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學靜
給母親洗澡
◎ 孫學靜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口齒不清地碎碎念著。平常都是妹妹給母親洗澡,今天妹妹上班去了,該我?guī)退础?/p>
我對母親說:“媽,我給您洗個澡吧?”母親順口應道:“好?!蔽依酒饋?,朝衛(wèi)生間走去。
當花灑的水淋到母親身上,她本能地躲開,一會兒喊燙,一會兒又喊涼。其實我早已調(diào)好水溫,只是她對突如其來的東西本能地抗拒。我邊安撫她,邊將水繼續(xù)淋到她身上,讓她適應。當我試著將水往她頭上淋時,她驚呼:“水來了,水來了……大水來了,發(fā)大水了……不得了啦……”
去年給母親洗澡時,她尚知道配合,在花灑下本能地搓洗身子;給她洗頭時,她會聽話地閉上眼睛。雖然她已經(jīng)不記得我們,但是仍然會放心地把自己交予我們。她喜歡洗澡,因為她愛干凈。從小到大,我們都在她講衛(wèi)生的要求下學會講究生活。
阿爾茨海默病侵襲了母親的大腦,使她變得遲鈍、健忘,以至于完全忘記了自己含辛茹苦撫養(yǎng)大的子女。母親的眼神空洞,我們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她有一個自己的世界,她和那個世界里的人對話,常碎碎念。有時候她會很客氣地奉勸對方多吃點,又客氣地表示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她能和那個世界里的人聊天,卻不能跟我們交流。我們于她而言,越來越陌生。
現(xiàn)在,她在花灑下試圖躲閃,一邊喊著“大水來了”,一邊呵斥我。她知道這水的來源與我有關(guān)。她聽不進我安撫的話語,沉浸在一場大水席卷的慌亂中。突然,她雙手捂臉,像個小女孩般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之后,她又平靜下來,任我擺布,大概是因為她覺得既然大水已到,也就無所畏懼了。
身體的清潔令母親愈來愈放松,她順從地站著。70歲出頭的她肌肉已松弛,背部佝僂,從前那個漂亮、講究、愛干凈的女人如今卻只能依靠女兒的幫助才能清潔身體。
從當初的傷感、不甘,到如今平淡地接受她的病癥,作為家人的我們也仿佛跋涉千里,抵達一處重新擺放我們各自位置的地方。從前她一個人照顧全家人的生活,辛勞了大半輩子,卻落得人事兩忘,晚景的幸福和歡樂已無從體味。我曾哀嘆她命運多舛,現(xiàn)在想來或許這也是老天的眷顧。
母親從小被過繼給族里同宗,在親戚家里,她挑水、做飯、照顧弟妹,什么事情都做。結(jié)婚后,她操持家里,上孝下慈。后來我有了兒子,她又幫忙帶外孫。她一直沒閑著,最后竟以這樣的方式全身而退。她若還清醒,想必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們?yōu)樗龅囊磺小?/p>
從去年到今年,她又退步了。我不知道老天還給我們多少時間來照顧她,只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可以少受些痛苦,平平安安地陪伴我們。即使她不記得我們,但有她在,我們依然是有媽、有家的孩子。
(摘自《長沙晚報》 圖/海洛創(chuàng)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