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杰華?楊志軍
1945年8月20日,汪偽政府專機“建國號”從揚州起義,降落在延安機場,開創(chuàng)了敵營中駕機起義投奔革命的先例。到延安后,“建國號”改為“820號”,成為八路軍接收的第一架飛機。毛澤東、周恩來對“建國號”起義非常關(guān)注,曾親擬電文。當年,張華作為“建國號”飛機起義的參與者之一,親歷了起義全過程。
單杰華、楊志軍(以下簡稱“單、楊”):您是怎樣進入空軍學校,又是什么時候開始萌生投奔共產(chǎn)黨的想法?
張華:我的老家在吉林省樺甸縣。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東三省,東北的父老鄉(xiāng)親從此生活在苦難之中。我自小夢想學醫(yī)為民治病,1940年,我17歲,投考沈陽醫(yī)大,未考上,準備到大后方找當教授的大舅后,再報考大學。但1941年我輾轉(zhuǎn)到南京時,找到一個老鄉(xiāng),他對我說:“你去重慶,要經(jīng)過日本人的好多道封鎖線,弄不好會被捉起來?!蹦菚r我的盤纏快用光了,正好看到報紙上航空署招收飛行學員的消息,為了生計,我報了名,隨即被錄取。在南京軍校軍訓半年后,即到常州的汪偽“中央空軍學校”學習飛行,兩年后畢業(yè),被授予少尉軍銜。
其實,早在常州航空學校時我就開始有了投奔共產(chǎn)黨的打算。
那時,常州飛機場周圍有新四軍活動。1942年,裝備精良的常州機場警衛(wèi)營在營長顧濟民的率領(lǐng)下投奔了新四軍,引起很大反響。我閑暇時與周圍的老百姓聊天,老百姓都說“四哥(新四軍)好”。那時我已經(jīng)明白人心所向了。我很苦悶,感到自己為了生活走錯了門。
1944年,我在空軍學校的同班同學黃哲夫(“建國號”起義領(lǐng)航員),因思想進步,抨擊某些官員欺壓百姓、強買強賣、貪污中飽的行為,被關(guān)禁閉、停飛,后又被開除,罪名是“思想不良”,實際上就是說他有通共嫌疑。黃哲夫連夜逃走。飛行員中對汪偽政府的不滿情緒開始蔓延。
1945年夏,空軍學校從常州搬遷到揚州,那時飛行員已經(jīng)不多了。
一天,空軍學校的三架飛機被策動去了國民黨那里,為此,南京航空署派周致和(“建國號”起義正駕駛)少校飛行教官給我們講話。他似乎是來安撫我們的,他說:“三架飛機被國民黨策動去了。你們要相信我,會有出路的!”我知道周致和與黃哲夫關(guān)系很好,所以一下就猜到周致和話中的指向,是朝著“四哥”的方向去。
單、楊:您是怎樣參與到“建國號”飛機起義的?
