袋,活像山村大脖子病人般晃來蕩去。
楊大仙一雙黑瘦的手雞爪子似的緊緊箍住煙筒,惡狠狠地,猛囁猛吸,吸得那煙鍋里的煙絲忽明忽暗,嗞啦作響。片刻功夫,堂廳已然云蒸霧繞了。濃云厚霧中,楊大仙張開大嘴,咧出兩排大黃牙,哦呀呀呀,伸腰打了個長長哈欠。再看時,整張臉好像拉長了,眼睛直勾勾瞪著,銅鈴般,射出一束束懾人心魂的光,身子打擺子似的,像不受控制了,在煙霧里左右搖擺得厲害,嘴里碎碎叨叨地亂語。一會兒,話音清亮了,卻不知是哭是唱:
日落西山鳥歸林,
家家戶戶關(guān)了門。
東頭一家人影亂,
家有不順煩了心。
……
媽和大姑坐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打斷了楊大仙的說唱。一天學(xué)堂沒上的農(nóng)婦楊大仙,此刻卻像個出口成章的詩人,直念唱了大半個時辰,才慢慢停將下來。接著,又像小便失禁的病人一樣,身子一陣哆嗦,兩只讓煙火薰得焦黃的枯手,胡亂揉搓著鼻涕眼淚,哈欠不斷。
在楊大仙說唱念打的半個時辰里,媽只覺得身上一陣?yán)?,一陣熱,幾次想站起身來,卻被大姑緊緊摁住了。媽渾身無所適從,倒不是楊大仙一個大字不識,卻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讓她驚訝,也不是楊大仙渾身抽搐、神神道道的樣子讓她害怕。媽是被楊大仙說唱的內(nèi)容給嚇著了。
楊大仙說,她前前后后、反反復(fù)復(fù)地篩查了好幾遍,總算查清了,伯的禍?zhǔn)?,皆因家里的房子做壞了事。楊大仙又說,也不是整幢房子壞了事,恰是伯和媽住的那間東屋壞了事。東屋東邊,往日是墳地,現(xiàn)被我家的屋基侵占了,占了有兩塊磚的地方。楊大仙唱道:
陽人占了陰家地,
陰家埋恨在心里。
陰家一旦生了氣,
三災(zāi)八難尋常事。
……
媽吃了一驚,才想起來,東屋的地基,原本卻不是我家的。
東屋的位置上,原來住著家財伯一家。家財伯三十來歲,年紀(jì)輕輕,不知何故,家里三番五次總出煩心事。先是家財伯自己,身上平白無故長了毒瘡,請了醫(yī)生,打針吃藥,無濟于事,只好硬挺著。好不容易胳臂上的毒瘡好了,背上又長一個,痛得日夜叫囂,家無寧日。輾轉(zhuǎn)折騰了一年多,家財伯總算好了,沒等喘過氣來,兒子又不行了。兒子叫寶康,四五歲了,卻得了小兒疝氣,發(fā)病時,陰囊小腹腫漲如鼓,痛得滿地翻滾,鬼哭狼嚎,常從自家門前,以頭拱地,一路拱到我家門前,拱得頭破血流,面目猙獰。莫說家財伯一家,整個莊上,皆給吵得惶恐不安。
家財伯一看,這日子沒法過了,不想辦法是不行了。農(nóng)村人想辦法,不外乎三樁事:算命、卜卦、請大仙。家財伯踏一地露水,清早出門,找卦師卜了一卦,回家后,即刻做出了個艱難的決定:搬家。家人蒙了,看病的錢還沒著落呢,哪有錢搬家?但家財伯鐵了心,非搬離這是非之地不可。全家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幾年后,家財伯?dāng)€了點兒錢,于是找到爺,說想搬到莊子西頭,在他家的菜地上蓋套新房。又說,他一家的菜地怕是不夠用,正好旁邊那兩塊菜地是我家的,他想用舊宅基地?fù)Q了去。爺二話不說,當(dāng)場答應(yīng)了。
爺這么痛快,自有他的道理。
那時伯在鎮(zhèn)上供銷社工作,單位紅火,家里有些積蓄,也正商量著做新房子,萬事俱備,只為老屋基不夠?qū)挸ǘ鵁?,這時家財伯突然要搬家換地,正中了爺?shù)南聭选斦底缘靡饽?,卻招來奶的一通怒罵:“你個老雜種,算計不通,別人當(dāng)根草,你倒拾個寶?”奶不想要家財伯家的老屋基,皆因心里早有主見。老屋對面,隔條小河,便是我家的責(zé)任田,新房若能蓋在田里,前后左右均有寬綽的出場,豈不比窩在老地方自在?只是在田里蓋房子,先要花筆審批的錢。
