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哈羅爾（Elizabeth Harrower，1928— ）是澳大利亞當(dāng)代著名的女作家。她出生于悉尼，早年在新南威爾士州的紐卡斯?fàn)柖冗^，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九年在倫敦生活，回國后曾在澳大利亞廣播電臺及一家出版社工作過，并擔(dān)任過《悉尼先驅(qū)晨報》的評論員。主要作品有《在城里》（Down in the Town，1957）《遙遠(yuǎn)的展望》（The Long Prospect，1958）《凱瑟琳車輪》（The Catherine Wheel，1960）和《瞭望塔》（The Watch Tower，1966）。一九七一年她突然撤回即將出版的第五本小說《某些圈內(nèi)》（In Certain Circles），并隨之停止小說創(chuàng)作。多年來她默默無聞，小說也早已絕版。二〇一二年澳大利亞泰克斯特出版社（Text Publishing）開始再版她的小說，并說服她同意二〇一四年首次出版了她的《某些圈內(nèi)》。此小說獲得了好評并引起了人們對哈羅爾作品的再度關(guān)注。她的《故國數(shù)日及其他故事》（A Few Days in the Country and Other Stories）于二〇一五年十月在澳大利亞出版?！跋娜諘r光” （Summertime）是此故事集中的一篇，本刊特邀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丁立群翻譯。

夏日，悉尼。某個星期三下午兩點半左右，J·W·貝克時裝批發(fā)店的辦公室里，克萊爾·愛德華茲正倚著文件柜，微笑著接電話。

“哦，好的。我五點三刻在馬提尼克外等你，盡量不要遲到了?！?她提醒說，盡管以前多次提醒也沒什么作用。聽到安妮特信誓旦旦地說會守時，她甚是懷疑，微笑的嘴咧得更大了，“我信你，再見?！?/p>

就在克萊爾放下電話前，弗雷澤小姐從通向廠房的門口進(jìn)來，站在那兒看著她，任何瞬息變化的表情都逃不過弗雷澤那雙明亮清澈的灰色眼睛。

“安妮特？”她瞥了一眼電話，問道，“她這次找的是什么工作？”

“她在一家毛皮店——德寶灣的一家毛皮店?！笨巳R爾回答說，“約好今天下班后跟她見面，聽聽她今天干得怎么樣，希望她喜歡這份工作?！?/p>

小辦公室里三張桌子都空著，弗雷澤小姐看了看手表，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會計裴迪現(xiàn)在在銀行，貝克先生下午不在，這她知道。她很想抽根煙聊聊天。

克萊爾明白她的意圖，一方面對此饒有興趣，另一方面又有些不耐煩：感興趣的是她內(nèi)心多少還是喜歡和弗雷澤小姐這種絮絮叨叨，情感上的交流；不耐煩的是她對工作熱情高漲，不想有任何事情打擾她下午的計劃。

“親愛的，你能否去看看姑娘們有沒有偷懶，順便把我的包拿回來？”弗雷澤小姐微笑著說。

和平時一樣，這個年長女人幾句話就讓克萊爾不耐煩的情緒一下子消融了，心里感到暖暖的。從沒有人如此賞識她，讓她覺得自己如此高效，如此重要?！爱?dāng)然可以?！彼龍笾恍?，然后高傲地極其迅速地穿過倉庫走向廠房，能聽見她穿著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腳步聲。

四十個女孩都在機(jī)器旁俯身工作，看著還算賣力；有幾個站在熨衣板旁貌似是等著輪到她們時熨燙布料的小邊角；幾個掛著半成品衣服的帆布架堵滿了機(jī)器、裁剪臺和送貨架之間狹窄的通道；廠房的最里頭，設(shè)計師們正在討論復(fù)雜的新款式。

克萊爾表情嚴(yán)厲，迅速掃視了一下房間，她希望這能讓她們感受到責(zé)備之意。她在一堆柔軟的粉色薄紗下面找到了弗雷澤小姐的包，然后返回辦公室。隨著她關(guān)上身后的門，機(jī)器的噪音和嘈雜的無線電聲立刻變小了。

