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油榨坊的古柏
一棵柏樹長成需一兩個成人才能合抱,不知要多少年月?
今年夏天,仿佛受了某種感召,村人突然興師動眾,要給開村的第一代祖先重修墓園墓碑,囑我撰寫碑文和碑聯(lián)。通過電子郵件傳來信息,查黃紙老族譜,開村的先祖出生于明洪武二十二年,二十來歲的時候,來到這個地方。由此算來,我出生的名叫八公分的村莊,已有六百年的歷史。村北油榨坊的四棵古柏,也必定是這六百年中的某一天,由某個人栽種下去的,或者是它們各自在某個時候,從泥土里自生自長了出來。這已經(jīng)無法確知,也無關(guān)緊要。四棵古柏已經(jīng)徹底從這個村莊消失多年,它們差不多是同一天,或者是在連續(xù)的幾天內(nèi),相繼轟然倒下的。
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個美麗的所在。四棵古柏散在一塊地坪里,樹皮粗糙,枝葉交錯。一條光滑發(fā)亮的石板小徑從中穿過,連接廣闊的稻田和黑瓦白墻的村莊。滿圳的水流自此一分為二,一道流向稻田,一道流向油榨坊的大轱轆。油榨坊是一幢青磚黑瓦的院落,一年中多數(shù)日子是院門緊閉。冬天榨油茶的幾個月里,這里便成了熱鬧的場所,院門洞開,挑油茶籽的,挑茶油的,送柴火的,洗菜做飯的,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濃濃的油茶芳香,原野上傳遞著榨油的木槌相互撞擊的回響,“噠,噠……”均和,從容,極具穿透力。
童年里,我與它們的相處,已無法用次數(shù)來統(tǒng)計。在古柏下,我撿拾過黑綠的枝葉間掉落下來的種子,又黑又硬的球丸,比指頭還大。我把臉仰得像曲尺一樣,也望不見樹頂,只看見從濃密的枝葉間漏下的零星天空。盛夏烈日,這里涼風習習。嚴寒的冬日,這里的風大特別冷,吹得枝葉搖晃,發(fā)出尖銳的呼嘯,遠遠就能聽見。
四棵古柏不是死在1981年的冬天,就是死在1982年。我之所以敢這樣肯定,是因為我的書房抽屜里,保存一張寫于1981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一的宅基地申請書。當時我是剛上初一的中學生,作為家里最高學歷的讀書人,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著剛剛用上不久的水筆,在父親母親二姐三姐一共四張嘴巴的聯(lián)合口授下,我似懂非懂地寫下了這份家庭歷史文書。申請書由我父親帶著,到生產(chǎn)隊,到大隊,到公社,幾天時間,就簽下了幾行歪歪斜斜的同意審批之類的潦草文字,并蓋了不同的紅色圖章。接下來就聽到了信息,生產(chǎn)隊解散,分田到戶,四棵古柏作為整個村莊的公共財產(chǎn),全部砍了,伐成木料賣錢。我的父母湊了錢,買下一副大門架子的柏木料,渾身通白,平滑又致密,芳香濃郁。
我不曾看見古柏轟然倒下的情景。但我卻親眼目睹過村人伐宗祠后的一棵古楓,先是兩人的大鋸在四周拉,木屑在推來拉去中紛紛揚揚落滿一地,宛如厚厚的白雪。接著是大斧子砍,一塊一塊大過巴掌的木片從鋸痕處斜斜劈下。這樣折騰了兩天,古楓終于轟然倒下,揚起高高的塵土,整個天空頓時亮了許多,明晃晃的,讓人一下子無法適應。
我上初中的那幾年,依然要從油榨坊的石板小徑上來來去去。四棵古柏的樹樁先前還在,之后,成了四個大坑。油榨坊的黑墻上刷上了白底紅字的大標語:“苦戰(zhàn)五年,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機械化”。
我家的新瓦房在1982年底建成了,作為大門架子,不知是哪一棵古柏的一部分枝干,與我家房屋融為了一體。26年后,武廣高速鐵路經(jīng)過村莊。同村里大多數(shù)瓦房一樣,我家的瓦房也在拆遷范圍,夷為平地。那副在風吹雨飄中,已經(jīng)有點腐朽開裂的古柏大門,作為廢料,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村莊的田野不但沒有實現(xiàn)機械化,反而愈見荒蕪。那句刷在墻上的標語連同油榨坊的院落,整個湮滅在村莊的大地上,就如同那四棵曾經(jīng)比鄰而居的古柏。
我沒有興趣向村人追問,為什么突然想起要給開村的先祖修葺墓園?是他們不自覺地感到,已經(jīng)距離先祖太遠,太陌生?還是因這方土地敗壞得面目全非而心驚,需要企求先祖的蔭庇?我不知道他們當中,那些當年毫不猶豫操鋸輪斧的人,如今是否對那些在他們手下轟然倒下的,一輩輩的祖先們留下來的,曾經(jīng)庇佑村莊和土地的古楓古柏,有了一絲后悔和愧意?