爺和伯滿臉莊重,對坐在黑咕隆咚的老屋里,神秘兮兮地掌上燈,拿算盤噼里啪啦算賬,算蓋新房子的花銷,磚瓦桁條,石頭水泥,匠人工資,煙酒伙食……算來算去,就差那筆審批的錢了。最后,父子倆拍了板,干脆還在老屋基上動工得了,大不了往東邊挪點兒。
爺決定在老屋基上蓋新房子了,奶雖有遠(yuǎn)見,卻改變不了這既定的事實,媽是兒媳婦,更無力改變。新房子如期動工了,因屋基不夠?qū)挸?,果然向東邊挪了兩尺。幾個月后,新房落成了,這時莊上其他人家,皆還是土磚泥瓦的舊房。為此,爺和伯很是得意,而奶和媽初時心里的不痛快,也被那紅墻青瓦窗明幾凈的新房,及鄉(xiāng)鄰羨慕和奉承的言語,給湮滅殆盡了。
媽本不信鬼神,請楊大仙來,權(quán)想當(dāng)個閑聊,排遣一下幾個月來積壓于心底的郁悶。這下可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楊大仙一陣神通,說得有鼻子有眼,家里的禍?zhǔn)拢栽从谛路孔由w壞了。媽慌了神,也顧不上郁悶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新屋蓋有六年了,照大仙的說法,侵占陰家的領(lǐng)地也有六年了,時間這么久,可還有破解的法子?
楊大仙聽了,蠟黃的臉皮似被毒蜂蟄了,猛地抽搐了一下,吐出口煙,頭搖得像撥浪鼓:“擱頭兩年,積怨不深,還有法子?!庇终f:“現(xiàn)在請哪個仙家來,都沒法化解了?!贝蠊萌滩蛔〔辶司洌骸罢婢拖氩坏揭稽c法子了?”楊大仙將又粗又短的煙筒棒從嘴里拔了出來,彎腰在凳腿上“嘭嘭”磕著煙灰,嘴里徐徐噴出最后一口濃霧,濃霧深處飄來兩個字:“搬家。”
送走楊大仙后,家里煞是熱鬧了幾日。先是奶和爺吵起來了。楊大仙大顯神通時,奶和爺也坐在一旁,奶耳背,聽不清楊大仙在說什么,問爺,爺之乎者也,半天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但爺拙劣的掩飾,在奶洞若觀火的睿智面前卻顯得漏洞百出。奶在大姑炸雷般的復(fù)述下,總算明白了楊大仙的言語。奶轉(zhuǎn)過身,枯瘦的雙手一把封住了爺?shù)囊骂I(lǐng),原來兒子出了這天大的禍?zhǔn)?,都是你這老雜種當(dāng)年親手埋下的禍根。東邊的屋基不能要,當(dāng)年我老奶奶說的好歹話,整整能裝一船,到你那兒,都當(dāng)了耳邊風(fēng)。這下好了,兒子出了事,房子終究還是要搬,你這老雜種,你說句話,你倒是說句話……
殊不知,此時爺?shù)男睦?,比媽還要驚惶。媽是因楊大仙說東屋侵占了墳地,陰家生怨,導(dǎo)致伯出了禍?zhǔn)露@惶。爺驚惶,卻是除了和媽有同樣的心情外,還要附加一份為禍?zhǔn)鲁袚?dān)責(zé)任的壓力。奶逼爺說句話,爺早已驚惶得連嘴也張不開了,爺只能像犯人一樣低著頭,反復(fù)嘟囔:“那年老屋基不夠用,僅往東頭挪了兩尺,偏就這兩尺壞了事?我就想不通了……”
奶得理不饒人,從現(xiàn)在的事,扯到六年前的事,又從六年前的事,扯到解放前的事,越扯越遠(yuǎn),越扯越亂。爺徹底蔫了,黃煙也不吸了,衰頭耷腦猴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尊菩薩。