張華: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汪偽空軍學校內(nèi)一片混亂。8月17日,有人在我的床鋪上放了一張未署名的紙條,上面寫著:“你立即到南京中央旅社來找我?!蔽乙豢醇垪l,就斷定是周致和找人放的。我心想,機會可能來了。因為空軍學校內(nèi)已有風聲說,周致和與黃哲夫等人正在悄悄“準備出路”。
我馬上收拾好洗漱用具,穿上軍裝,從揚州趕赴南京中央旅社,周致和已在等我,他只對我說:“你來了,明天送人。”
當天晚上,我躺在旅社的單人房間里,腦子里不停地在想這件事。我想,周致和看中我,一定是從黃哲夫那里知道我平時思想比較正派、靠得住、飛行技術(shù)好、懂日語,但不知這次行動能不能成功。
18日早上,我與一個地勤人員到明故宮機場為飛機加油,我鎮(zhèn)定地將加油單往一個日本人辦公桌上用力一拍,用日語吩咐:“有重要任務,給飛機加油?!比毡救肆⒖膛艿搅硪粋€房間去打電話,然后就簽了字。后來我才知道,要送的人是汪偽政府最高國防會議委員葉蓬,此時他已被任命為湖北省省長,我們送他去上任。
19日,周致和帶我一起到了機場。我們要駕駛的這架飛機是“九九式”雙發(fā)運輸機,它是日本政府送給汪偽政權(quán)的所謂“國府專機班”的三架飛機之一,命名為“建國號”。我們到了飛機旁,周致和忽然對幾個地勤人員說:“去,找一桶油漆來,把飛機上的機徽涂掉?!钡厍谌藛T用油漆涂掉了機身上的“青天白日”機徽。后來我才明白,周致和此舉是為了便于延安方面識別,以防誤擊。
飛機送葉蓬一行抵達漢口機場后,周致和沒有關(guān)機,待葉蓬一行下機后,馬上飛到揚州機場著陸。周致和對我說:“明天一起走?!彼]說第二天去哪里,但我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因為飛機沒有飛回南京,而是飛到揚州機場加油。一位隨機的空中機械師看出了端倪,當天不辭而別,偷偷地溜走了。
周致和此番行動經(jīng)過了縝密考慮。因為航空隊的飛機大多是“九三式”“九五式”的初、中級雙座小型教練機,只能飛兩個多小時、四五百公里,要想駕駛它們?nèi)パ影玻柚型局懠佑?,這樣做顯然不行。而停在南京的這三架“九九式”運輸機,可以飛1000多公里,但日本人控制極嚴,所以,只有利用這次“送人”的機會,才能把這個“禮物”帶到延安。
當天下午和晚上,周致和又是在綠楊旅社的茶社喝茶、聽清唱,又是帶我們到中華飯店吃飯,目的是在熱鬧的公開場合露面,表示一切照常。
20日一早,我與一個空軍學校的同學一起吃早點。吃完早點,我對他說:“今天我們的飛機要飛走,你去不去?”我想讓這位同學也一起參加起義,這位同學聽懂了我的意思,但他猶豫片刻,說:“不去了?!?/p>
我雇了一輛黃包車趕到機場時,周致和帶著一個飛行員管序東(揚州人)已在飛機旁等候。我們上了飛機,周致和在上飛機前像是開玩笑似的大聲對飛機下的地勤人員說:“到上海去,一兩天就回來。誰去呀?”沈時槐、黃文星一聽,就說“我去,我去”,也上了飛機。周致和為什么要帶兩個地勤人員去延安呢?因為如果沒有地勤人員,飛機飛到延安后沒法保障飛行。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周致和擔任正駕駛,我擔任副駕駛,當飛機準備轉(zhuǎn)彎對風向時,我忽然看見我這一側(cè)機身的不遠處,有一個人正飛速跑來。我一下就認出了,趕緊叫道:“是黃哲夫!”原來黃哲夫怕機場警衛(wèi)營抓他,早已藏在草叢里。飛機的側(cè)門打開后,黃哲夫迅速爬上飛機,立即跑到駕駛艙,在周致和耳邊說了些什么。飛機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很大,只聽見周致和大聲說:“知道了,起飛!”后來我才知道,為了這次行動能夠圓滿實現(xiàn),幾個月來與周致和等人一直籌劃駕機起義的黃哲夫,昨晚再次秘密到揚州郊區(qū)楊家廟向中共甘泉縣委書記程明匯報,請他讓新四軍蘇浙軍區(qū)粟裕給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發(fā)了endprint
電報。
單、楊:“建國號”從揚州到延安的飛行過程是否順利?
