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唐果
陽臺
女友阿布家的陽臺被她整理得很美。遍布綠植,有魚缸,有書桌,有藤椅,我來了在陽臺上喝咖啡,看天邊的流云或晚霞。有幾個夏夜我們坐在陽臺上吹風(fēng),雖然沒有星星的出現(xiàn),但有一種難得的開闊心情。
“像這樣大雨傾盆的周末早上,這個城市里也只有她一個人能做出這樣的事,從城市的那一頭開車到這一頭,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把我接走。也不過是坐在她家的陽臺上,聽雨,喝茶,讀詩。”——這是去年十月某一天我的記錄。這個她,就是阿布。
“今天我也收拾出一個像樣的陽臺了,把屋里綠油油的植物搬出來,圈了椅子,列了一小書桌,請出好看的茶具,最好的是懶洋洋的心……”今天我在陽臺上寫下這些字。
我能想起電影里的陽臺,都和愛情有關(guān)。不說羅密歐與朱麗葉了,童話里的長發(fā)公主,也是從陽臺上逃走。有些電影里革命的第一印象就是從陽臺上得來,大家來到陽臺上推窗一看,街頭上走來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口號被喊得很高,在陽臺上就輕易能接住了,從此,一個火熱的時代開始了。
我小時候在老家的陽臺上種花,至今想起,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們那個年代,陽臺并不多見,我的同學(xué)們大多住在有著長長走廊的平房里。我家卻有一個陽臺,雖是由一架陡峭得嚇人的木樓梯上去,終歸有這么一個視角出現(xiàn),水泥澆鑄的鏤空柱子,由它們圍起一個陽臺。我一個女同學(xué)的父親,在縣城水利局工作,每到周末就回到我們鎮(zhèn)上,帶回來一些城里的東西,太陽花就是這樣出現(xiàn)的。我向她討了幾根花枝回來,這就開始養(yǎng)起來了。如今每每想起,總覺得似有一種天意。那個時代,那個小鎮(zhèn),幾乎無人養(yǎng)花,我卻在這里得了美的教育。
媽媽家陽臺上堆滿了紅紅的橘子皮,聞起來很香。我有時候站在那里看看風(fēng)景,氣定神閑的好似輞川之主,有時候是急急地“叭噠著”拖鞋跑上來,抓起一把陳皮就走,這是媽媽在廚房要做菜了。
媽媽的陽臺上,夏天種滿了蔬菜,有辣椒,一架絲瓜,一小畦空心菜。到秋天就枯萎了,冬天落滿雪。
媽媽家的陽臺和妹妹家的陽臺是相通的。2007年他們買樓時就想好了買在一起的,來來往往皆經(jīng)陽臺。有一年過年,妹妹和爸爸吵架,她是我們四姐妹中性格最像父親的一個。她躺在床上生悶氣,我去叫她來吃飯,她不肯起床,一會兒就用紙巾擦眼淚,嚷嚷著“明天就拖磚頭來把陽臺封了。”我跑過去告訴媽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爸爸問我們笑什么我們又不肯說。我們只說,從小就這樣,就數(shù)妹妹最會撒嬌。
妹妹其實是最操心的一個了,她是醫(yī)生,心里裝著一年比一年老的爸媽的健康大事。每年過年,千里之外回來的哥哥都要誠心誠意地給妹妹和妹夫敬滿滿一杯酒,感謝她們常年來對爸媽的照顧。
后來當(dāng)然就和好了,很快地,妹妹就來向爸爸道歉了。爸爸笑笑說,你這個脾氣最像我。
這個冬天我常常在陽臺上就著暖陽看書,負(fù)暄的樂趣這就有了??蠢鄣臅r候看一眼窗外悠悠的運河水,如果巧,如果是黃昏,能看到一條綠色的小船,有兩人在船上一前一后打撈垃圾。這忽然的一幕讓你意識到這座古城白發(fā)的歷史,想到五十年前全城人的生活都在水上,起了向往之思。
八年前我一眼看中這房子,就因為這陽臺前偶然的一瞥?!叭思冶M枕河”的理想生活,原來可以在這里實現(xiàn),謝謝婧爸爸的成全,愿意和我一起忽略這房子其實有不足之處。
春雨綿綿的時節(jié),我喜歡站在這里發(fā)呆,流水最讓人起時間之思。今年我頻繁在陽臺上捧起的一本詩集是《楊鍵詩選》,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寫暮色和蘆葦,在心里常常念起他的一句,“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開”——這也是心經(jīng)了,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惟有當(dāng)下,一呼一吸。