西屋里,奶自顧自的,有扯不完的陳芝麻爛谷子。東屋里,伯卻不再唉聲嘆氣了。那天楊大仙昂然坐在堂廳,一邊噴云吐霧,一邊說唱念打時,伯正躺在東屋的床上,看得雖不真切,聽得卻是清楚。伯是黨員,本不迷信,楊大仙初來時,伯還有些不屑一顧。但聽著聽著,伯動搖了,這也難怪,誰有了煩心事,都會疑神疑鬼,況且楊大仙太神了,六年前的事,一點一滴,竟說得如同再現(xiàn)。
楊大仙走后,伯心里很慌亂,照楊大仙的說法,三個月前出的禍?zhǔn)?,若論?zé)任,自己也有份,不管有或沒有,這事好賴過去了,暫且不論??蓷畲笙捎终f,禍?zhǔn)逻€沒完,須搬家才能避禍,這讓伯心亂了。本來頭暈,又加心亂,伯只好閉上眼晴,默不作聲。媽問伯話,伯也不睬。兩頭的嘆息聲同時沒了,媽心里卻愈發(fā)慌了。早知這樣,當(dāng)初還不如不請楊大仙呢!
3
第二年正月,門前小河依舊潺潺,岸邊,幾株小草已奮力探出了柔嫩的腦袋,那愜意怡然的身姿,似在爭相淋浴這久違的春光。
才過元宵,春風(fēng)輕拂,伯像坐月子的婦女一樣,頭上勒條紅布,坐在大門口曬太陽。這時,一群精神矍鑠的老頭老太嘴里唱著歌,手舞足蹈地從門前經(jīng)過,徑往東邊去了。伯心中一動,跑回屋里,翻翻日歷,一看,果然是禮拜天,當(dāng)下反應(yīng)過來,這群老家伙們定又是上張屋聚會去了。
張屋在汪莊東面,離了三里多地。張屋有個張老,六十多歲,長得清清瘦瘦,穿得干干凈凈,常從容自若地打門前經(jīng)過。張老的老伴死得早,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在家招了個女婿,一家三口人,勤勤懇懇,耕田打柴過日子。張老一輩子沒上過學(xué),大字不識一個,看不懂詩書,寫不了文字,也沒別的嗜好,只是愛聽收音機。不知從哪年起,張老聽收音機時,才曉得了世間竟還有位叫耶穌的神,才曉得世間竟還有部偉大的經(jīng)典叫《圣經(jīng)》。張老覺得,神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他心坎里去了。
比如神說:“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么?喝什么?”又說:“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天父尚且養(yǎng)活他。你們不比飛鳥貴重的多嗎?”張老尋思,對呀,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個吃飽喝足嗎?信了神,不用辛苦操勞,便有天父養(yǎng)活,這多好呀?這還不算,神又說:“世人一切的罪,和一切褻瀆的話,都可得赦免?!笨窗?,人活一輩子,哪能不做錯事,不說錯話呢?只要信了神,只要不褻瀆圣靈,都能得到原諒。張老迫不及待把福音傳給了女兒女婿,女婿姓朱,家在朱老屋,女婿又將福音傳到了朱老屋。一傳十,十傳百,傳了幾年,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莊,已有百十號人都接受了。張老見信眾漸多,再靠他挨個去傳,已忙不過來了,便約定每個周日上午,到他家里聚會。
張老是個農(nóng)民,平時種田種地忙得很,但每日只要到了時間,必會放下手頭一切活計,雷打不動地打開收音機,收聽神的福音。同時,又將福音默記于心,到了禮拜天,現(xiàn)炒現(xiàn)賣,將這一周累積下的福音傳給信眾。張老年齡大了,記憶力也不大好,有時傳著傳著,自己也傳忘了,于是又停下來,問大家傳到哪了?信眾們你一言,我一語,從旁襄助著,幫他從頭開始往下捋。信眾大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不用做田做地了,有大把的閑瑕,也樂得在一起傳傳福音,唱唱贊美歌,一眨眼,一上午便晃過去了。
