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說:“看明白他正在做的事,看清楚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看仔細他的心安于什么狀況。這個人還能如何隱藏呢?這個人還能如何隱藏呢?”
————題記
生死之事
站在古城十字路口,抬頭西望,西崇山巍峨直立,巍巍城樓如冠及宇。在樹木葳蕤的山腰,一座廟宇從樹影掩映間綽約顯露出來,高墻環(huán)繞,重檐翹角,莊嚴中透著神秘。廟宇的一面白墻上,寫有“人焉廋哉”四個方直凝重的大字,一入眼簾,便直透心底。
這方坐落在山腰的幽靜雅致的廟宇,我們每年至少得光顧一次。然而,我對它的最初印象,卻是來自于心中的想象。
小時候,只要聽到大人們說“三月二十一”要到了,心里跟著莫名地激動起來?!叭露弧?,在我們的話語里是城隍廟會的代名詞,但是說得有些奇特,“三月”說的是漢語,發(fā)音近似“三爺”,“二十一”則是藏語表述的數(shù)字。因此,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我不知道這個詞指的是一個日期,而是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一個節(jié)日。
每次聽父母親說“三月二十一”到了,又可以跟那些好久沒見的遠方親戚們聚一聚了,我就忍不住為那個地方感到詫異,想著它竟然可以把平常見不著面的人召喚到一塊兒,該有著怎樣的魔力?所以,到了那一天,見村寨里的人有的搭著褡褳,有的背著背包,大伙兒一起盛裝出行,對他們所去的地方也就更加向往了。
傍晚時分,趕廟會的人回來了,男人們臉上帶著酒氣,女人們臉上帶著喜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對城隍廟會的見聞有談不完的話題,近的成了故事,遠的成為傳說,溫情的尊為榜樣,出丑的淪為笑柄。因此,盡管還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是心中已經(jīng)有一份向往了。
多年以后,終于有機會去趕城隍廟會,這才發(fā)現(xiàn)一路的凝重跟自己最初的想象完全不同。而且,隨著年齡漸長,每次去都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沿著曲折的小道上山,過了螞蝗橋,一路要歷經(jīng)土地廟、觀音閣、大悲寺、五顯廟后才能到達城隍廟。小道狹窄,擠滿了花花綠綠的男女。隨著擁擠的人群向上緩緩移動,空氣中彌漫著燃香的味道。道路兩邊插滿了香火,他們說這是為亡者引路,同時也是為自己死后的靈魂能得到光亮,預先作出的指引。在林立的香柱間,有很多燒過的紙灰,這是給亡者燒的鈔票,也是給自己預留的買路錢。行走中的人還把手上的饃掰成碎塊放在路邊,跟燃香和紙灰混在一起,說這既是給餓鬼的食物,也是給將來的自己儲存食物。道路兩邊,還有人會每年放上一雙鞋子,說死后陰間的道路不好走,不知道要跑壞多少鞋,怕在中陰路上赤腳,就先存上了。
人們常說“人鬼殊途”,但是走在這條路上,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包含著兩層意思:為活著的人,也為死去的人。這一路上,生者和死者肩并著肩,身挨著身,一起向山間的廟宇走去。
來到“望鄉(xiāng)臺”,兩個世界共存的感覺更加真實立體起來。
“望鄉(xiāng)臺”前,“悔后遲”邊,是祭奠新故親人的地方。只見黑壓壓的人群跪在地上燒紙或者做火供,有的在輕泣中念誦經(jīng)文,有的在痛哭中跟已故的親人傾述,耳邊一片悲戚之聲。傳說中,亡魂都在這里等著和自己的親人見面??墒牵老喔糸g,你看得見我,我卻看不見你,徒留滿地的悲傷在山野里隨風飄散。
“望鄉(xiāng)臺”上有一副對聯(lián):
回首望吾鄉(xiāng),塵世已更新業(yè)主
傷心過此地,本身不是舊來人
一讀一思量,只聽腦中一聲輕響,意象中那個完整的“自我”忽然間像鏡子摔落,“嘩”地碎了一地,而當下站在這里的“我”和我的一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碎片的影像而已?;匮鬯耐邪l(fā)現(xiàn),原來我們行走在一個平行的真實而又虛幻的世界里,只是說不清到底哪邊的世界是真實,哪邊的世界是虛幻?;蛘哒f,兩邊的世界都是真實的,同時又都是虛幻的?
