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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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要感謝每一位“70后”作家,因為讀了他們的作品,才有了這樣一部書。
那已經是十年前了,剛剛博士畢業(yè),我開始做當代文學批評。我希望以自己的方式進入文學現場,認識那些新作家和新作品。我希望“空著雙手進入”,不依靠推薦和向導。“我很高興與普通讀者產生共鳴,因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學究教條之后,一切詩人的榮譽最終要由未受文學偏見腐蝕的讀者的常識來決定。”這是約翰遜博士為普通讀者下的定義,第一次讀到,我就被那個“未受文學偏見腐蝕的讀者”的命名擊中。
在當年,對渴望成為“未受文學偏見腐蝕的讀者”的青年批評家而言,關注同代作家是進入文學現場的必要工作之一。因此,從2007年下半年開始,翻閱文學期刊,翻閱刊登文學作品的都市報紙,翻閱以書代刊的新銳雜志,成為我文學批評工作的一部分。在其后幾年時間里,我也有意尋找那些當代文學的新鮮面孔:一個一個辨認,寫下密密麻麻的閱讀筆記,也寫下最初的驚異、驚喜、感慨,或者,失望。
每一位作家都是新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剛剛出爐的。要怎樣判斷這部作品的價值;要怎樣判定這部小說的藝術品質;應該怎樣理解這位作家的藝術追求;他的寫作道路是怎樣的;他以前是否受到過關注;要如何理解這位作家的受關注或受冷落;前一年他寫了什么,下一年他又寫過什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我的電腦里,建立了許多以“70后”作家命名的文件夾,幾年下來的追蹤記錄,已然變成了他們最初的文學年譜。那是被好奇心鼓動的閱讀旅程。那些被辨認出來的作家作品、那些不經意間形成的龐雜文學記錄,是構成這部“‘70后一代人的文學圖譜”的重要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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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文學研究工作逐漸使我意識到,作為文學批評從業(yè)者,以自己的方式為那些新作家畫下最初的文學形象是我工作的題中應有之義:我要尋找新作品里那些潛藏著的、正在萌芽的藝術品質并進行闡釋;我要盡可能給一位新作家最初的、最為合適的理解和定位;我要以與作家一起成長的態(tài)度來理解他們。當然,我深知,我的批評出自同時代人的視角,屬于同時代人的批評。在此書中,我記下的是十年來這些作家如何以文學立身,如何一步步成為當代文學中堅力量的創(chuàng)作歷程。
每一篇文字都非迅速寫就,它們經歷了長時間的觀察、沉淀。盡管有的文字是10000字,有的只有短短的3000字。大部分作家論的寫作時間都跨越多年,比如路內論。2008年,我曾經寫下《少年巴比倫》帶給讀者的驚喜,也寫下自己的好奇:“十年之后,路內的路是怎樣的,他會寫出什么樣的作品?”之后幾年,我讀到《追隨她的旅程》,讀到《云中人》,也讀到《花街往事》……直至八年后《慈悲》出版,這篇作家論才得以完成。
另有一些作家,我寫了兩次,因為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變化極為明顯,而我以前的看法已經不能概括。關于馮唐的是《這一個青春黑暗又明亮》(2009)和《與時間博弈》(2013);關于徐則臣的是《使沉默者言說》(2008)和《重構人與城的想象》(2013);關于魯敏的是《不規(guī)矩的敘述人》(2008)和《穿越歲月的重重迷霧》(2009);關于葛亮的是《對日常聲音的著迷》(2014)和《以柔韌的方式,復活先輩生活的尊嚴》(2016);關于李修文的是《多情者李修文》(2009)和《和“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一起》(2017)……在章節(jié)排列上,我選擇將其中一篇文字附錄在作家論之后,以呈現我對這位作家的全面理解。當然,還有幾位作家,十年來我一直在讀他,一直想寫,卻苦于找不到恰當的切入點,于是,有關他的理解只能在我的文檔里,等待來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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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提“70后”已經有點兒不合時宜,我知道。事實上,我也認為,文學現場中的代際命名不過是權宜,它們很快便會失效。但是,我依然決定將這些文字以一種代際命名的方式出版,因為它的確曾經是過去十年來的一種文學身份共同體指認。
