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館
旅館,讓人想起古代的館驛,急迫而過的馬匹,燈籠搖曳的酒肆,荒沒的古道,緩緩而行的馬車,江南遠道而來的趕考書生,寬闊的麻石碼頭。館,供宿膳,也供游覽眺望。旅,寄居外地的意思。
旅館,是我們另外一個寄居身體的地方。它有莊嚴敞亮的大門,華麗的大堂,高掛的燦然吊燈,古樸瑰瑋的屏風(fēng)。每一個房間,都是一個夢境的陳列室。沒有哪個城市,是沒有旅館的。旅館把人劃分成了等級,權(quán)貴住奢侈旅館,底層人住小招待所。流浪人露宿街頭(街頭就是他們的旅館)。我們說,人人平等;佛說,眾生平等。因為有太多的不平等,我們才安慰自己說人人平等。各個國家,依據(jù)自己評定標準,把酒店以星分級,最低等級為一星級,最高等級為五星級,等級越高,消費越昂貴,也越奢華。五星級已不相配現(xiàn)在高級酒店的奢華程度,有了六星級、七星級。二十一世紀,全球有四家七星級旅館,分別是迪拜的帆船酒店、巴基斯坦首都的半人馬座酒店、澳門新葡京酒店、廣東的奧維斯度假酒店。酒店已經(jīng)不僅僅是旅途休息的地方,它表達的,不僅僅是睡好、吃好,有一個安暖的房間,有一桌可口的飯菜,而是一種生活方式——脫離暫時的生活羈絆,去掉生活中帶有超重的部分,或放浪形骸,或閉門沉睡。當然,也是思想或生活糜爛的溫床。
上饒還沒有五星級賓館,四星級賓館倒有幾家。前幾年,有一家房產(chǎn)開發(fā)公司在開發(fā)城東時,廣告中有建五星級賓館的介紹,還把設(shè)計圖公告出來,到現(xiàn)在也沒建,想是把此作為賣房子的噱頭。上饒最好的賓館是龍?zhí)逗e館,倒不是說它設(shè)施和服務(wù)水平比別的賓館有更高的檔次,而是它毗鄰占地十幾公頃的龍?zhí)逗珗@。龍?zhí)逗珗@是唯一以湖為中心擴建的園林式公園,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幾千人沿湖邊游步道散步或跑步,在春天,孩子也去放風(fēng)箏,拽著線頭,風(fēng)箏飄飄搖搖。事實上,各個城市的酒店業(yè),都是有自己明確定位的,各個酒店也有自己明確的定位,有旅游酒店,有商務(wù)酒店,有接待酒店,有娛樂酒店,有休閑酒店,所服務(wù)的項目和內(nèi)容也不一樣。
街道是盤結(jié)的盲腸。是城市消化系統(tǒng)最長最纏繞的部分。也是裸露的部分:把人裸露出來,把灰暗的天空裸露出來,把白晝裸露出來,把距離裸露出來。有了集市,就有了鋪面,便有了街道。街道織成了一張網(wǎng)。我們是網(wǎng)上的黏附物。像蜘蛛網(wǎng)上的蚊蠅蟲蛾。在一九九四年,我來上饒市區(qū)工作時,只有零星稀疏的幾條街道,城南的水南街、書院路、豐溪路,主城區(qū)的沿江路、信江路、贛東北大道、中山路、五三大道、勝利路、慶豐路、解放路,九十年代修建城北,有了帶湖路,陸續(xù)修建了鳳凰大道、紫陽大道、外環(huán)路、葉挺大道、廣信路、志敏大道、三江大道、鐘靈大道、茶圣路,有了城市的氣派和規(guī)模,看起來像個現(xiàn)代都市。街道是城市平面空間的網(wǎng)繩,相互交叉扭結(jié),相互通達——街道是沒有盡頭的,有盡頭的街道叫斷頭街,做人做事皆絕后路的人才修斷頭街。最長的街道是鳳凰大道,西起上饒縣,東至新火車站,長達約二十華里,是上饒市的中軸線。最短的街道是贛東北大道,不足一華里,南起信江橋頭,北至市中心廣場,也是上饒市最繁華的中心街道,它的前身是一條城內(nèi)河。上世紀九十年代,贛東北大道有電影院、人藝中心、劇場,有新華書店、國貿(mào)購物中心,有街心花園。廣場是一個大草坪,星期六晚上放映露天電影。國慶、元旦、春節(jié)等重大節(jié)假日,廣場有百貨、布匹、服裝的折扣促銷活動,鄉(xiāng)鎮(zhèn)的人天麻麻亮起床,坐車來搶購物品,整麻袋整麻袋地買。廣場只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人山人海。有那么幾年,彩票公司放在廣場現(xiàn)場摸彩票,彩票兩塊錢一張,小車、電視機、冰箱、洗衣機、收錄機、縫紉機、自行車等獎品,分類碼在路邊。彩票裝在一個封閉的紙盒箱里,手從箱口伸進去,摸。我一個同學(xué)叫麗萍,和她老公一起守彩票守了半個月,見大獎沒出,包了余下的一千余張彩票,中了兩萬塊。我一個教書的同學(xué),干脆不上班,專業(yè)買彩票,蹲守大獎,雇傭三五個幫手,刮獎,刮到電視機、洗衣機,他扔給幫手,別人揀他扔掉的彩票,能揀出好幾臺電視機?;凸替?zhèn)的書記摸了一輛十幾萬的小車,開回鎮(zhèn)里,迎接的鞭炮放了一個多小時,披紅包彩的禮金,都收了八萬多。彩票公司送小車去鎮(zhèn)上,沿途放鞭炮,第二天,廣場上哪里是買彩票,簡直是哄搶,三天兩天把彩票全買完了。