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當一個旅人駐足,手捧一握重復的流沙
一個年頭和一座高山,這沒有明顯的區(qū)別
——當一個裁判站立,手握一個金屬秒表
當一個旅人駐足,手捧一握重復的流沙
——舊詩《沙》
三月剛過,油菜花正黃,風中也帶有一股止不住的春意,這一季節(jié),正是小和尚與小僧尼還俗的最佳時節(jié)。深山。孤寺。晨訓。晚鐘。心靜者則靜。但心靜得太久了,該選一時節(jié),三月后,春暖花開,柳樹萌芽,俗世燦爛,就在這樣的日子里還俗。這樣的時節(jié),我會在人群中尋找具有一顆春心的人。從田地到人群,都能找到引人注目的部分與個體。
在坡陽古街,臨街的一間屋子里,一撥人在操弄著民間樂器——二胡、京胡、嗩吶、月琴、橫笛、大鼓、小鼓、鈸。他們在演奏一出婺劇《小和尚下山》。在入口處聽到。在同和酒坊聽到。在豆腐坊聽到。在惠生堂聽到。在同泰酒坊聽到。同泰酒坊前面坐著四個老年婦女。兩個望向東邊,東邊有觀光客源源不斷地往這邊來。兩個望向西邊,西邊的觀光客一個一個地從弄堂處拐出,去向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村莊。
這四位老年婦女是婺劇的忠實聽眾。她們聽得很入神。目光的方向不一樣,但是她們的聽覺是一致地指向民間樂隊的演奏處。樂隊中間,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中年男人在唱著這出選段。同泰酒坊前的四位老年婦女,她們不知多少遍聽著這出民間婺劇《小和尚下山》。此刻我站在她們的正對面。她們處在陽光直射的空間里。我站在老街的陰影之下。我這樣站著,虛構(gòu)她們的過去時代:
安靜的鄉(xiāng)村、泥濘的鄉(xiāng)村、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集市喧鬧的鄉(xiāng)村、言語率直放縱的鄉(xiāng)村、她們的父輩和祖輩的鄉(xiāng)村。這是他們的鄉(xiāng)村,也是她們的鄉(xiāng)村。她們年少過。她們年輕過。她們在中年經(jīng)歷了時代的巨變。她們聽了多少年的婺劇了?從少女時代起,聽著婺劇看著婺劇。聽《小和尚下山》,也聽許多別的民間婺劇劇目。最喜歡聽的還是《小和尚下山》。她們從懵懂時代一直聽到青春萌動時期,那時,她們會趕到城里聽,趕到鄰村聽,看戲臺上極緩慢的唱腔,水袖;看人物在舞臺上如夢般地游移,咿咿呀呀地唱:
可惜這位(嘛)小官人,
他的命犯孤鸞星,(啊呀)孤鸞星,
三六九歲難得過,
(啊呀)一十三歲命歸陰。
若要娃娃人長大,
除非是送入深山苦修行。
爹娘無可奈何,
哭哭啼啼將我送入那空門去
那時她們年輕,體形裊娜,肌膚吹彈可破,因此她們喜歡俗話,俗戲,俗事。喜歡鄉(xiāng)間爛俗的愛情傳奇。喜歡小小的出格。她們會背會唱這些唱詞。慢慢地懂得了這些唱詞中克制而又小小出格的情欲部分。這一切,世俗而美好。在鑼鼓琴簫響起的鄉(xiāng)村戲臺,唱腔的聲音觸及到戲臺前的每一個角落。她們青春的身體旁邊是比她們懂事稍晚的粗魯?shù)哪星嗄?。戲劇是美好的。鄉(xiāng)村的青年與女子的內(nèi)心是酌熱的。但是她們都不會做出格的事。她們想做出格的事,不敢做出格的事。她們的行為準則被鄉(xiāng)村規(guī)約管制著。她們在戲曲尋到了想要做的事。所以她們是如此喜歡看戲劇,看《小和尚下山》,看戲劇里的年輕的小和尚與小尼姑。
她們就這樣聽。一直聽到情欲激蕩的少婦時代,然后是生兒育女,無盡的家務(wù),耗去了她們的美妙情欲,耗去了她們的青春,美貌,耗去了她們僅剩的夢想。
多少年之后(歲月如此漫長) ,她們會偶爾聽《小和尚下山》(收音機),偶爾看《小和尚下山》(舞臺上)。在無人的時候,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低聲地唱唱臺詞——
我有意把心事與他來道破,
啊呀天啊!啊呀地啊!啊呀蒼天!