“還好吧？”弗雷澤小姐細(xì)細(xì)的眉毛向上一揚，問道。

“都忙著工作呢。”克萊爾說，沒有提及熨衣板旁那幾個懶散的。

弗雷澤小姐，真實身份是道格拉斯·普萊斯頓夫人，點燃了一支煙，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她除了皮膚細(xì)膩，灰色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很會穿著打扮，外表上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她的那種吸引力，那種魅力，不是從外表上顯現(xiàn)出的，但卻又如此真實，幾乎是顯而易見的。

眾人皆知她婚姻幸福，結(jié)婚十四年來一直和諧美滿。弗雷澤小姐自然不愿同很多人談?wù)撓褡约旱幕橐錾钸@樣的私密話題，但若是有不幸的人憂心忡忡地前去找她，她定會提及的。

“這是我起碼能做的，” 她認(rèn)為，“讓這些可憐的人們多少能明白在愛與被愛時生活的意義。”

因此，盡管她只向少數(shù)人談?wù)撟约旱男腋?，但大部分人都知道，這種消息似乎一直傳播迅速。總之，她身上莫名其妙地洋溢著幸福。

“安妮特這姑娘真是滑稽可笑，”她盯著克萊爾的雙眼，開口說道，“她這又要干什么呢？可是她是匈牙利人還是波蘭人？”

一個人總得以某種方式開始談話，盡管弗雷澤小姐的興趣所在是地層深處所蘊藏的痛苦、問題和挫折，而不是貧瘠表面上的閑談胡扯，但她懂得如何探尋她想要的。毫無疑問，她精于此道。

克萊爾了解自己，也了解弗雷澤小姐，甚至對她的動機(jī)還是有些懷疑，但她總是對弗雷澤小姐的暗示做出回應(yīng)，并打消自己的疑慮。這就如國際象棋，雖是個程式化的游戲，卻又富有刺激，令人滿意。

“不，她是愛沙尼亞人。”她說，“不過她父母來這兒時她還很小，甚至不懂什么愛沙尼亞語?！?/p>

“克萊爾，你今天穿的長筒襪真漂亮，”弗雷澤小姐向空中吐了個煙圈，說道，“真是好看?！?/p>

克萊爾朝下看了一眼自己修長的雙腿，不由得神采飛揚。

“她加入澳大利亞國籍了嗎？”弗雷澤小姐問道?？吹阶约耗粗干系闹讣子陀悬c脫落，她不禁眉頭一皺。

“沒有，我覺得她才不會為此費心呢，”克萊爾說，“這差不多得需要五鎊，你知道安妮特，她根本沒錢?！?/p>

“她但凡能稍長時間做一份工作，也不至如此。”弗雷澤小姐有點譏諷地說道。

安妮特金發(fā)碧眼，是個漂亮姑娘，她母親早就讓她相信她光靠長相不僅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過奢侈的生活。盡管好身材能帶來好財富的信念至今未能得到證實，但安妮特好逸惡勞和樂天達(dá)觀的性情使她甘于等待她那必然的好運。弗雷澤小姐只是通過克萊爾才知道了安妮特，但這個女孩的自負(fù)讓她覺得自己被輕視了。

“那她怎么有錢和你出去呢？”她問道，感覺自己不妨徹底了解一下安妮特，反正這個下午很是無聊。

“她哥哥開出租車，這車是她父親去世時留給她母親和她兄妹兩個的，她有時能得到收入的一部分，我想他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p>

克萊爾最不喜歡弗雷澤小姐的刨根問底?！拔宜J(rèn)識的每一個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也想知道我所想的一切?！彼胫？巳R爾不愿承認(rèn)對各種原則、意見以及朋友的審查是她要獲得理解與支持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而她需要這些理解與支持。

弗雷澤小姐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捻了捻，站了起來，整了整她那條裁剪得體的咖啡色裙子，然后拿起了她的包。

“唉，克萊爾，她是個傻丫頭，我認(rèn)為她的生活觀念有問題。雖然她一直待在這里，但和有英國血統(tǒng)的人可不一樣?！备ダ诐尚〗隳曋巳R爾的眼睛，“親愛的，我只希望你沒有受到她那些錯誤觀念的影響。”

