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杰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00）

●音樂與舞蹈●

八幅民歌地圖：鋪展科爾沁民歌發(fā)展的歷史軌跡

烏蘭杰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00）

民歌地圖；科爾沁民歌；發(fā)展歷史

中國古代哲學的特點之一，便是十分重視名實關系。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竟然將名實關系看做是事情成敗的關鍵。我們談論科爾沁民歌問題。不妨借鑒古人的智慧，從科爾沁蒙古部落的名稱談起。因為，古代蒙古部落的名稱中，往往隱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為后人提供有益的啟示，科爾沁蒙古部落亦不例外。

一、解讀科爾沁一詞隱含的歷史信息

古代蒙古部落名稱的產(chǎn)生和傳播并不是隨意的，而是有其歷史文化方面的依據(jù)，帶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且以《蒙古秘史》中出現(xiàn)過的部落名稱為例，大致有以下五種情況：其一，野生動物命名的蒙古部落，諸如克烈（烏鴉）、赤那思（狼）之類。其二，數(shù)字命名的蒙古部落，諸如乃滿（八）、朵兒班（四）、刀郎（七）之類。其三，古語命名的蒙古部落，諸如弘吉剌、蔑兒乞之類。這些古語應該有其具體含義，因年代久遠，歷經(jīng)滄桑，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明其含義罷了。其四，地名命名的蒙古部落，諸如巴兒忽惕之類。其五，職業(yè)命名的蒙古部落，諸如鄂爾多斯（守陵）、科爾沁（軍團）、烏拉特（工匠）、喀喇沁（ 釀馬湩）等。

根據(jù)我的觀察，大凡采用野生動物、數(shù)字、古語命名的蒙古部落，其歷史均比較悠久。例如，梅里急（蔑兒乞）、溫娘改（兀良哈）等蒙古部落，早在北魏時期就已見諸文獻記載了。反之，采用職業(yè)命名的蒙古部落，則其歷史年代相對較短。例如，著名的鄂爾多斯蒙古部落，其產(chǎn)生年代在成吉思汗逝世的那一年（1227），至今也只有七百多年的歷史?？茽柷卟柯浜投鯛柖嗨共柯湟粯?，也是采用職業(yè)命名的。因此，科爾沁蒙古部落的歷史也相對較短，屬于新興的蒙古部落。自從中國社會進入近代以來，科爾沁蒙古部落的歷史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新的特點。這便是族群性特點逐漸淡化，地域性特征則日益加強，并且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最終導致科爾沁蒙古部落轉化為科爾沁地區(qū)。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后面還要討論。

（一）感悟科爾沁一詞的內涵轉化

蒙古族傳統(tǒng)音樂領域內，科爾沁音樂是一個獨立的風格色彩區(qū)，具有重要地位。我們探討科爾沁傳統(tǒng)民歌，一定要留意“轉化”這一基本概念?？茽柷呙晒挪柯涞臍v史發(fā)展，以及該部獨特音樂風格的形成，處處體現(xiàn)著轉化現(xiàn)象。轉化——幾乎貫穿科爾沁蒙古部落的全部歷史和各個領域，從而構成某種帶有規(guī)律性的現(xiàn)象。

1.科爾沁：“兵器——士兵——兵團”之轉化

科爾沁蒙古部落形成的早期歷史，便是“兵器——士兵——兵團”三者逐步轉化的結果。所謂科爾沁，蒙語詞根為“豁兒”（科爾），指的是古代蒙古人所佩戴的箭筒，屬于一種單兵武器裝備。后來，“豁兒”的后面連綴一個“奇”字，形成“科爾奇”這一新的名詞，意為佩戴箭筒的人，簡稱箭筒士。古代蒙古人的概念中，所謂箭筒士便是職業(yè)軍人的代名詞。后來，“科爾奇”一詞進一步發(fā)生變化，其后綴由“奇”變?yōu)椤扒摺?，派生出“科爾沁”這一新名詞，從單數(shù)“科爾奇”轉化為復數(shù)“科爾沁”。量變引起質變，該詞便具有了軍隊、兵團的新含義，完成了“兵器——士兵——兵團”的轉化過程。那么，對于科爾沁一詞歷史文化內涵的探究，是否就此結束，別無可求了呢？當然不是這樣。除了語言學的角度之外，我們還可以從社會學、民俗學、地理學、音樂學的角度審視科爾沁一詞，并且從中挖掘出一些有用的歷史文化信息。

2.科爾沁：“軍團——部落——地域”之轉化

戰(zhàn)爭締造了蒙古汗國，許多部落因此走向滅亡。同時，又有許多部落由此而誕生，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如果說，“兵器——士兵——兵團”之轉化，是科爾沁蒙古部落歷史上的第一次轉化現(xiàn)象，那么，“軍團——部落——地域”之轉化，則是該部落歷史上的第二次轉化現(xiàn)象。無論從其深度和廣度，以及所產(chǎn)生的影響來說，均遠遠超出第一次轉化。12世紀中期至13世紀初期，成吉思汗依靠手中的強大武力，完成了統(tǒng)一蒙古的宏偉事業(yè)。可以說，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的戰(zhàn)爭，催生了科爾沁蒙古部落。驍勇善戰(zhàn)的科爾沁蒙古部落，則構成了成吉思汗騎兵最精銳的主力兵團。

成吉思汗是蒙古族歷史上偉大的改革家，力主強化國家權力，削弱部落勢力，完成了草原社會向游牧封建制的過渡。例如，早在打敗塔塔爾部落之前，既已破除部落界限，對軍隊進行混合編制。為了搜捕刺客，他才下令按照氏族部落為單位集合軍隊。古代蒙古部落形成，至少具備四項條件：一定數(shù)量的基本人口、穩(wěn)定的駐牧領地、公認的部落首領，以及共同的部落文化。從上述條件來看，科爾沁蒙古部落已基本形成。至此，科爾沁蒙古部落的形成，經(jīng)歷了又一次新的轉化過程：從職業(yè)軍團轉變?yōu)榭茽柷呙晒挪柯?。從而實現(xiàn)了歷史上一次質的飛躍，成為了科爾沁蒙古部落歷史最重大的歷史事件。

延至清初，康熙對蒙古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推行盟旗制度。于是，科爾沁蒙古部落被劃入哲里木盟，號稱“嫩科爾沁十旗”。從此，地緣因素在蒙古部落社會生活中的作用逐漸增強，部落紐帶則趨于松弛。光緒年間，清朝對蒙古地區(qū)采取“移民實邊，借地養(yǎng)民”政策。內蒙古長城沿線的草原牧場被大量開墾，由游牧經(jīng)濟轉變?yōu)檗r(nóng)耕經(jīng)濟?？茽柷呙晒湃酥械拇蟛糠肿兂赊r(nóng)民，蒙漢雜居。從此，部落由村落所取代，科爾沁蒙古部落最終轉化為科爾沁地區(qū) 。

