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勇
去年,一位老人隨冬離去。
一
十月二十六日,中午。下著雨,冷颼颼的。
三叔突然來電,我們即刻趕回老家。
他雙目緊閉躺在床上,艱難的呼吸聲很響很沉重。我湊到他耳邊大聲告訴他,我們回來了。他費力地努努嘴,但無法出聲,痛苦得眉頭緊鎖,臉上的皺紋擠得縱橫交錯,深若溝壑。他的身體完全變形,胸廓突兀聳起,腹部卻深深凹陷,兩條腿如兩根嶙峋的枯木,緊靠滾燙的熱水袋卻仍是冰冷,已沒有了任何知覺。我們只能靜靜地坐在他身旁,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不堪,無法為他分擔半點。他拼命地想說什么,但無論我們怎么努力,也聽不懂那似是而非的音節(jié)所要表達的意思。
奶奶不忍心他操勞一輩子最后還要這樣牽腸掛肚,哽咽地告訴他,兒女團圓,一切安好??伤€是放心不下,氣若游絲,仍頑強地堅持著。說到小孫子已經(jīng)回來時,他緊閉的眼睛猛然睜開,過了一會兒,又連喊大姑幾聲。他的小孫子在一個遙遠的城市準備啟程,大姑已飛奔在路上。當大姑風塵仆仆趕到,任她怎樣呼喊,他都沒有了反應,他往大去的方向漸行漸遠,再也沒有回復任何人了。
第二天,我要回去上班。早上臨行前,我沒有告訴他我即將出門。每次與他告別,我都選擇悄然離開,因為只要“走”字一出口,他就會很難過很不舍,生離變成死別般揪心。是人到暮年容易感傷,還是因為以前性格剛硬,以致最后要用柔善中和,溫軟平衡,好使一生中庸圓融?或許,他是把一生的淚水——委屈的、悲傷的、念想的……都積蓄到生命的池子,等圍堤漸漸腐朽坍塌,才讓它盡情地,無所顧忌地流淌。那天寒氣料峭潮濕,中午下班后,我歪在火爐旁準備稍事休息,但無來由地總有絲絲懼怕妖嬈暗放,感覺有人在某個角落審視,眼神冷峻、犀利。朦朧中,門口飄進一個身影,穿著久違的藍色中山裝。我悚然一驚,睜開眼睛,房間里岑寂暗淡,一如平常。瞌睡潮水般涌來,我漸漸滑入橫無際涯的黑暗和深不見底的虛空。當電話把我喚醒時,一點多了。小姑告訴我,他走了!
他的父系鮮有多壽,他的母系長壽,但男丁多以偏枯告終,那是一個家族的密碼和指令,是對這個家族鏈上同類分子基本準確的預言。他未能幸免。在沒有任何異兆的夜晚入眠,在平常的清晨醒來,就是那樣一個復制粘貼般重復的日子,病魔追隨著夜色的翅膀侵入他的肌骨,頑固地盤踞,再也沒有離開。纏綿病榻,前后三年。三年間,他一直在努力,讓死神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钪褪窍M?,可對他來說,活著,只剩一個概念。他的情感和思維在成人與稚童之間徘徊,還要忍受酷刑般的病痛折磨。告別這個世界也許才是一種解脫和救贖,所以終究在親人守護下,安然離去,秋葉萎落般靜美圓滿。
十一月初四上午,新晴的天氣、蓊蓊的林子、啁啾的雀鳴、狺狺的狗吠、曖曖的遠村……一切美好得令人憂傷。我背著魂幡,走在他堅實的腳步曾無數(shù)次丈量過的路上,牽引他走向了最后的歸宿。
向晚時分,暮色低垂,幾點寒星疏淡,一彎冷月無聲。我來到他的墓前,給他點上一盞長明燈。周圍靜得出奇,泥地尚未干透,冬天的傍晚寒意徹骨,他永遠躺在矮矮的墳塋里了,那飄搖閃爍的微弱燭火能帶給他塵世最后的光明與溫暖嗎,能夠照亮歸路,讓他回首眷戀不舍的家嗎?
如果離別是為了下一次相逢,那么有一天,我們還會在一個地方聚首,那時他還認識我嗎?