我的同學(xué)常年跟著彩票公司走,他們?nèi)ツ膫€城市,我同學(xué)也去哪個城市,開個貨運車,回來一次,拉滿一車電視機洗衣機冰箱摩托車自行車。我單身一人在市區(qū)生活了六年,雙休日沒地方可去,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電影票白天兩塊,晚上五塊,通宵十塊。電影院在信江橋頭,和我單位毗鄰,無聊的時候,白天看,晚上看,還看通宵。我不是多喜愛看電影,而是喜愛那種氣息,密閉的,略帶潮濕的,一個人感受寂寞的氣息。電影散場,人從門口涌出來,三三兩兩,有的落寞,有的傷感,有的激憤,有的還沉浸在電影中某個情境里,從大街散去。事實上,每一個人的青春,與電影院是及其相關(guān)的。電影院是青春的教堂,我們在教堂里傾聽鐘聲,或去晚祈。街道患有消化不良癥。很多人愿意搬到郊區(qū)去住,夜晚可觀星辰,晨起聞鳥語,中午的閑暇還可到不遠處的水庫釣釣魚。
這些街道,布滿了酒店。酒店是街道的巨大紐扣,炫目紛呈,靚麗誘人。大部分人住酒店,都是旅途的需要。而有一些人,酒店已經(jīng)成了他(或她)的軀殼。我有幾個朋友,把酒店當做他們身體延伸物。一個是鄰居,在京都、欣凱皇冠、和平國際,常年包房,出差回家,他也要到賓館先住一夜再回家。他喜歡熱鬧,而賓館恰好滿足了他。一個是村主任,他每天要去歌廳唱歌,開個車子走四十華里到城里,唱完歌回賓館睡覺,沒錢,他借五分息的錢也去唱,唱了三年,欠了兩屁股,今年潛逃了。另一個是小包工頭,每天都要去賓館賭博,打麻將、推二八杠、打窩龍,不去賭一場他是不會上床的。再有一個是做貿(mào)易的,他的生活是火車——賓館——飛機——賓館,他奢侈的生活就是在家住一夜。他說,住賓館的人是離自己最遠的人,也是離別人最遠的人,像房間里的灰塵,用手拍打一下被子,灰塵就飄浮起來。
已經(jīng)記不清我最早住賓館是在幾歲,住過哪些賓館,在哪個賓館和哪個人一起住過——我突然覺得,人是最經(jīng)不起推敲的,細細一追問,發(fā)覺自己每走過的路,每一段經(jīng)歷,每一個偶遇的人,在記憶里留下的痕跡像一抹炭灰,經(jīng)年的風(fēng)吹吹,便沒了影跡。在他(或她)人心際,我也是如此一般的。
前幾天,有外地客人來,住在欣凱皇冠。我們上電梯時,有一個女人也同上樓層。她戴一條圍巾,灰褐色的,圍巾裹著臉,似乎很冷。我朋友搭訕,說,圍巾純羊毛的,很漂亮。我說,上饒買的,是廣東來的客人。她撩起頭發(fā),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廣東來的。我笑了一下,沒作聲。她沒穿棉襖或羽絨襖,只戴圍巾,顯然是來自溫?zé)岬貐^(qū),怕冷,臨時添了圍巾。另一個我北京的朋友對她說,我住610房,你住哪個房?那女的笑笑。出了電梯,北京的朋友一直跟她到房門,說,哦,原來是鄰居。到了房間,北京朋友抽了一根煙,拿起賓館電話,打到她房間:“我就是剛才在電梯里那個人,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不好……你已經(jīng)約了人吃飯啦?那我九點鐘給你電話……約你沒什么事,就想和你聊聊……要不晚上一起去唱歌?哦,不喜歡唱歌,那樓下有咖啡館。我們喝兩杯?……你要那么晚回來?那我等到十二點再給你電話……第一次認識有心理障礙是嗎?我就喜歡第一次認識的感覺。……”我們在邊上竊笑他。他說,釣不到和釣得到都沒什么,就喜歡釣的感覺,心里特別舒服,多好呀,第一次到一個城市,給一個陌生女人打電話,還真有急迫和怦然呢。旅館在意外之間,成了邂逅、調(diào)情和做愛的道具。像個魔術(shù)師的舞臺。舞臺里有紅手帕,有剪刀,有鴿子,有突然出現(xiàn)的婀娜女人,有酒瓶里冒出的白色煙霧,有玻璃桌,有玫瑰花。
在現(xiàn)今,旅館扮演了什么的角色,很難有一個詞去界定它,也沒辦法判定這個詞是褒義還是貶義。——相當于一個人的隱私,旅館是隱私的城堡。在革命年代,旅館是異士刺殺人的好地方;現(xiàn)在是進行交易的好地方。人前不好說的話,到旅館去說;人前不好做的事,到旅館去做;人前不好訓(xùn)斥的人,到賓館去訓(xùn)斥。一個朋友對我說:“我最討厭賓館,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每天接待客人,和他們在旅館里交易,吃飯喝酒唱歌茍合嫖娼,都是工作?!?/p>
旅館是容易衰老的。它是異鄉(xiāng)里冷卻了的一個火盆。我們的手撫摸過去,滿是灰燼,涼涼的但曾經(jīng)的溫度似乎還在。折疊的路途蛇一樣蜷曲在火盆里。當然,我理想中的旅館是修建在山頂上,在山頂湖泊邊。山頂,是我們伸手觸摸星辰的地方。山頂,是我們浮在云霧之上的地方。湖泊是蒼穹的降落傘,把整個天幕降落下來,披在我們身上。神隨星星一起降臨。
弧形的郊外