伯決定拜訪張老。
正好,家里還有拜年剩下的糕點,伯揀了幾包,順門前小河,搖搖晃晃往張莊去了。伯吃完午飯走的,天黑前,媽出門張望了幾遍,不見伯回來,怕鍋里的飯涼了,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禾。直到亮燈半天了,伯才進屋,手里卻還拎著出門時帶的糕點。媽一看張老沒收禮包,以為張老不愿收伯這個信徒,也沒多話,端來飯菜,擺在桌上。
誰料伯突然雙手合十,大聲說道:“感謝神,賜給我一家食物……”媽嚇了一跳,還沒說話,伯卻神秘地笑了。伯笑得如釋重負(fù),連聲說:“太晚了,太晚了,今天才曉得,我們一家,都虧欠了神的榮耀?!眿屄牭煤苛?,問:“張老收下你了?”又問:“禮包么事沒收?”伯喜道:“張老見我去了,高興得不得了,說信神的人,都是弟兄姊妹,不用請客送禮?!辈峙d奮地說:“以后可千萬莫找什么楊大仙了,也不用搬家了?!?/p>
媽愣住了。媽不明白,伯為楊大仙的話痛苦了一個多月,年也沒過好,么事去了趟張老家,也就一下午時間,便跟換了個人似的,解脫得這么干凈?伯邊吃飯,邊睜大眼睛說:“張老說了,整個世間,只有一位神,一位真正的神,就是上帝?!庇终f:“其它的,都是魔鬼,都是撒旦。”又說:“楊大仙就是魔鬼,魔鬼到處禍害人?!眿屄犃?,沒多說話,心里卻將信將疑。
伯在張老家坐了一下午,張老分秒必爭地向伯傳道,張老喋喋不休說了好幾個小時,說得口干舌燥,內(nèi)容雖多,但最吸引伯的,卻莫過于信了上帝,就不用搬家這一條了。伯走時,張老送到門外,握著伯的手,又傳了一句福音:“當(dāng)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伯走在半路,晚風(fēng)徐來,頓覺神清氣爽,頭也不那么暈了,又解下了勒在頭上幾個月的紅布條,攥在手里,走得一身輕松。
別的信眾,皆是周日上午去一趟張莊。伯自信神后,恨不能一天去兩趟張莊。伯去張莊時,有時碰到張老在田里干活,便順勢坐在田埂上,淋浴著春風(fēng),聽張老傳道。張老揮著鋤頭,站在一片綠油油暖洋洋的田野中間,高聲贊美著耶穌這世間唯一的神。贊美完了,又開始給伯傳神的福音。
伯順著門前小河邊的村道,嗅著田畈上花草的清香,往張莊來來回回跑了兩個多月,身體竟是大好了。于是伯又去了趟鎮(zhèn)上的供銷社,找到領(lǐng)導(dǎo),說要回單位上班了。
伯信了上帝,精神面貌皆煥然一新,甚至又能上班了,按說最高興的人應(yīng)該是爺。按說爺也應(yīng)該像伯一樣,一身輕松從楊大仙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了??墒聦嵡∏上喾?,爺?shù)男睦?,不僅沒有絲毫輕松,反比伯沒信上帝時,還要倍感糾結(jié)。
張老初傳福音時,應(yīng)了“當(dāng)?shù)氐暮凡焕薄蹦蔷淅显挘瑹o論張老么樣勸說,張莊卻沒一個人愿意接受張老的福音。張莊人甚至覺得,這老頭是不是窮瘋了,開始裝神弄鬼欺騙人了?張老看張莊人和神實在無緣,只好謀求別的發(fā)展渠道,當(dāng)時伯在供銷社門市部當(dāng)經(jīng)理,鄉(xiāng)村遠(yuǎn)近,也算個紅人,張老便想將福音傳給爺和奶,再通過爺奶,慢慢滲透給伯。誰知,爺不接受神的福音也就罷了,反而厲聲喝罵張老,說:“只有洋雞巴日的才信洋神?!笨裳巯虏叛笊窳耍M不成了洋雞巴日的了?