也有很多背影是在陽臺上逃離的,那些踉蹌狼狽的背影,一閃而過。屋內(nèi)是零亂的衣衫。我偏愛白色的,愿意多給一些憐憫,以為故事的初衷多少是純潔的。
裙子
二姐是一個常年穿裙子的人。冬天也如此。做一個女人她滿心歡喜:妝容精致,花裙子,高跟鞋。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嘮叨我的牛仔褲平底鞋,我答應(yīng)她改變,心里卻明白做不到。
不用懷疑,我當(dāng)然愛美,愛她們那一種女子。冰心說,世上如果沒有女人,就缺少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我覺得這七分里的美,她們是主人。而我是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我笨,穿一天高跟鞋腳就起泡;我自私,只想自己舒服。
江西女作家安然,應(yīng)該是像我二姐一樣,為美從不疲倦的女子。我曾看她一篇寫裙子的文章《閑采蘆花》落淚,我深知那種無助和渴望:“有一天父母出了遠(yuǎn)門,我成了女王統(tǒng)領(lǐng)著家。家,我是不想統(tǒng)領(lǐng)的,我只想要裙子。我命令妹妹脫下了裙子,我趾高氣揚地穿上它去了池塘邊洗衣服。我雪白的細(xì)腿招來了許多眼色,可我不管這些,我只想當(dāng)一回女孩,一個有裙子穿的女孩,真正的女孩。”她后來果然挨了一頓打,那時的父母,有我們現(xiàn)在難以想象的封建。
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人生中第一條裙子了。是我常常脫下來把裙口扎起來當(dāng)一朵花,和小伙伴們一起做游戲的綠色半裙?還是那一條姐姐穿過的黑色棉綢半裙?記憶模糊。念五年級那一年夏天,我倒記得父母第一次結(jié)伴旅游去桂林,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條來自大商場的裙子:粉紅底,袖口和領(lǐng)口飄著美麗的花邊,兩條長長的裙帶,不系的時候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cè)。長時間在小屋里用床單和圍巾扮演仙女的我,第一次有了飄飄欲仙的感覺。那些天我說話軟軟的,我想象著戲臺上仙女們的蓮步,控制自己不要在我家的泥巴地上走出這樣碎碎的步子。
初中三年,我去縣立中學(xué)做了一名寄校生,萌動的身體,沉默的青春,在炎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的夏天,長衫長褲地在校園里來來往往,并不以為苦,那是青澀的季節(jié)。而今五月,我每每經(jīng)過樓前的一棵桃樹,都要停下來仔細(xì)打量那樹葉間的一枚枚青桃,生硬的,剛剛起著絨毛的青桃,汁液緊鎖好似年少的我。
后來我去省城念中專了。課余我開始一本一本看閑書,我愛上了三毛、瓊瑤、席慕容。十六歲,我開始在日記本上寫稚嫩的詩句。那個夏天,我第一次有了一種新鮮而強烈的渴望,那是一條夢中的白裙子,它完美,潔白,有著隨風(fēng)飄揚的裙裾,和詩一樣輕盈的質(zhì)地。當(dāng)母親真的為我縫出了這條少女之裙,我似乎離地三尺,飄飄悠悠地碰到頭頂?shù)哪且豢么髽?,是懸鈴木,它的鈴鐺為我而唱。endprint
那個夏天我愛上了拍照,身穿白裙子的我,或站或坐,或一人或結(jié)伴,流淌著純潔的笑意,一生難再。和二姐兩人的井岡山游,我也帶著這條裙子。在井岡山,二姐買了一條黑白格子的連衣裙穿上,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們身后尾隨了一個陌生的男孩。第二天男孩鼓起勇氣來到二姐面前對她說,我可以認(rèn)識你嗎?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節(jié)也懵懂得不知道擔(dān)憂,我站在一旁一邊等他們把話說完,一邊無聊地數(shù)姐姐裙子上的花紋,黑一道白一道,花紋漸漸地密了,漸漸地重疊。