張華:周致和事先秘密做好了這次飛行的航行計算等準備工作。飛機的起飛和著陸由周致和親自操作,中途航行由我駕駛。在飛機上,周致和將航行圖交給我看。我一看飛行的航向,心中徹底明朗了:我們是向延安飛去。
航線上有幾處是敵機場空域,很容易被敵機發(fā)現(xiàn)和攔截,所幸那天云海茫茫,成了空中保護傘。當我們飛近黃河時,浮云漸散,飛機暴露在空中,大家十分擔心,對照地圖檢查地標后,發(fā)覺偏離了原來航線。雖然事先做了較詳細的航行計劃,可這是一次特殊飛行,根本不知道空中的風速和風向情況,只好靠飛機上的磁羅盤保持航向,根據(jù)地標航行。
在飛行近四個小時后,到達風陵渡,我們看到機翼下波光閃閃的洛河,到了洛川,轉(zhuǎn)向北飛,就接近延安了。我們又看到了彎彎曲曲的延河,周致和對我說:“好好看看地圖?!秉S哲夫忽然興奮地叫起來:“寶塔山,寶塔山!”我們看到了延安的地標——寶塔山?!暗窖影擦?,到延安了!”大家的心情無比興奮和
激動。
飛機下降高度繼續(xù)搜尋延安機場,我們看到一條黃色的跑道,但不知道是不是。周致和說:“不能再降了,保持高度2000米,大家注意看!”飛機又轉(zhuǎn)了一大圈,終于看到在那條黃色的跑道上升起了風向袋。我們確定這就是延安機場,飛機對正跑道順利著陸。
單、楊:“建國號”飛機降落延安機場后是什么情況?
張華:飛機剛停穩(wěn),我們看見一個哨兵奔跑過來,一會兒,又有一個穿軍裝的人跑過來。穿軍裝的人叫油江,哨兵介紹說他是機場勤務股股長。油江熱情地與我們握手,說是專門等候我們的,因為電報只說有飛機來,但什么時候來不知道,所以他已等候多時。他告訴我們,延安衛(wèi)戍區(qū)的江司令也在等我們。他帶我們走出延安機場,來到跑道盡頭小坡上的一個小院。小院是三排窯洞式平房,院門口掛著白底黑字“延安衛(wèi)戍區(qū)司令部”的牌子。我們一進院,衛(wèi)戍區(qū)江司令就熱情地跟我們一一握手。他很關(guān)切地詢問我們一路上的情況,請我們洗洗臉,還叫人為我們泡了茶。后來我們才知道,茶葉在當時的延安是很珍貴的東西。
我們被安排在衛(wèi)戍區(qū)的小院里住下來。第二天(21日),我們“建國號”起義人員給毛主席、朱總司令寫了一封致敬信,匯報了起義經(jīng)過及還有一批航空人員即將從陸路前來解放區(qū)的情況,表示了參加革命的決心。在簽字的時候,出于保護家人安全的考慮,更是紀念機組人員新生命的開始,周致和、黃哲夫、我、管序東、黃文星、沈時槐依次寫上新名字:蔡云翔、于飛、張華、顧青、田杰、陳明秋。當時,新華社記者對我們進行了采訪,考慮到參與起義的還有一批人員要來解放區(qū),消息公開后可能會對他們不利,蔡云翔、于飛和我們商量后,建議不要公開報道,所以這件事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鮮為人知。
下午,江司令說朱總司令要請我們吃飯,于是,帶著我們?nèi)チ送跫移旱陌寺奋娍偛???偛壳懊嬗幸粋€“半籃球場”(只有半個籃球場大,一根木頭上面釘一塊板組成一個籃球架),我們看見一群人正在打籃球。其中一位穿著白襯衣,袖子高高挽著,年紀較大,看上去像一位老炊事員,他問江司令:“都來了嗎?”江司令也沒敬禮,隨意地回答:“都來了?!?/p>
江司令帶我們走進一個房間,為我們介紹了幾位中央首長:葉劍英、羅瑞卿、楊尚昆、胡耀邦。首長們親切地與我們握手,招呼我們?nèi)胱?。這時,那位“老炊事員”拿毛巾擦著汗進來了,葉劍英參謀長向我們介紹說:“這是朱老總?!敝炖峡偟男蜗笞屛掖蟪砸惑@,也使我的內(nèi)心受到強烈震撼,我沒想到,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人物竟是這樣的平易近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更加明白了老百姓說的“四哥好”這句話的含義。
