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嵇振頡

蔡聰：努力拆除來自社會的障礙

□ 嵇振頡

2017年1月，熱播欄目《奇葩說》來了一位“奇葩盲人”，他叫蔡聰，10歲時因為藥物副作用導致失明。他一直反抗命運的安排，從2010年開始，先后制作過廣播欄目、辦過雜志、做過媒體培訓。他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希望讓社會減少對包括視障群體在內的殘障群體的偏見。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殘疾人”，他們的人生不過是換了一種活法而已

三次墜落谷底，決不輕易宣布“我完蛋”

最后一絲光亮從眼前消失，他的雙手摸索著伸向前方，茫然地在房間里走著。他渴望將黑暗撕開一角，好讓光明長驅直入。然而，這一切只是徒勞。

他叫蔡聰，1986年出生在湖北荊州。那年春節(jié)，父親帶著10歲的蔡聰去趕集。父親指著不遠處說：“那輛汽車的造型好獨特?！辈搪斠荒樏Ｈ唬骸澳挠衅?？我看不清啊!”直到車子從他們身邊開過，他還是說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叵氩搪數姆N種異常：座位從教室第5排調到第1排，還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寫作業(yè)時，眼睛離作業(yè)本越來越近……父親趕緊帶他去醫(yī)院檢查。結果讓人震驚，這個10歲的孩子竟得了老年性疾病——青光眼。根據蔡聰父親的口述，醫(yī)生確定了病因：那年，蔡聰一家搬到農藥廠附近，由于蔡聰總感覺眼睛癢，家人從醫(yī)院開了一些含有激素的眼藥水給蔡聰使用。激素刺激了蔡聰發(fā)育不完全的視神經，導致藥物性青光眼。

手術，未能阻止蔡聰視力的進一步下降。僅僅過了半年，他的視力便剩下0．02，離完全失明只有一步之遙。

好在，書籍向蔡聰敞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和幾個同學組成讀書小組，利用課余時間欣賞中外各種文學名著。考慮到蔡聰視力上的問題，同學們對他很照顧，為他大聲誦讀書中的文字。就是用這種很獨特的方式，蔡聰和小伙伴們一起讀完《水滸傳》《百年孤獨》《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經典巨著。這些經過時間積淀的文字，陪伴蔡聰度過人生第一次低谷。

進入高三復習應考階段，蔡聰徹底喪失了最后一絲光亮。這是他在10歲被醫(yī)生宣布“這輩子完蛋了”之后，跌入人生第二次低谷。這次，父母和家人的陪伴讓他決心迎接能決定人生命運的高考。

蔡聰本來想報考武漢大學中文專業(yè)，結果黃了。他這才知道：自己不能參加普通高考。于是，他只好臨時學習盲文，希望能趕上2004年5月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的“單考單招”。2004年7月，他被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的針灸推拿系錄取。

這是蔡聰第一次遇到這么多盲人，和以前在普通初中、高中時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很封閉，在外界看起來很神秘。從第一節(jié)課起，老師便開始灌輸這種思想：未來你們的歸宿，就是從事盲人按摩，這是最適合你們的工作。

其他學生對此未置可否，只有蔡聰很驚訝地對身邊的同學說：“為什么我們只能做按摩呢？”這位同學漠然地說：“不做這個，我們還能做什么？”

這句話讓蔡聰再次陷入迷茫。并非按摩這件事情本身有問題，只是他不太喜歡這種沒有選擇的狀態(tài)。上大學前，他在普通學校上學，和同學們一起做過很多事情，認為盲人其實什么事都可以做。針灸按摩專業(yè)可能是最穩(wěn)妥的，但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他希望去嘗試自己喜歡的生活。