我住過的蝸居,大略數(shù)了一下,有二十多個。那時還是單身,搬家并不復(fù)雜,用輛自行車,來回馱兩趟,就完成了。自行車是舊的,沒有擋泥板,嘩嘚,嘩嘚。一趟是衣物,牙缸茶杯,隨身聽,一趟是書刊手稿。我就像遠古的游牧人,馬背上馱著帳篷,不斷地遷徙。短的則住一個星期,鐵路邊住了三天,因忍受不了火車的喤噹喤噹聲,搬了,在火葬場對面的民房,住了兩天,因害怕洪水一樣的哭聲,搬了。長的則住了六年,在棺材塢。
棺材塢。一個讓人驚悚的名字。它讓一個陌生的人,勾聯(lián)起羊群一樣的墳?zāi)梗跇渲﹂g纏繞的黑,難以消散的大霧,貓頭鷹凄厲的尖叫。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它坐落在弧形的郊外,像個躺在搖椅上假寐的人,靜聽信江緩緩的水聲。它是云碧峰森林公園的一部分,山岡戴翠。以前,它僅僅是個沒有名字的山塢。一九八〇年,我單位和印刷廠選址建家屬區(qū),看中了這個窄小的山塢,說,就取名棺材塢吧。因為在文革時期,市區(qū)的知識分子都選擇這里的槐樹上吊,或服毒自殺。老一輩的人說,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幾擔白骨。一九九六年春至二〇〇一年秋,我就住在三棟一單元〇一室。
三棟建在陡坡上,三層,兩個單元,死灰的水泥原色像一張歲月的臉。右邊的小院,曬著花花綠綠的衣褲,棉絮,咸肉,邊上有一排紅磚砌的矮房,里面堆放著雜貨,木料,養(yǎng)著雞鴨。左邊的小院緊靠著斜坡,手腕粗的樟樹披掛下枝條。站在外陽臺看,樟樹像一群跳芭蕾的女子,挺腰,仰臉,露出腳踝,靜止在自己制造的風(fēng)暴中。夏天,蚊子特別多,嗡嗡嗡,奸細一樣。蛇潛藏在陰溝里,偶爾還爬進廚房間,盤在那兒,像一堆牛屎。進去做飯的女人,冷不丁地嚇得驚叫,罵她老公:“住在這樣的鬼地方,什么時候是出頭之日啊。官當不了,錢又不去掙。你看看,一個個都買房了,同一批住進來的,就你棺材一樣移不動。”
住在三棟的人,無非是兩類,要么是進單位不久的,要么是沒錢買新房的遺老。說句實話,我是不愿和同事為鄰的人,總覺得夜晚的秘密被熟人知曉,多多少少有點尷尬。但實在是搬家搬得煩了。
從棺材塢到我辦公室,要走二十三分鐘。我走路有點像無所事事的老頭,背著雙手,一邊看漫游而過的信江,一邊閑散地打量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一個人,是我每天要遇見的。她是一個臉色疲倦的女子,三十來歲,穿不同色彩的長裙,或者披風(fēng),腳上是高馬靴,或黑色的泡沫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住在外邊的坳口。她扎一條馬尾松,臉上涂了厚厚的胭脂。那些胭脂經(jīng)過了夜晚的長途跋涉,有了皺褶,像水漬后的白紙。我早上上班,走到市委黨校門口,她正端一碗米粉回家。她的牙齒鑲著白色的飾品,但并不輕易讓人看見,她始終保持著肅穆又淡淡哀傷的面容。我想,可能整條書院路的人,都認識她。我們叫她“土雞婆”。我(我們,日常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和她行走在同一條路上,但方向是相反的。早上,她下班,傍晚,她上班。我認識她的家人。她的老公是一個企業(yè)的下崗工人,整天坐在酒館里喝點小酒。她沒有上班的時候,就是在家里和老公吵架。她老公瘦小,臉粗糲,有酒暈的酡紅。她老公罵人,就一句話:“你個賤×,你個賤×,不讓人×,你就難過?!绷R完了,就坐在坳上的臺階,雙手捂著臉,雙肩不停地抖動,有一條蚯蚓一樣的細流,頑強地從指縫鉆出來,順著暴脹的青筋,懸在手背。而屋內(nèi)摔碗摔臉盆的聲音,會在整個大院炸開,嘩得嘩得,嘭嘭嘭。有時在深夜,女人慟哭的聲音會改變夜晚的形狀。我一直以為,棺材塢的夜空,是渾圓的,明麗的月亮猶如掛在少婦胸前的小奶桶。而“土雞婆”的哭聲,讓我覺得夜空是尖形的,針一樣。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適應(yīng)不了這種形狀,蜜蜂一樣蜇人,在身體說不清的部位引起腫痛?,F(xiàn)在我住解放路了,還經(jīng)常碰到她。她依然保持那身裝束,眼很空,走路雞一樣一搖一擺。
棺材塢也叫書院路一號。書院路因信江書院而得名。書院路是由棺材塢,山岡,食品廠,市委黨校,醫(yī)學(xué)院,市人民醫(yī)院,市衛(wèi)生局等名詞組合而成的。像一根鏈條。但它并不繁華,甚至顯得冷僻。一個沒有多少人光顧的菜市場,倒閉的食品廠,稀稀拉拉的路邊攤。更讓我難以啟齒的是,路面坑坑洼洼,車陷在水坑里,呼呼呼,咕咕咕,冒一股黑煙,泥漿嘩嘩嘩。轟轟轟,熄火了。司機從窗里探出頭,說:“媽的x,當官的就知道吃喝嫖賭,市區(qū)的路都不修。等我當了官,把這些人全拉去斃了?!碑斎?,街上也有熱鬧的景象,一般持續(xù)四十分鐘。那是傍晚醫(yī)學(xué)院的門口,停滿了小車,等女學(xué)生放學(xué)的。