弗雷澤小姐關(guān)心她的思想這不可能不讓她覺得受寵若驚。克萊爾報之以地道的英國人的微笑，讓她放心。

弗雷澤小姐有些不耐煩地揉搓了下雙手，說道：“現(xiàn)在我必須在裴迪從銀行回來前打幾個電話?！?/p>

克萊爾立刻返回廠房，弗雷澤小姐的善意讓她備感溫暖，她急切地想去處理自己的工作，甚至比平時更迅速、更高效。廠房里的噪音既讓她精神振奮，也讓她如釋重負(fù)。

廠房里正播放著賓·克羅斯比的唱片?？p紉工們也跟著唱，極力模仿克羅斯比的聲音，克萊爾認(rèn)為她們唱歌比干自己的縫紉活還賣力，但這個下午太熱，也不能真責(zé)怪她們。要想提高生產(chǎn)量廠房得安裝空調(diào)了。

她俯身看著厚厚的發(fā)票單，聽到樓下咖啡館里的自動點唱機(jī)響了起來。好勝心促使姑娘們唱得更賣力了，她們的聲音甚至壓過了嗡嗡的機(jī)器聲。

整個下午克萊爾都一直不停地工作，開發(fā)票、接電話、采訪游客。認(rèn)識到自己已成為公司的重要一員她很是高興?！跋Ｍ材萏匾蚕裎乙粯诱业剿矚g的工作?！本驮谖妩c半前她這么想著跑下樓，公司的鑰匙也隨著她的跑動發(fā)出叮當(dāng)?shù)捻懧暋?/p>

安妮特準(zhǔn)時五點三刻到了馬提尼克?！班耍瑢氊悆?！”她咧著大嘴朝克萊爾笑著，然后她們走進(jìn)未加裝飾但氣氛不錯的咖啡廳，她嘆息道：“我一會兒告訴你?！?/p>

既然意見一致，她們沒有立刻談?wù)摯耸拢枪首麟S意地摘掉白色的短手套，又漫不經(jīng)心地研究了一下菜單，其實這是她們從十六歲就開始的老一套了。

她們點了餐，然后有些厭煩、高傲地凝視著其他喝咖啡的人。離她們桌子很近的穿衣鏡恰好把她們照得一清二楚。

鏡中能看到安妮特的黃頭發(fā)，光滑的棕色皮膚，還有大嘴巴：一張迷人的面孔。克萊爾也很滿意地看到自己的黑白無袖長裙，在塔夫綢襯裙外挺括、優(yōu)雅，簡潔、漂亮。她們深情地相視一笑。

“現(xiàn)在快說！”克萊爾大聲催促道，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安妮特的決定。她一直認(rèn)為安妮特需要指導(dǎo)，幸而自己聰明理智，所以幫助安妮特選擇正確的人生道路是她的責(zé)任。正因如此，她們的友誼一直保持著理想狀態(tài)?？巳R爾規(guī)劃一切，包括安妮特的人生，這對她們兩個都再合適不過了。

安妮特說：“寶貝，一點兒也不好。我在店里坐了一整天，無聊死了。店里的另外一個女孩也讓人討厭，而老板不喜歡看到你閑著，即使沒有什么事可做?！?/p>

“哦，安妮特，你總是覺得無聊透頂，”克萊爾大聲數(shù)落道，“明天可能就好些了?！?/p>

安妮特顯得有些固執(zhí)?！鞍Γ彼⌒囊硪淼卣f，“我明天或許不去了?！?/p>

服務(wù)員給她們上餐時兩人都沒說話，然后安妮特大著膽子說：“今天下午奧托和一幫男孩子給我打電話，他們要從思諾河上來度假，在悉尼呆上幾天，想讓我和他們一起逛逛?！?/p>

“奧托是誰？”

“他是立陶宛人，在一個移民營工作，記得他上次來這兒度假時參加過一次聚會嗎？”

“沒有，沒記得?！?/p>

克萊爾從來沒有見過安妮特的母親，也沒有去過她家，更沒有參加過任何使安妮特的生活充滿生機(jī)的聚會。聚會看起來很開心，往往從十一點開始，直到早餐時結(jié)束，然后一家人和客人通常會白天睡大覺。