這就是她們所有的表達了——情感。委屈。想象。偶爾的騷動。生活的重任。對子女的溺愛。
在她們的背后,是常年幽暗的同泰酒坊。早年的酒坊主從安徽來嶺下朱落腳。他從老家?guī)韹故斓尼劸萍妓嚕龅氖菑拇说剡^往的南來北往的過客中的皖籍人的生意,一碗熱酒下肚,有忘憂,有時也勾起滿腹的心事,偶有宿醉的客人,但大多都克制著喝,為著下一段的趕路。也有其他的或趕往衢州、婺州,或趕往臺州、溫州、處州,或還有去往更遠地方的客人。之后,千里之外,他們會想起,嶺下朱,同泰酒坊,冷冬中一碗溫熱的好酒。
如今同泰酒坊惟剩幽暗的深屋,兩進。陽光自天井射入。落寞。而在它前面坐著的四位暮年的女人,在她們所知的記憶中,同泰酒坊基本就是今天這個樣子了。還有同和酒坊,與同泰酒坊僅隔六七間房屋。這同和酒坊,也是一樣,或許來往的客人更加復雜,因此店主得具備更高的周旋能力。
婺劇演奏演唱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已看到了民間樂隊的全部成員。嗩吶手鼓著腮幫,被氣息憋紅了臉,響亮的聲音幾乎成為伴奏的靈魂之聲。鼓手除了擊打鼓面,還兼敲銅鈸與打板子。他是掌握全部節(jié)奏的所在。唱腔響起。高亢。婉轉(zhuǎn)。經(jīng)久不衰的鄉(xiāng)村劇,取決于經(jīng)久不衰的鄉(xiāng)村觀眾。取決于單調(diào)生活中對基本情與欲的向往。和尚向往。尼姑向往。凡人向往。官家老爺向往。但官老爺不聽《小和尚下山》。官老爺聽《紅樓夢》,偷看《金瓶梅》。鄉(xiāng)村淺俗,率直,純樸。鄉(xiāng)村真誠地喜歡大俗,也質(zhì)樸。《小和尚下山》在坡陽古街。鑼鈸嗩吶的樂聲幾乎充滿了整條古街。樂手是陶醉的,當他們演奏出的旋律與演唱中的中年婦女以及唱和尚角色的中年男人所唱出的聲音吻合度高,他們正在演奏中的身子得意地搖晃起來,我看到那種滿足浮在了他們的臉上。游客是停不住的,游客是比過客還輕的經(jīng)過的人,經(jīng)過他們的面前,經(jīng)過這條古街,幾分鐘或更短時間的停留,就匆匆地趕往再下一個去處。這是世界上最傲慢最吝嗇的施舍。游客一撥撥地經(jīng)過他們面前,走到前面的巷子分叉處,左拐,去往另一個古村。游客們永遠在趕路,永遠輕浮,得意,如過江之鯽。他們最忠實的聽眾是街坊鄰里,是街坊鄰里中的老年人。曬著太陽,瞇著眼,聽著不知聽了多少遍的早已爛熟于心的唱詞。聽著鑼鈸、鼓聲、嗩吶、二胡、京胡、月琴。
走空了游客的坡陽古街,再過一會,樂隊收起樂器,古街又會恢復原有的寂靜。街面寂靜。陽光寂靜。陰影寂靜。在門前曬著太陽的四位老年女人寂靜。
時間總是有跡可循。走到更上面的街尾,從街面的門板的豁口,從土墻的剝蝕程度,可大致推測年代的久遠。
這是更早的那些年代,一百年前。兩百年前。數(shù)百年前。
在離坡陽古街幾里路外,有八仙溪。鐵拐李,何仙姑,曾經(jīng)經(jīng)這里過嗎?時間深處的傳說,猜測,想象。一切都不得而知。站在經(jīng)過治理過的清澈的溪流邊,更切近的是《小和尚下山》,而不是鐵拐李何仙姑。
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了嶺下朱鎮(zhèn)公路邊幾處“現(xiàn)殺黃牛,黃牛肉”的土菜館招牌,俗世,美味,饕餮,“現(xiàn)殺”一詞,那么生猛,直接,粗魯,率直,樸實,有力。這也是俗世的快樂,與鄉(xiāng)村婺劇,與《小和尚下山》,與樂隊高潮處搖晃著身子,嗩吶手鼓紅了腮,這一切,一一地對上了號了。
我喜歡重復的事物——重復的時間輪回——重復出現(xiàn)的婺劇唱腔——重復出現(xiàn)的鄉(xiāng)間樂隊的身影——重復出現(xiàn)的鄉(xiāng)間土菜館質(zhì)樸有力的招牌——重復流淌的八仙溪清澈的流水。
我記著,在坡陽古街,回頭,轉(zhuǎn)身 ,看一街舊時光里的散淡舊景。仿若看自己一生的落寞……
松陽:黑色屋頂浮在上方,如此安寧
一、霧中之一:楊家堂村
十一月十七日,大霧。去往楊家堂村的山路上,最早呈現(xiàn)的事物是柿子樹。我喜歡山里的霧及霧中的事物,安靜,濕漉漉,附近的說話聲傳過來時,因了濃霧而顯得切近而清晰,但看不見人影。當高高的分布著凌亂枝杈的柿子樹出現(xiàn)在眼前時,濃霧中的樹枝纖細而黑,成熟透了的柿子倒掛著,這是一種山里特有的安靜的等待,若無人采摘,它會選擇一個時刻,中午,或傍晚,聽到一聲輕盈的落地聲,然后又歸于安靜,最后悄無聲息地重歸于大山。松陽山里的柿子,不僅僅是楊家堂村的柿子,都幾乎無人采摘,飽滿的橢圓形的金紅色的柿子,從開始就安靜地生長,從青到紅,慢慢地成熟,再重新安靜地墜落回歸大山。霧中的楊家堂村亦有著柿子樹的品質(zhì),整個村子安靜異常,從霧中顯現(xiàn)出一組組淺黃色土墻筑成的黑瓦屋頂房子,這一組組屋子依山而建組成了整個村子。這里的房屋代久遠(大部分屋子建于清代),時間的緩慢的生長,使得所有的屋子成為了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它的墻,它的瓦,它的木構(gòu)件,它的道路,在安靜的時間深處呈現(xiàn)出來,其質(zhì)樸而古老的氣息,與村頭的三棵大樟樹共同守護著村莊里的來自古代京兆的姓氏的歷史。