也有人說,坐望光陰的兩岸,相忘于江湖。或者,浮生真是一場夢,莊生曉夢迷蝴蝶,醒來之后,斜陽卻照深深院,事如春夢了無痕。
二
鄉(xiāng)間有個說法,將逝者生前所用付之一炬后,他在另一個世界也能享用。我們將他的衣服鞋帽等物搜羅出來,以火苗為郵戳,請青煙當信使,將所有舊物打包寄給他。等一切清理停當,才驀然發(fā)覺偌大的房間少了一個人,空蕩蕩的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穿堂過牖,很涼,很涼。
他已無處可尋,但又無所不在。我看見他佝僂著身子從臥室蹣跚地邁向餐廳;他提著竹籃,握著鐮刀走向菜園;他靜坐階檐,對著斜陽,沐著晚風;他捏著酒盅,眉舒眼笑……在故園,在老厝,無論走到哪里,總與他不期而遇。房前屋后的樹木是他栽種,豬圈雞塒上面的柴薪是他砍伐,門前的小路,有他的腳印,對面走來的老人,是他的故交……他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已經(jīng)定格,但僅限于我們的腦海,歲月的風雨還會斑駁我們有限的記憶。英雄建功立業(yè)讓江山銘記,學者著述等身使世人膜拜,文學家恢宏的篇章、音樂家律動的音符記載著他們的名字,而時空寥廓,誰會把一個老農(nóng)的名字鐫刻在歷史的冊頁?
他一輩子與土地相濡以沫,鋤為筆,地為紙,一行行蓬勃的莊稼就是他得意的文字:水稻是小說,恢宏跌宕,引人入勝;玉米是詩歌,整齊鏗鏘,一唱三嘆;豆苗是散文,田埂地角,形散神聚。他的每個作品都以節(jié)氣為序、盛衰為絡,記錄流水光陰,但絕不雷同。走進綠浪翻滾的田疇,走進流光爍金的原野,走進曲韻流觴的水湄,翻閱他舒卷自如、金聲玉振的篇章,四季宏大的交響回環(huán)往復,悠然的行板是歲稔年豐的愜意,凝絕的慢板是天災荒年的無奈,急促的快板是爭分奪秒、不誤農(nóng)時,自由的散板是豐收在望、穩(wěn)操勝券。他的作品忠誠地見證了他的情感波瀾,如實地記載著他的人生豐歉。土地不但給了他創(chuàng)作的廣大空間,還給予他古道熱腸、一心向善等諸多美德。他收獲了滿倉的糧食,也收獲了四鄰八舍的尊重,以一個年高德劭的長者身份行走鄉(xiāng)間。他走后,一撥又一撥人趕來送別,淚眼婆娑,盛滿了不舍和感念。
他只是一個從事蠶桑稼穡的老農(nóng),但他憂慮的目光穿越了未來,并以灘涂小草的微芒質地,竭力站成一棵大樹的姿態(tài),想給予我們更多更久的綠蔭。他總是杞人憂天地擔心著莫須有的磨難、挫折橫亙我們面前,如果可能,他一定會化身一塊堅守到最后的盾牌,為我們遮擋這些刀槍劍戟的詭譎攻擊,哪怕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哪怕四分五裂,零落成泥。
如果要給他的病找一個誘因,我就是那不可饒恕的導火索。作為小城里一個漂泊的小市民,可憐巴巴的收入總是趕不上消費的增長和節(jié)節(jié)攀升的房價,我不敢在新建的樓盤前駐足,只想找一套便宜的二手房,結束寄人籬下的生活。一到假日,我就跟著好心人穿街走巷,接二連三地認識那些待價而沽的房主。好幾次,一切都談妥了,但到最后關頭對方就變卦。當他得知我的安居夢又一次泡湯時,很是難過,第二天就病了。沒過多久,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但他的病卻越來越沉了。那天我出門時,他一定是不放心,因此尾隨而來。我堅信門口穿中山裝的就是他——他最后穿的藍緞長袍內就是一套中山裝。