安妮特總是對克萊爾說她覺得克萊爾和她母親不會合得來，因此，不讓她們見面?？巳R爾不介意沒見過安妮特的母親，但她很遺憾，聚會也被排除在外。

狂歡過后安妮特會說：“你不會喜歡的，都是外地人?！币幌肫鹉菢啡に碾p眼仍會熠熠生輝，而且克萊爾也會感覺到，雖然她沒有說，安妮特最喜歡的就是聚會，而且“都是外地人”。

安妮特的雙眼此時就特別明亮，她微笑著，露出美麗、潔白整齊的牙齒?！拔掖_信我和你說過奧托。他是個有趣的小伙子，一直說愛我呢?！?/p>

想到她要被迫離職有些丟臉，也沒什么理由好笑的，安妮特高昂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然后只盯著晚飯。

克萊爾本來有些生氣，可最后還是禁不住笑起來。“好事?。≌褡鼽c兒，寶貝，好好吃飯吧。”她說，“你贏了！但你還是個大難題啊，奧托和他的朋友回去工作后你怎么辦？”

安妮特?fù)P了揚眉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知道，我可能會再找一份工作，也可能去游泳，反正不愿坐在一家沉悶的老毛皮店里?！?/p>

“你有多少錢？”克萊爾問道。

“差不多十先令。”

“你要是在德寶灣工作會掙多少錢？”

“大約一周十二鎊?！?/p>

克萊爾叫女服務(wù)員結(jié)賬。她和安妮特擦干凈沾有黃油的手指，又補(bǔ)了一下口紅，然后戴上白色的手套。

“現(xiàn)在去哪里？”外面夜色溫柔，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

“想看電影嗎？”克萊爾隨意指了指滿街不停閃爍的霓虹燈廣告牌，問道。

安妮特一臉苦相?！皼]錢了，寶貝。坐渡輪去曼利再回來如何？你可以好好給我上一課，并和我說說親愛的弗雷澤小姐今天都做什么了?！?/p>

“親愛的弗雷澤小姐”，這個稱謂一下子讓克萊爾的心情有些復(fù)雜，既有嫉妒，又有同情和煩惱?？吹剿樕系谋砬榘材萏夭唤笮?，引來幾位路人朝她們觀望。克萊爾也笑了起來，抓住安妮特的胳膊說：“快，我們可以乘這輛電車去碼頭?！?

“我的衣縫還正嗎？”安妮特?fù)?dān)憂地大聲問道。

克萊爾比她慢下來一兩步，“很好！現(xiàn)在跑去車站?！?/p>

那天晚上她們很晚才在車站彼此深情地?fù)]手告別，一切都是那么和諧一致。安妮特在回家見奧托和其他男孩之前會再試著工作一天，并在當(dāng)晚向克萊爾匯報情況。

對克萊爾來說，她明白了弗雷澤小姐就如安妮特所說的那樣“有點兒危險”，并下決心不再受她那強(qiáng)大魅力的影響。她們朝相反的方向回家，但各自還想著對方以及第二天自己的任務(wù)?！拔覀兡苷f得來是多大的福分啊，”她們想著，“在合適的時間從合適的人那兒得到合適的建議真是太幸運了?！?/p>

貝克先生一上午都待在辦公室，忙著和弗雷澤小姐討論冬季的新款式。他是個非常注重細(xì)節(jié)的小男人，不可能沒意識到道格拉斯·普萊斯頓夫人眼神中閃爍的憐愛之情。他同其他人一樣需要世人的理解，而在自己的員工中天然有這么一員，他認(rèn)為自己很是幸運。

午餐后，有幾個小時不用對生意及家人費心勞神，貝克先生就心滿意足、精神煥發(fā)地去城里。

貝克先生一走弗雷澤小姐就來到廠房，坐在克萊爾旁邊?？巳R爾正在查對發(fā)票單，她抬起頭看著她。機(jī)器的噪音和無線電廣播聲使得兩人的談話就如在懺悔室里一樣私密。