3.科爾沁：認識科爾沁部落的社會轉型

1206年至1644年，科爾沁蒙古部落跨越蒙古汗國——大元帝國——“北元”，長達四百多年，總體上屬于上升發(fā)展時期。1625年，科爾沁蒙古部落首領奧巴臺吉率先降清，征伐有功，受到朝廷的格外恩寵。二百多年時間內，為平穩(wěn)發(fā)展時期。1840年至1911年，鴉片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在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之下，迅速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由此，科爾沁蒙古部落也隨之激烈動蕩，跨入社會轉型時期。內蒙古地區(qū)的諸多蒙古部落中，科爾沁蒙古部落是近現(xiàn)代蒙古社會轉型的先行者。其轉型包括經(jīng)濟制度、政治制度、生活方式、思想觀念、文化藝術等諸多方面，就其深度和廣度而言，蒙古族歷史上所未曾有過。

科爾沁草原的游牧封建制社會，同其他蒙古地區(qū)一樣，其發(fā)展十分緩慢，具有超穩(wěn)定的特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家族游牧的“阿寅勒”生產(chǎn)方式世代沿襲，歷經(jīng)數(shù)百年而沒有根本變化；其二，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為核心的王公社會統(tǒng)治體制，歷經(jīng)元明清三代而沒有根本變化；其三，自從藏傳佛教傳入蒙古地區(qū)以來，蒙古人的宗教信仰基本確立，同樣是幾百年內沒有根本變化。然而，世間沒有永恒不變萬古如斯的事物。自從進入19世紀中葉，尤其是鴉片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以后，隨著外國列強的侵略，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蒙古社會的超穩(wěn)定性被徹底打破了。從此，社會發(fā)生劇烈動蕩，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科爾沁蒙古部落終于進入了社會轉型時期。

（1）草原游牧經(jīng)濟轉型為定居農(nóng)耕經(jīng)濟

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清朝政府為了擺脫“庚子之亂”后的社會危機，在蒙古地區(qū)推行所謂“移民實邊”政策，大量放墾蒙古草原，以此增加稅收，充實國庫虧空。于是，科爾沁蒙古人的“阿寅勒”家族游牧生產(chǎn)方式被徹底打破。蒙古族牧民失去草原牧場，脫離傳統(tǒng)的家族游牧生產(chǎn)方式，被迫改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從牧民轉化為農(nóng)民。上述“牧轉農(nóng)”的大變革，觸動了蒙古人的根本利益。蒙古族人民為了保護草原，保衛(wèi)家園，曾多次爆發(fā)武裝起義，遭到清朝和軍閥的殘酷鎮(zhèn)壓而歸于失敗。

（2）王公貴族世襲制轉型為行政任命制

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為核心的封建王公統(tǒng)治體制，因受到革命風暴的沖擊而發(fā)生動搖。1911年10月，辛亥革命導致清朝滅亡。這一“石破天驚”的事件，對蒙古封建勢力造成了強烈沖擊。20世紀30年代，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東三省和內蒙古東部地區(qū)之后，推行所謂“土地奉上”政策，悍然取消王公世襲制度，導致這一制度在科爾沁地區(qū)走向終結。日偽政權的上述所謂“民主改革”，遭到蒙古王公貴族的抵制和反對。反之，關內的國民政府卻保留著王公世襲制度，與日偽政權形成鮮明對比。由此，科爾沁蒙古王公貴族對日偽政權產(chǎn)生懷疑和不滿，懷念和向往國民政府的王公世襲制度。

（3）尊王敬佛觀念轉型為愛國主義、民主主義思潮

藏傳佛教以及封建專制主義思想觀念，因受到新時代、新思潮的沖擊而削弱衰微，蒙古人遂產(chǎn)生信仰危機。意識形態(tài)方面，隨著中國人民反帝愛國斗爭的蓬勃開展，民主主義、愛國主義思潮風起云涌，神州大地上廣泛傳播，其影響波及到蒙古地區(qū)。通過長期斗爭，蒙古族人民開始覺醒，認清了蒙古族僧俗封建實力的腐朽本質。于是，科爾沁蒙古人編唱大量敘事民歌，揭露和鞭撻王公貴族、少數(shù)上層喇嘛的丑惡行為。

（4）長調音樂主導風格轉型為短調音樂主導風格

內容決定形式，科爾沁地區(qū)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日趨激化，原先的民歌形式已經(jīng)難以適應新的現(xiàn)實生活。心靈的自由，抒情的極致，乃是長調民歌的審美本質。正面歌頌草原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民俗事項和祭祀活動中承擔儀式，則是長調民歌的社會功能。然而，隨著草原游牧生活的終結，長調民歌的上述功能也隨之完結?？茽柷呙晒抛遛r(nóng)民的定居農(nóng)耕生活，需要新的民歌形式——即短調民歌。短調民歌能夠更方便快捷地反映生活。同時，也更適合于表達申訴、吶喊、抗爭等思想情感。凡此一切，便是科爾沁短調民歌勃興的基本原因。

二、音樂地理學：開啟科爾沁民歌謎團的一把鑰匙

對于古代人類來說，地理即是命運。那么，科爾沁蒙古部落形成族群之后，直至建立蒙古汗國之前，他們究竟駐牧在蒙古高原的哪個部位呢？從總體上說，科爾沁蒙古部落是成吉思汗手中的精銳兵團，往往承擔重要的戰(zhàn)略任務，其活動地域受到戰(zhàn)爭形勢的影響。換言之，科爾沁蒙古部落的駐牧之地，應該與其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場相一致。然而，由于文獻資料缺失，我們必須找到相應的資料加以證明上述論斷。

近年來，國內興起的音樂地理學，是一門新的學科。我的同學喬建中先生倡導頗力，取得不少成就。其中一項重要內容，便是繪制民歌分布的彩色地圖，考察追蹤民歌體裁、音樂風格形成發(fā)展的蹤跡，得出規(guī)律性的認識。為了解決科爾沁部落早期駐牧領地問題，不妨采取音樂地理學的方法，從考察科爾沁民歌的歌詞入手。

蒙古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且長期沒有創(chuàng)制文字，民歌便成為活的歷史。蒙古人往往將本部落的歷史、人物傳記、乃至家鄉(xiāng)的風景，統(tǒng)統(tǒng)編入民歌，牢牢記在心里，帶在馬背上游牧遷徙，代代相傳。因此，科爾沁民歌歌詞中，必然存留著古代山川河流、地方風景的名稱。我們采取科學的方法進行考證，篩選出一些重要的地理名稱，與科爾沁蒙古部落的歷史相對照，按照時間順序加以排列，必然會追索出某些有用的線索來。通過考證古代科爾沁民歌和薩滿教神曲的歌詞，我們發(fā)現(xiàn)科爾沁蒙古部落的駐牧地區(qū)，確實與其所執(zhí)行的戰(zhàn)略任務密切相關，總的趨勢是由西向東，由北向南。