時間從來就是一片迷霧,關(guān)于楊家堂村的宋氏族姓,遷徙,尋找,這肯定是一個有意味的故事。它幾乎與這座村莊同興衰。這些故事,最佳敘述者是魯曉敏,他會從講述這個村莊的風水歷史開始,然后進入故事的層面,關(guān)于姓氏,關(guān)于村莊,關(guān)于村民。特別是講述風水時,他會在不斷的講述中時不時地有新的發(fā)現(xiàn)。風水,故事,村莊,與講述者魯曉敏,構(gòu)成了一個獨特的松陽鄉(xiāng)村景觀。在楊家堂村,他不斷地指給人們看某幢門臺,木構(gòu),祠堂,水系,以及四周的山勢。言說這一切時,他是如此專注,仿佛進入到了時間與村莊的內(nèi)部,進入了某一幢老屋與姓氏的深處。在大霧的這一天,我離他有些遠,他站在村子的另一頭,我看到他的手勢與口形。因了霧,這一切都很隱約。有時根本看不清口形與手勢。但我能大致判斷他所說的話語的方向,比如風水,故事,人物。當隱約看到他手指群山、水渠、門臺,那是他在借這座村莊闡述他的風水觀。他的思路,言說,風水觀,人物故事,構(gòu)成了霧中的柿子樹,那些被他所一一講述的村莊,是一個個柿子,它們在敘述中,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意思,也越來越為外人所知。當這些村莊,悄然落地,即是一個個成型的篇章,它被因此歸入特有的中國古村落語境中去。
將離開時,站在村莊的背后,看到整個村的黑瓦覆蓋的一組組房子。它們沉入在大霧之中,屋身沉在乳白色的迷霧中,只有黑色屋頂浮在上方,如此安寧。
二、霧中之二:岱頭村
第二天上午,霧比前一天在楊家堂村時更加地濃了。我所不知的岱頭村隱藏在濃霧中。車子的一次有驚無險的倒車,使得車里人的尖叫成為這八百米高山上的唯一的高分貝聲音。待靜下來后,為著剛才的尖叫,幾乎一車的人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愧疚。霧,尤其高山岱頭村濃霧是需要靜的。似乎是熟悉的場景,似乎是熟悉的海拔,以及濃霧——我的青少年時代,同樣在一個海拔八百米的高山上生活,同樣是常常大霧彌漫。霧中的岱頭村是記憶的媒介,人生是一場持續(xù)的大霧。少年時代,高山上的大霧常常濕衣裳,濕頭發(fā),濕睫毛,手握農(nóng)具柄,能感到木柄濕而涼。而現(xiàn)在,在松陽岱頭村,當下的詞語遭遇了濃霧,同樣有如大霧中的農(nóng)具木柄,濕而涼。一行人中,隨行的松陽朋友說:這里古名“岱峰”,曾叫“柴望處”?!安裢奔吹兰异懿窦捞?、遙敬諸神。因為山高,岱頭在外人(平原人)看來是離天很近的地方。這里的葉氏古有道風,祖先在洪武年間遷徙到這里,已有六百多年。他簡短敘述岱頭村時,離開口腔的每一個詞語都遭遇了岱頭高山的濃霧。他說得不重,語音卻清晰無比。大霧中高山上的詞語的清潔度遠大于平原。我能感覺到帶有麗水一帶特有口音的元音在霧中短促滾動,向前,迅速弱下去,消失。但是它比平時消失得慢那么一點點,使得聽起來更加親近。而遠處的聲音則不同,當人被大霧阻隔著看不到影子時,聲音就會加大,尾音就會拖長,會讓語言在霧中穿行的時間相對長那么一些,而語音在空氣里無端地讓人有了濕度的感覺。岱頭村的房子是松陽的代表性古民居語言之一,它們在大霧中保持著濕度,瓦是濕的,路是濕的,晾衣竿是濕的,路邊的蛛網(wǎng)是濕的,行走的村民是濕的,他們看外人的進入時的眼神是濕的。大霧中龐培在不斷地拍攝與被拍。而同行的女性們則更像大霧本身,輕盈,柔弱,有著霧狀的語言與思維,有時一句話讓男人們不著頭腦。這因著平時清靈的眉眼在這時看不真切了,甚至看不真切她們的身影,因此給男人們的觀察與判斷帶來了障礙,因此于男人而言,這時的她們也就更像霧本身了。而她們的身影也在濃霧里若隱若現(xiàn),她們穿行在岱頭村濃霧籠罩中的濕漉漉石頭路上,步履輕盈,與山妖作姐妹。也因此成為了岱頭村濃霧中的一個抒情注釋。在《國家地理雜志》上,不知有無關(guān)于霧中的岱頭村的描述。美國詩人桑德堡寫有一首關(guān)于城市的《霧》
霧來了,
踮著貓的細步。
他弓起腰蹲著,
靜靜地俯視
海港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
當代的城市再沒有桑德堡所描述的霧,現(xiàn)在彌漫中國廣大城市的是霾,是污染。只有在岱頭村這樣的高山上,霧才是霧,它是純凈的,詩意的,混沌的,彌漫的,空前安靜的,濕漉漉的。它是一只無聲的貓,只是它再也不愿去如今的城市了,它更多地待在深山里高山上擁抱岱頭村楊家堂村等這樣的遠方的山村。更多地出現(xiàn)在攝影家呂勁天的鏡頭里。
三、松陰溪畔
松陰溪流水,不急,倒影細碎,有時,倒影如清風,這是文人在松陰溪畔的心境。而流水所隱喻的時光,文人們對時間的感慨,包括對松陰溪的時光感受,都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句話的精確涵蓋之中。在松陰溪,當人在溪畔緩慢步行,看松陰溪流水,恍惚感來得是如此強烈,同樣地,現(xiàn)實感也來得如此強烈。是它推動松陽推動古處州的時間流程,使得松陽大地豐富如斯。