他只是一個如微塵如草芥的老農(nóng),順從命運的安排,老實本分地活著,一生披星戴月不辭冰雪,安分守己地做一個甘心情愿的祭牲,奉獻給大地神祇。這個世界需要政治家、思想家、藝術家,也需要默默無聞的草根階層。也許正是因為有無數(shù)這樣老實敦厚的人,才續(xù)寫了人類的無字秘史。
三
我認識他時,他已是一個老頭了,那時他身體康健、神采奕奕,作為一大家子的掌舵人,擁有絕對的威儀和尊嚴。他的前半生,我來不及參與,但我臆測他過得還好,除了跟我們多災多難的國家一起坎坷負重外——但那是一個群體共同的經(jīng)歷。在他靈前,幾位白發(fā)老人的緬懷勾勒,填補了我對他認識的空白。
他出生在一個條牛石種、耕讀傳家的家庭,如果沒有變數(shù),他會上私塾,掌田地,至少早年能過上一段富足安逸的生活。但在他童年時代,一件事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
一個柳絮紛飛的下午,一位俊朗斯文的小傘匠來到他們家修傘,其時他的姑姑正待字閨中。老天讓兩個年輕人在春意氤氳的季節(jié)狹路相逢,并且讓他們碰撞出耀眼的火花。生命噴發(fā)的原始激情如此美好,如此激烈,他們睥睨一切,飛蛾撲火一樣奔向對方。自古兩情相悅是件美事,但在需要三媒六證的年代,私定終身尚不可被原諒,兩人同姓同宗更是違背倫常,罪不可恕。幸福來得突然去得急遽,他們甚至來不及細細品嘗初戀的甜美滋味,就被拋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憤怒的族人把姑姑系上麻石,沉于祠堂前的池塘。她曇花一現(xiàn)的感情讓自己罹難,也使家人蒙羞。她的至親被最嚴厲的家法懲治——削譜去籍。一個個曾經(jīng)被寄予殷切期盼和美好祝愿的名字,被一支義憤填膺的大筆從厚厚的家譜中一筆勾銷,淪為那個源遠流長的家族難以啟齒的污點。長輩變賣家中田地房產(chǎn),帶著他們開始顛沛流離的生活。
流亡第一步是投親。他一個堂姑姑家道興旺,良田百畝,并置有義莊。堂姑姑念及骨肉親情,讓他們幫忙打點義莊。他們在那里購買了房子,準備安頓下來。在他晚年夢囈般時斷時續(xù)的講述中,那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傳統(tǒng)南方民居,從平面看,是一個典型軸對稱圖形。以對稱軸為界,他們與另一家各居一半。雖同居一個屋檐下共飲一井水,但那家人看他們狼狽而來,落魄不堪,經(jīng)常惡語相向、尋釁滋事,僅僅是因為越過了堂屋的界限,他們就對幾個玩耍的孩子拳打腳踢。童年的痛和恥辱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夢魘,始終跟隨著他,直到晚年。沒有根系的安穩(wěn)注定短暫縹緲,堂姑姑突然在某天失蹤,她把一切置換成銀元,跟一個過路的軍人遠走高飛,永遠消失在蒼茫荒涼的歲月里。
流亡的第二步是自謀生路。開過飯店、打過豆腐……“屋漏更兼連夜雨,行船偏遇打頭風”,無論做什么都是干一行賠一行。
他的母親在積蓄即將告罄之時,及時回娘家省親,向父兄哭訴種種不幸。他外公家還算殷實,他母親曾深得外公的疼愛。外公把他們一家接到身邊,結束了他們流亡的生活。買了兩丘薄田后,錙銖用盡,他不得不過早地承擔家庭的重擔。他有個秀才姑爹是個私塾先生,在家開館授課,姑爹可憐他們的遭遇,把他接到身邊習字念書。他在那里只待了幾個月,簡單地發(fā)了蒙,就被父親強拉回來成了一個看牛娃。農(nóng)閑時候替人看牛貼補家用,稍大后便給一戶人家做月工,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對雙親沒讓他讀書這一點,他一直耿耿于懷,即使日薄西山行將就木,想起這事也還是要埋怨。