科爾沁民歌歌詞中出現(xiàn)的地理名稱，情況是不一樣的。首先，古代科爾沁長調民歌的歌詞中，存在著真實地名與虛擬地名的區(qū)別。例如，一首四段歌詞的民歌中，可能會出現(xiàn)四座不同的山名。但多數(shù)情況下往往第一段歌詞的山名是真實的，其余三座山名則是疊唱手法的產(chǎn)物，出于情感表達的需要，屬于格式化的虛擬地名。當然，個別長調歌曲的地理名稱可能都是真實的，凡事不可以絕對化，看具體情況而定。其次，古代科爾沁民歌中的歌詞中，還存在著家族游牧地名、部落祭祀地名、部族遷徙地名的區(qū)別。游牧封建社會中，蒙古人以“阿寅勒”方式游牧勞動。所謂“阿寅勒”，蒙語便是家族之意。由于勞動牧民以家族為單位進行放牧，故長調民歌中會出現(xiàn)家族所熟悉的地理名稱。諸如，草原、山脈、河流、敖包、神樹等。這些地理名稱大都真實存在，至今沒有變化。

部落祭祀圣地名稱、部族遷徙地理名稱，與家族游牧地方名稱有所不同，具有歷史性、社會

譜例1

譜例2性、穩(wěn)定性、民俗性、儀式性等特點。對于早期科爾沁蒙古部落來說，民歌和薩滿神曲中出現(xiàn)的部落祭祀圣地、部族遷徙地理名稱，便是阿爾泰山、阿魯杭蓋、額爾古納河和金色興安嶺。下面，我們不妨列舉出科爾沁民歌的一些實例，說明音樂地理學方面的相關問題。

（一）民歌地圖第一幅：阿魯杭蓋——成吉思汗的西部屏障

古代科爾沁民歌歌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阿魯杭蓋這一地名。大凡科爾沁蒙古部落的各個支系，其民歌中普遍存在著阿魯杭蓋這一地名。分布之廣，頻率之高，為民歌中出現(xiàn)的其他地理名稱遠遠不及。由此可以推斷，阿魯杭蓋之地應該是科爾沁蒙古部落最早的駐牧之地。阿魯杭蓋位于蒙古高原西部，屬于丘陵草原地貌，處于蒙古草原和阿爾泰山脈的過渡地帶，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見譜例1、譜例2）

阿魯杭蓋

阿魯杭蓋山梁上，

金色夜鶯在歌唱。

思念父母好傷心啊，

熱淚滾滾沾衣裳。

登上高坡望家鄉(xiāng)，

眼前一片霧茫茫。

遇見路人常詢問，

都說路遠天隔一方。[1](60)

云霧籠罩的山梁

云霧繚繞籠罩山梁，

杭蓋故鄉(xiāng)多么涼爽。

不經(jīng)意中來到了，

這樣遙遠的地方。

云霧升騰在天邊，

阿魯杭蓋在北面。

不在意中遷到了，

我們新的家園！[2](28)

古代科爾沁民歌中，頻頻出現(xiàn)阿魯杭蓋地名，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有其歷史的必然性。首先，科爾沁蒙古部落是從職業(yè)軍團演化而來的，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壯大離不開戰(zhàn)爭。其次，科爾沁蒙古部落是成吉思汗手中的一把利劍，往往部署在戰(zhàn)略決戰(zhàn)的主攻方向上?！睹晒琶厥贰分杏涊d，青年時代的成吉思汗，曾依附克烈部王汗，拜王汗為義父。后因札木合的挑唆，王汗和成吉思汗的關系宣告破裂，彼此兵戎相見。克烈部位于蒙古高原中北部土拉河流域，當時是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成吉思汗所屬的孛兒只斤部落，位于克烈部的東面。成吉思汗打敗蔑兒乞、札答闌等部落后，便與西部的乃滿部、中北部的克烈部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成吉思汗為了抵御西方的強敵克烈部，必須派遣精兵強將來守備西部邊界。顯然，保衛(wèi)蒙古國西部邊界的重任，落到了頭號勇士拙赤·合撒兒的肩上。于是，拙赤·合撒兒便率領科爾沁蒙古部落精銳兵團，駐牧戍邊于阿魯杭蓋丘陵草原。

1203年，蒙古歷史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拙赤·合撒兒率部脫離其兄成吉思汗，歸順王汗。二是這一年的春天，克烈部王汗向成吉思汗發(fā)起進攻，雙方在合蘭真沙陀之地發(fā)生決戰(zhàn)，成吉思汗被擊敗，撤退到呼倫貝爾草原進行休整。1203年秋季，拙赤·合撒兒回歸成吉思汗，于是成吉思汗恢復元氣，率領精兵奔襲克烈部大本營，兄弟二人協(xié)同作戰(zhàn)，斬首行動取得成功，克烈部被擊敗全殲。王汗只身逃往乃滿部，被邊將殺害，克烈部遂宣告滅亡。對于拙赤·合撒兒的出走，學術界有不同解釋。有人認為是兄弟二人合演苦肉計。無論如何，古代科爾沁民歌中出現(xiàn)阿魯杭蓋地名，曲折地反映著科爾沁蒙古部落駐守西部邊疆的軍旅生涯。

（二）民歌地圖第二幅：阿爾泰杭蓋——雙雄對決中的拙赤·合撒兒

阿爾泰杭蓋，即阿爾泰山脈，這是科爾沁民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另一個地理名稱。之所以如此，同樣不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有其歷史依據(jù)，反映著科爾沁蒙古部落的戰(zhàn)爭生活軌跡。1204年4月，爆發(fā)了歷史上著名的納忽崖之戰(zhàn)。先是，克烈部滅亡后，蒙古國的領土向西擴張，直接與阿爾泰山一帶的乃滿部接壤。由此，科爾沁蒙古部落的駐牧之地隨之擴大，從阿魯杭蓋延伸到阿爾泰山一帶。成吉思汗滅亡克烈部之后，馬不停蹄，乘勝前進，攻打乃滿部太陽汗，消滅草原上的最后一個對手，實現(xiàn)其統(tǒng)一蒙古高原的夙愿。至此，蒙古高原上已經(jīng)形成雙雄對決，爭奪草原霸主的局面，一場戰(zhàn)略決戰(zhàn)迫在眉睫。為了發(fā)動對乃滿部的戰(zhàn)爭，成吉思汗做了充分的戰(zhàn)前準備。多次召集軍事會議，與軍中將領共同討論戰(zhàn)略問題，克服畏難情緒，作出進攻乃滿部的戰(zhàn)略決策。其次，軍事上做了周密部署，讓拙赤·合撒兒擔任中軍主將，自己甘愿擔任副將，接受拙赤·合撒兒的指揮。4月16日，兩軍在杭愛山納忽崖之地發(fā)生決戰(zhàn)，乃滿部軍隊戰(zhàn)敗，全軍覆沒，太陽汗戰(zhàn)死。