有一年去松陽。同去的有龐培、陳東東、胡漢津、鄭驍鋒、阿航、葉麗雋等。去了松陰溪畔的延慶寺塔。延慶塔與松陰溪相對,同樣對時間的記錄,方式卻截然不同!延慶塔對記錄歲月是有刻度的。它的時間刻度是一千年來極其緩慢的塔身的傾斜。這是它的內(nèi)部的時光流水,十年二十年不是它的刻度,它的刻度是以半世紀半紀記。經(jīng)由十余個世紀,它的最高處偏離垂直中心軸線一米有余,這是千年的刻度,它的每一微微的傾斜每一小小的刻度,都見證了多少人世的興衰與悲歡。當我們拾級而行,一層層地往上,一長段寬闊平緩的松陰溪流水收入視野。身處木結(jié)構(gòu)古塔,陳東東是一個非常專注的攝影者,他拍攝事物一如他的寫作,緩慢,深入,貼切。在古塔內(nèi)部,為了精確地拍攝一個細節(jié),陳東東有時保持一個長時間不動的姿勢,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個時間的使者。龐培則像被時間所書寫的一首抒情詩,他看到古塔時,易于激動,情緒溢于言表,與心境與外部事物的變更迅速契合在一起。驍鋒則更像一個從古塔內(nèi)部走出來的人,他以真誠的心胸與每一個朋友交往,當一聲鐘聲響起,一只飛鳥消失于遠處,進一步帶動了驍鋒的獨特的時間品格。而阿阿航則是一個時間的講述者,他講,麗水方言,每處都有不同,方言有時如風吹過平原與山巒。
松陰溪的流水是有品格的,延慶塔的時間是有品格的。在松陽的時間深處在古處州的府地,松陰溪畔的宋代女詩人張玉娘的《山之高》三章,穿越時間而來: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jié)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云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那一晚,在松陰溪畔,有人朗誦了張玉娘的這首詩。松陽使我震驚,張玉娘使我震驚。因了張玉娘,松陽可稱是一座愛情之城,她的時間品格,越是久遠,越是讓人動情。她有情調(diào)卓越的松陰溪,她有愛情之魂張玉娘,她有一部《蘭雪集》,她有這時間最深處的文學瑰寶……古代處州大地上濃郁的詩意,愛情的傳奇,即使是一個外來者,在短短幾天內(nèi)也能夠有著深度的感受。
當我回到樂清,想起松陽,首先想到一次次在松陽相聚的朋友。魯曉敏。何山川。樂思蜀。徐然虎。毛魏松。那一年,我記住了松陽朋友。回樂清許久之后,我寫下了《在松陽飲端午茶》一詩,最后一節(jié):
我生活在嘈雜的樂清,俗世的情懷一次次洶涌過后
在平靜下來的這一刻,以及許多年以后
我的思緒,會再一次逆著甌江,往西,往北
經(jīng)過青田、麗水,到達松蔭溪畔
只有此時,我的情懷才能夠稍稍靠近端午茶。
只有此時,我再次重讀松陽縣,一封悄悄打開的靜謐的友人書信!
路過湖墅,星星點點
一、運河夜船
湖墅,在這之前,我未到過。在這之前,只有一次,我曾乘船經(jīng)過那里而未踏上陸岸。因此確切地說,不能算是到過。
三十三年前,一個冬日的傍晚,我從武林門到達環(huán)城北路的運河碼頭,上了一條載著二十余人的小火輪,去往的地方是蘇州。這條舊船,將沿運河出杭州,經(jīng)嘉興、湖州,進入浩渺的太湖再抵達蘇州。五點半,跳上晃動的船只,坐好,柴油機響起,冒出黑煙,黑煙變白,變淡,然后開船。船上有杭州本地人,去蘇州做小買賣。船剛開出時,天還有微光,河水先于天色暗黑。馬達的響聲不均勻,整條舊船船身微微顫抖起來。約二十分鐘后,那個杭州本地人說,要過賣魚橋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賣魚橋的地名。夜真正黑了下來,河流與黑夜,有了兄弟般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彼此不分。我身邊的情侶對應(yīng)著兩岸的燈火,他們心里有溫度。船中的杭州人說“賣魚橋”這個地名時,發(fā)杭州的語音,低起輕收,模糊,交混,與船尾的柴油機聲混為一體。在他說出賣魚橋地名之后,夜船駛進了如今的運河湖墅段。小輪船單調(diào)的節(jié)奏,使得船上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昏昏欲睡,或半閉著眼睛打瞌睡,或真的睡了。我則想象著河床上的一切——沉落的玩具,自行車輻條,廢棄的磚頭,水草。在這些事物之間,會有河蚌,它們沉默地移動,視河水為新娘,有時向下游,有時向上游。鯽魚在黑暗的河水里,有時四散逃竄,有時會停留在河汊的某一處。河蚌是高傲的,只是極緩慢地移動,閃亮的蚌殼在河水里緊閉。我至少要堅持一小時,在這一小時內(nèi),不入睡。我要看著運河兩岸向后移動的燈火。剛才說過賣魚橋的杭州人,乜著眼睛,幾乎入睡。一冊《中國地圖集》,紅色塑封,在我的挎包里。圖冊的杭州部分是全新的,之前從未翻閱過。來之前打開地圖冊,翻到浙江省杭州市,查運河,一條細小的藍色河流。此時,船,河蚌,懸在水中的鯽魚,中國地圖冊,賣魚橋,及一船睡著的、未睡的、將醒將睡的人,構(gòu)成了一個可被感知的空間。