他的上輩都是讀書人,他的家族多出秀才,聽說他的父親也酷愛看書,常常手不釋卷,廢寢忘食。難道僅僅是因為生活所迫才不讓他讀書的嗎?我見過他的母親,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一雙小腳,拄著拐杖,平絨帽子,大襟衣服。她曾無限留戀地向我們追憶她小時候的美好生活,但從沒有說過后來的辛苦,更沒有提過不讓兒子讀書的原因。
四
寄居在別人的村莊里,他如一株水土不服的高寒植物,努力而緩慢地生長著。他帶著諂媚的笑容,卑微地俯下身子,夢想著融入和同化。他的想法幼稚天真,特別是外公和舅舅們淪為底層難保自身后,他內荏的表現(xiàn)更加激起了某些人惡作劇的心理,總想把他們作為消遣的猴把戲,今天故意找碴,明天上門吵架,然后甘之如飴地享受勝利者的虛榮大餐。在訕笑、謾罵、排擠、誹謗、羞辱的澆灌下,他隱忍倔強地成人成家。圍湖墾田開始時,他帶領家人逃離般加入圍墾大軍,那是從不同村莊出發(fā)的草莽隊伍,沿著洞庭湖逶迤曲折的岸線行走,他們在一處蚊蠅滋生,蛇蟲潛爬的地方燃起了拓荒的炊煙。他和他的同伴用肩膀和雙手壘起一道堅固的堤防,把湯湯湖水截在外湖,將內湖糾結纏繞的水草連根拔起,露出黑黝黝的湖泥,閃爍著炫目的光芒——那是莊稼溫床上散發(fā)出的令人迷醉的初乳的馨香,一個前所未有的村莊就這樣拔地而起。作為開拓者、建設者,他似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樂土,有足夠的理由高揚尊嚴的旗幟,開啟嶄新的生活。他看著一個個來到人世間的孩子,預想著他們光明燦爛的前景,他的勞作意義豐沛,激情蕩漾。
隔著一條壟,新村背后盤踞著一個實力強大的老村。老村人以地主自居,對入侵者大為惱火,尤其是他,一個外鄉(xiāng)淪落客,居然在臥榻之側活得日漸滋潤,這是對老村光輝歷史無尚尊榮的嚴重挑釁和褻瀆!
終于在某天下午,忍無可忍的老村人傾巢出動,肆虐的洪水一樣涌向新村,小孩打頭陣,無所忌憚地爬屋上樹,隨后,成年男女沖向他家,男的鋤頭齊下翻挖地坪,女的尖聲厲罵一旁助威,他們帶著戰(zhàn)士的勇敢奮不顧身,激動的臉上露出所向披靡的勝利微笑。場面聲勢浩大,到處是人影,到處是罵聲。奶奶緊拉住一個在高處觀戰(zhàn)指揮的人,哀求他制止這混亂的場面。那人臉色嚴峻,目不斜視,大義凜然地對著無比亢奮的人群用力一揮,“挖!快挖!”奶奶絕望地松開手。幾個年輕人沖進屋里,搬出椅子柜子,奶奶想制止這明目張膽的搶掠,一個身強力壯的人用力一推,她從高高的田坎滾到水溝里,牙關緊咬,人事不省……
那是一場有預謀有組織,經(jīng)過周密安排、精心部署的集體行動。幸好那天他不在家,要不然后果將不堪設想。每種動物都有圈定領地不容外來者窺伺覬覦的本能,那是空間有限、物質匱乏的大自然的嚴酷法則。今天,當我以旁觀者的身份實錄時,絕沒有為他聲討原罪、清算過往的意思。我只是想表達,在那樣風聲鶴唳、四面夾擊的日子里,他孤軍奮戰(zhàn)是多么艱辛。他貼著異類的標簽,偏離既定規(guī)則軌道,飽受失群的孤苦和兇險,轉蓬一樣因風起落,浮萍一般隨波逐流,在切斷源頭無所依傍的忐忑惶恐之中生活著、掙扎著。
遺世獨立是隱士的行為藝術,仗劍天涯是俠者的浪漫想法。作為平頭百姓,普通人家,我們是多么熱愛群體的喧囂市井,我們是多么渴望集體的溫暖庸常。
五
地坪翻成菜地,親人臥病醫(yī)院?,F(xiàn)實的遍地荊棘再次戳穿凌虛高蹈的理想氣球。天高地廣,他滿腔的悲憤無處可訴,只得又踏上遷徙的路途。