大年三十那一天,就是這個念江西師大四年級的男孩,還一路問路到我家尋找過姐姐,被父親趕走了。后來我問過父親生氣的原因,父親說,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遇這樣的時刻。他生了四個女兒,但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女兒要被一個男人帶走,那一天,他忽然意識到人生最慘痛的一部份,面對另外一個男人懇求的眼神,他再也不能逃避。他揮起了手中正掃地的掃把。
至于大姐,我和母親一直記得她十八歲的藍(lán)裙子。那是一條當(dāng)時很稀罕的大擺連衣裙,無袖,小腰身,領(lǐng)口上和裙擺上黑色的圖案彼此呼應(yīng)。大姐穿著它奔赴了人生中第一次旅行,從廈門回來后她似乎變了一個人,她的心還在遠(yuǎn)方游蕩,不曾落在地上落在她每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天我聽見母親責(zé)罵她,大姐頂嘴道,“急什么,我還沒有十八歲呢?!”多少年過去,每當(dāng)我們感嘆某種東西無情地逝去時,我們總要翻出這句話來重新核對,“急什么,我還沒有十八歲呢!”
如果像我父親那天一樣地重新打量世界,會有傷感、會有不愿企及的各自的明天。然而這一天總會到來,所幸今天我們?nèi)员舜藸繏旌吞蹛郏疑踔劣X得這就是人生一切的希望所在。我仍要提起那本永遠(yuǎn)的《飄》,和那個永遠(yuǎn)的愛爾蘭女子,思嘉麗。當(dāng)她決定重新為自己的明天再做一番努力時,站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一派凋零的家園,她眼睛一亮,把窗簾一把扯下來。那是一張漂亮的綠色窗簾,像她的眼睛一樣綠意幽深。她把它做成了一件新裙子,你能猜到像她這種大美人穿上后的眼前一亮。整個世界已然陷落,急待恢復(fù),而她總是首先恢復(fù)美和促成美的那一個,就憑這一點,我永遠(yuǎn)愛她,寬容她對生活所有的狡狤。
這兩年我對紅裙子情有獨鐘。非粉紅,非棗紅、西瓜紅,是那種非常中國的大紅。秧歌綢子、大紅燈籠、中國結(jié),這樣的紅。有兩部電影大概促成過此種情結(jié)。一部是《辛德勒名單》,當(dāng)世界淪陷至一片白色恐怖時,那個惟一身穿大紅色裙裝的小女孩一度成為明亮世界、正常秩序的隱喻;一部是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甜姐兒》,當(dāng)鏡頭一轉(zhuǎn),教堂門前列隊走過十幾個穿著同樣大紅裙裝的孩子時,那種矮矮的天真,正燃的火焰,照亮了你全部的世界,你忍不住也像火光一樣搖曳起來。
鑰匙
前些天重溫王家衛(wèi)導(dǎo)演的影片《花樣年華》,在日記里這樣記下:2014年來看,40歲以后來看,更喜歡王家衛(wèi)了。如果人生到底,只不過是一場記憶的回照,那些來不及發(fā)生更多的、清淡的、徘徊的、隱忍的情感,如今更為我所珍視。
影片故事簡單,節(jié)奏緩慢,不以情節(jié)取勝,只以韻味見長。有太極的意味。張曼玉扮演的蘇麗珍,以25件東方的精美旗袍表達(dá)著起伏心情,更有60年代香港的氣息。杜可風(fēng)的攝影,王家衛(wèi)的小心經(jīng)營,這么想來,不論是影片的形式,還是內(nèi)容,很像木心的一首詩《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很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p>
“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蘇麗珍對感情暗涌的周先生說。蘇麗珍是珍惜自己和他人手中鑰匙的人,周先生也懂。雖有波瀾,雖有不甘,到底以一場石頭不語更動人的無言結(jié)局,讓你長嘆,讓你追憶。