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個旅行切片,它一直存在我的記憶之中。關(guān)于這次旅行,記住的是頭尾時間(入夜,清晨)。因為船過拱宸橋之后,我也很快地入睡了。一次三十三年前的夜航船,是我第一次的運河夜乘經(jīng)歷,也是我第一次經(jīng)過富義倉、賣魚橋運河段。也是在這一次,我記住了賣魚橋這個名字。三十三年前的賣魚橋——蔬菜,活禽,河鮮,南貨,還有著生動的買與賣,站的,蹲的,彎腰討價還價的,邊上吆喝的,小喝著往對方空籃子里倒螺螄,倒河蝦,倒菱角,倒茭白。至下午二、三點鐘,人去市散,至這一班夜航船經(jīng)過時,賣魚橋是寂靜的。寂靜中仍會有一種氣息,穿過黑夜,延續(xù)至清晨,對接又一個熱氣騰騰的賣魚橋早市。
那一夜,夜航船過湖墅,至今已是記憶淡漠,唯記得的是一艙未睡的、將睡的、已睡的、沉睡的人,以及賣魚橋這個地名,以及說出“賣魚橋”這個地名的杭州口音的發(fā)音。
二、絲綢倉庫
在湖墅街道中段,大兜路,一組四幢的青磚建筑,墻體高大,沉著厚實,墻面恢弘,一種正統(tǒng)實用的蘇式建筑風格,它似乎并不提供想象,這一種建筑樣式,決定了它所分配給人的想象范疇極小:一、廠房;二、庫房。陪同的黃群證實這里是倉庫,是一九五一年開工建造的杭州國家絲綢儲備倉庫。絲綢,于杭州,于中國,是近乎于物質(zhì)化了的意識形態(tài)象征,它的奢侈,它的強大的象征意味,是中國中高階層的一種傲慢與詩意混淆的表達形式。從皇帝至商人,無不是綢服緞被。那些做活計的人一買不起絲綢,二即使有絲綢,也是不合適的,粗糙的手掌拂過綢面,會帶出許多絲線出來,會嗤嗤有聲。而當這些絲綢,成品的,半成品的,從紹興、嘉興、湖州、海寧、蘭溪、諸暨等地,通過運河一早運出,到達碼頭時,已經(jīng)下午時分,當然,若是解放牌卡車運輸,則會快了許多。而我更愿意想象絲綢船運的景象。春天,蠶兒吐絲,六月收繭,繅絲,織成半成品,或成品,一匹匹的絲綢裝上船,當它們經(jīng)過搬運者的手與肩搬到了貨船上,或拖輪上,在船老大看來,這一匹匹絲綢是女性的,在船上,它們是安靜的,船老大粗糙的手有時會掠過某一匹絲綢的表面,去感受那絲滑的女人微涼肌膚般的感覺。當這些船只從運河上陸續(xù)匯集到大兜路中段的絲綢碼頭,在排隊等待卸貨的長長的時間里,人會突然顯得懶散,耽于幻想。這時船老大中會有人把眼前的絲綢與家妻或別的女人聯(lián)想在一起。他們的想象會很平實,他們的想象不是讀書人的想象,他們的想象是去除詩意的詩意,只落在一個好字上面,這個好,在此時,與眼前的大量堆疊著絲綢一起,與他的女人一起。當絲綢被搬運,被運入巨大的絲綢倉庫,當無限的量的絲綢被堆進似乎永遠裝不滿的巨大昏暗的絲綢倉庫里時,會有船老大及負責貨運的人對眼前驟然空下去的船艙發(fā)呆。
時間漸近傍晚,所有的貨運船只駛離了絲綢碼頭。絲綢入完庫,造完冊之后,絲綢倉庫的工作人員有了清閑一刻,他們大都是穿著中山裝,理著一個西發(fā)頭,胸前插著一至兩支鋼筆。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的絲綢離他們卻還是那么遙遠。入庫后的這些絲綢,堆疊得高高的,這是絲綢的巨大的量的堆疊,日復一日,入庫、出庫。登記。造冊。巨大的庫房的陰影。它們早已遠離農(nóng)桑清風,進入了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的標準流程。絲綢倉庫的工作人員,在入職之前與入職之后的對絲綢的想象完全相反,來之前,他們的想象充滿著詩意,他們想象著絲綢的柔滑、飄逸、清涼、性感,以及下墜的流蘇、閃亮的綢面、富麗的織紋與印花,穿著絲綢衣料的華貴的女人。當他們正式成為國家絲綢倉庫的工作人員之后,很快地投入到了忘我的絲綢入庫再出庫的無限重復的工作之中。這一無限重復的工作,自然中止了他們的原先的詩意想象。夏季,整個入庫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四座巨大的庫房漸漸地放滿了無數(shù)的絲綢。它們將在這里堆放半年或一年或更長的時間,等待著國家的統(tǒng)一調(diào)配。開春至暮春,運河上的船只開始穿梭忙碌,部分出庫的絲綢再次裝上貨船或拖輪駛離大兜路絲綢碼頭。另一部分,裝上由解放牌卡車或轉(zhuǎn)至艮山門火車貨運場,運往更遠的地方——福州、上海、南京、武漢、重慶、北京、沈陽、烏魯木齊……出庫的絲綢越往遠處去越具有迷人的詩意,這種詩意從想象而來,絲綢的面料質(zhì)地,色澤光芒,款式形態(tài),關(guān)于絲綢的故事,小妾,姨太太,大小姐,讀書人,京官,太守,縣令,糾結(jié)的情感,浪漫的行旅,深宅冷宮,艷陽暮春,仲夏清風,都與奢華的絲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更晚的年代,絲綢做衣裳的少了,大都絲綢都做了被面,以及戲裝與錦旗。
