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鄉(xiāng)在甘肅省會寧縣,是紅一、二、四方面軍會師的地方。新石器時代,這里就有人類生息繁衍,歷史上曾經是富庶之地。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這里變得十年九旱,土地貧瘠,父老鄉(xiāng)親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喂牛耕田,養(yǎng)雞換鹽,打柴上山,挑水就泉,祖祖輩輩延續(xù)著艱辛的生活。然而,在會寧人勤勞、儉樸、聰慧和堅韌的基因中流淌著崇文尚學的血脈,深信“讀書耕田兩件事,忠臣孝子一等人”。于是,讀書求學就成了家家戶戶一代又一代追逐的夢,勒緊褲帶,砸鍋賣鐵,教師苦教,學生苦讀,政府苦助,家長苦供。跋山涉水送子女上學的匆匆步履,昏暗路燈下徹夜捧書的身影,中小學周圍家長為陪子孫讀書而挖的山洞,都是會寧獨特的風景。
1958年,四歲的我背了幾句標語口號,會寫幾十個字,有人就斷言,這孩子是上大學的料。懵懵懂懂之中,追逐大學夢的歷程不知不覺開始了。
公社只有一所小學,離我家五里路。天不亮去上學,半夜才能回到家。
沒錢買書,我揣著兩只雞蛋到學校里換課本和鉛筆。
在土院子里用樹枝畫上方格,方格中寫上整整齊齊的字,這是我最早的作業(yè)。
幾乎每年都捧回一張“三好學生”獎狀,母親給我的獎勵是做一雙新鞋。
然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高中畢業(yè)的我成了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在生產隊修梯田,在生產大隊當文書,在公社新辦的中學里講農業(yè)科技課。
高考戛然而止,從1970年開始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推薦名額直接分配到人民公社。我勞動積極,工作表現好,政治歷史清白,1976年終于被列入推薦上大學的名單。
我填報的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學,信心滿滿地期盼著走進大學校門的那一天。哥哥更加急不可耐,領著我到縣城一家裁縫鋪,買了一丈六尺深灰色“的卡”布料——那是當時最時髦的布料,準備給我做一套新衣服,好讓我風風光光地上大學。裁縫問:做什么款式?哥哥用驕傲的口氣告訴他:我弟弟就要上大學了,做得洋氣一點!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沒有通知。兩個月過去了,沒有消息。
后來才知道,我上大學的名額被公社教育專干的外甥頂替了!
二
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只能加倍用功。白天,我依然去給中學生們講課;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苦讀。遇到難題,就騎自行車跑120里,到縣城去請教老師。所有的努力都朝著一個目標——大學夢。
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了,我的夢終于變成了現實。
那是1977年的隆冬,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郵遞員送來一封信。打開大大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張紙——《蘭州大學錄取通知書》,赫然寫著:“呂發(fā)成同學:你已被蘭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錄取……”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悄悄地擰了一把腿上的肉,疼,這才相信不是做夢。我像發(fā)瘋一樣沖出房門,跑到我經常去背書的大柳樹下,仰天痛哭。
這一天的到來,我向往了整整20年!
1978年初春,我背起簡單的鋪蓋卷,揣著父母湊的10元路費,帶著無限憧憬,走進了蘭州大學的校門。
走到拐角樓2010房間,從新疆來的同窗王安霖熱情地把我迎進了宿舍,打來一盆水讓我洗洗手。我把手伸進水里,一股鉆心的冰涼。這一刻似乎提醒我,大學生活將是艱辛的,甚至是嚴酷的,需要滿腔的熱血和堅韌的毅力。
國家每月供應28斤糧,學校給了我最高標準的助學金——每月25元,我精心地籌劃著用項:伙食費10元,學習用品5元,生活用品5元,還要省下5元寄回老家給父母買國家供應的回銷糧。每天我的主食不能超過9兩,副食不能超過1角5分錢,否則就要缺糧斷頓。早餐我只能喝一兩玉米面糊糊,午餐和晚餐吃兩個二兩面的小饅頭或玉米面發(fā)糕,5分錢的菜,偶爾買一份有點肉星的1角錢的菜算是改善生活。大學四年期間,轆轆饑腸從未得到過滿足。每每望著蘭州街道上隨處可見的牛肉面館,我苦思冥想:2角8分錢一碗那么貴的牛肉面究竟是什么味道呢?咸的?酸的?還是甜的?