4
汪莊的村后頭,離了四里多地,有條千八百米寬的河道。那河水自上游烏石頭堰怒奔而來時,飛流萬丈,勢如蛟龍,因而祖輩稱之為蛟河。蛟河大壩的壩腳下,倚了座寺廟,叫“相公廟”。相公廟前后兩進,規(guī)模不大,但環(huán)境清幽,殿宇森嚴(yán),廟里供著位相公菩薩。
寺廟有多少年歷史,卻是誰也說不清了,反正爺幼時有個頭疼腦熱的,便會隨曾祖母來廟里,向師父討些香灰符水,回家喝了,發(fā)發(fā)汗,不出三兩日,必然好了。到了伯小時,偶爾有個三災(zāi)六病的,也是由爺奶背來相公廟,討些香灰符水,回家喝了,睡一覺,出出汗,不出幾日,也會好了。到了我小時,一旦白天受了驚嚇,夜里夢囈發(fā)燒,仍是由爺奶馱著,找到相公菩薩,磕完頭,許過愿,求些香灰符水,睡前喝了,當(dāng)晚便能睡安穩(wěn)了。次日醒來,保證歡蹦亂跳,鮮活如初了。
十里八村,一門三代受相公菩薩恩惠的人家多的是,如果僅為這個,爺反對張老的洋神,還不至于那樣激烈。爺之所以拒絕上帝,拒絕得無以復(fù)加,細(xì)說起來,卻還有段故事。
那是1949年初春,劉鄧大軍挾淮海戰(zhàn)役的余威卷地而來,部隊很快抵達了梅城。眼瞅石磨也擋不住城門了,國民黨縣長領(lǐng)著潰兵逃往黃泥港一帶尋活路,搶糧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壓軸戲。爺那年才三十多歲,正在田間忙活,亂兵們圍上來,二話不說,拿繩綁了便走。
爺和一眾民夫抬著縣長的姨太太,受雨點般鞭梢的感召,裹在亂軍中,倉惶奔逃。這時,解放軍攆了上來,雙方也不搭話,同時摟開了火。一時槍炮嘶吼,彈雨紛飛。爺趁著亂,扔了轎子,抱緊腦袋竄入路邊草叢,總算撿了條性命。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國軍潰散了,爺和眾人戰(zhàn)兢兢爬了出來幫解放軍清掃戰(zhàn)場。爺是個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平日里伺弄的多是土地谷種,何曾見過戰(zhàn)爭的殘酷慘烈?這下陡見斷胳膊斷腿飛濺一地,死人碼得柴垛子般,舌根兒當(dāng)時便硬了,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
爺趔趔趄趄轉(zhuǎn)個身,又見地上躺了個被彈片削開腦殼的國軍,黏乎乎的腦漿和著紅殷殷鮮血,一片白一片紅,糊得滿地皆是,可巧,爺又站在風(fēng)口上,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直沖腦門,爺大叫一聲,眼前一黑,人便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爺醒后,歇了幾日,恍惚惚回了家,才進屋便摔在床上,發(fā)起高燒,滿嘴盡是胡話。捱了兩天,爺不說胡話了,卻整日打鼾昏睡,怎么叫喚也不見醒。
奶慌了,請來鄉(xiāng)里最有名望的許郎中,許郎中用銀針扎進爺?shù)娜酥?,一番輕搓慢捻,拔出針時,人中滲出了黑色的血絲。許郎中用纖細(xì)的中指沾了血絲,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搖了搖頭,歉意地對奶說:“他嫂子,人已不行了,快預(yù)備后事吧!”奶聽了,宛如五雷轟頂,驚得半晌無語。
奶回過神后,終是不甘眼睜睜看著爺死,于是,一氣兒跑到相公廟,在菩薩面前磕頭請愿。廟里的老和尚聽奶說完,沉思半晌,方指點道:“你男人全忠,自幼常隨父母來廟里燒香還愿,與菩薩有緣。他眼下的狀況,依我看,應(yīng)是驚嚇過度,失魂落魄了?!崩虾蜕杏终f,要想救回爺?shù)男悦?,只能喊魂了?/p>