有人問我:“你住哪里?”我說,棺材塢。怎么這么難聽。我說,怎么會呢,當官發(fā)財不好嗎?“當官發(fā)財?好。好?!惫撞膲],確實沒多少人知道這個鳥屎大的地方。更讓我耿耿于懷的是,一次我出差回來,快凌晨了,叫的士,司機死活要多收錢。我問他憑什么。他說,一是棺材塢算郊區(qū)了,二是那一段路打搶事件發(fā)生太多。他說的是事實。我的一個同事,她開了一家“八月練歌房”,有一次晚上回家,在家屬區(qū)大門口,遇到了三個小青年。一個捂嘴巴一個拽自行車一個奪包。幸好醫(yī)學(xué)院的幾個學(xué)生跑步,看見了。同事腳踝骨折,住了一個多月的院,還留下了雨天骨痛的后遺癥。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吧,食品廠門口發(fā)生了一起出租車司機被殺事件。這樣的事件,每年市里會發(fā)生幾次。我知道的殺人事件有好幾樁,在鵝湖殺死過一個司機,出租車翻在田里;在皂頭,在羅橋,在民主村,在去廣豐的路上,都有。而在市區(qū),還是第一次。出事地點離棺材塢才百余米。我去上班的時候,還看見地上一片血。黑色,蒼蠅停在上面,幾條野狗圍在那里。
棺材塢往信江上游走兩百米,是東岳廟,香火鼎盛,據(jù)廟里的和尚說,一個正月能收四十多萬的燈油費。拜香的人自然虔誠,而能出手上千元燈油費的,一般是當官的,有錢的怨婦,企業(yè)主。有一個國有企業(yè)的老總,做決策,從不去論證,就問廟里的主持。主持說行,他就上,說不行,他就撤。沒兩年,企業(yè)就倒了。還有一個縣里的領(lǐng)導(dǎo),言聽計從于住持,他的部下摸清路數(shù),想提拔,就到住持那兒送禮。當然,這是坊間的說法。
我們通常的娛樂是打牌。一般在星期天,或星期五晚上。三個打牌六個看,單元里的年輕人全來了。某人在樓下吆喝一聲,老劉,在某某家里開會。某某通常指我。我是單身漢,方便些。我早早地備了水,備了煙,把小方桌抹干凈。忙了一個星期的人,受了一肚子的怨氣的人,快樂得整天屁顛的人,坐在方桌上,牌狠狠地甩,桌子拍得咣咣響。嗓門最大的人,是老劉。他吸著煙,雙眼緊緊鎖住對手的牌,猜測對手還有幾張主牌。他要指責(zé)誰是有道理的:怎么常規(guī)牌都打不來,牌要捅到別人的痛處。桌上疊著幾盒煙,從好的抽起,煙殼空了,也差不多快散伙了。過了半天,又聚在了一起,嘴巴對煙出氣,手對牌發(fā)狠。在夏天,我們都光著膀子,一邊打牌,一邊拍身上的蚊子。打完了牌,我們會發(fā)呆一會兒,說,人活得無聊。仿佛我們都有一腔馳騁千里的抱負。老劉說:“去我家喝稀飯吧。我老婆煎了辣椒,還有板鴨?!睅讞l漢子喝得稀里嘩啦,個個渾身淌汗。老劉說,這樣喝粥,賽過桑拿。“想出汗,喝稀飯”。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搞廣告的。有粥喝就快活,我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
我的居室是三室一廳一廚房,兩陽臺,一個柴火間。我要使用的空間是衛(wèi)生間,臥室兼書房,陽臺,小院。我沒住之前,它空了兩年。它像個寡居的婦女,老得特別快。黑墻(皮膚失去了光澤),天花板到處是蜘蛛網(wǎng)(愁結(jié)的心事),蠶豆大的蜘蛛在蕩秋千(快樂是偶然的),大門的朱漆剝落(生活是需要精心打理的),露出麻斑(像過早枯萎的臉色)。
有一個房間還鋪著草席,破棉絮。幫我翻修的表弟說,是要飯的人過夜的。四處彌散腐敗的氣息,空氣里盛得滿滿的陰涼,濃烈的地氣——仿佛是挖開的墳塋。而我突然喜歡上了它。我覺得它像我——一個人,會被什么東西喻示,在自己事先毫無察覺的某一天,突然呈現(xiàn)出來。
這是一個非常適合夜談的場所。我的一個朋友,叫經(jīng)理。他是做產(chǎn)品推廣的,經(jīng)常來玩,騎一輛破爛的摩托車,唔唔唔。他帶不同的女人,一般是醫(yī)學(xué)院或職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也有小酒店的服務(wù)員。有一次,他對我說:“你說怪不怪。我和老婆做那個,三下兩下就沒了。而和這些女人,戰(zhàn)斗力特別強?!蔽业姆孔映闪怂R時的戰(zhàn)場。我認識其中的一個,是某中學(xué)的學(xué)生,十七歲,在歌房兼職。后來她去了衢州,做了一個房產(chǎn)商的二奶。她還和我的朋友來往。前兩天,我朋友還談到了這個女人,說,女人怎么這樣容易老?才八年的時間,她已經(jīng)老態(tài)了。
那些年,我好像活得特別匆忙,差不多都在晚上十點以后回家。前兩天,一個退居二線的老領(lǐng)導(dǎo),從相冊里翻出一九九五年在鄱陽湖游艇上的照片,我?guī)缀醵疾徽J識自己了。我穿一件白色的短袖,頭發(fā)鬃毛一樣,靠在船舷上,樣子有點羞澀。一九九六年開始,我的頭發(fā)脫得厲害。我一度為此焦心。我越來越像我的祖父——額頭很高,頭發(fā)稀少,靜默地抽煙。棺材塢成了我夜間??康捏A站。