十年浩劫之后,百廢待興,沒有正式的大學教材,油印的教材非常簡略,聽課記筆記就成了我們最主要的學習途徑。老師的話字字珠璣,不能遺漏任何一句,于是便拼命地記筆記,每周都要記幾大本。筆記本很快用完了,沒錢買新的,于是晚上悄悄溜出去,借著月光,撕下校園內外墻上貼了幾十層的“大字報”,鋪在乒乓球臺上裁下空白處,再用針線釘好,就成了新筆記本。晚上11點學校統(tǒng)一熄燈,我們就點亮蠟燭,在小桌上整理筆記、做作業(yè),教室成了燭光世界。一件“的卡”軍便服、一件“的確良”襯衣、一雙1元5角錢的塑料涼鞋,是我最闊氣的服裝。寒暑假同學相約到學校圖書館去抄卡片,抄一張卡片5分錢,我們樂此不疲。
無論如何,我們是幸運的一代,“文化大革命”后我們抓住了史無前例的機遇,成為恢復高考制度最早獲益的第一屆大學生??窟呎臼旰笾胤抵v臺的老師們充滿激情,盡情地釋放著積累幾十年的能量;而我們如饑似渴,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鳥,吮吸知識的營養(yǎng)。我們讀孔、孟、老、墨領略傳統(tǒng)文化,讀蘇格拉底感悟哲理境界,讀黑格爾探究美的歷程,讀馬克思體會世界胸懷,讀莎士比亞感受藝術激情,讀毛澤東理解中華重任。我感恩老師們厚德載物,黃伯榮的精深,齊裕的睿智,“四大女才子”劉慶璋的嚴謹、吳小美的理性、林家英的激情、徐清輝的幽默,劉文英、魏明安、寧希元、柯楊、劉滿、陳進波、劉涵錦、水天明、劉成德……是他們用知識重塑了我的靈魂,用智慧點亮了我的人生。我可以不嘗牛肉面的味道,但我不能敷衍功課,不能辜負我的老師,不能愧對父老鄉(xiāng)親。我用抄書來沖淡饑餓,用跑步來抵御寒冷,每每遇到困境,就一遍又一遍地背誦:“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三
時光流得太急,追夢的步履總是那樣匆匆。還沒來得及回味,大學畢業(yè)的時刻就到了,但我沒有停下追夢的腳步。
1988年,我參加了中國文化書院開辦的中外比較文化研究班,聆聽季羨林、湯一介導師的教誨,下意識里延續(xù)著大學夢。
2008年,我參加了全球公共政策高級培訓班的培訓,感受北京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巴黎政治學院專家學者的恢宏與睿智,在未名湖畔,在博雅塔下,在北大圖書館,依然追逐大學夢。
經歷是人生最大的財富。大學生活給予我的,難以用幾個詞、幾句話來概括,這個起點讓我受益終身。大學教會了我怎樣生活、怎樣做人,懂得了責任擔當,體驗了困頓難行需砥礪奮進。在后來的人生道路上,從青藏高原的廣袤大地到高等學府的三尺講臺,再到機關單位的辦公桌前,我迎接一次又一次命運的挑戰(zhàn)。我抓緊匆匆歲月,著述出版了《中國公文史》、《中國西部大開發(fā)叢書》《秘書學基本原理》《當代應用文體寫作通鑒》等24部作品。至今,我仍未停下追夢的腳步。
與國家命運相伴的夢充滿著正能量,輻射力是巨大的。在我出生的小村落里,我是走進大學的第一人,鄉(xiāng)親們說是我撞開了大學校門。于是,200多人的小山村有30多名農家子弟走進大學;我的家族中子孫22人,15人上了大學,5名碩士,1名博士。
彈指一揮間,轉瞬40年,捧著大學?;?,我猶在夢中……(編輯 王雪)
作者:甘肅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原副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