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王少卿快到東坡先生家時，看見一個小姑娘站在一塊尖尖的石頭上，正踮著腳往后窗里看，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小姑娘轉(zhuǎn)頭看見他看著她，腳下一亂，從石頭上滑下來。她提了提裙子，害羞地瞟了他一眼，飛也似的沿著一條樹林蔭翳的小道溜走了。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小姑娘往先生家的后窗里瞧了。

他聽見屋里傳出洞簫的聲音，和著曲子，有歌聲傳出。他放慢了腳步，用手指在手掌上敲著拍子，繞到先生家的前門去。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啊，這不正是先生的《蝶戀花》嗎？他輕輕移開籬笆門，到屋門口時，整了整衣冠。這時，屋里的樂聲停了下來。他趁這間隙，走了進去。

“先生……”他輕輕地喊了聲，沒來由羞紅了臉，偷眼環(huán)視了下，隱隱感覺屋里的氣氛有點尷尬。

“啊呀，少卿來了?！毕壬皇治罩春?，一手招呼。他看見師母馬上側(cè)臉向里，擦了一下眼角。

“少卿，你說你師母這個人有趣不，唱了半支曲，就唱不下去了，還哭了呢?！闭f完先生哈哈大笑。

“誰哭了？少卿別聽你先生亂說……”

少卿只是微微笑著，看著先生，又看了一眼師母娘。原來朝云師母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竟傷心起來，先生正打趣她，哄她呢。

這時，聽得北窗有什么聲響，大家都朝向那里，看見一個面影閃過。先生轉(zhuǎn)頭過去，慢了半拍，少卿和師母都看見了。先生問是誰，師母嘟著小嘴，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白了一眼先生，說：

“不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嗎？人家小姑娘都喜歡上你了，我好幾次看見她徘徊在北窗底下，聽你吟詩作賦呢?！?/p>

先生指著師母道：“嫉妒了吧，嫉妒了吧？”又是一陣大笑。他問師母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師母也是聽隔壁人家說的，說是鎮(zhèn)上溫都監(jiān)的女兒，小名叫作超超，很喜歡念詩，從小就能背唐詩，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有一回，那個鄰居告訴她，這個超超說，嫁人要嫁蘇東坡！她有一本厚厚的本子，里面抄的全是先生的文章詩詞呢。

先生呵呵一笑，捋了捋他花白的胡須，說了聲：老了！突然，他看著少卿，說：“我來做媒，讓超超嫁給少卿才對，你看少卿，玉樹臨風(fēng)，面如冠玉，這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庇峙呐淖约旱亩亲樱χf，“這個糟老頭，已經(jīng)過氣了，過氣了！”

自從先生說要給他做媒，少卿心里美滋滋的，又是歡喜又是忐忑。他想：超超喜歡的是先生，怕是看不上我的吧。有一回在鎮(zhèn)上遠遠看見超超，超超似乎也看見他了，但她轉(zhuǎn)身返回了屋里。少卿想：一定是先生上門去提過親了，否則，她看見我，何以要避開呢？他到先生家時，先生正在煎藥，原來師母病了。少卿若有所待似的，感覺待會兒先生，或者師母，會說：少卿啊，我去溫都監(jiān)家里給你提過親了……他心里歡喜，看著先生把煎好的藥倒出來，就很乖巧地端起藥碗，送到師母床前，問師母病好些沒有。

師母點點頭，含笑看著他。他感覺師母就要提那事了。

先生問他最近寫詩了沒有，他想把詩稿呈給先生看，但是懷里沒有，身前身后都摸遍了，還是沒有。他又羞又急，急急巴巴地說：“是不是弄丟了？”先生說：“莫急莫急，我正有事給你說呢?！鄙偾湎?，一定是做媒的事。他先自羞紅了臉。師母看他那樣子，不由得撲嗤笑了。先生說：“明年是大比之年，我看你策論上還得下點功夫呢?！?/p>

從先生家出來，他若有所失，心想：也許是師母病了，先生忙吧。

師母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做媒的事也就隱下了，他也不好意思問。到七月的時候，師母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她氣息奄奄，對先生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不要難過，請善自珍重?！焙蟀胍梗粡潥堅孪律綍r分，師母閉上了雙眼。

先生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兩鬢全白了。

那天他來看望先生，到得院門前，正好籬笆門打開，跑出一個小姑娘。“超超！”他脫口而出叫了聲。超超從他身邊閃過，跑出一丈遠，回頭看看他，嫣然一笑，又轉(zhuǎn)向另一條路，轉(zhuǎn)眼不見了。

他沒有遇著先生，后來才知道，先生到寺里去了，正替師母娘找墓地呢。

有好一陣，先生意興闌珊。忽地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先生再貶瓊州。那就要渡海而去了。

先生走的那天，惠州的學(xué)生都來了，一直送到看不見先生才回去。

三年后，當少卿聽到先生終于遇赦北歸，已經(jīng)渡海而來時，一陣激動。這三年，仿佛三十年一般，師母娘的墳頭已經(jīng)荒草萋萋，一切都已不是三年前的光景了。而少卿自己，也已不再是那個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了。

終于接到了先生，先生精氣神尚可，只是更瘦了。

第二天，先生說想去朝云墓看看。少卿陪著先生，來到寺前，已是黃昏時分，殘陽貼著湖面。進得松林，樹影斑駁，尚有余光，傳來暮鴉的叫聲。墓前亭子，縫隙里已滲出青苔。額書“六如亭”，是先生依照師母娘臨終的偈子命名的。人生遭際，真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啊。

先生退下時，發(fā)現(xiàn)緊挨著朝云墓，又多了一處小小的墳塋，上豎矮碑，曰：超超之墓。

“先生知道她是誰嗎？”

“超超？”

“先生可還記得，三年前，有一小女子，時常在先生北窗聆聽先生吟詩？”

“是她？”先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少卿，仿佛驀地記起，“對對，那時，我曾想給你做媒，她，她竟也——”

少卿點點頭?！八赖炔坏较壬?，說要埋在此處，他年，若是先生來看朝云，必也會看她一眼……”少卿說畢，別過臉去。

先生一下子變得特別衰老。他又看了看“超超之墓”，默默地走出去。湖上，暮云四合，連一點落日的反光都消失了。

少卿跟在后面。先生站在湖邊，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說道：“少卿，老朽辜負超超，辜負你們了！”

這時，湖灘上，一只孤鴻，忽地騰起，向遠處飛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