偶爾空閑下來,我就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發(fā)呆,或者在小院里,躺在搖椅上看天空。我沒有電視,一個隨身聽倒是用了多年。磁帶一定是寶麗金出的,我只買張學(xué)友、蔡琴、童安格、陳慧嫻、梅艷芳的專輯。要看電視,就去隔壁器器的家里。那時器器剛從珠?;貋恚彀蜕系鹬鵁?,涂紫色的口紅。大院的人背后說她,把她說成靠身體淘金的女人。其實她是一個嚴謹?shù)娜恕K芏善?,分析得一套套,頗有斬獲。她的臉白皙,水波一樣散開的微笑,就連滿口四環(huán)素牙也別有景象。她正在和一個公務(wù)員戀愛。她訂了婚,也選了婚期,還是沒有成。那個男的,脾氣暴躁,躁起來就打人。有一次,她跑到我家里,臉上蒼白,問我:“人是不是有宿命?他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闭f著說著,她蹲到了地上,頭埋在彎曲的雙臂間,渾身顫抖。隔了兩年,器器再找了個男朋友,是一家企業(yè)的部門主管。那個男的,高高瘦瘦,很斯文,戴副眼鏡。臨近結(jié)婚,又分了手。聽她說,那個男的,過于務(wù)實,除了掙錢,什么都不感興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從珠?;貋?。
在大院的門口,有一個守門的老頭。每次見了我,都會問:“你今天看到小李吧?”問多了,我也懶得搭話。小李是我的一個同事,做超市虧本,欠了一屁股的債,早跑了。也欠了這個老頭的錢。聽老頭說,是一萬吧。老頭第一次說,我很同情他。他說得聲淚俱下,手不斷地摸眼睛。說,我一個守門的,存一萬塊錢要多少年啊,你看看,我的衣服,還是民政局發(fā)的,穿了八年,我還舍不得換。老頭還以為小李在單位上班。平常,老頭幫鄰居換換煤氣,補補皮鞋,也能掙點小錢。有時,我會到他那兒打電話,四毛錢三分鐘。我講話,他就站在邊上看手表。他有些遠視,把手抬高到燈泡的位子,瞇起眼,說:“小傅,你天天吃館子店,什么時候也帶我去吃。我還沒上過館子呢?!敝蛋嗍矣惺椒矫?,鋪了一張床,擺了張小桌。桌上是剩菜,油炸花生米,電話機,一堆啤酒瓶蓋,桌下是補鞋機,門背后放著兩把鋤頭,門口邊擺了一個煤灶。
其實,我說棺材塢是一座山岡,是視覺的誤差。它有三個小山岡組成一座山峰,有兩條山垅。整個大院有三棟中層建筑,六棟油毛氈搭建的矮房。矮房人家養(yǎng)了雞鴨,種了菜地,有的還養(yǎng)了豬。我并不喜歡棺材塢的春天,樹木過于翠綠,蠶豆花紫艷艷的,尤其是毛竹,擦了豬油一樣亮亮的。一個油頭粉臉的春天,讓人的呼吸都是粘濕的。而秋天就不一樣,楓樹紅紅的,陽光照下來,透出金黃。連片的毛櫸,枯萎的葉子還沒有飄落,松樹和針杉散發(fā)女人一樣的氣息。是的,棺材塢像一只曬秋陽的老虎,色彩斑斕,懶洋洋的,打著鼻息。
我搬出棺材塢已經(jīng)四年,和我同一批住進去的人,都搬了,其中的少數(shù)當了官發(fā)了財?,F(xiàn)在一條花園式的路修了進去,棺材塢還沒拆遷,但它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它臨近的食品廠已支離破碎,四處堆疊著瓦礫、磚頭、破爛的門窗,新開發(fā)的房價暴漲。而棺材塢的大門口多了擺攤的人,有的賣包子,有的賣清湯,有的擦皮鞋,有的修自行車。場地并不寬敞,以致顯得過于擁擠。他們的生意都很清淡,顧客都是大院里的人。他們的企業(yè)在二〇〇二年被我們稱作外商的浙江人收購。浙江人手中的地塊,漲了三倍多。棺材塢的人還會到印刷廠轉(zhuǎn)轉(zhuǎn),但廠里的人都不認得了。
我不知道棺材塢以后會改成什么名字,據(jù)說,地產(chǎn)商要在那兒建一個高端的社區(qū)。我想,棺材塢,以后也不會有別人想象的那樣繁華,以前也不會有別人想象的那樣冷僻。就像一個人,總要歷經(jīng)變遷。變遷是命運,是生命的常數(shù)。
燈火漸黑的身體
從窗戶看下去,一條半弧形的步行道彎進住宿區(qū)。道路兩邊是淺黃的草坡,草坡上種著兩株櫻花、兩株廣玉蘭和一株木槿花,一棵藤蔓薔薇從矮墻垛上垂下來,開出粉白的花。四月的陽光煦暖,有絲綢的質(zhì)感,綿綿柔柔。櫻花大朵大朵潽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她站在步行道的岔口上,雙手抄在褲兜里,看著木槿花。或者她只是朝木槿花看,目光并不具體落在哪兒。也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什么也不看,只是一個人站站而已。我來這個單位上班,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在兩百多號職工里,我一下子記住了這個人——在上班第二天,我上辦公室進樓道時,她迎面而過。她穿一件藍色的羽絨襖,表情哀戚,鼻子有些塌陷,眼睛凹在突兀的眉骨里,臉瘦削,向我微笑時,愁郁像一股沉在水里的淤泥翻上來。