當(dāng)晚,村人不分男女老幼,在族長指揮下,皆打著火把,挑著燈籠,將爺抬進了相公廟。始是和尚念經(jīng),繼而道士作法,最后,眾人盡皆涌上了蛟河大壩,站在壩頭,對著黑漆漆的曠野,一齊高聲吶喊:“全忠啊,回來吧!跑山跑?;貋戆?!全忠呀,回來喲!走江走水回來喲……”一時,勢如驚濤拍岸,聲震夜空蒼穹。
爺躺在廟里,聽那梵唱佛號不絕于耳,恍惚間,又憶起幼年隨曾祖母一起做廟會時的情景。當(dāng)時眾人忽啦啦皆跪在大殿上,他因好奇,便把眼偷看菩薩,那菩薩白面書生,戴著烏紗帽,穿著大紅袍,也正朝著他吟吟地笑。爺嚇了一跳,心里莫名害怕起來,就在此時,又聽得遠(yuǎn)處,壩頭上喊得天崩地裂,眾人口口聲聲,盡在呼喚他的名字,心下更是吃驚,這一著急,便睜開了眼睛。
爺說,他本已魂飛魄散了,是鄉(xiāng)親們籍著相公菩薩的神靈,才給喊回魂魄,救了性命。所以幾十年來,只有相公菩薩,才是爺心里的神,且已根深蒂固。
可憐張老,憑著對上帝的一腔赤誠,懷著救贖世人于水火的神圣使命,義無反顧地跑到爺?shù)募依飩鹘?jīng)布道,卻哪曉得爺?shù)哪嵌吻劢?jīng)歷?爺劈頭便問張老:“你讓我信上帝,你見過上帝嗎?”
張老一時懵了,自傳福音以來,信眾們提出過千奇百怪的問題,有人問神叫么名字?有人問神的家在哪里?有人問神的娘是誰?但還從沒人問他是否見過上帝。張老想了半天,才實話實說:“上帝是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但過了三天,又復(fù)活了”。又說:“可上帝長什么樣,我真沒見過?!?/p>
爺冷笑一聲:“那我就想不通了,你連上帝長么樣子都不曉得,還敢勸我信上帝?”又說:“相公廟里的相公菩薩,戴著烏紗帽,穿著大紅袍,白面書生的,我在夢里,可看得清清楚楚?!睆埨鲜莻€虔誠忠厚的基督徒,聽了爺?shù)难哉Z,答道:“只有上帝,才是世間唯一的神,其它的神,包括相公菩薩,都是撒旦,都是魔鬼?!?/p>
張老這番話可徹底惹惱了爺,四十多年前,我快沒命時,救我的可是相公菩薩,可不是你那什么上帝。再說了,你一個中國百姓,信么個不好?偏去信么事洋神。信洋神也就罷了,回過頭又說中國的神都是魔鬼。爺越想越惱,大聲呼喝張老:“只有洋雞巴日的,才信么事洋神?!?/p>
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爺這才信了這句老古話的內(nèi)涵了。前兩年,爺罵那信洋神的張老時,罵得酣暢淋漓,好不痛快??裳巯?,曾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兒子,竟全然不顧自己感受,就差沒揭翻供桌上的祖宗牌子,繼而換成洋神供著了,這不是報應(yīng)嗎?
爺又想,我這是前世作多了孽還是怎地?別人信洋神,我可以罵他是洋雞巴日的,可兒子信了洋神,如再罵他,到頭來罵的還不是自己?有心忍了,可父子倆同在一個屋檐下進出,卻一個信奉上帝,一個叨念菩薩,這磕磕碰碰的,還有安寧日子過嗎?有心不忍,發(fā)作一番,又怕惹得兒子頭暈的毛病犯了。
爺八十歲了,自小以來,遍歷了祠堂族長、寺廟官衙、國軍共軍、土改文革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生坎坎坷坷浮浮沉沉,可謂見多識廣閱歷豐厚了,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抑郁過。
爺該何去何從呢?
爺枯坐在門前矮椅上,呆呆地自腰間抽出煙筒,默默點著火索,一時煙圈兒裊裊。忽然,田野里吱吱幾聲尖叫,爺抬頭看時,卻見兩只黑色的燕子,剪著尾巴,矯健的身姿正箭一般自半空里掠過。而不遠(yuǎn)處,綠色如茵,那滿田滿販的稻苗,此刻正拔節(jié)抽穗,葳蕤瘋長。
微風(fēng)輕拂,捎來一段熟悉的稻花香,爺聞著了,心情豁然開朗,不禁咧開干癟的嘴兒,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