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劍秀
畢一刀是遠近聞名的鄉(xiāng)下剃頭匠。近年來他不再開鋪子,專給死人剃頭刮臉,聽起來不太體面,生意卻上手,收入也不薄。
村里人盼望左鄰右舍誰家有喜事,畢一刀卻念叨著誰家死人。
畢一刀的手藝是從他爹畢石頭手里傳承下來的。畢家剃頭的絕活是刮臉剃須。那時候鄉(xiāng)下人不講究,發(fā)型大都是光頭或平頭,隨便一理就行,在意的是享受刮臉和剃須的過程。當年畢石頭在自家大門口朝街蓋兩間門面,開個剃頭鋪子,支應著本村或十里八村的鄉(xiāng)人。畢石頭給人刮臉剃須時,舀兩瓢剃頭爐子里的熱水,把人的頭摁在臉盆架前,用一只手噗唧噗唧洗出浸潤的響聲,然后拉起盆架上晃悠的篦刀布,哧啦哧啦滑動幾下鋒利的剃刀,轉身走向仰躺的客人面前。剃刀在高低不平的臉上熟練游動,開始是有聲有響,接著是有滋有味,反復幾遍后,客人閉目微醉,恍入夢鄉(xiāng),帶哨的鼾聲不經(jīng)意就從喉管里溜達出來。直到畢石頭合上剃刀,雙手拍出脆響的巴掌,客人才會從溫柔的夢鄉(xiāng)里懶懶地醒來。
畢石頭的技藝畢一刀學得精透。與爹相比,畢一刀不但能把客人侍奉睡著,還能把客人擺弄得憨態(tài)盈笑,嘴流涎水。畢一刀的雅號就是這么落下的,以至于村人忘了他的原名。
畢一刀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從小都跟爹學手藝。改革開放初期,弟弟妹妹全都飛出鄉(xiāng)村,到不同的城市開店經(jīng)營,或是理發(fā)店,或是美容院,打拼這么多年,個個混得有車有房,日子流光溢彩。
畢一刀當初不愿出去的理由很簡單,鄉(xiāng)下那么多人的頭誰來剃呢。
畢一刀守著老爹留下的兩間門面,繼續(xù)他的剃頭營生。憑著他的一把剃刀,日子還算滋潤。一晃三十年過去,畢一刀硬是把一雙兒女供養(yǎng)大學畢業(yè),在城市安居樂業(yè)。
幾年前,畢一刀索性關了鋪子,年歲大了,準備安享晚年。
誰料畢一刀終歸是難以停下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人都愛面子,死人也是。鄉(xiāng)下人去世,無論身份高低,裝殮前總要做最后一次剃頭刮臉,干凈整潔地走了,兒女們也算盡了孝心。誰家不死人,哪村無亡魂?周圍幾個村,這家請了那家請,畢一刀難得消閑。當然,侍奉死人的酬金是不能少的,畢一刀說多少是多少,從沒見哪家還過價。只不過,別人忙碌操勞收的是紅包,畢一刀收的是白布裹著的白包。白包避邪,免得沾染晦氣。
畢一刀從喪祖哀號的人群中離去時,時常有一種莫名的自豪和成就感。無事的時候,畢一刀去村口的公路上轉悠,時不時會有人給他打招呼遞煙,甚至會有小車突然停在身邊,親熱得像多年不來往的至近親戚。畢一刀忽然就明白了,這家有老人,離咽氣不遠了。
畢一刀一直以為,他從事的是下九流行業(yè),身份低下。誰知老了老了來個咸魚翻生,成了千家萬戶離不開的手藝人,地位應該高于村主任那個級別的。
畢一刀開始盤算心事,能想起的家庭他琢磨個遍。村里有多少老人,七十歲以上的幾個,八十歲以上的幾個,大病重病的幾個,躺在醫(yī)院的幾個。他精心算過之后,數(shù)目不小,不禁暗喜。以此類推,周邊幾個村子舍他求誰?往深處再想,哪個人每年不長一歲?
深秋了,凋零的樹葉一片一片飄落,恍若金燦燦的紙票眼前翻飛。
畢一刀忘算了一個人,是村里的張騾子,那天他忽然想起來,心里涌上來說不出的滋味。張騾子當了多年村主任,人心黑,貪財貪色,名聲不好。那年冬夜,張騾子去欺負王寡婦,翻院墻的時候,被起來解手的畢一刀無意撞見,后來被村民堵在王寡婦家里,丟人不小。張騾子認定是畢一刀壞的事,仰仗權勢,以后處處跟他家過不去,沒少被他欺侮。前幾年張騾子去了省城,他兒子在那里做個不大不小的官。村里傳言,張騾子患了絕癥,在奈何橋邊上喘氣,早晚要回到老家的祖墳里。
畢一刀很糾結。張騾子被拉回來,他兒子來請,去還是不去?去了咽不下心里那口氣,不去顯得沒度量,這是個很難拿主意的事。
傳言成真,張騾子被拉回村子。張騾子的兒子來了,見面撲通跪在地上,就把畢一刀的心跪軟了。
不去有礙情面。畢一刀在去的路上,心里盤算著怎樣報復張騾子。以前無論怎么威風,現(xiàn)在落到我的刀下,就要聽從我擺弄。不給他胡子刮凈,留得片片落落,讓他不那么周正地去陰間。似乎這樣便宜他了,為王寡婦的事,張騾子快把自己的耳朵揪掉,還狠狠地扇過他幾個耳光,至今想起還辣辣地疼。我要割掉他的耳朵。不行,太扎人眼,只割開一點吧,畢一刀暗自搖搖頭,這樣不合情理和規(guī)矩。在他臉上劃開一條長口子,讓他面目開花,在奈何橋這邊游蕩,算是最好的懲戒吧。
畢一刀揭開張騾子臉上的遮魂布,看到一張僵硬陰晦的臉,氣壓丹田,怒催膽生,他蘸一把熱水,拍幾下死灰冰涼的臉,只見他手起刀落,一刀一刀地刮下去。
畢一刀的手藝依然精到細致。刮了一半,他心里嘆息一聲,何必跟死人計較呢,手藝人有手藝人的本分,活兒還是給他做好吧。
完畢,畢一刀樣子很失落,似乎心又不甘,看到身旁案板上冬瓜,他把手中的剃刀用力錛在冬瓜上,拍拍雙手說,別人一百五,他二百。他臉上兩個大痦子,不好刮哩。
畢一刀從張騾子家出來,臉上掛著極大的滿足和自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