這座曾經(jīng)的絲綢倉庫。二○一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之中。契弗利運河酒店。低調(diào)奢華,曾經(jīng)堆滿絲綢的空間,被精心地分隔,再造,被迷離的燈光投射。這是當代消費敘事結(jié)構(gòu)出的空間,它的閑適誘惑令人著迷也迷惘。但是我更喜歡坐在這樣的空間里想象曾經(jīng)的絲綢倉庫。想象曾經(jīng)的絲綢船運。入庫。出庫。在更遠的遠方,絲綢作為物質(zhì)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詩意敘事。
三、其余二三
一、《湖墅小志》,包括扉頁,二百零七頁,光緒丙申仲夏石印本。高鵬年編著。“湖墅乃北郭一隅耳,推而廣之則上自武林門下至北新關(guān),以及西則錢塘門而抵觀音關(guān)止,東則艮山門而抵東新關(guān)止?!边@是《湖墅小志》起首的文字。
“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今已殊于昔矣,后之視今者能無感慨于斯文。”(黃子言代后記)。清光緒年間的湖墅是大湖墅。昔日之湖墅已成今之拱墅,且小,今之湖墅,又小之街道。待再以后,不知又會有何種之變。
此志高鵬年修輯著述,祖籍湖墅時居同里的黃子言刊刻石印(跋:“黃君欣然曰,……剞劂之役我當任之”)。
高鵬年溫文爾雅,廣記博收,歷五六年,修成此志,黃子言閱此志后,則提議增刪修改,同時更是心細如發(fā),也靜似水,伏案謄寫,四萬余字,兩百余頁,字抄得干干凈凈,氣息飽滿,而勒石石工刻功精到,似新園子里的肥沃青泥上青蔥蔬菜,字字呼吸平順,筆筆清晰可感。黃子言自驛站取得《湖墅小志》手稿半年余即謄寫刊刻付印,于次年仲夏交與高鵬年。想來高鵬年取得印工精湛的石印本時的喜悅是無法言說的。這喜悅,比大暑天吃冰鎮(zhèn)西瓜更甚。
二、富義倉,始建于一八八○年,一八八四年建成,約七年后,高鵬年開始編著《湖墅小志》。富義倉位于運河與上塘河交叉處。東與西,緊鄰著的兩組全木結(jié)構(gòu)建筑?,F(xiàn)院內(nèi)有三棵樹。深冬入院內(nèi):一院中,有三棵樹,一樹紅,一樹綠,一樹黃;一院中,一樹樹冠遮天(此樹應(yīng)是富義倉落成時栽下的)。富義倉已經(jīng)是休閑處,咖啡,茶館,吃食。檐下有掛燈,入夜,燈漸亮,樹隱去。吃茶喝咖啡者也會漸多起來。離湖墅多月之后,仍記得這四棵樹:一樹紅,一樹綠,一樹黃,另一樹樹冠遮天。
三、花驛民宿,從麗水路香積寺旁或從大兜路拐入,一組低調(diào)樸素的民居。在大兜路,運河與民居,在花驛民宿聽相鄰香積寺的晨鐘暮鼓,是一件愜意的事?;虬察o的一刻,香積寺的誦經(jīng)聲,隱隱約約。民宿的許多個房間,許多處平臺、拐角,陽光或直入,或打在地面,或斜照板壁上,有嬌艷女子走過,沐陽光,若細看,平靜的臉上有著內(nèi)心的愉悅。在一個有陽光的室內(nèi),花驛的女主人,敘述自己的外婆十六歲時的愛情傳奇。國軍。汽車連連長。云南。緬甸。遠征軍。炮火紛飛。第二天,她拿著一疊老照片,逐一指給我們看。對于一個完全陌生的民宿,我會更喜歡雨天的入住,雨聲與香積寺的鐘聲,雨水與屋前的濕漉漉街道,這些會交織在一起。聽著雨聲,雜亂的心緒也會平息。于是,人在雨天比在晴天在陽光下更呆,更內(nèi)心,也更散漫。周作人寫《雨天的書》未必多在雨天寫,只是寫時有此心境。周作人肯定是喜歡雨的。因此,文字若雨,濕文字也濕人心。若雨天在這民宿寫文字,會心境如詩。我是喜歡更呆、更內(nèi)心、更散漫的。
這么多人,此時都浮在上海的皮膚上
一
二〇〇八年九月九日,上海萬體館這一組宏大的綜合性場所幾乎沒有人走動。
這一天正午的萬體館,一個巨大的空洞,它鑲嵌在數(shù)百萬人口擁集的徐匯區(qū)西東南角的中心。這一天這里還沒有開始任何的活動。沒有活動的萬體館,那些處于華亭賓館、建國飯店、滬閔高架、南部大酒店這些萬體館周邊場地的人,是漠不關(guān)心它的,他們都與它無關(guān),在大上海,在這一天,它幾乎是死寂的。偶爾遠遠地走來一兩個人,對比出萬體館的巨大與空虛。
兩座體育館中間是東亞展覽館。
東亞展覽館的內(nèi)部正虛席以待,它在這一天里開始饕餮來自好幾個省市縣的民間工藝——蘇繡。紫砂。黃楊木雕。細紋刻紙。紡布。陶瓷。核桃雕刻。水印木刻。方言。影像。兩輛大卡車開過來,車上的民間工藝品伴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塞進大半個展覽館。組委會的人進進出出,用他們的行為把展覽館與萬體館的空間連接起來。在開展之前,他們把自己裝成與展覽館一樣的虛空。他們在萬體館這個巨大的空洞里,以自己的虛空填充著萬體館這個巨大的虛空。