科爾沁薩滿教神曲中有一首《迎祖先》，亦稱《阿爾泰杭蓋》，歌詞中提到了阿爾泰山。（見譜例3）

譜例3

迎 祖 先

巍巍阿爾泰山，高山之陰唔嘿呀！

羚羊幼羔，貢上祭品唔嘿呀！

祖祖輩輩嗬，供奉你呀唔嘿呀！，

皮甲精靈嗬，敬請降臨唔嘿呀！[3](15)

古代的阿爾泰山，自古以來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薩滿教圣地之一。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驃騎將軍霍去病擊敗匈奴，追擊到焉支山以西千余里，繳獲休屠王祭天金人。從地理方位上看，焉支山以西千余里，應該就是現(xiàn)在的新疆阿勒泰山一帶。所謂“祭天金人”，便是匈奴休屠王的薩滿教青銅神明偶像?？茽柷呙窀柚杏幸皇坠爬系亩陶{踏歌《阿爾泰杭蓋》，辭藻古樸，音調簡潔，節(jié)奏明快，且保留著古代舞曲中常見的襯詞“哳咴哳，哳咴哳”，五句結構，形成“一領眾合”的踏歌舞曲形式。蒙古汗國至大元帝國時期，此類踏歌舞曲普遍流行，成為13世紀蒙古民歌典型的時代風格。（見譜例4）

譜例4

阿爾泰杭蓋（一）

阿爾泰杭蓋路途遠，

騎上黃驃馬到門前。

迎接尊貴的客人喲，

哳咴哳，

遵照古禮一起歡宴！

大雪嚴寒凍裂山崖，

寒風呼嘯搖動氈房。

馬蹄清脆呵貴客來，

哳咴哳，

遵照古風跳舞歌唱！[1](119)

巴彥諾爾盟境內的烏拉特蒙古部落，屬于科爾沁系統(tǒng)。清初奉命西遷，從呼倫貝爾草原來到現(xiàn)在的駐牧之地。烏拉特民歌中有一首《阿爾泰杭蓋》，一首古老的踏歌舞曲。上下句樂段體結構，宮調式、3/4拍節(jié)奏，歌詞內容是迎賓曲，其中提到了阿爾泰山。（見譜例5）

阿爾泰杭蓋（二）

阿爾泰杭蓋在北方，

貴客騎馬款款地來。

親愛的朋友你們好？

醇香的奶酒獻上來。[4](339)

譜例5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兩首民歌《阿爾泰杭蓋》還是薩滿教神曲《迎祖先》，歌詞中所提到的阿爾泰杭蓋，并不是指我國新疆地區(qū)的阿勒泰山，而是指俄羅斯、蒙古國邊境地區(qū)的阿爾泰山脈。蒙古汗國和大元帝國時期，蒙古是統(tǒng)治歐亞的偉大民族，其政治視野和地理知識，遠非近日的蒙古人所能比擬的。

達梅爾奧勒先生，一位俄羅斯圖瓦共和國著名歌唱家，兼通圖瓦語、俄語和蒙古語。原來，他的母親賀喜格圖是是蒙古人，當?shù)氐拿耖g歌手，從小跟著母親學會了蒙語，會唱蒙古民歌。2007年春，我和達梅爾奧勒先生在呼和浩特相識，向他請教有關圖瓦民歌方面的一些問題，還采錄了幾首圖瓦民歌。沒有想到，他給我唱了一首蒙古民歌，題目叫做《納林河畔的柳叢》，流行于蒙古國北部的庫斯古爾湖地區(qū)，蒙俄交界的薩彥嶺一帶。（見譜例6）

譜例6

納林河畔的柳叢

納林河畔的柳叢，

隨風搖擺沙沙響。

年輕朋友在一起，

唱歌跳舞好歡暢！①

令人吃驚的是，《納林河畔的柳叢》曲調竟然和烏拉特民歌《阿爾泰杭蓋》基本相同。從比較音樂學的角度來看，兩首民歌應該是同一曲調的不同變體。那么，薩彥嶺腳下的蒙古國牧民，內蒙古黃河岸邊的烏拉特部蒙古牧民，歌唱同樣的民歌曲調，怎樣解釋這一音樂現(xiàn)象呢？

“更變千年如走馬?！?/p>

古代科爾沁蒙古部落曾經(jīng)在阿爾泰山至阿魯杭蓋的廣袤地區(qū)駐牧戍邊，編唱了《阿爾泰杭蓋》這首民歌，時間大約在13世紀初葉。后來，科爾沁蒙古人逐步南下，烏拉特部蒙古人把這首民歌帶到了黃河岸邊，傳唱至今。同時，生活在薩彥嶺下、庫斯古爾湖畔的蒙古國牧民，也在傳唱這支曲調，只是歌名變成了《納林河畔的柳叢》而已。從13世紀初至今，科爾沁蒙古部落幾次舉部遷徙，歷經(jīng)滄桑，遍布蒙古高原和中國內蒙古、青海、新疆等地。然而，古老的科爾沁民歌中卻依然保留著早期活動的地理名稱，印證著遙遠而模糊的歷史記憶，實屬難能可貴。

（三）民歌地圖第三幅：額爾古納河——海拉爾河流域

1206年，斡難河畔豎起一面“九斿白旗”，蒙古汗國成立了！

成吉思汗建國后所采取的一項重要措施，便是分封“黃金家族”成員。拙赤·合撒兒是成吉思汗的長弟，蒙古汗國頭號神射手，戰(zhàn)功卓著的皇室宗親。成吉思汗分配到他名下的領地，便在現(xiàn)今海拉爾河至額爾古納河流域一帶。成吉思汗為何將拙赤·合撒兒分封到額爾古納河——海拉爾河流域呢？對此，學術界有著不同的解釋。一種觀點認為，成吉思汗和拙赤·合撒兒兄弟二人產(chǎn)生矛盾。汗兄將胞弟分封到遠離蒙古高原的東南部山林地帶，等于是變相流放。然而，從成吉思汗所采取的戰(zhàn)略步驟來看，所謂變相流放的看法是站不住腳的。“黃金家族”東路宗王中，除了拙赤·合撒兒之外，還有斡赤斤、別勒古臺兩位皇弟，與拙赤·合撒兒的封地相鄰，由東向西排開，形成一道抵御金國的弧形防線。這樣的布局，無法用變相流放來解釋的。