大學畢業(yè)前，蔡聰去北京按摩醫(yī)院實習一年。不過，他的策略是“表面順從，暗地反抗”。他愛講段子和逗悶子的個性很受老師和病人喜愛，導師這么夸他：“手法好，不做按摩可惜了?！辈贿^老師的盡力爭取，并未讓他在北京按摩醫(yī)院留下來。經過朋友介紹，蔡聰去一家小按摩店上班。然而這家按摩店生意慘淡，聽到風扇有氣無力的轉動聲，一種虛無感瞬間包裹蔡聰的全身，他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

視障人士的命運需要被改寫：人生只是換了一種活法

2010年7月，蔡聰大學畢業(yè)后待業(yè)了一段時間。后來，他得知“一加一殘障人士公益”招聘視障節(jié)目的廣播制作人，便立刻遞交了自己的簡歷。經過筆試和面試，他開啟了“北漂生涯”。

成為廣播節(jié)目制作人后，蔡聰做過新聞調查、人物故事、熱點評論、信息服務等欄目。最讓他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2013年采訪哈佛法學院歷史上第一位視力與聽力雙重障礙的學生。蔡聰問了一個例行公事的問題：“你生下來既聽不見又看不見，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父母沒說把你給扔了嗎？”對方愣住了，思考了一分多鐘后說：“父母對我和兄弟姐妹都一視同仁，都看作是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他們?yōu)槭裁匆獟仐壩夷?？”這個哈佛女孩的回答，猶如在蔡聰的心湖中投入一塊巨石，掀起陣陣漣漪。

蔡聰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是因為長期以來社會環(huán)境和外界認知給他的心態(tài)帶來了不良影響。如果不是不止一次被宣告“你完蛋了”，而是聆聽到“人生只是換了一種活法”，自己和很多殘障人士的命運會不會被改寫？整整一夜失眠后，蔡聰決定投身公益事業(yè)，為自己和千千萬萬殘障人士正名。

2013年4月，蔡聰創(chuàng)辦雜志《有人》，這是中國殘障領域的第一本社群雜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希望人們在看到殘障人士時，首先想到對方是一個和大家一樣的人，而不是只看到對方的殘障。

與奧巴馬夫人米歇爾合影

2014年6月，蔡聰在雜志上策劃了一期盲人參加“單考單招”的專題文章，探討真實存在的教育隔離問題。在立法層面上，盲人參加普通高考已有法律保障。2008年修訂的《殘疾人保障法》第五十四條就規(guī)定：“國家舉辦的各類升學考試、職業(yè)資格考試和任職考試，有盲人參加的，應當為盲人提供盲文試卷、電子試卷或由專門工作人員予以協助?！?013年6月，國務院又發(fā)布了《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條例》，這個條例的第二十條重申了前面的規(guī)定。

策劃這個專題前，蔡聰查閱了很多資料，發(fā)現愿意參加普通高考的視障者雖然不多，但近年來時有視障者提出這個要求，卻遭到當地招考部門的拒絕。還有就是可供盲人選擇的職業(yè)偏少，國外30個盲人有30個行業(yè)，但國內能選擇的只有一兩個行業(yè)。

兩個月前，北京聯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的空地上，陸續(xù)來了一些視障生和聽障生。蔡聰拖著一只行李箱緩緩地走進人群。行李箱里裝著滿滿一箱子的《有人》雜志，內容是10個殘障人士突破社會障礙和限制的奮斗案例。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家長提高對孩子的期望值，不要將視障孩子的預期定位在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就好。

對于蔡聰的一腔熱忱，家長們的反應很冷淡。即使是免費贈送，很多人也不愿意接受雜志。即便接了下來，也是轉身就扔進垃圾桶，或隨手丟棄在地上。有一個家長沒好氣地對他說：“你的觀點我不敢茍同。如果不去學針灸按摩，我的孩子還能學什么？如果沒有一技之長，將來他怎么養(yǎng)活自己？你不讓他學這個，你能給我的孩子安排工作？”