萬體館的虛空仍在擴大著:已經(jīng)多長時間沒有大型活動了?門衛(wèi)的懶散的狀態(tài),映示出萬體館已經(jīng)有較長時間的停頓與空寂。在這較長時間的停頓與空寂里,萬體館的原有的虛空又擴大了許多倍。展覽館前的門衛(wèi)對應(yīng)著萬體館前的一組低級材質(zhì)不銹鋼雕塑。這組雕塑炫耀運動和力度。雕塑從右下方開始順時針地向左上方螺旋上升。它們依次是:兩個跨欄者,兩個速滑者,一個終點沖刺者,雙人劃艇,游泳者,擊劍者,排球隊員,羽毛球隊員,撐桿跳者。撐桿跳者處于螺旋左上方的最高點,是因為他是運動場上能夠上到運動空間的最高距離處。長方形花崗巖柱子頂端上再放上一根不銹鋼柱子,生硬的連接,一直延續(xù)到了同樣生硬的兩座體育館之間嵌進了一座展覽館。三個虛空的建筑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饕餮現(xiàn)場,兩座體育館饕餮人群、速度、力量和利比多,一座展覽館饕餮各式藝術(shù)和鏡框。但是這一天這個巨大的場所還都處于虛空狀態(tài),場所寂靜虛空的時間越長,醞釀著的饕餮的期待越強烈。當巨大的人的洪流涌入萬體館里時,任何作為觀眾的個體,將毫無疑問地淹沒在這個無邊的空間里。
當我走過萬體館的下方,它的巨大對比著我的沮喪。我只有抬頭往上看,視線往上越過萬體館的最高端,用更廣闊的天空、白云的飄蕩來對比它。用更高的虛空與饕餮來壓制它的虛空。卸完貨物的兩輛大卡車依次開走。在它旁邊的一個小賣店里,我買了一盒卷煙與一個打火機。再把找回的單元硬幣放入口袋里。然后摁下打火機,在咔嚓一聲中點燃手中的卷煙。我就這樣地站在東亞展覽館前的空地上。這樣地,以小體積的卷煙,火機,吞吐的煙霧,自我,自身,與左邊的展覽館,以及右邊的萬體館,構(gòu)成一個極不和諧的荒誕的正午三角結(jié)構(gòu)。
二
民博會開幕式在九月十一日上午九時半。
此時的萬體館已不再虛空。
有擊鼓。一溜十多面鼓。一面特大鼓。一溜擊鼓隊員。踩高蹺。老年秧歌隊。艷藍艷綠民服的舞龍隊。他們有組織而凌亂地充塞在展覽館與體育館之間的空場上。密集的鼓點從東邊響起,再傳到開幕式的舞臺上。一個一個的人這時開始正裝走出。主持人說話之后,接著是另一個人說話,再另一個人說話。這些話語越過臺下觀眾的頭頂,被擴音器放送到高空,放送到對面萬體館的玻璃幕墻上再反射下來。這些話語這時已經(jīng)比剛出口腔時的音量擴大了幾十倍也模糊了好幾倍。開幕式舞臺正對著萬體館前的組雕。一群站在雕塑前看開幕式的人,因為聽不清開幕式上的話而顯出焦慮的神情。他們就這樣看著開幕式上講話的人的口腔,猜測著他所講的話的內(nèi)容。他們身后是螺旋上升的人物運動組雕。他們站立的姿勢與運動人物的傾斜姿勢形成夾角。當這聲音到達萬體館邊緣時,比在中間聽到的更加模糊。
我看到一個在看開幕式的人。四十歲左右。他并沒有在看開幕式。他的神情游離在開幕式之外。他擠在看開幕式的人群中,但是他的思維并沒有在開幕式的現(xiàn)場。他為什么在這里,在這么一個最不適合沉思的場合里沉思?他的臉色并不好,他的眼珠有點混濁。他穿藍色的T恤衫,藍色的牛仔褲。開幕式上鑼鼓喧天,擴音器里放送出模糊不清的話語。他就站在這里,他的周邊有兩個老人。三個少婦,兩個少女,更外圍是更多的來自不明地方的人群。他這樣地站了半個小時之后,轉(zhuǎn)過身來走掉。我看到他穿過兩個老人的間隙再穿過一群人的間隙,成直線地離開了萬體館和東亞展覽館之間的廣場。開幕式是盛大的事件。但是,在這個盛大的事件之中,一個沉默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并不為了看開幕式。他是木板上一顆奇怪的釘子。他離開之后,原來在他外圍的一個男人很快地填補了他空出的位置。但是我感覺著廣場這塊木板上的釘子洞還存在著,它留下了一點空洞與銹跡。這個離開的男人對我而言,不知姓名,不知地方,不知職業(yè)。還有更多的人:打鼓的人,踩高蹺的人,舞長龍的的人,看開幕式的人,舞臺上講話的人。廣場上這么多的人,此時都浮在博覽會的皮膚上,他們尚離展覽館里面的民間藝術(shù)還有很遠的距離。在這皮膚上,散落著許多語言的泡沫,我還看到了許多懶散的表情、虛榮的臉色。
展覽館墻面上巨大紅色招貼。
開幕式舞臺。
立式話筒。
紅綢連著的不銹鋼柱子。每個柱子上掛著一把閃亮的等待剪彩用的剪刀。
展覽館大門口黃漆鐵柵欄曲折地布置成一道回字形通道。開幕式之后,人們一個一個地從回字形通道涌入展覽館的內(nèi)部。
三
東亞展覽館。它在四個方向開著五個門,前面兩個大門,其余三個方向各開著一個門。我們進入的時候,它的內(nèi)部正處于熾熱的裝置之中,整個展覽館的大空間里散布著許多個小空間,小空間里散布著更小的空間。一個空間與空間的套盒。電流與燈光把空間逐漸地加溫,這里很快就將灼熱起來。
