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邑
他很少去清點回憶,因為回憶越點越厚,就像閘門開后,奔騰的水勢停不下來。而回憶卻常常找上門來,化為一張沒對好焦的照片,整體看上去還是那個樣子,但當你放大每個細節(jié),又模糊不清,完全顛覆了從前的感覺。
弄內十三號有很多往事。
弄內十三號在著名的A中,相比于那個庸俗的校名,它的學生們更喜歡叫它弄內十三號。他們那一屆,校服灰綠相間,胸口縫著總是掉線的?;铡K麖膩頉]想過會把土到掉渣的校服存那么久,就像他也從沒料到會把她的臉記得那么深刻一樣。
冬天窗上蒙蒙的霧,她坐在窗邊,他坐在后排角落。她用手指偷偷在窗上劃著只有他們懂的字母,再紅著臉迅速擦掉,他就會不禁在后排笑出聲來,再佯裝咳嗽遮掩過去,把老師飄來的目光堵回去。二氧化碳讓教室成了溫室,他的眼睛就像不斷調焦的雙鏡頭相機,也許這是他高中沒有近視的主要原因。
晚自習的時候,彌生會撐著腦袋不斷刷新解題速度,以銘則反反復復背線粒體葉綠體,以及他到畢業(yè)都沒完全背熟的顯微鏡結構。
后來,畢業(yè)后的好幾年,當他從圖書館的光明一頭扎進黑暗的夜色里去時,他總會記起她的臉,和她身后的暖光,就像她永遠都坐在那個霧氣彌漫的窗旁,安靜地寫一張數學試卷。
如果不是昔日好友的一個電話,以銘也許以后都不會回到弄內十三號了。當他坐在學校附近久違的餐廳,那曾經是高中時期周末的好去處,點了一份午茶標配,聊著聊著,再換上一杯麒麟純生,竟一氣兒坐到五點鐘。麒麟純生是和彌生第一次一起喝的酒,當年兩個人都受不了這奇怪的味道,現在喝來竟還有些淡了,還有澀澀的苦味。
校園里,校長正在講話,新一批學生縮在灰綠相間的校服里,溫馴地發(fā)育骨節(jié)。十年了,快過了一輪——教學樓里曾經熟悉無比的身影也老了一輪。哨聲響起,以銘忽地一驚,目光隔了許久,仍習慣性地朝前望——似乎這樣,就能在灰綠相間中一眼看到彌生。那一刻他真想回到家里蹲在馬桶旁痛哭,因為他明白,十年的時光,都無法把彌生從他心底真正地剝離,那一聲哨響,尖銳而殘忍地將他的疤節(jié)揭開,露出了柔軟脆弱的紅色皮肉。
操場還是那個操場,紅跑道上畫的白線已經模糊不清,又被新澆了一遍。當年就是在這里,第三個跑道上,以銘沖刺最后一圈,彌生紅撲撲的臉龐閃在跑道一側,在眾多瘋狂的叫喊聲中顯得獨特而顯眼。她熱切注視著他,卻始終沒有喊一句加油,在他沖到終點線的一刻微微笑了笑。以銘不自禁笑了,彌生就是彌生,他的彌生,永遠不會和其他女孩子一樣。
回家后,以銘一夜未眠。睡不著,就看著曙光一點點擦亮窗戶。畢業(yè)那年,他在夢想和她之間抉擇了很久。最終,他孤身往南方去了,這是他自己的決定。時間證明,這是他一生中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可是,他們之間,流逝了這么多年,還有什么意義呢。就算重逢,又有什么意義呢。他和十年前一樣,所做的抉擇里,永遠要舍棄她。
他睡去了。
他夢見了她。
她說。
“Aime-moi moins,mais aime-moi longtemps.”*
他的淚滑出眼眶,在枕頭上留下一片濕意。
耳機里如是循環(huán):
“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往窗外望,飛越過幾十個小鎮(zhèn),幾千里土地,幾千萬個人。
我懷疑,我們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了。”
*法語,選自《巴黎小情歌》,譯為“愛我少一點,但請愛我久一點”。
(指導老師:周君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