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高原，建立蒙古汗國之后，下一步戰(zhàn)略規(guī)劃便是著手進行對金國的全面戰(zhàn)爭。有人認為，成吉思汗發(fā)動對金國的戰(zhàn)爭，只是為了為祖先報仇，顯然是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成吉思汗為了攻打金國，花了5年時間進行準備。首先，為了避免兩面受敵，成吉思汗親征西夏，并取得勝利，從而穩(wěn)定了西線。其次，為了防備金國從東線包抄后方，成吉思汗特意加強東部蒙金兩國邊界的防御力量。因為，呼倫貝爾草原是成吉思汗的戰(zhàn)略總后方，他被札木合和王汗打敗后，都曾退入呼倫貝爾草原進行休整，待到兵強馬壯后，卷土重來，取得最后的勝利。

歷史往往驚人的相似。

俗話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哪里有危難險重的任務，哪里就有科爾沁蒙古部落的身影。成吉思汗在對克烈部和乃滿部發(fā)動戰(zhàn)爭之前，也曾派遣拙赤·合撒兒和科爾沁蒙古部落駐守西部邊界。兩年之后，駐守蒙古汗國東部邊疆，防范金國的重大戰(zhàn)略任務，再次落到拙赤·合撒兒和科爾沁蒙古部落身上。1211年，成吉思汗率軍親征，開啟伐金戰(zhàn)爭的序幕。拙赤·合撒兒沒有參加此次戰(zhàn)爭，執(zhí)行防備金國的戰(zhàn)略任務。1213年，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拙赤·合撒兒參加了此次戰(zhàn)爭，率領左路蒙古軍進攻金國，攻占冀州、平州、灤州及遼西諸郡。1219年，成吉思汗最后一次伐金，拙赤·合撒兒的兒子移相哥參戰(zhàn)。學者們分析，此時拙赤·合撒兒大約已經(jīng)逝世了。誠然，拙赤·合撒兒和成吉思汗發(fā)生過矛盾。對此，《蒙古秘史》中確有記載。但從總的方面來看，兄弟二人的矛盾并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密切合作，更沒有導致徹底分裂，達到兵戎相見的地步。難怪，成吉思汗在談到自己取得戰(zhàn)爭勝利，建立蒙古汗國的原因時說：依靠的是“合撒兒之射，別勒古臺之力”，這才是客觀公正的評價。對于拙赤·合撒兒和成吉思汗之間的矛盾，我們不必過多地猜測，更不能隨意放大，乃至脫離了歷史的真實面貌。

科爾沁蒙古部落進入額爾古納——海拉爾河流域之后，在這里駐牧了三百多年，產(chǎn)生了大量民歌。但從音樂地理學的角度來看，民歌中得到反映的地理名稱卻不并不多。幸運的是，科爾沁古代敘事民歌《碧斯曼姑娘》，歌詞中提到了“阿穆爾河”，總算彌補了這一缺憾。俄羅斯境內的阿穆爾河，流入中國境內便稱為黑龍江。內蒙古呼倫貝爾境內的額爾古納河，則是黑龍江的一條支流。顯然，《碧斯曼姑娘》的歌詞中出現(xiàn)阿穆爾河，說明這首歌是科爾沁蒙古部落南遷之前的產(chǎn)物，堪稱是民歌地圖上的一顆明珠，為音樂地理學增添了瑰麗的光彩。（見譜例7）

碧斯曼姑娘

阿穆爾河呵靜靜流淌，

河岸上架著一座破氈房。

阿木古朗完澤圖夫婦，

獨生女是碧斯曼姑娘。[1](300)

譜例7

（四）民歌地圖第四幅：科爾沁民歌——布里亞特民歌

譜例8

科爾沁蒙古部落是蒙古高原統(tǒng)一戰(zhàn)爭時期的產(chǎn)物，其發(fā)展壯大的歷史離不開戰(zhàn)爭?？梢哉f，“戰(zhàn)爭——遷徙——融合”，是貫穿科爾沁蒙古部落歷史的一條紅線。因戰(zhàn)爭需要而遷徙異地，因遷徙異地而與其他部族和民族融合，音樂方面產(chǎn)生密切交流，這是科爾沁音樂風格色彩區(qū)得以形成的重要依據(jù)之一?？茽柷呙晒湃穗x別蒙古高原中心地帶，遷徙到額爾古納河——海拉爾河流域，歷經(jīng)元明兩代，長達近三百年時間。從文化藝術角度來看，科爾沁蒙古部落獨特音樂風格色彩區(qū)的的形成，應該是在這一時期?？茽柷呙晒挪柯溥w入呼倫貝爾草原后，便于“林木中百姓”斡亦剌惕、不里牙惕、巴兒忽、禿馬惕等部落相毗鄰，音樂方面產(chǎn)生密切交流。例如，《小黑馬》是一首科爾沁準長調民歌，流行于興安盟扎賚特旗。其曲調與布里亞特民歌《花翎山雀》基本一致，旋律結構、調式也都完全相同，可以看做是同一首曲調的變體。（見譜例8）

小黑馬

騎上你的小黑馬，

山路崎嶇不算艱難。

愛情的火焰胸中燃燒，

我的帳篷不算遙遠。

騎上你的小花馬喲，

綽爾河水總能渡過。

既然你依舊愛著我，

為什么還不來看望我？[1](111)

花翎山雀

花翎山雀空中飛翔，

婉轉歌唱聲聲啼喚。

遠在他鄉(xiāng)思念父母，

心中悲傷肝腸欲斷。[5](179)

十五尊佛頌歌

特地降生人世間，

精通佛法開經(jīng)典。

釋迦牟尼佛祖呵，

頂禮膜拜心自安。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ü?jié)譯）②

譜例9

譜例10

科爾沁民歌和布里亞特民歌中的同宗民歌曲調，遠不止《小黑馬》和《花翎山雀》。例如，科爾沁民歌中有一首《錫塔爾廟頌》，與布里亞特民歌《十五尊佛頌歌》，兩者曲調基本相同，結構、節(jié)奏、旋律線也十分相近，無疑是同一首民歌的不同變體，屬于同宗民歌家族。這樣的民歌曲調，只能產(chǎn)生于明代中葉，科爾沁蒙古人生活在呼倫貝爾草原，尚未遷入松嫩平原之前，至少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見譜例9、譜例10、譜例11）