蘇州。臺灣。上海。宜興。青田。樂清。舟山。這些地方的民俗民間工藝品,將分放在許多個小空間里。翡翠與青田石雕是翠冷的,它的冷來自深山更深處的流水和時間。當灼熱的燈光打在它的表面時,很快被它的光澤冷卻、分開、流走。它的冷與深山甘泉的清冽相一致,帶著點酸冷以及些微的甜味。它把手感降溫,再帶回到時間的深遠處。樂清黃楊木雕帶著日常溫度,在這之前,椅、桌、凳、床,這些木制品早已經(jīng)把木質(zhì)的溫度帶到日常的深處。在展覽館內(nèi)部,木雕的冷暖與室內(nèi)氣溫幾乎對等。木雕人物與木雕動物,它們的表情快樂平和,它們的這種表情被木頭延續(xù)著。走在木雕旁邊參觀的人,做出了與它們對等的日??鞓繁砬椋麄儗χ镜癃q如對著木制品椅、桌、凳、床,猶如對著一桌的豐盛飯菜。他們的視線放松地在木雕表面停留。他們走到這個空間里時,往往這樣:大笑,笑,微笑,肚子里笑,心里笑。這一個擺滿了木雕的空間也因此是日常的。與這個空間正對面的另一空間里,宜興紫砂壺,深紫色澤。紫砂成品前經(jīng)過了木錘敲打,高溫灼燒,出窯的紫砂仍帶著燒制的溫度。在這個空間里,有一個巨大的紫砂龍頭壺。它的表層上還殘留著火焰的痕跡,還有著灼熱的感覺。還有許多裝在玻璃柜里的紫砂壺,燒制出來的形制還帶著時間的焦慮,這焦慮中帶有人的焦慮,帶有商業(yè)與時間的焦慮。當我走近它們時,我被它的接近黑色的深紫色所阻攔,它內(nèi)部的空虛、它的燒制的過程,使我費于猜測,它使我的視覺與思維也因此產(chǎn)生了焦慮。我想,當滾燙的開水注入它的內(nèi)部時,它的灼熱與焦慮也將會因此達到頂點。蘇繡是工藝品中的兩面派,蘇繡從兩個面看根本就沒有正反面。兩面都太好看了。表演蘇繡的女人把絲線一次次地幾乎是無限地反復從絹布中穿過。一段蘇繡,就是漂在河面上的時光,輕薄而起伏,略帶點涼意的色情。我從蘇繡現(xiàn)場走過,一絲絲綢隱約的氣息飄入我的鼻息中。事實上是不可能聞到絲綢的氣息的,但是我確實是吸到了一絲絲的絲線氣息。
方言區(qū)空間里,耳機里各式各樣的語氣、語調(diào)、聲音有著對形狀與實物的反動。電流與聲音與方言混合。嗞嗞作響的電流聲里,方言很含混地串動著、疊加著。站在里面,鄉(xiāng)音似乎真的是條河流,把那么一點點的鄉(xiāng)愁放在了你的內(nèi)心深處。語言的形而下正到達著聽方言者的最薄弱之點。這薄弱之點在什么地方?這在人的眉頭上,肋骨里,膝蓋打彎處,晃蕩的雙乳,生殖器深處。當方言驟然來到聽覺深處時,人的薄弱之處就泛起來浮起來了。方言的尾音也因此會落在身體的各個薄弱之處。而在整個展覽館里,這個方言空間是展覽館的最薄弱之處,看完了其他的民間工藝民俗風情,在嘈雜之中,這個空間讓人至少多停留了幾分鐘時間。這一切,都是因為過去的時間,人自己的成長史,以及人的最薄弱之處和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
第二天,更多的人涌進展覽館。展覽館內(nèi)部空間漸漸地被人群所加溫,并塞滿。
四
離開萬體館之后遇到更多的人——
眺望的人。他在眺望浦東陸家咀的東方明珠電視塔以及電視塔四周的高層建筑。他俯身在江堤上。他的身體向前傾出。在他身邊有著一樣的向前傾的眺望同個方向的許多人。他長時間地保持不動的姿勢。小單位的時間在他的背部滑落,落到地面方磚上,在他的身邊流失著。
畫像的人。地上擺著的作樣本的畫像有:老人像,小孩像,中年男女像,學生像,職員像,外國人像,炭精粉涂抹出肌膚的鮮嫩。他坐著,穿著已經(jīng)破了的海綿拖鞋,左手把握著畫夾,右手拿炭鉛往鉛畫紙上勾勒人像的輪廓。他所畫的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少婦。少婦坐在離他三米的地方,眼看著前方一個虛擬的事物,她看的也許是一個不存在的花瓶,或一個不存在的蹲在地上吃蘋果的小孩,或一張不存在的寫字桌,或一個不存在的名牌背包。她的眼神里確實有神往。畫像的人在鉛畫紙上用手指輕擦出少婦的鼻部與眼部輪廓上少量的高光與陰影。少婦的坐姿二十分鐘保持不動。這二十分鐘里,她的姿勢有如被蒙上了一層塑料薄膜。透出些虛假與做作。畫像的人最后修飾完了整張畫的輪廓與細部,收下了二十元畫像費。少婦離開后,那個地方再次空出來,等待著下一個人的坐姿。
賣水的人。賣水的小伙子來去在外灘的平臺上。右手拎著一扎很沉的冰礦泉水。兩塊一瓶。每隔六七十米就有一個賣水的人。
閑逛的人。閑逛的人很多,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有一個閑逛的人,邊走邊低頭看地上的一切,他走得慢,看得仔細。地上很干凈,什么也沒有。他仍然在看,看得很仔細。過了些時間,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這次他不再低頭看地面,他側(cè)看身邊來往的人,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他的目光平靜。
戀愛的人。一對戀愛的人坐在水泥矮墻上,背朝和平飯店,面對東方明珠電視塔。女的打著一把紅傘。他倆長時間地坐著。我從他倆的背后看,電視塔正處于他倆之間的空隙中。他倆很年輕,在這一天,他倆會在這里坐很長時間,他倆在這里的時間,比一般的來外灘閑逛的人要長很多。他倆用安靜的坐姿延續(xù)外灘愛情圣地的傳統(tǒng),時間之中的情愛在對矗立的明珠塔的眺望中上升。情愛在這一刻因個體的渺小,而暫時剔除了世俗的偏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