他尋覓的目光對準了亂葬崗旁邊的一塊無主荒地,那里遠離其他村莊,與他們開墾出來的田地隔河相望,不會受到打擾,且便于耕作。但這是一個浩繁的巨大工程,在沒有任何現(xiàn)代裝備,全憑肩挑背扛的年代,他循著愚公的偏執(zhí)思維和單純想法,以歲月的長河作注,押上自己和后輩綿延時光的籌碼,孤注一擲地等待開出一副逆轉乾坤的牌九。
他雞鳴即起,荷月方歸,無關風雨,不問世事,在親友間或的幫助下,用大半年時間挖掉近千方土,開出一個平整的屋基;接下來又歷經(jīng)挖泥、和泥、制坯、曬坯、上窯、燒窯、出窯等復雜程序,燒制了數(shù)萬紅磚,然后延請泥瓦木匠等手藝人入場,按照他的設計構想,開始一磚一瓦壘筑新的窠巢。這期間,他還要扶犁倒耙耘種藏收,他把自己當做一個不息的鐘擺,用不分晝夜的匆忙運轉,一邊換來飽滿的谷粒和時鮮的菜蔬,喂養(yǎng)出兒女健康的體魄和美好的品德,一邊燕子銜泥一樣搭建了一個簡陋但溫暖的巢穴,給自己可恥的流浪命運畫一個休止符,也給子孫振翮遠行創(chuàng)造一個安寧穩(wěn)定的起點。他的后輩從這里出發(fā),如一顆顆蒲公英的種子,隨著宿命的風飄散四方,彳亍荒寒歲月。當他們疲憊不堪,甚至無限絕望的時候,只要遠眺出發(fā)的方向,就有溫情、力量和勇氣汩汩而來。
當我們開始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這里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茂樹修竹,雞犬相聞,一副俗世歡歌的景象,兼具恬淡隱逸的意蘊。貧窮的生活已有改善,但他仍癡迷于種養(yǎng)經(jīng)營,土地是他始終不渝的堅定信仰,每年多少不等的收成是對他虔誠禮拜的最好回饋。他的孩子均已長大成人,并且都還爭氣,不但有較高的文化程度,還掌握了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忙碌在電站電排、紙廠茶場等生產(chǎn)一線。通過兒女婚姻等多種途徑,他連接并鞏固了與遠村近鄰的關系,并且,隨著風俗的移易、觀念的開化,加之他的克己忍讓,很多人逐漸把他當做本家長輩一般敬重愛戴。
小時候,他幾乎每年都要帶我們到他的老家去,用年復一年簡單機械的行動,反復強調我們的記憶——在那陌生的綠水青山間,埋葬著我們的列祖列宗,生活著我們的近親旁系。有一段時間我很不理解,他終于開辟了自己的疆土,為什么還念念不忘拋棄他們的大本營,那是他痛苦的原點和罪惡的淵藪啊!而現(xiàn)在我猜想,他可能始終沒有從被遺棄的噩夢中醒來,他在守望自己的源頭,也在尋找最終的歸宿——生命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不是讓我們經(jīng)常叩問來源、探索去向,汲汲地尋找一個可以皈依的方向嗎?
很多年以后,老家重修族譜時,把幾個刪掉的名字又規(guī)規(guī)整整加了上去,那一個個豎排印刷的宋體字,長腿瘦腳蚊子一樣叮在慘白的薄紙上,沒有任何美感可言。他瞇縫著眼睛,盯著那一行行窄窄的文字,很久。不見風雨,亦無陰晴。
六
去年冬天,一位老人悄悄離去,他是我的爺爺!
原上草綠,陌上花開,又是春歸時節(jié),可他一去無蹤,再也不會和我們分享這繁華似錦的紅塵盛宴了!
愿他的那個世界,歲月靜好,時世安穩(wěn),沒有流浪,沒有歧視!
愿他的那個世界,華枝春滿,月圓天心,沒有離愁,沒有痛苦!
責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