在上班的第一個星期,我最早到簽到室,看一個個同事簽到,以便于把臉孔和名字統(tǒng)一起來。她藍色的羽絨服長過膝蓋,有些夸張地把瘦小的身子空空地裝在里面,像大包裝盒里放著一個小物品。她通常是最后一個簽到,扁頭鞋拖地的聲音從辦公室的拐角傳來,沒有節(jié)奏,軟綿無力。她一只手抄在褲袋里,一手壓著桌面寫下自己的名字:殷××。她的字看起來,和一團蜘蛛網(wǎng)沒啥區(qū)別,筆畫相互纏繞,字浮在紙上,似乎吹一口氣就能把字跡從紙面上刮走。
“小殷,你在想什么呢?”有一次,我路過她辦公室,見她看著窗外,眼瞼低垂,臉部的肌肉收縮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漩渦。我主動向她打招呼。她抖了一下身子,露出幾顆牙齒,也沒回話。她坐下來,看著我,又低下頭做事。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我看到她工作之余,一個人在散步,走一會兒站一會兒,看一個地方發(fā)呆一會兒。我從沒看見過她和別人說話。單位里的同事,在工作不忙的時候,會來我這兒坐坐,談?wù)勛约旱墓ぷ?、?jīng)歷、近年取得的成績、家庭、婚姻、戀愛、愛好。有一次,我正在看所有職工檔案,她推門進來。我說,你坐吧,不要客氣。她站沙發(fā)邊上,兩只手交叉地搓著,反反復(fù)復(fù),臉上極力擠出笑容。她的頭發(fā)披在衣領(lǐng)上,不是一縷縷的,而是一綹一綹糾纏。頭發(fā)上還有幾?;ǚ?,我猜想她可能剛剛在某棵樹下站了一會兒來我這兒了。我泡了一杯茶給她,她端在手里,捂著。我說,你有什么事情嗎,需要我?guī)兔Φ脑?,盡管說。四月,是一個和煦的月份,我都穿襯衫了,她還穿羽絨襖。羽絨襖的衣襟上,有漬水陰干后的痕跡。漬痕一條條,上粗下細,顯然有蠕動下淌的漬水滑流過程。她看著自己的扁頭鞋,說:“我……?!钡罱K什么也沒說。站了十幾分鐘,出了門,又返身回來,把茶杯放下,笑了一下,再出去。我站在門口,送她。她扶著樓梯扶手,下樓,身子緩慢。她下樓,我看起像是在過河。
櫻花完全凋謝了,樓前的合歡又爭先恐后地開起來,爭分奪秒,不甘寂寞。合歡花頭梳一樣往兩邊分出淺紅的絨毛,落下來,盤旋著,像一只欲飛欲停的彩蝶,隨風(fēng)停在梔子花叢里。墻邊的月季,一捧捧地怒放,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和池塘里游魚掀起的水波,相互映襯,成為湛藍天空的一部分。
一次,一個資深的同事談起單位哪些人未婚時,說起她。同事喝了酒,臉色酡紅,似乎有些歉疚和無能為力。他說:“小殷進單位三年了,進來時是個活潑的本科生,省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好多小伙子都愛慕她,她乒乓球打得可好了,小伙子都搶著和她打球,可她沒一個看上的。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外單位的男同志,經(jīng)常約她出去吃飯,散散步什么的。隔了一年,小殷訂婚了,后來又吹了,具體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她是個漂亮的本科生,剛來單位時,可美了,翹一條長辮子,左甩右甩,特能講笑話??上Я?,差不多有一年多不和同事說話了。我嘗試著,給她介紹男朋友,條件也還好,她看都不去看?!逼鋵?,我也猜想,大概是她的私人生活,給了她很大的困擾和刺激,以至于此。她給自己砌了四方圍墻,圍墻上還加了蓋子,她在這樣一個空間里,被黑暗完全包裹著。我?guī)状慰匆娝驹谵k公室的窗戶下,看著窗外,沉默著,我很想找她聊聊,但又欲言又止。
新年上班,我覺得我應(yīng)該好好和她談?wù)?。我們在池塘邊散步。池塘邊一排突兀的柳樹,浮了一層淺綠,像毛絨黏在枝上,隨風(fēng)擺動。在初春即降深冬消隱之際,沒有比樹發(fā)芽更重要的事情。楊柳有八株,在池邊一字排開,已有八年,主干直徑約三十公分。我問了很多話,可她怎么也不回答我,只對我露出淺淺的微笑。楊柳是春風(fēng)的一個外延,燕子是另一個外延。燕子還沒來,樹梢上停滿了鳥兒。有山雀、黑鶇,野鴿子在地上啄食,撲騰著灰褐色的翅膀,啾啾啾,院子里充盈了鳥聲的氣流。我在樹下,看梢上鳥兒,鳥兒蹦跳著,不時吃芽兒。鳥兒忽地飛往池塘另一邊的蘆葦叢,可隔不了幾分鐘,又飛來。鳥兒叫得我心里生出空空的虛妄感。楊柳兀自發(fā)青,靜靜的,勿喜勿悲,時間深處枯榮。平時,我特愛鳥兒,我也常站在桃園里或池邊觀鳥,尤其在深秋,麻雀、黑鶇、山雀、鵓鴣、灰雀,到處都是,在草地,在蘆葦叢,在樟樹林,在桃林,飛飛落落,相互嬉戲,唧唧唧唧,多歡快自由,唱著歌求偶,拍著翅膀交配,在低矮的梨樹椏上筑窩,把柿子啄爛,把薔薇果叼得滿地,殷殷一片。春風(fēng)來春風(fēng)去,迷蒙細雨恰好濕了泥塵。這是我唯一一次和她散步,什么也沒談出來。