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上,類似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地方。周邊是農(nóng)民和他們的農(nóng)田,往東走四里路是鎮(zhèn)政府所在,那里也是整個小鎮(zhèn)最繁華的地帶,學(xué)校、公社、衛(wèi)生院、郵政所,都在附近。我很羨慕同班一個叫小華的女同學(xué),她父母都在衛(wèi)生院工作,平時家中并無——大人,她總在脖子上掛一個鑰匙。
我母親卻總是在家。她是一個八口之家的主婦,有做不完的家務(wù)。母親個性內(nèi)向安靜,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愛串門、愛八卦。在當(dāng)時我卻不以為福祉,我渴望推開一扇空空的門,走進(jìn)一間空空的屋,像小華一樣。在我看來,這是一件非常時髦的事情。
有幾次我跟在小華后面,來到她冰冷而空蕩的家。我聞到了自由的空氣。原來,一把鑰匙可以帶來如此廣闊而蔚藍(lán)的天空,類似草原馳騁的想象。天很黑了,我才回到家中,母親仍在廚房忙碌,竟然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我的晚歸。我感到輕松,也有淡淡的憂傷。
鎖,像一個謎,而鑰匙是它的謎底。鑰匙總給我一 種神秘的想象,也許我給它賦予了太多精神或命運的啟示。我要開始講一個悲哀的故事了,一個從書上看來的故事。1979年,詩人顧城陪父親去南方采訪,住在招待所里。那時是7月,上海風(fēng)很大,顧城走出屋子,風(fēng)就把門關(guān)上了,父親不在,他沒有鑰匙。站在門外,他一籌莫展,突然,他憤怒地翻窗而入,收拾了東西,找到父親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我在上海要窒息了?!?他當(dāng)天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特快列車。
那一天,后來成為顧城妻子的那個女人——謝燁,也在那次車上。
謝燁就坐在顧城的對面,漫漫旅途中,他們開始說話了。
第二天早上,火車到站了,臨走前,顧城往謝燁手中塞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
三十年后,一個消息使人震驚,男詩人把妻子砍死而后自殺。唉,命運,是謎,還是多年后的謎底閱后即焚?怪那陣宿命的風(fēng),還是怪那串在別處的鑰匙?無辜又無常的鑰匙,你鎖起了誰的偶然,在別處,又開啟了誰必然的命運。
悲傷的故事在所難免,作為一棵向著明亮那方的向日葵,我喜歡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們心心相印,相處默契。在通往花園的小徑上,他們的時間總是交叉,并不統(tǒng)一。但是他們的情感深沉,像個有趣的游戲,他們只有一把鑰匙,仿佛誓言的圖騰。他們有一個共同約定的秘密所在,他或她俯下身一摸,鑰匙就在那里。他們的臉上也許并沒有流露出淡淡的笑容,但你知道那笑意就含在心上,有著淺淺的梨窩。你想起了《日瓦戈醫(yī)生》中的那兩個人了嗎?
在我的中學(xué)時代,大家喜歡用一個鑰匙扣把鑰匙掛在褲腰上,小華的鑰匙也從脖子上往下移了,我再也不羨慕她了,因為我也終于有了屬于我的鑰匙,起初是課桌鑰匙,寢室鑰匙,后來是行李箱鑰匙,辦公室鑰匙?,F(xiàn)在,我也是像母親一樣隨時能取出一串家門鑰匙的人了。這才明白,個中滋味。去年秋天,接父母來家中小住,每每出門,都是父親最后關(guān)門,收好鑰匙,按父親的說法是,你母親記性可糟糕了,還是我來。我安心地看著父親做好這一切,像領(lǐng)取一份難得的撒嬌。我和母親走在前面,走在秋風(fēng)里,那個幼年時總是不知所蹤的父親終于長久露面了,即使?jié)M頭白發(fā)。我想說什么,時光,我不饒???卻總是回過頭來,把父親挽了起來,慢慢地走在尋常的路上,漸漸忘記了起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