柏樹掛燈
我們總是毫不猶豫摧毀一片又一片森林,卻又喜愛挖幾棵小樹小苗裝點自己的庭院。
柏樹掛燈,就是這樣摧毀的,就如同村北的那一片茂密的樅山,那片春日里白花招展的桐樹坪。
我自小就對這個山名心存疑問,現(xiàn)在依然,只是我卻不愿再想去向村人問個明白。也許年紀比我大很多的老人能說個一二三四,而同我一般年紀甚至比我還小的人,問了也是白問。
柏樹掛燈在村莊最北的山邊,靠近河流的轉(zhuǎn)彎處。沿著山腳河邊的石板小徑拐過石頭嶙峋的山嘴,過了一座涼亭和一個石灰窯,就到了另一個叫西沖的村莊。柏樹掛燈是我們村莊與西沖的分界嶺,我們童年里的腳步邊界。這是一座遍布石頭的荒山,零散地長著大大小小的柏樹,遠遠地看來,就是一座柏樹山。這片山上,曾留下過許多次我細小的腳印和高呼小叫。春夏里,我與伙伴們在林間蜿蜒而下的一尺來寬的淺溪,踩水,捉上溯的蝌蚪小魚小泥鰍,采摘溪岸邊叢生的火紅的杜鵑花。
1980年前后,村莊像起了惡性皰疹,逐漸向村北蔓延,一座座碉堡一樣的磚窯在大地上聳立,一棟棟新的紅磚瓦房次第建起。皰疹擴張的速度迅速加快,飼養(yǎng)場推倒了,古墓群挖平了,古楓古樟砍了,種植高粱的旱田旱土被侵占了,稠樹坪沒了,桐樹坪沒了,之后是整個樅山也沒了。與此同時,皰疹也在村南的旱田菜園里恣意擴張,最終下了水田,才慢慢停了下來。這個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20多年。與時間一同消亡的,是茂密的森林和流泉,當然包括柏樹掛燈那一團團大大小小的濃綠。村莊像一片巨大的潰瘍,赫然聳立在赤裸的大地上,雜亂又刺眼。
柏樹掛燈還在,柏樹沒有了。那些柏樹去了哪里?是做了房梁椽子?還是在瘋狂的挖掘中斷了成活的希望被當場棄尸荒野?或者是移栽中干枯死了?村莊的潰瘍里,偶爾也能看見柏樹的身影,但那是零星的,孤獨的。
河岸遍布的柏樹
有河必有岸,有岸必有柏樹。
村前的小河從上游的上游流來,蜿蜒流過我們村莊,又向著下游的下游一路流去。在我們村前兩道長長的彎彎扭扭的河岸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柏樹,大的如腰桿,小的也勝過粗胳膊大腿,間雜著高聳的白楊,闊葉的梧桐,把一河滿滿的流水遮蓋得嚴嚴實實,碧綠如染。endprint
河的兩岸,是大片的水田。小時候,村莊周邊的山山嶺嶺,泉眼廣布,溪流潺湲,一條條溪渠支江寬寬窄窄曲曲折折而來,匯聚入河,水量豐沛,再干旱的年成,這里的稻田也是灌溉無虞。倒是每年的春夏之交,雨天頻繁,常有山洪暴發(fā),淹過河岸,淹沒兩岸附近的稻田,沖走村前兩墩三跨的木板橋。黃湯漫漫之中,唯有兩行突兀高聳的蒼柏高楊和梧桐,斷續(xù)地標記著河道的走向。洪水退去,粗大的樹干上印著差不多一人高的水痕,掛著干枯的殘枝雜草,宛如胡亂系在頸脖上的爛絲巾。
木橋邊有一眼老水井,井臺低于河岸,長寬各一丈有余,滿嵌著青石板。沿河岸及南北兩面筑著比成人還高的三道青石條圍墻,十余級青石臺階自井臺平緩地延伸而上,通過一條筆直的石板路,與村莊連接起來。水井的外圍,是一圈高大的柏樹。地勢低,這眼水井每年都被洪水帶來的泥沙掩埋。盡管村前還有一口水井足以供給一村的飲用,但這眼井的泉水特別甘冽又清涼,每次洪水過后,村人都要花費幾天功夫,將全部的泥沙淘洗干凈。一眼潔凈的泉水又汩汩流淌,烏黑發(fā)亮。