譜例11

錫塔爾廟頌

遼闊富饒的希爾塔拉，

聳立著一座高高的白塔。

幸?？鞓返纳仔磐?，

建造了錫塔爾寶剎。

阿拉坦塔布青選廟址，

巍峨塔尖直插云霄。

祥和淳樸的全體信徒，

供奉開光的金身佛主。

溫都爾朝克圖高地上，

百花盛開香飄四溢。

盡情觀賞美麗的風景，

好一座吉祥的廟宇！[1](188)

科爾沁蒙古部落占據(jù)水草豐茂的呼倫貝爾草原后，變得日益強大起來，其勢力迅速向西周擴張，直達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一帶。相對于當?shù)氐摹傲帜局邪傩铡倍?，科爾沁蒙古人無疑是屬于先進族群。無論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方面，均遠遠走在前列。隨著科爾沁蒙古部落人口迅速增長，其中的一部分人口向北遷徙，進入貝加爾湖沿岸一帶游牧，并且將附近的布里亞特等山林狩獵部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2007年秋，我赴烏蘭巴托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有幸結識了俄羅斯布里亞特蒙古族學者杜嘎羅夫·巴雅爾先生。他告訴我：科爾沁部落確實進入了貝加爾湖沿岸地區(qū)。貝加爾湖沿岸的巴兒忽真之地，至今還有“科爾奇德”部落的遺民。所謂“科爾奇德”便是科爾沁一詞的復數(shù)形式。因科爾沁部落十分強大，英勇善戰(zhàn)，故布里亞特蒙古人尊稱其為“阿爸·科爾沁”云。

杜嘎羅夫·巴雅爾先生還指出：查干扎巴地區(qū)的薩赫尤爾泰山有薩滿教神靈守護，乃是布里亞特蒙古部落的祭祀圣地，薩赫尤爾泰山圣地的薩滿主教，竟然是一位科爾沁部落蒙古人，名字叫做失烈門·哈斯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呢？科爾沁部落統(tǒng)治者為了安撫和籠絡布里亞特部落，主動承認薩赫尤爾泰山薩滿教圣地的崇高地位，并且和布里亞特部落共同舉行祭祀活動。同時，為了從宗教信仰上控制布里亞特部落，便由“自己人”來擔任薩赫尤爾泰山的薩滿教主。科爾沁部落統(tǒng)治者的這一做法，和忽必烈當年尊崇藏傳佛教的做法如出一轍，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長期以來抱有一種觀點，科爾沁蒙古部落南遷后，與“林木中百姓”相毗鄰，音樂方面受到布里亞特人的深刻影響，產(chǎn)生了重大變化，乃至于融入了呼倫貝爾音樂風格色彩區(qū)?，F(xiàn)在看來。這個看法是不全面的。誠然，文化交流是雙向的，科爾沁蒙古人受到布里亞特、巴爾虎部落音樂的影響，那是肯定無疑的。但從總體上說，先進的一方往往對落后的一方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而不是相反。13世紀初，強大的科爾沁蒙古部落雄踞呼倫貝爾草原。無論從社會發(fā)展水平，還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水平方面來看，均遠遠高于當時的布里亞特、巴爾虎等“林木中百姓”。因此，先進的科爾沁蒙古部落草原文化，必然對布里亞特、巴爾虎等相對落后的山林部落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使得“林木中百姓”的音樂經(jīng)歷了一場科爾沁化的過程。

（五）民歌地圖第五幅：金色興安嶺——科爾沁民歌的淵藪

明朝中葉，科爾沁音樂風格色彩區(qū)業(yè)已形成，其中包括布里亞特、巴爾虎、圖瓦等部落的音樂文化?？茽柷咭魳凤L格色彩區(qū)與呼倫貝爾音樂風格色彩區(qū)分道揚鑣，產(chǎn)生根本區(qū)別，發(fā)生在科爾沁蒙古人向南遷徙，那還是進入松嫩平原之后的事情?？茽柷咭魳凤L格色彩區(qū)的真正成熟和定型，便是在“嫩科爾沁”時期。

明朝中葉，達延汗重新統(tǒng)一蒙古高原，“北元”勢力變得強大起來。當時，東部的烏梁海部落勢力強盛，挑戰(zhàn)達延汗的權威，阻撓其統(tǒng)一事業(yè)。于是，達延汗起兵征服烏梁海部落，將其收編到自己的名下。延至打來孫庫登汗東遷后，與蒙古泰寧衛(wèi)、福余衛(wèi)發(fā)生沖突，將上述兩部徹底擊潰。另外，從明朝方面來看，當時的中原王朝政治腐敗，武備廢弛，國勢日益衰微。科爾沁蒙古部落便抓住這一歷史機遇，大舉向南遷徙，從呼倫貝爾草原跨入松嫩平原。于是，巍巍興安嶺和滔滔嫩江水，便成為他們新的生存環(huán)境的地理標志。

古代科爾沁蒙古部落南遷之后，金色興安嶺便成為新的祭祀圣地。與此相關，科爾沁民歌中大量出現(xiàn)了金色興安嶺、嫩江和西遼河等地理名稱。諸如，《西遼河頌》《金色興安在北方》《達雅波爾》等。至此，清代科爾沁蒙古人的地理概念已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他們心目中的所謂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是呼倫貝爾草原，而是松嫩平原至遼河一帶的廣袤土地，即所謂“嫩科爾沁十旗”?？茽柷呙晒挪柯湓瓉淼墓枢l(xiāng)呼倫貝爾草原，只是在古老的民歌中留下了模糊的歷史記憶。（見譜例12）

譜例12

西遼河頌

金色興安有源頭，

十條支脈滾滾流。

西遼河啊西遼河，

河水清澈賽甘露。

砂礫淺灘有渡口，

河谷兩岸長滿綠樹。

西遼河啊西遼河，

賜予我們歡樂幸福。[2](147)

《西遼河》是一首優(yōu)秀民歌，將金色興安嶺和西遼河連在一起，加以熱情歌頌。從音樂地理學的視角來看，無疑是樹立了一個地理豐碑，為民歌地圖增添了濃重的一筆。

（六）民風地圖第六幅：科爾沁民歌——烏梁海民歌

科爾沁蒙古部落進入松嫩平原之后，新的生存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了新的民歌。由此，一些新的地理名詞隨之進入了民歌。例如，《金色圣山》是一首科爾沁古代民歌，歌詞明確提到“朵顏嶺”。所謂“朵顏嶺”，蒙語稱之為“朵顏溫都兒”，系元明時代的地理名稱，明代“朵顏衛(wèi)”的所在地。據(jù)學者考證，朵顏嶺便是現(xiàn)今內蒙古自治區(qū)興安盟扎賚特旗北部山區(qū)的博格達山（神山）。至于歌詞中提到的克魯倫河和哈拉哈河，也都在呼倫貝爾境內。古代武士的行軍路線是由北向南，翻越朵顏嶺，回到故鄉(xiāng)拜見母親。由此可知，《金色圣山》這支歌，無疑是科爾沁蒙古部落南遷，進入松嫩平原之后的產(chǎn)物。從音樂地理學的角度來說，《金色圣山》這首民歌具有重要價值，填補了民歌地圖上的一項空白。（見譜例13）