“所有寫作都是一種紀念?!鄙K裾f。我喜歡這句話。世界上所有寫作都是刻舟求劍?!獣r間早已走遠,而我們還在這里寫著當年。詩歌、小說、電影、評論,莫不如此。這是寫作者的宿命,我們能做的,是靜靜地寫下我們所能寫的那部分。
時光是什么呢?時光是淬煉者,它鍛造我們每個人,并把痕跡重重打在我們的臉上、我們的身體里、我們的作品中。每一部作品都是寫作者靈魂的拓印,每一部作品都代表寫作者的尊嚴。多年的文學批評工作使我越來越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意識到自己的不知變通。當然,我也越來越變得謹慎?!乙獙ψ约旱拿恳粋€字、每一個判斷負責,要莊重、嚴肅、不輕慢。我在評論里刻下我的愛和悲喜。即使這認真有幾分笨拙與可笑,即使這些文字的讀者寥寥無幾。
我想,今天,我們這一代寫作者比任何時候都意識到持續(xù)寫作的意義了,因為,“每一代人都必須重新發(fā)現和開辟自己的路”(阿倫特語)。也許,我們并不是幸運的一代,但是,那些曾經用心寫下的文字依然會在某一時刻閃光,它會向每一個讀到的人證明:在此時此地,有過一些嚴肅的寫作者,他們認真地寫過,認真地活過,從來沒有因為困難放棄過。約翰·契弗說:“唯有文學能持續(xù)地清晰地記錄我們力爭卓越的過程?!笔堑?,本書中每一篇或長或短的文字里,記下的都是我和我們這代人的文學生活,其中包含我們掙脫“泥濘”的渴望,也包含我們向著文學星空拔地而起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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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名為《眾聲獨語》。首先,它是關于“眾聲”之書,書中收錄了二十多位“70后”作家的聲音,范圍跨越海峽兩岸,也跨越文體邊界。我希望盡可能不遺漏那些低微的、邊緣的、偏僻的聲音,那有可能是被我們時代忽略的、最有力量的聲音。事實上,此書中寫到的一些作家,廖一梅、余秀華、綠妖以及來自臺灣的甘耀明、來自澳門的太皮并不是我們常常談起的作家,卻是我喜愛和珍視的同行。因此,無論篇幅長短,我都將每一位作家單獨列出,盡可能呈現他們最獨特的那一面。這也意味著這本書的趣味蕪雜、多元、廣博,它致力于呈現作家們文學追求的“差異”而非“相同”。在這里,“眾聲”意味著聲音的高低起伏、嘈雜多樣,而非眾人一腔,或眾人同奏一曲。
“獨語”則來自書中《先鋒氣質與詩意生活》一節(jié)?!八鼈儾皇歉呖旱?,響亮的,它們是由人心深處發(fā)出的。這種低弱的、發(fā)自肺腑的聲音與高聲的喧嘩,構成一種強烈的比照關系、對抗關系?!?我喜歡“獨語”。在我心里,它是一個人的兀自低語,是一個人的秉燭夜游,也是一個人的逆水行舟……是的,喧嘩浮世,倔強的獨語者們各說各話,各有所思,各有所異,此為文學最具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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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文學式微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即便如此,文學也從來不該自認是小圈子的事情。它是我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它應該與我們的社會生活血肉相連。事實上,中國新文學向來就有與大眾傳媒密切互動的傳統。這是我對文學與傳媒關系一以貫之的理解,也是我十年來一直為報紙撰寫專欄或書評的重要動力。我希望盡可能地拓展文學批評的平臺,盡可能使新作家獲得更廣范圍的認同。因此,書中的大部分文字都選擇在《新京報》、《南方都市報》、“澎湃網”、“騰訊網”、《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信息時報》等大眾媒體上發(fā)表。當然,這些文字近年來也在微信上流傳。
值得安慰的是,今日讀來,我對大部分“70后”作家作品的理解依然未變;而書中關于“70后”研究的兩篇綜論及魏微、馮唐、魯敏、徐則臣、張楚、李修文、葛亮等人的作家論也已經成為相關研究的基礎文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