“嗨，親愛的，”弗雷澤小姐嘆了口氣說，“我這一上午真是忙死了，我以為他不會出去了呢?！?/p>

克萊爾清了清嗓子以示同情，然后繼續(xù)查對發(fā)票。

“克萊爾，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對勁呢?！彼穆曇魩еN優(yōu)越感。

又是老一套，固定的老模式?？巳R爾決心要打破這模式，就這一次，她想著，也是最后一次。

“我很好，弗雷澤小姐，謝謝你。”她說著，一邊迅速瀏覽價目單。

沒再有任何回答?？巳R爾為自己的放肆多少有點害怕，因她畢竟未對弗雷澤發(fā)出的邀請做積極的回應(yīng)。她按部就班地干著活，內(nèi)心卻擔(dān)憂地怦怦直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呢？

異乎尋常的沉默。十分鐘后，弗雷澤小姐壓住火氣，看也不看她，說道：“克萊爾，請跟我來辦公室?！?/p>

她拿起自己的包，昂頭挺胸，眼睛只看著地板，走了出去。

克萊爾嘆了口氣，放下筆。她環(huán)顧廠房想尋找點什么能幫助她度過危機(jī)。一位縫紉工，埃羅伊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表情神秘兮兮的?？巳R爾移動目光，走向辦公室?！芭岬犀F(xiàn)在應(yīng)在銀行?！彼胫?，“哦，天啊。”

弗雷澤小姐坐下來，面向門口，表情威嚴(yán)，氣勢洶洶地等著克萊爾。她受到了傷害：誰都看得出。傷得很重。

“現(xiàn)在告訴我，親愛的，你今天怎么回事？”

克萊爾的頭有些暈乎，像是做了個噩夢?！罢娴?，弗雷澤小姐，沒什么！”她力求說得令人信服，可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懷疑其基本的真實性。難道生活不真的是空洞無意義嗎？如果一個人不幸福，生活怎會如意，只是除了弗雷澤和她的丈夫，世上還會有誰幸福呢？

“昨晚安妮特讓你不高興了？”弗雷澤小姐問道，給人的印象是，只要能讓她找到原因解決這個問題，她寧愿窮盡世間的一切問題。

克萊爾不禁一驚，一下子回到現(xiàn)實?！鞍材萏兀俊彼貜?fù)道，“哦，不是！”

“可是，”弗雷澤小姐說，“克萊爾，你的臉色不自然，眼圈發(fā)黑，你今天對我很不友好，這你也清楚，我只是想幫助你，親愛的?！?/p>

“她多么好心啊，”克萊爾想著，突然想哭，“真是好心！”

“我知道，弗雷澤小姐，”她說，“真的，我知道。但確實沒什么。”

她的問話者突然態(tài)度一變，溫文爾雅地說道：“如果真是這樣，親愛的，我很高興。不過記得如果需要我，我隨時都在。”她沒再說什么，看著克萊爾的頭扭向一邊，她莞爾一笑，“看著我，克萊爾！”

克萊爾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來，弗雷澤小姐凝視著她淚汪汪的雙眼，表現(xiàn)出一副極其自然而又純粹好奇的樣子。

克萊爾竭力恢復(fù)冷靜，說道：“我今晚會花幾分鐘見見安妮特，聽聽她是否還待在那兒工作。”

但弗雷澤小姐對此已沒有那么高的興趣，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親愛的，是嗎？我覺得那個女孩對你不會有什么好影響的?，F(xiàn)在，”她補(bǔ)充道，“我們最好在貝克先生回來之前再做些工作?！彼D(zhuǎn)向電話。此場對話到此結(jié)束。

天氣又熱起來，估計得有華氏九十度?？巳R爾感到筋疲力盡。廠房的噪音讓人覺得更加燥熱。一下午她都機(jī)械地寫寫記記，而筆不時地從她手中滑落。

她五點四十到了馬提尼克，一直等到六點半，可安妮特沒來?？巳R爾饑腸轆轆地回到家，心情很是郁悶?！鞍材萏鼐谷徊淮騻€電話說她不能來，真是太壞了?！敝钡剿?，她還不時地這么生氣地想著。