一河秀水深樹,成了飛禽和魚蝦的天堂。時有白鷺沿著河面一路飛過,寬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動,一沉一浮,不急不慢。灰黑的野鴨停在水面上,像一只靜止的鞋,突然間如同受了驚嚇,身子一提,兩蹼點水,飛速向前面滑去不見了。尖嘴又小巧的翠鳥,冷不及防從樹枝間俯沖入水,旋即沖水而去,叼一條腰尾搖晃的小魚,竄進了樹上,只在河面留下一圈圈細細的波紋。麻雀成群結(jié)隊,像一陣疾風,呼呼啦啦,一忽而落下稻田,一忽而彈向空中,撲進河岸的深樹隱藏了起來。天晴的日子,常有山外的煤礦工人,戴著白草帽,提著魚簍和裝了魚餌的竹筒,肩膀扛幾根細長的竹子魚竿,三五成群,來這里釣魚。因了好奇的吸引,我們常圍去觀看,那細長的絲線,一沉一浮的紅白相間的浮標,讓我們的童年充滿了神往。大概是嫌我們吵鬧,他們有時就把我們驅(qū)趕開。我們的嘴里便有了罵這些釣魚工人的歌謠:“釣魚的釣魚的你不要來,釣一條花花蛇。釣魚的釣魚的你不要丑,釣一只花花手。”
夏日里,碧空如洗,南風陣陣。一朵一朵的白云,是如此之低,仿佛就在柏樹的枝頭上,似乎只要一個彈跳,就能伸手抓住。亮晃晃的碧綠稻田,快速掠過巨大的陰影,寂然無聲。也有巨大的陰影長久地停留在河岸兩旁的稻田上,那便是深樹的影子。太陽東升,濃厚的樹影倒向河面和西岸的稻田;太陽西斜,又重重地倒過去。因此,在早稻和晚稻收割的時候,岸邊的禾苗總是熟得晚,黃得遲。
這個原因,成人是明白的,并且深知它的危害性。當時是大集體,這點輕微的危害被忽略了,誰也不會在意??墒且坏┑搅朔痔锏綉?,這危害就被無限擴大,誰家也不愿自己的水稻受樹影的影響而少了收成。辦法是有的,誰家都能想到,誰都不會手軟,——砍樹。
河岸上的深樹,是哪一棵最先倒下?又是哪一棵最終殿后?誰也不曾留意,誰也不會關(guān)心,就像我們渾渾噩噩間就過去了的鄉(xiāng)村歲月。
插柏的呻吟
聽著嗶嗶啵啵斷折的聲音,看著修長蒼翠的樹干樹葉被一寸寸碾碎填埋,我的心頭一陣陣緊縮,難受。20多年的緣分,盡了。
我家的新瓦房建成那年,我13歲。對我來說,最興奮的事情,莫過于終于有了我的專屬地方,能夠栽種樹木了。之前,我家蝸居在老廳屋的一角,前后左右不是連著別人家的房子,就是緊挨著石板巷子。每年春上,看到別的伙伴到河邊砍楊樹枝,到柏樹掛燈挖柏樹苗,種在自己的庭院或者房前屋后,只有羨慕的份。
第二年的春上,我迫不及待砍了楊樹枝條,密密地插在房前的溪岸和房側(cè)禾場邊的塘岸。當年就長得綠葉如掌,亭亭玉立。
有一年,舅舅來到我家。看到這些楊樹,他說塘岸邊最好種一些柏樹,四季青色,大了,既擋風護屋,又風景好。過了些日子,他帶來了一些柏樹的小枝條。我們正疑惑間,他說,這是他村里的插柏,很稀少,插在泥土里就能活,一年四季都能插活,就是長得慢,日后長高長大了,樹形很漂亮,就可以砍掉這些楊樹。依照舅舅的話,我把插柏的小枝剪一斜口,密密地插在楊樹間的縫隙里。一年下來,插柏的成活率并不高,大多數(shù)死了。但終究有幾棵綠油油的,活了下來。
插柏實在是長得太慢,就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好幾年了,還沒有我的屁股高,分開的枝椏倒是長了一叢。我們生怕別人知道后,或明或偷來剪枝,一家人守口如瓶,從不在村人面前提及,這是村里從沒有過的新樹種。
但村人最終還是知道了這個秘密。大約是我的姐姐來剪枝的時候,或者是我剪插枝條的時候,無意間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了,我們也就只得實說,不再隱瞞。從此,這幾棵插柏遭了殃,時常有大人孩子趁我們不在家,偷偷來剪枝,有一棵被剪得光光禿禿,有兩棵先后被折斷了主干,死了。最后只剩下塘岸正中的三棵插柏,正對著我家瓦房的側(cè)門。
又過了多年,我們把塘岸一排高楊砍了,騰出空間,以便這三棵插柏恣意生長。我在塘岸兩端,各栽了一棵苦楝的幼苗,期待日后苦楝長大了,護衛(wèi)在三棵插柏的左右。