學(xué)年度的工作完成,已經(jīng)到了六月底,一些新到期的職工合同,需重新簽訂。因所牽涉的人員比較多,簽約工作從四月底就開始了,只留了幾個人員沒簽。小殷是其中之一。我把她請到辦公室,說,合約到期了,你有什么計劃嗎。在是否續(xù)約的問題上,我糾結(jié)了很久。事實上,小殷已經(jīng)不適合工作,需要治療,而這樣的事情,她個人不提出來,我又沒辦法建議。作為單位,也不適合用這樣的人工作。她站在我桌前,低著頭,極力讓笑容浮上來。我撕了兩張面巾紙給她,示意她擦擦鼻子。我把合同內(nèi)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長長的三頁,她還是沒說一句話。要不你請假一年,以后再說?我說。她穿一雙黃色皮質(zhì)帶扣的涼鞋,右鞋頭的兩根皮條斷開,往上翻,露出兩根腳趾。她看著我,深凹的眼睛有一種東西,溢滿,水霧一樣的東西。我說,這樣吧,基本工資不加,工作量減半吧,好好工作吧。我把字簽了,遞給她。她簽了字,躬了一下腰,走了。我靠在沙發(fā)上,請了一個女同志進來,說,以后你有時間多陪小殷散散步,聊聊天,多幫幫她。我又請了一個小年輕的女同志進來,說,你以后跟小殷住一個套間吧,機靈點,能照顧她就關(guān)照一下。
十月份,我柜子里翻出一本《轉(zhuǎn)眼看世間》的書,是藏學(xué)法師寫的,很是精妙。這是上個月,我陪王雁翎老師去九華山甘露寺看望藏學(xué)法師時所獲贈的。藏學(xué)法師是甘露寺的住持,一九九二年畢業(yè)于九華山佛學(xué)院,對佛學(xué)、書法都頗有造詣,文章幽靜灑脫,造化于外,有大雅的質(zhì)樸之氣。這樣的書,很適合小殷讀。我把小殷叫來辦公室,說,給你一本書看看,佛學(xué)能洗去眼睛里的灰塵,能明目凈心眼。書的封面是牛皮紙,摸起來,有摸甘露寺墻磚的感覺。她拿起書,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說了很多寬慰她的話。她時不時地點頭,淚水也一直在流。
過了一個月,她以書面的形式,提出請假修養(yǎng)半年。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殷的父親。他是來辦理女兒請假手續(xù)的。五十多歲,矮個子,前額上方的頭發(fā)全沒了。他穿一雙黑皮鞋,鞋面上全是泥漿,厚厚的棉襖使他顯得比較笨拙。他坐在我電腦旁的藤椅上,吸著煙。說起女兒時,他不時地用衣袖揩眼角,看一會兒天花板,嘆幾聲長長的無奈之氣。
“我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老大結(jié)婚了。這是老二。在街上也買了房,前幾年,我在縣城包了一些小工程做,掙了幾個錢。老二畢業(yè)那年,我們?nèi)叶几吲d,進了你單位,說明老二大學(xué)沒白讀,我知道進你這兒工作比較難。她以前不是這樣的,老師都喜歡她,成績好,聽話,乖巧。我也喜歡這個女兒,送她上學(xué)放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談了一個男朋友,很恩愛的兩個人,我都盼著做外公了。可最后還是沒成,說吹就吹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兒也不說。在你單位上班,我還放心一些,領(lǐng)導(dǎo)同事對她也關(guān)照。哎,不上班半個多月了,除了吃飯,她都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不知道干啥。我想陪她說說話,她就是不開口。我也干坐著。我都不敢離開家門半步,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來。我?guī)讉€醫(yī)院看了,說是患了抑郁癥。這是個啥病呢,叫人不說話的病。藥開了,她一片也不吃。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聽醫(yī)生說,害這種病的人,怪多的。也怪我,她談戀愛時,關(guān)心得少。哎,談一個戀愛,害了自己。你說,我怎么辦呢。這兩年,她媽媽整天以淚洗面,頭發(fā)都白了。我心疼啊,又不知道怎么辦。哎?!彼f話的時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用力吸,恨不得一口把煙吸完。