一連串問題讓蔡聰一時語塞，而地上好幾本滿是腳印的《有人》雜志，似乎在嘲諷他的想法。

蔡聰是一個生性耿直的人，明知不可為依然要為之。將10年前和現在的情形對比，他發(fā)現視障考生面臨的局面仍然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通過文字表述出來。這期“盲人趕考”的專題報道在網上被廣泛轉發(fā)，引發(fā)了社會的熱議。

除了耕耘《有人》雜志，蔡聰和小伙伴們每年針對媒體記者做培訓，與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青少年媒介發(fā)展研究中心的老師們一起，研究我國紙質媒介報道殘障的呈現方式。蔡聰希望媒體報道能多元化地呈現殘障人的生活與面臨的問題，對殘障人權利實現狀況的改變起到積極作用。在這個過程中，他邀請全國各地殘障倡導小組的代表們和記者坐下來討論交流，讓彼此有機會增進理解、建立聯系。

2016年年初，蔡聰簽約成為哈佛大學法學院殘障事業(yè)發(fā)展項目培訓師、國際殘障聯盟認證的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培訓師、聯合國可持續(xù)發(fā)展戰(zhàn)略與目標培訓師。

世界上不應該有“殘疾人”，上《奇葩說》展示非典型盲人風采

和其他盲人一樣，蔡聰經常遇到各種奇葩提問。在路上，路人會大幅度地閃避和讓路，或者一路攙扶、噓寒問暖：“你都這樣了，怎么還一個人跑出來呀？”而出現頻率最高的問題，就是“上廁所時看不見，你怎么擦屁股呢？”擦屁股需要看的嗎？蔡聰對這些奇葩提問只能無奈地笑笑。

就是這樣一位“奇葩盲人”，于2017年1月登上《奇葩說》的舞臺。他在分享中反復強調：“視障不是讓他過了一個比別人少的生活，而是過了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生活?！碑斔霈F前，網友們會在腦海中這樣預設：一個童年失明的盲人，身殘志堅，與命運殊死搏斗，多年努力終獲成功。密密麻麻的網友留言，基本上虛構了一個充滿狗血的雞湯故事。

然而，蔡聰的講述中沒有狗血和雞湯，只有真情流露。他演講的主題很吸引眼球：“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殘疾人’”。他在演說中提及自己看不見這件事情或者傷殘本身，只是一個人的特點或者條件。而真正讓視障人士在生活上遇到很多問題的，是社會上充滿太多物理障礙，人們腦海中存在太多對殘障人士的刻板印象以及對人生的狹窄想象。

這些直指人心的觀點，讓他收獲數不清的點“贊”。上場前，主持人曾問過蔡聰：“你看不見大家，和普通人不同，會感到緊張嗎？”蔡聰自信地回答：“不會啊。我現在的視力加上燈光一晃，根本看不見下面有沒有人，用我們的行話來說就是‘目中無人’?！?/p>

如蔡聰自己所說，他就是“目中無人”的“奇葩盲人”。成為“網紅”后，他收到很多綜藝節(jié)目的邀約，有些欄目組開出的酬勞極具誘惑性。蔡聰卻拒絕了這些好意，他最擔心的是自己頻頻出鏡會給同樣視障的人群造成一種比較式的壓力。大家都經歷過“別人家孩子”的夢魘，很多父母都會對視障孩子說：“你看看人家蔡聰，同是盲人，他這么成功，你怎么還是現在這個樣子？”

蔡聰不忍心傷害視障人士的自尊心，卻不會停止為這一群體奔走的腳步。為了努力消除社會的各種刻板印象，2017年3月，蔡聰和幾位伙伴發(fā)起成立有人公益基金會。

他渴望未來的某一天，普通人看殘障人士的目光不再那么怪異，而且整個社會都愿意伸出溫暖的雙手，潛移默化地幫助他們過上平常人的生活，而不是讓他們因為受幫助而存有心理負擔。

（摘自《家庭》2017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