星期五，克萊爾醒來，喉嚨疼痛，體溫上升，確實覺得不舒服，所以當(dāng)她的母親執(zhí)意要給辦公室打電話，她也沒有反對。

房間很安靜，她又睡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后吃了藥片，喝了杯熱飲料，倚在枕頭上，頭轉(zhuǎn)向窗外。她看到高高的桉樹矗立在未開墾的土地上，還有斜坡下的港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郵遞員的口哨聲和偶爾駛過的汽車聲。室內(nèi)室外一片寧靜祥和，一切都是那么溫暖、明亮。

客廳的電話鈴聲似乎擾亂了這一切?？巳R爾拽了個枕頭壓在露在外面的耳朵上，繼續(xù)觀察那深藍(lán)色的天空，但思緒又一次被打斷了。

“是安妮特，”她母親說，“把電話接進(jìn)來，還是告訴她明天你打給她？”

“那接進(jìn)來吧?！笨巳R爾說。她坐起來時，打了個寒戰(zhàn)。

“喂，安妮特？”

“我不是安妮特，”對方回答道，“我是她的表妹艾菲，安妮特也在，但她不想和你說話?！?/p>

克萊爾猛地一驚，意識突然加速?！盀槭裁?？因為昨天晚上？”她問道。

艾菲聽起來很是興奮。“安妮特非常抱歉昨晚讓你失望了，今早她往廠子里打了電話想對你說對……”

“是嗎？”克萊爾嗓子發(fā)干。

“嗯，”艾菲強(qiáng)調(diào)說，“她現(xiàn)在知道你一直和弗雷澤小姐討論她，而且全說壞話，因為弗雷澤小姐今天早上狠狠地給她上了一課。安妮特非常難過。”

“哦?！笨巳R爾聲音極其冷淡。

“我告訴她不應(yīng)該為如此對待她的朋友感到煩惱，”艾菲說，“她完全贊同，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知道了?！笨巳R爾平靜地說。

艾菲原本是打算和她爭斗一番的，可對手的投降一下子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但猶豫片刻后她喊道：“那再見！”然后掛斷了電話。

不要思考未來，也無需孤獨、害怕或悲傷?？纯茨氰駱浜吞炜眨纯刺旎ò迳系膱D案，看看梳妝臺上的花朵，不要再想安妮特。

電話鈴又響了。

“喂？”

“嗨，親愛的，”弗雷澤小姐說，“我一直試著給你打電話十來分鐘了，但是占線。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不是很好?！?/p>

“哦！”她停頓了一下，“我不會和你說很長時間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安妮特談了很久。她告訴我她昨晚忘了和你的約會了，對此我真的很生氣。我告訴她不配有你這樣的朋友?！彼滞Ｏ聛恚坝H愛的，你在聽嗎？”

“是的，弗雷澤小姐?！?/p>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語速也越來越快。“我趁機(jī)告訴她，既然她幸運地生活在這個國家，至少應(yīng)該加入該國國籍，并像其他人一樣找份工作?？巳R爾，我做得沒錯吧？”

“懷疑自己嗎？”克萊爾心里想著。“安妮特剛打過電話?！彼f。

極其簡短的遲疑?！翱巳R爾，她向你道歉了嗎？”

“沒有?！?/p>

“我知道了，”弗雷澤小姐的聲音突然變得甚是親切，“她真的不怎么樣，親愛的，我覺得她對你一直是不良影響。”

“弗雷澤小姐，真是這樣嗎？”

“你沒哭吧，克萊爾？”

“是的，弗雷澤小姐?！笨巳R爾嘴角擠出一絲奇怪的微笑，“是的，我沒哭。”

“那我很高興，親愛的，我不能再說了，等你來上班，我們好好聊一聊。我敢保證，親愛的，離開這樣的一位朋友，你會更幸福的。”

“也許你是對的。”她說得倒是輕巧。

“那再見，寶貝?！备ダ诐尚〗闳绱饶赴爿p柔地說道。

克萊爾滿眼憂郁。

“希望你明天就好多了。”

“我想我會好的。再見?！?/p>

克萊爾轉(zhuǎn)向窗外，看見那幾棵高大的桉樹樹枝已開始在暖風(fēng)中搖曳，天空一片湛藍(lán)。

笑翠鳥的笑聲響起，久久不息。

“要下雨了。”她想。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丁立群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