2008年秋,武廣高速鐵路線巨大的水泥橋墩,有如兩根巨大的脊骨,更像兩條灰白饑餓的巨蟒,由南北兩端,向著癱坐一團發(fā)出最后喘息的村莊圍獵。村莊加速了拆遷的進程,我家的瓦房在村莊南端,首當其沖。這個時候,我的父母已先后辭世。塘岸的兩棵苦楝高過了屋瓦,干粗如腿。三棵插柏筆立清瘦,干修如臂。
瓦房拆下了,一地狼藉。兩棵高大的苦楝沒有護衛(wèi)住三棵依然弱小的插柏,作為沒有用處的木材,倒是先被砍了。工程隊的挖掘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迫不及待開了過來,前后左右亂哄哄地站滿了地方各級指指點點大喊大叫的官員和看熱鬧的村人。我心里急得打鼓,我想要挖掘機師傅幫個忙,小心地挖出這三棵插柏,以便能夠移栽??墒悄茉缘侥睦锶ツ??到處都在施工,安置的建房宅基又還沒有落實好。連樹帶土那么重的東西,怎么移?怎么送?面對不斷地催促,我手足無措,無能為力。
挖掘機發(fā)出怒吼,伸展巨臂和挖斗。三棵蒼翠的插柏,在挖斗下一挖一提,輕易就倒在地上。它們像突然遭到致命扼殺的菁華少年,向我這個老主人投來最后含混的一眼。寬大的履帶沉重地推進,傳來嗶嗶啵啵斷折的聲音,分明是插柏無力絕望的呻吟。
最后一棵老柏
國皇是有福的,他的名字至少將與水井邊這棵村莊里唯一幸存下來的老柏同在。我之所以稱這棵柏樹為老柏,是因為這棵樹是國皇年少時栽的,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經(jīng)常掛在嘴邊炫耀,幾十年了,講得村人大多耳朵都起了老繭。倘若國皇還健在,也該80來歲,老得滿臉皺紋,步態(tài)蹣跚,勾頭曲背像一株熟透的老禾了吧??伤H手所栽的這棵老柏,至今依然挺挺直直,枝繁葉茂。
這棵老柏也是有福的,它被有福之手帶到了一個合適的地點。它沒有生長在油榨坊,沒有生長在柏樹掛燈,沒有生長在河岸,也沒有生長在如今已成拆遷廢墟的房前屋后。它就生長在村前的水井邊,與水井,與青石臺階和井臺日夜相伴,無干旱洪災之患,也無被殺伐之憂。即便它是國皇栽的,也已經(jīng)不屬于國皇個人所有,它是整個村莊的靈魂所在。它的粗糙的樹干上,幾十年來,一直不斷地有人貼上菱形的紅紙,寫著保佑孩子平安的禱詞。它的樹根處,四時八節(jié),總有人擺上供品,虔誠鞠躬,焚紙插香。整個村莊,只有這一處小地方,公與私不甚分明,貪婪與算計暫且遺忘。
仍然要說,這棵老柏是有福的。它見證了這個村莊的繁盛與敗落,多少皰疹般不斷涌現(xiàn)的房屋最終化作了塵土。它見證了它的所有的同伴和同類,比它高壽的古柏,比它年幼的插柏,沒有一棵享盡天年。老柏是幸運的,它成了村莊最后一棵柏樹。
曾經(jīng)有幾年,我對老柏深懷擔憂。武廣高鐵修建的時候,巨大的橋墩在看不見的地下阻斷了水井的泉流。水井干涸,像大地骷髏空洞的眼。村莊里誰也沒有想到要疏通泉流,大家都忙于數(shù)錢掙錢,忙于在新村建新房,便是沒有搬遷的人家,也在各自的庭院和房前打壓水井。每次回到村莊,我隱隱地憂慮,長此下去,這棵老柏終將不保。讓我釋懷的是,兩年前,村莊終于有人記起了這口水井,大家一齊努力,找到了泉流截斷的地方,重新挖掘接通了。水井又恢復了咕咕流淌,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劫后余生的老柏,也愈見蒼翠和挺拔。
在這片日漸荒蕪的土地上,老柏孤獨嗎?它能安享天年嗎?
我不能確信。唯有祈求。
責任編輯 楊麗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