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照
5月的某個上午,尤思拉·穆阿提躺在一個德國醫(yī)生的辦公室里,一只手緊緊握住丈夫阿德爾的手。這對夫婦剛剛得知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有些問題。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拿著B超設備掃過尤思拉的腹部,并在電腦屏幕上標出胎兒的頭、兩手和兩腳的位置。又過了一會兒,她吐出了幾個尤思拉和阿德爾從未聽過的德語單詞:染色體,三染色體細胞和心臟缺陷。
這對準父母看著顯示器,終于明白醫(yī)生說的是胎兒身體異常。之后,這名女醫(yī)生用簡單的德語句子,慢慢地告訴他們這個胎兒可能有先天缺陷或是疾病,即便是他們決定要這個孩子,他(她)也沒法活到生下來的那天。
德國境內的某個難民入境登記點,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女孩手舉寫著“德國、愛”的紙板
7月的一個晚上,也就是在醫(yī)院檢查兩個月后,44歲的阿德爾和38歲的尤思拉坐在漢堡比爾斯特茨的家里,尤思拉戴著頭巾,露出一雙警惕的藍眼睛。夫婦倆說醫(yī)生建議他們做一次羊水測試,但他倆覺得這毫無道理。尤思拉已經懷孕6個月了,開始顯身子了。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說自己聽說很多德國婦女是不會生養(yǎng)殘疾兒童的,但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們都能從戰(zhàn)火中生存下來,怎么能讓我們的孩子在這么安全的環(huán)境下都沒法活下來呢?”
尤思拉已有四個孩子,分別是20歲的雷斯蘭、17歲的阿米爾、13歲的高弗蘭和7歲的優(yōu)素福。他們都坐在母親身邊的沙發(fā)上??蛷d的電視里放著敘利亞的戰(zhàn)事,這對夫婦看著大馬士革傳回來的燃燒的建筑和各種景象,回憶著他們的過往。談到未來,他們的聲音很輕,一開始他們講阿拉伯語,之后開始講德語。對于他們還未出生的第五個孩子,他們希望他(她)的童年沒有炸彈。
穆阿提一家,避難申請?zhí)枮?3301 A 2014,檔案文件號587729,他們是成千上萬個定居在德國的難民家庭之一。跟大部分的難民一樣,他們是來自敘利亞的穆斯林;又跟很多外來移民一樣,在這個國家享受有限的權利。直到前不久,他們還住在集裝箱里,如今他們搬進了自己的公寓。盡管他們是以難民身份留在了德國,但是他們并不想背著難民檔案號碼在德國待下去,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德國長大,在這里交稅,成為德國社會的一部分。
“在我們的孩子出生之前,這里都是我們的家,”阿德爾說。但是他們并不知道孩子能否順利生下來。
穆阿提的公寓位于郊區(qū)一棟八層公寓樓的一樓,隔壁就是磚塊住宅社區(qū)。6個月前,他們搬到這里,接收了一個德國老太的家具。盡管整套公寓也就三間半房子,而全家一共有6口人,但他們還是把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家人在客廳里吃飯做禱告,作為一個敘利亞家庭,他們通常赤腳坐在平桌前,桌上鋪著一張蕾絲桌布;旁邊是一組墻架,還是戰(zhàn)后德國經濟復蘇奇跡時期留下來的老古董;地上鋪著一張磨舊了的東方地毯,窗前掛著鉤針編織的窗簾;門廳處掛著六把雨傘,家里人一人一把,全放在玄關的衣櫥下面。穆阿提一家時常在刮風下雨的時候撐著六把傘出門,在街坊社區(qū)里散散步。他們這個愛好也真是奇特,好像是在證明他們一家是多么喜歡糟糕的天氣。
公寓有個小游廊,窗臺下擺著一把白色的園椅。有時候樓上的鄰居從陽臺上探出身來,盯著樓下的穆阿提一家。從樓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個鳥籠,一個矩形的花圃,穆阿提家的男主人在修剪山毛櫸、除草。周日的時候還能看見這一家在搞燒烤。