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天中午,我去商場買襪子,在商場前的湖邊,有一條回廊形的人行道,我看見一個瘦瘦的背影,慢慢地拖著步子,紅色的羽絨襖沉重地下垂。我一眼認出是小殷。但我并沒有叫她。她在湖邊的麻石臺階上,坐下。我買了襪子,又去別的單位辦事,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看見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子,低垂著頭,頭發(fā)把整個肩膀蓋住了。大概在一個月之后,小殷帶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進我辦公室。她說,我想回來上班。我說,那怎么可能呢,你的崗位已經(jīng)被人頂上,再說,你繼續(xù)上班,我也不放心。她再也不說話了。兩年了,這是我聽到的唯一的完整句子,出自她之口。她的聲音低低的,像流在水泥地上的小股水流,彎彎扭扭,流著流著,孱弱下去,吸著地面的灰塵。陪同她來我辦公室的人,是她的叔叔。她叔叔看起來,是個習(xí)武之人,短小身材,墻垛一樣結(jié)實,額頭上暴出顆粒的汗珠。她叔叔說,現(xiàn)在家里有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怕出意外。他叔叔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他說,我們都不放心她,有時候早上出去,在湖邊走一天,漫無目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飯也不吃,我們只好跟著,勸她也勸不了,不說話,怎么辦呢。我說,這樣吧,你把離開單位的手續(xù)辦理一下,以后有機會再說吧,看醫(yī)生是首要的,多關(guān)愛一下。
下了樓,我站在窗戶邊,看著她走過弧形的步行道,在櫻花樹下站了一會兒。她的腳步像被一股湍急的水流包裹著,她整個身子也被水流包裹著,使她漸漸下沉,溺于水中,雙手抓著空氣,張開嘴巴急促地呼吸。
之后再也沒有她的消息。前幾天,同事清理她辦公桌時,看見一本扉頁上寫著“傅菲先生教正 藏學(xué)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的書,收拾起來給我。我摸著書,看著勒口上藏學(xué)法師的肖像,心中一片茫然。我從抽屜里,翻出“職工電話表”,找出小殷的電話,打過去,電話里傳來“你撥打的號碼不存在”提示語。我頹然而坐,半天沒有言語。窗外是一棵合歡樹,正在噴發(fā)新綠的針葉。
這棵樹我?guī)状蜗肟沉?,但一直沒砍。它太難看了。一米之上有大瘤,鼓鼓的,像歪臉脖子上的瓤瘤;兩米之上有黑黑的刀口,密密麻麻,刀痕疊著刀痕;三米之上,是兩個大分叉,伸出粗壯的枝。整個樹身斜歪,歪得扭曲,像個大麻花。冬天,樹光著身,細細長長的叉枝停了許多烏春和鷓鴣,葉子一片也沒有。積雪壓在枝上,薄薄,透明。這樹栽了好幾年啦,瘋長,樹冠太大,把桂花全遮了,我砍了幾次椏,砍不好,留了疤,把一棵樹糟蹋了。驚蟄之后,地氣往身上烘,太陽貼著屋頂轉(zhuǎn)。雨水適時而至,嘩嘩嘩,順著草坡汩汩往低洼里淌。春天趕著閃電的馬車來了,一鞭一鞭地抽,一路狂奔,在我的竹林里、果園里、松林里,停了下來,把踢著蹄兒的馬拴在樹下,再也不走。櫻花炸開了,嘭嘭嘭,在寂靜的夜里把人驚醒。伏在地上的草抬起了尖細的頭,銀杏耷拉翠黃翠綠的眼瞼。那棵丑丑的樹,枝條上抽出了針一樣的葉。葉有細毛,深綠淺黃,間雜著。毛茸茸的,使我覺得春天特別溫順,柔軟。樹下的酢漿草蔓延了一大片,淡白的花蕾羞澀地打瞌睡,惺惺忪忪,慵懶,怎么睡都解不了春困。谷雨到了,丑樹上全是梳子一樣的葉子,在風(fēng)里輕搖,蜜蜂嗡嗡嗡。蜜蜂把樹葉當作了秋千,吊在上面,晃著。葉子里長出一種水紅灰白的花兒,像一只只蝴蝶停在上面。這么一群蝴蝶,有點迷亂人眼,雨水撲打下來,它們也不飛離。陽光是一只翅膀,雨水是另一只翅膀,在枝上停歇,卿卿耳語。風(fēng)來了,蝴蝶上上下下翻飛,有的墜在花圃里,有的墜在水溝里,有的墜在別的樹冠。風(fēng)中的蝴蝶,是春天叮叮當當?shù)亩h(huán)。
合歡花開,看起來像是飛舞滿樹的蝴蝶。單位的女同志,站在樹下,用手機自拍,擺各種嗨皮的姿勢,笑得開心燦爛。小殷以前也會在樹下和同事們合影??晌椰F(xiàn)在一個人也沒看到??章渎涞囊豢脴洹?/p>
合歡。合歡。我在窗前,念了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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