金色圣山

金色圣山的山梁上，

一只夜鶯在歌唱。

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喲，

今日有緣再相逢。

騎上我的棗紅馬，

渡過寬闊的克魯倫河。

年邁體衰的母親喲，

今朝相逢多么歡樂！

朵顏嶺呵好風光，

狩獵游玩來日長。

七十高齡的母親喲，

恨不能飛到你身旁！

譜例13

騎上我的棗紅馬，

渡過奔騰的哈拉哈河。

可汗士兵都一樣，

慶功宴上同歡樂！[1](45)

（七）民歌地圖第七幅：科爾沁民歌——察哈爾民歌

科爾沁蒙古部落和察哈爾蒙古部落的關系，以及音樂方面的相互交流問題，沒有引起我的足夠重視。其實，科爾沁蒙古部落和察哈爾蒙古部落，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密切聯(lián)系。根據(jù)文獻記載，察哈爾蒙古部自形成以來，歷經(jīng)四代可汗，與科爾沁蒙古部毗鄰而居，長達近百年時間。博迪阿拉克汗（1504 ～ 1547），“北元”達延汗的嫡孫，圖魯博羅特的長子，“北元”大可汗，成為察哈爾蒙古部的第一代可汗。打來孫庫登汗（1547 ～1557），博迪阿剌克汗的長子，“北元”大可汗，察哈爾蒙古部第二代可汗。他在位統(tǒng)治期間，右翼土默特部的阿勒坦汗崛起，向東擴張勢力，與察哈爾蒙古部打來孫庫登汗發(fā)生沖突。打來孫庫登汗的實力無法抵御阿勒坦汗，遂被迫東遷，將汗庭遷至遼東和女真人的邊界，大汗權威大大下降。察哈爾蒙古部西邊靠近明朝邊境重鎮(zhèn)薊州，由名將戚繼光統(tǒng)兵守備，雙方時戰(zhàn)時和。察哈爾民歌《薊州城》，便是該時期產(chǎn)生的宮廷歌曲。

1634年，林丹汗走死青海黃草灘，“北元”滅亡。翌年5月，其子額哲降清?！肚迨犯濉ぬ诒炯o》記載：貝勒多爾袞、岳託、薩哈廉、豪格等奏報，兵至西喇珠爾格，遇察哈爾囊囊太妃及臺吉瑣諾木等，以一千五百戶降，遂抵額爾克孔果爾額哲所居，其母率額哲迎降?！保▍⒁姟肚迨犯濉?，第50頁）額哲降清后，朝廷對他恩寵有加，敕封為察哈爾親王，迎娶皇太極之女為妻，稱為當朝駙馬，地位高于二十四部蒙古王公之上。關于額哲的駐牧之地，《清史稿·太宗本紀》中做了明確記載：“十一月丁未朔，命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奉母居住孫島習爾哈。”（參見《清史稿》，第51頁）

從察哈爾民歌中，我們可以找到有關孫島習爾哈的蹤跡。達·桑寶先生編輯出版的《察哈爾民歌》一書中，收錄了一首古代民歌，題目叫做《上海城的九面鏡》，內容是表現(xiàn)察哈爾蒙古人被迫遷徙，離開家鄉(xiāng)時的悲慘景象。1675年，額哲之侄、第三代察哈爾親王布爾尼起兵抗清，兵敗身亡。清朝褫奪了察哈爾親王爵位，并強令察哈爾蒙古人舉部西遷，安排在長城邊外的宣化、大同一帶。（見譜例14）

上海城的九面鏡（即羽書）

驛站節(jié)節(jié)傳羽書,

羽書飛向四方，

在那隆冬季節(jié)里，

被迫離開故鄉(xiāng)。

年方二十的妻子呵,

倒還不要緊，

剛滿兩歲的孩兒呵，

他是多么可憐！

回過頭來望故鄉(xiāng),

心中好悲傷，

轉過身去細思量，

難逃君主的魔掌。

家有錢財?shù)奈灏偃?

憑著錢財脫身了，

身無分文的窮苦人呵，

忍著痛苦出發(fā)了。[6]

譜例14

《上海城的九面鏡子》這首歌曲，應產(chǎn)生于布爾尼叛亂失敗之后。歌名中的所謂“上海城”，應該是“習爾哈”之誤。至于九面鏡子，可能指的是王府城池所在地。無獨有偶，說書藝人扎拉森演唱的布爾尼反清故事中，察哈爾王府叫做“義錦州九門城”。原來，孫島習爾哈之地位于義州邊外，距離錦州不遠。所謂“義錦州”，應該是義州和錦州的合音。至于九門城，應該是九面鏡的訛傳。從音樂地理學方面觀之，民歌地圖中列入《上海城的九面鏡》一歌，具有重要資料價值和學術價值。

察哈爾蒙古部的東面，則與科爾沁蒙古部相毗鄰。兩個部落在音樂方面相互交流，共同因素越來越多，音樂風格變得彼此接近起來。反之，自從察哈爾蒙古部東遷之后，與右翼蒙古相脫離，音樂風格方面的差異越來越大，基本上脫離了右翼蒙古音樂風格色彩區(qū)。有趣的是，內蒙古科爾沁地區(qū)和新疆博爾塔拉自治州，竟然可以找到同一支曲調的不同變體。例如，科爾沁興安盟短調民歌《春風》，與博爾塔拉自治州蒙古族民歌《烏日娜姑娘我愛你》，其曲調基本相同，屬于同宗民歌。原來，新疆博爾塔拉蒙古族屬于察哈爾蒙古部落，清朝乾隆年間，一部分察哈爾蒙古人從內蒙古遷徙到新疆博爾塔拉地區(qū)戍邊。清初，科爾沁蒙古部和察哈爾蒙古部相毗鄰，《春風》的曲調在兩個部落中共同流行。時至今日，該曲調已從內蒙古察哈爾蒙古人中消失，但在新疆察哈爾蒙古人中卻依舊流行。（見譜例15、譜例16）

譜例15

譜例16

春 風

春天到來暖風陣陣吹遍草原，

大地回春萬物復蘇生機昂然。

每當想起我自幼生長的故鄉(xiāng)，

心中充滿深深地愛意和眷戀。[1](165)