穆阿提一家是這棟公寓唯一的難民家庭,但他們的德國鄰居卻說住在一樓的敘利亞家庭比他們的鄰居還像德國人。
“德國人并不打算給我們太多時間,”阿德爾說。他知道德國人不會讓難民在德國定居時間超過三年的。在這三年,難民會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無論是鄰居、就業(yè)辦還是政府。作為一個養(yǎng)活四個孩子的家庭,穆阿提每個月能收到1800歐元的補助。德國人并不打算讓他們還這筆錢,但是德國人希望穆阿提這樣的難民能夠學習德語,遵守法律,找一份工作?!叭陜任覀儽仨毴谌氲聡?,否則一切都將化為泡影。”阿德爾如是說。
兩年又七個月前,阿德爾和大兒子雷斯蘭是第一批抵達德國的家庭成員。2014年秋天,他們離開大馬士革,沒有帶上其他家人。當時雷斯蘭還是個青少年,所以那會兒還不需要為敘利亞政府上戰(zhàn)場。
他們穿過大半個北非,在撒哈拉沙漠里折騰了15天,然后抵達阿爾及尼亞。之后他們花錢找了蛇頭,搭上了滿載500人的木船,穿過地中海。他們談起這段煉獄之旅時,仿如德國人去度假一樣,絲毫看不出來當時的艱難。戴著棒球帽的雷斯蘭說他們后來從未談起過這段記憶,部分原因可能是在德國沒人問及此事。
當穿過邊境,抵達漢堡時,他們住進了垃圾焚化廠和高速公路隔壁的一處改裝后的集裝箱。他們一個德語單詞都不會講,部分原因是他們沒有遇到一個德國人。
幾個月后,媽媽和剩下幾個孩子抵達德國,然后一家人搬到了易北河附近一個村莊的新建住宅區(qū)。那里沒有高速公路,只有抱怨門口吵雜聲的當地居民。
那時,成千上萬的敘利亞人逃難來到德國,在慕尼黑,德國人用泰迪熊歡迎他們的到來;在德累斯頓,德國人搭起了難民帳篷。當時有個德國記者曾采訪過穆阿提一家,問尤思拉能否給全家人拍個照,尤思拉說深感榮幸。
這部錄制有穆阿提一家的紀錄片今年在影院上映,并在德國慕尼黑電影節(jié)和歐美主要國家都進行了公映。紀錄片描述一個敘利亞家庭初到漢堡的頭幾個月,全家六口人努力生存的故事。父親從早到晚不停打電話,就為找到一份工作和一處公寓,戴著面紗的母親在身著短T恤的德國母親中顯得格格不入,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開始上學,但是一句話都聽不懂。
紀錄片名叫《一切安好》,事實上并非一切安好,但是alles gut和kein problem(一切安好)這兩個詞卻是穆阿提一家學會的第一批德語單詞。阿德爾·穆阿提剛開始不分場合一律都用這兩個短語。阿德爾說很多房東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把電話掛了,他去找工作時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幫扶難民的社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要耐心。endprint
德國下薩克森州,得到政府安置的難民正在走向他們的新家
這兩個短語他現在還在說。如今全家人住進了公寓,但是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繼續(xù)保持耐心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穆阿提一家坐在客廳里,高弗蘭戴著白色的頭巾,為大家端上甜茶。她的父親正在整理六個活頁夾。每個活頁夾的最前面都是家庭成員的名字。這個活頁夾保存著穆阿提一家從敘利亞到德國的全部文件,不過在阿德爾看來,也就只有德國部分的文件才最有價值。
高弗蘭的活頁夾里有她大馬士革讀書的成績單,里面包括總統(tǒng)阿薩德的照片。她的成績幾乎全是A。“敘利亞內戰(zhàn)開始之前,我想當一名醫(yī)生?!备吒ヌm說?,F在她拿到了一份德國的成績單,里面沒有阿薩德照片,但是成績也不夠她上德國任何一所大學。