朱老總對我們來延安表示歡迎,他像長輩一樣親切地跟我們拉起了家常,使我們原先有些緊張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他向我們介紹了革命形勢,說:八路軍也要搞空軍的,但是人才太少了,你們來得正好,今后你們會大有用武之地。葉劍英說,毛主席知道你們到延安,很高興。頭一天晚上收到電報,沒有想到你們第二天就到了。你們的飛機是8月20日飛到延安的,經(jīng)過研究,這架飛機今后就叫“820號”飛機。
這次是朱老總請客,為我們特地燒了八個菜,有紅燒肉、四喜丸子等。這些菜,雖然不是什么名菜,但在當時的延安已經(jīng)是很高規(guī)格的“宴席”了,顯示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接納起義人員的誠摯胸懷。
我們抵達延安后,一直受到這樣特殊的照顧,上級指示專門為我們六個人“開小灶”。起初,我們并不知情,只是覺得每天的飯食還不錯,大米飯、肉絲炒蔬菜、番茄炒蛋之類。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同住一個院的干部、戰(zhàn)士們跟我們吃的不一樣,他們捧著大碗,吃的是粗糧素菜。我們注意了一下,才知道我們的飯食都是由附近一個小飯館燒好,用挑擔送來的。這怎么行呢?我們六個人堅決要求跟干部、戰(zhàn)士享受同等待遇,可是江司令不同意,他說這是“工作的需要”,搞飛行的一定要保證營養(yǎng),他還親自陪我們吃飯,但吃了一段時間,他就“告辭”了。他說他工作忙,有時不能在一起吃飯了,但每次飯后,他都要到我們這里檢查一下,真是待人以誠??!
沒幾天,延安召開軍民大會。聽說八路軍有了飛機,而且要高空撒傳單,許多群眾帶著干糧,長途跋涉前來觀看?!?20號”飛機由我駕駛,蔡云翔、于飛、顧青等坐在里面,我們看著艙外巍峨的寶塔山和蜿蜒的延河水以及來看飛機的延安軍民,激動不已。當五顏六色的傳單從天而降時,“八路軍有飛機了”的呼聲響遍延河兩岸。
8月28日上午,衛(wèi)戍區(qū)的王參謀突然跑來通知我們,說毛主席要去重慶談判,去之前要見見我們,現(xiàn)在已在機場。王參謀帶著我們趕往機場,一路上,我們很興奮,急急趕到延安機場時,只見毛主席已經(jīng)登上C-47運輸機,正站在機艙口,舉著帽子,向送行的人們揮手。我們趕緊站在人群里,向毛主席揮手道別。毛主席的高大形象,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單、楊:您到延安后就投入了人民空軍的建設,請您介紹一下您后來的工作
情況。
張華:我們到延安后,進入延安航空小組。1945年8月,中央決定在東北創(chuàng)辦一所航空學校,為建立人民空軍培養(yǎng)人才。我們從揚州起義的“建國號”機組人員及后來起義去的人員,都按照上級要求分批去東北參加創(chuàng)建航校。我是10月過去的。1946年3月1日,人民軍隊的第一所航校─東北民主聯(lián)軍航空學校(東北老航校)成立,我任翻譯科科長,并成為東北老航校首批飛行教官。1950年10月,我從東北老航校被選調(diào)到北平飛行隊,進行驅(qū)逐機訓練。抗美援朝期間,我任空二師四團副團長,曾參加轟炸大和島美軍基地等戰(zhàn)斗。1952年,我到上海擔負防空作戰(zhàn)任務。后歷任團長、副師長、基地主任、軍區(qū)空軍副參謀長等職。1983年6月離職休養(yǎng)。(感謝張老外甥沈陽先生對本次采訪給予的大力支持)(編輯 王雪)
采訪者:揚州市黨史辦工作人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