烏日娜姑娘我愛你

棗紅馬喲棗紅馬，

為啥我會喜歡你？

步伐輕巧跑的快，

讓我感到興奮不已！

烏日娜喲好姑娘，

為啥我會愛上你？

性格溫柔又善良，

長得又是那樣美麗?、?/p>

古人主張“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斯言甚是。如果我不是親自去新疆博爾塔拉自治州采風，便不會得到《烏日娜姑娘我愛你》這首民歌，自然也就不會拿來和科爾沁民歌《春風》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它們是同宗民歌。兩首同宗民歌的意義在于，補足了民歌地圖上的一頁空白：科爾沁民歌和察哈爾民歌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確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是的，民歌地圖必須用腳步來衡量，而不是用火車、汽車和飛機等先進的交通工具，這是我發(fā)現(xiàn)兩首同宗民歌的一點切實感受。

（八）民歌地圖第八幅：東部科爾沁民歌色彩區(qū)——西部科爾沁民歌色彩區(qū)

我們所說的科爾沁音樂風格色彩區(qū)，其內部并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存在著不同的色彩，從而形成風格圈中的色彩區(qū)。且以科爾沁民歌為例，明顯存在著東部和西部兩種不同的色彩區(qū)。科爾沁民歌東部色彩區(qū)包括：科右前旗、科右中旗和科右后旗（已撤銷），以及扎賚特旗、杜爾伯特旗、郭爾羅斯前旗、郭爾羅斯后旗。從體裁方面來看，該地區(qū)長調民歌保留較多。尤其是興安盟北部的扎賚特旗、科右前旗，至今尚有民間歌手演唱古老的科爾沁長調民歌。短調民歌方面，一些古老的宴歌、贊歌、頌歌、踏歌舞曲、軍旅歌曲等，尚在該地區(qū)繼續(xù)流行，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審美價值。民歌題材方面，該地區(qū)的抒情民歌比較發(fā)達，敘事民歌則相對較少。當?shù)孛晒湃怂莩臄⑹旅窀?，大部分都是從西部科爾沁地區(qū)和阜新蒙古族自治縣傳入的。

從比較音樂學的角度來看，該地區(qū)處于科爾沁草原和呼倫貝爾草原的過渡地帶，長期與巴爾虎、布里亞特部落和達斡爾民族相毗鄰，故當?shù)孛窀枧c呼倫貝爾民歌顯示出許多共同點。尤其在調式方面，長調民歌慣用的調式手法之一，便是向下屬方面離調、轉調。例如《巴顏查干草原》是一首羽調式的科爾沁長調民歌，四句結構。前兩句經(jīng)過短暫離調，后兩句向下屬方向轉調，在原調的商音（主音上方四度）上建立起新的羽調式。有趣的是，這樣的調式手法，與呼倫貝爾民歌《遼闊的草原》如出一轍，其風格色彩完全相同。（見譜例17）

巴顏查干草原

巴顏查干草原啊，你是多么遼闊寬廣。

河流泉水清清流淌，

四季牧場牛羊肥壯。[2](23)

譜例17

科爾沁民歌西部色彩區(qū)包括：科左中旗、科左后旗、科左前旗（已撤銷）。至于庫倫旗、奈曼旗、扎魯特旗等，原先屬于昭烏達盟管轄，后來才劃歸哲里木盟（通遼市），其民歌并不屬于科爾沁音樂風格色彩區(qū)。從體裁方面來看，該地區(qū)長調民歌保留較少，基本上已經(jīng)失傳。只有色拉西演唱和演奏的十幾首長調民歌，諸如《烏拉蓋河》《本賓希里》《朱色烈》《木色烈》等，得以保留下來。反之，該地區(qū)的短調民歌則十分盛行。尤其是敘事民歌，更是大量產(chǎn)生，如《嘎達梅林》《韓秀英》等，四處傳播，聞名遐邇，成為一道亮麗的文化景觀。體裁形式方面，該地區(qū)普遍盛行四胡伴奏，自拉自唱的演唱方式，徒唱性的抒情民歌相對較少。有意思的是，某些從東部科爾沁地區(qū)傳入的抒情民歌，往往被改造成自拉自唱形式，失去了悠長自由的抒情風格。

從比較音樂學的角度來看，該地區(qū)處于科爾沁草原腹地，長期與烏梁海、察哈爾、蘇尼特等諸多蒙古部落相毗鄰，故當?shù)孛窀枧c錫林郭勒民歌顯示出許多共同點。尤其在調式方面，該地區(qū)長調民歌慣用的調式手法之一，便是向“屬——重屬”方向離調、轉調。例如，《本賓希里》是一首科爾沁長調民歌，羽調式，四句結構。流行于西部科爾沁地區(qū)，為《瑪利揚· 旃丹》的另一變體。第一句是典型的羽調式，第二句經(jīng)過短暫離調，停留在屬長音上。第三句則向“屬——重屬”方向轉調，出現(xiàn)變宮、變徵，轉入同主音上的徵調式，第四句則回到原來的羽調式上來。有趣的是，這樣的離調手法，與錫林郭勒民歌《四季》的離調方式有些相類似，音樂風格色彩方面顯示出某些共同性。《哈爾干圖嶺》——《瑪利揚·旃丹》——《本賓希里》，從三首民歌嬗變的軌跡中，我們可以窺知科爾沁蒙古部落幾百年的發(fā)展歷程。從音樂地理學的角度來看，堪稱是一個奇跡。

結語

科爾沁民歌浩如煙海，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寓意深邃，尚有許多問題等待我們去研究探討。佟占文博士的《科爾沁蒙古族短調民歌研究》正式出版，為我們提供了理論范本，做出了良好榜樣。我的這篇跋，權當是佟占文專著的導讀，便于讀者閱讀這部著作。一馬當先，萬馬奔騰，佟占文算是開了一個好頭，走在了前面。相信會有更多的青年學者研究科爾沁民歌，取得豐碩的理論成果，將該項學術領域推向新的階段。

注 釋：

①參見烏蘭杰手抄本、2007年2月采訪錄像。

②塔林艾婭提供錄音資料，2015年。

③新疆博爾塔拉采風錄音資料，2015年。

[1]烏蘭杰.扎賚特民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2]烏蘭杰.科爾沁長調民歌[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

[3]烏蘭杰.蒙古族薩滿教音樂研究[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11.

[4]烏·那仁巴圖.蒙古民歌500首[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1979.

[5]烏蘭杰等.蒙古民歌精選99首[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

[6]達·桑寶.察哈爾民歌集[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58.

【責任編輯 徐英】

Key words: Maps of Folk Song; Khorchin Folk Song; Historical Trajectory

Eight Maps of Folk Song: The Historical Trajectory of Khorchin Folk Song

Wu Lanjie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00)

G60

A

1672-9838（2017）03-082-17

2017-08-30

烏蘭杰（1938-），男，蒙古族，內蒙古自治區(qū)扎賚特旗人，中國音樂學院博士生導師，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