阿德爾的文件夾里面有一份工匠技師證書和工匠文憑,上面還有敘利亞政府的印章。在大馬士革,阿德爾是個金屬匠人,擁有一個20多人的工廠。妻子尤思拉是個女裁縫,各種技能證書都有,而且都是敘利亞認證的,但這些在德國都統(tǒng)統(tǒng)無效,所以她必須從頭開始。
阿德爾·穆阿提等了一年半才拿到工作許可證。他參加了當地貿易工會提供的訓練項目以及聯(lián)邦移民辦公室提供的綜合課程。阿德爾隨后完成了一家鋁業(yè)公司提供的無薪實習工作,這為他的履歷增彩不少,不過還是找不到工作。
他現在想完成訓練項目,然后參加更高階的訓練課程。阿德爾每周還上四次總時長四小時的語言課,同時還看德語的廚藝電視節(jié)目,諸如“廚房戰(zhàn)爭”和“完美一餐”,而不再看以前的半島電視臺和阿拉伯衛(wèi)星電視臺。每天早上6點,阿德爾起床為一家人做早飯。之后他會給就業(yè)辦打電話,但他聽到的都是“很快了”、“很不幸”、“沒可能”。有時候,孩子們去上學后,阿德爾坐在客廳里,感覺自己就像坐在候客大廳里一樣?!拔艺娴牟幌肟偸菑牡聡魅∈裁戳?,”他說,“我想回饋德國?!?/p>
在穆阿提看來,難民應該對能生活在德國心存感激。他抬頭看看天花板,樓上有人在放音樂,是德國著名歌星赫伯特·格羅納米耶的歌,歌詞里反復吟唱著:“一切都會好的,每天都要這樣,在這夏日時光,沒有什么可以擾亂我心?!?/p>
有時候,穆阿提在寫工作申請或是看美食節(jié)目時,會順便讀一下敘利亞朋友發(fā)來短信,他們告訴阿德爾國內的敘利亞人處在饑餓和死亡的邊緣,炮彈每天都會從天而降。穆阿提的兄弟就死于內戰(zhàn),母親依然困在大馬士革,因為她身體實在太虛弱,已經沒法離開敘利亞了。阿德爾每天都給母親打電話,但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再見到母親。
尤思拉說,幾個星期前,也就是齋月時,一家人在客廳辦了一個小派對。他們裝飾了桌子,做了烤肉串,還把陽臺上種的茄子土豆也摘了做成燒烤。日落之后,他們還給樓上的鄰居送去了一些,鄰居們謝過他們后又把門關上了。
穆阿提一家很想跟德國人多聊會。兩位家長說他們想嘗試一下更正宗的德國特色,比如一頓正宗的德國大餐,但是沒有德國人邀請過他們。穆阿提一家并不認為德國人不夠好客,他們只是很忙沒空做飯罷了。
有時候穆阿提給身在敘利亞的母親打電話,她就會問:“阿德爾,德國人是什么樣的???”阿德爾回答說,德國人對陌生人很大方,但是對自己很嚴格。他們會把垃圾嚴格區(qū)分開,分成玻璃、塑料和廢紙;他們喜歡遛狗,用皮帶拴著,就像中東人遛駱駝一樣;德國人愛整潔,守規(guī)矩;他們喜歡艱苦奮斗而不是得過且過,他們特別遵守規(guī)則?!笆聦嵣?,”阿德爾說,“他們會讓穆斯林變得更好?!?/p>
阿德爾聽說德國總理默克爾說過,穆斯林也是德國的一部分。他知道阿拉伯人可絕不會說天主教徒是阿拉伯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他非常欽佩默克爾的勇氣。
穆阿提一家對德國右翼政黨另類選擇黨很熟悉,他知道這個政黨是個總是攻擊難民的短發(fā)女人領導的。穆阿提知道,這個政黨害怕越來越多的阿拉伯人跑到德國,然后繁衍后代,擠壓德國人的生存空間。
穆阿提還知道,另類選擇黨的支持者,都是一些普通的德國家庭。他們的男主人會勤奮工作,女主人會操持家務,養(yǎng)育子女,孩子們守規(guī)矩,愛父母。這種典型的德國家庭對德國的熱愛也是無與倫比的。如果不考慮穆阿提一家的信仰和來源地,典型的德國人也會很喜歡他們的。
“孩子們融入本地的速度非??欤庇人祭f,說著她看了一眼窗臺,七歲的優(yōu)素福正在那里玩一個足球。在這個小孩子的記憶里,阿訇已經沒有印象了,他只記得教堂、火箭發(fā)動機和奔馳汽車。“我們希望這個孩子比我們更能融入德國社會?!卑⒌聽柸缡钦f。
在問到如果敘利亞戰(zhàn)爭結束了,他們是否會立刻返回敘利亞時,夫妻兩個又講起了他們的過去,他們在大馬士革的生活,他們的故鄉(xiāng)。而孩子們講的則是未來,他們在漢堡的生活,他們的德國朋友,新的習慣和夢想。
女兒高弗蘭說她在大馬士革從未騎過自行車,因為女孩子是不能在敘利亞騎車的。她在德國才開始學騎車的,一開始高弗蘭挺害怕的,現在她說自己有種“自由輕松的快感”。
她在學校的音樂課上學拉小提琴,并且發(fā)現男孩子們并不會因為性別的原因就比她享有更多的權利。在漢堡,隨處可以看到女孩子們游泳、跳舞或者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拔乙膊恢牢沂遣皇且蚕肴绱耍俏疫€是想當醫(yī)生?!备吒ヌm說。
哥哥雷斯蘭目前正在蒂森克虜伯實習,很快將會加入工業(yè)技師培訓項目。他想在自己掙到錢后就搬出去住。他喜歡德國汽車和金發(fā)女孩,也很理解一些德國人為什么會害怕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比爾斯特茨,他經常能看到年輕的敘利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和土耳其人坐在賭場里。盡管他們的祖輩在幾十年前就移民德國了,他們卻依然不會講德語。endprint
雷斯蘭從來沒聽說過2015年年底新年前夜發(fā)生在科隆的惡性事件。當時很多北非來的男性性侵了許多無辜女性。當地人把跟受害者跳舞的扒手稱為“Antanzer”,把這些北非過來的“入侵者”稱為“Nafris”,這些雷斯蘭都不知道。但是他相信,一個人如果無所事事,那就一定會惹是生非。
每天下班后,雷斯蘭就會去上德語課或是參加他的網球俱樂部。每周五天時間他都會泡在健身房里,為自己的女老師開門。洗衣服、熨衣服、做飯、打掃衛(wèi)生、在公交車上給女士讓座,這些就像他在敘利亞做的一樣?!霸诘聡鋵嵅恍枰憩F得這么好,”雷斯蘭說,“但這就是我的個人習慣?!?/p>
再過五個月,他跟父親就來德國滿3年了。再過幾個月,又有一個小家伙將降生在穆阿提家。他們的居留許可明年3月就到期了,但是他們的居住權可能會延長2-3年。為了測試自己的融入程度,阿德爾·穆阿提參加了聯(lián)邦移民辦公室舉行的考試,這個考試通常會在移居德國8年后才考。
考試的名字叫“德國的生活”,會從總共310道問題中抽取33道題(通常是德國官方認為非常重要的問題),包括“德國人身著傳統(tǒng)服裝和面具的節(jié)日叫什么名字?”“1945年5月8日發(fā)生了什么?”“兩個男人可以結婚嗎?”“25歲的蒂姆可以跟13歲的安妮結婚嗎?”“申根協(xié)議是啥?”“分居一年意味著什么?”“德國國歌的詞作者是誰?”
德國多特蒙德,難民安置區(qū)附近的集市也吸引了很多住在附近的居民光臨
33題對了24題,阿德爾通過了測試?,F在他不僅知道德國狂歡節(jié),還知道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最高行政長官以及霍夫曼·馮·法勒斯雷本是誰。按照德國的規(guī)定,他已經是熟知德國的人了。他把這一條加到自己的個人檔案活頁中,仿佛證明他們一家都能做到。
不過,一想到還未出生的孩子,穆阿提就胸口一緊。倒不是因為孩子可能天生殘疾,而是因為戰(zhàn)爭遲遲沒有結束的跡象,自家的孩子不能在大馬士革的集市上玩耍,也吃不到敘利亞的冰激凌,也沒法被奶奶親親抱抱。說到底,還是因為德國不是這個孩子的根,只不過是一個避難所。
幾天前,兩口子又去做了一次孕檢。這一次,尤思拉還是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握緊丈夫的手。他們看著B超圖像,醫(yī)生告訴他們看上去懷的是個女孩,不過孩子可能生下來心臟就會有個洞。
穆阿提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顯得非常平靜,“聽天由命吧,”尤思拉說,“愿上蒼保佑?!?/p>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卑⒌聽柸缡钦f。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