有一年去趕廟會,村寨里一個男人喝醉了酒,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滾落到路坎下的田地里,差點摔死。酒醒后,人們拿這事戲謔他,可是他自嘲說:“死在城隍廟多好,省得還要趕路。”
聽到這話,我的心里忽然一動。盡管他說的只是一句戲語,但是,“死”就在“生”的大門口徘徊,只要登堂入室,生死即是一體了。想到生命的輪回就像一個接力賽,“終點”站在一個節(jié)點上等候“起點”,等那個“起點”到了,“終點”又成了一個新的“起點”,反反復復,循環(huán)不已。這時,我也明白了佛家說的輪回——生和死,不過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罷了。
悲喜之間
城隍廟山門內的左側,有一棵枝椏虬曲的參天大樹,樹下滿是給亡魂燒紙和做火供的人,密密麻麻的紙灰和火屑堆積鋪展開來,除了從院落當中穿過的小徑,兩邊竟沒有留下一絲空處。
燒紙的時候,母親總會像周圍的人一樣喃喃地逐一叨念,說某某先人請來領錢,領了錢后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們本來信仰佛教,可是母親一到城隍廟就混亂了。這次,我糾正母親說,佛教中本來沒有燒紙這一做法,只是我們隨了這里的風俗而已,還有,由于我們燒的紙上印有經(jīng)文(原本毀經(jīng)的罪過是極大的,但是因為風俗,也就顯得有些不管不顧了),這是在給亡者積攢功德,幫助他們儲存善業(yè),以便減輕他們在輪回中的痛苦。
聽了我的話,母親茫然了,她知道我平常看的佛教書多,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說,您就念誦觀音心咒六字真言吧,這殊勝的心咒對六道輪回中的眾生的加持力是不可思議的,而且念誦的功德也是不可估量的。六字真言和蓮師心咒是我們經(jīng)常念誦的兩大根本心咒,母親當然知道。她開始虔誠地念誦著“嗡嘛呢叭咪吽”。
我們上山早,太陽遲遲才升起來。陽光斜斜地照著,晨風拂動中,青煙亂擺,嗆得人難受。周圍有人在為亡魂哭泣,也有人在跟亡魂說話,煙熏火燎的空氣中彌漫著跟“望鄉(xiāng)臺”一樣的悲傷。
在給父親燒紙的時候,母親泫然欲泣,神情黯然地說:“每年城隍廟回去,心里都要難受很久?!蔽抑溃M管父親病逝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可是母親心里的悲傷一點兒也沒有減退。endprint
我的心里也是一片黯然,但是勸解母親說:“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父親他肯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去處。”
母親茫然地說:“他們會有什么去處呢?”
我對母親解釋說,除非是極高修為的人,不然六道輪回中的蕓蕓眾生在不同業(yè)力的作用下,七七四十九天之內該去哪里就去哪里,無一例外。說完這番話,我的心里卻感到莫名地悲傷起來,身邊這許許多多的人應該也和母親一樣,除了為逝者的茫然去處感到傷心,竟沒想到我們其實跟他們一樣,也不知道自己終將去向哪里。
然而,我的悲傷也許是多余的。
每年廟會這幾天,人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不管他們是漢人、藏人還是羌人,年復一年地做著相同的事,說著同樣的話,卻不用去思考那些復雜的問題,因為這座小小的廟宇已經(jīng)把佛家的“慈悲”、道家的“上善”和儒家的“仁義”完美地融合在同一個庭院里。
從山腳仰望,看見墻面上的“人焉廋哉”,感受到“人在做,天在看”的無處逃遁,從而知道自己應當學會敬畏、節(jié)制和收斂。到城隍大殿給城隍老爺敬香,見殿前的對聯(lián)上寫有“淚酸血咸,悔不該心辣口甜,漫道世間無苦?!?,殿后的對聯(lián)上寫有“做半點虧心事,近報己身,遠報兒孫”,城隍雖然是道家的神,可是對聯(lián)卻通過“五味雜陳”到“遠近果報”,寫了佛家所講的因果。在觀音殿里,除了女性形象的觀音、文殊和普賢三尊菩薩,還塑有三霄娘娘,而門口的對聯(lián)上寫著:
三霄殿前降吉祥,賜福萬民
百位孩童遂美愿,功果俱全
到這里求子,對象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中的送子觀音,而是道家的三霄娘娘。所以,凡是來城隍廟的人,他們不會去糾結廟里供奉的到底是佛家的佛菩薩還是道家的神仙,他們只需要心無二別地給每一位上座的敬香、點燈、謁拜和祈禱就行了。
拜過一間間廟宇,已經(jīng)耗很長時間了。當走到廟宇環(huán)繞、長滿花草樹木的庭院時,氣氛逐漸從最初的悲傷變得莊重,又從莊重變得火熱起來。
辦完鬼事,敬過仙佛,眼里耳里已經(jīng)是人事的熱鬧了。藏人們大多在廟宇周圍的草坪里,以村寨或者血緣親戚為單位盤腿圍坐著,一邊吃喝一邊高聲誦唱六字真言為眾生祈禱,蒼涼回旋的曲調扣擊心弦。而那些愛好唱歌的漢人或者羌人,圍坐在大雄寶殿旁的庭院里,簡單吃過齋飯,竟唱起山歌來:
“唱起來、唱起來,唱個觀音坐蓮臺。
觀音坐在蓮臺上,一家一個唱起來?!?/p>
“大家唱、大家聽,大家玩?;旃怅?。
老的不唱光陰過,小的不唱枉活人?!?/p>
于是,除了那些簡短的山歌小調,他們還唱歡快的《采茶歌》、《拜新年》,唱深情的《花荷包》、《十送》,唱憂傷的《耍錢郎》、《南橋汲水》,唱悲情的《男“寡婦”》、《我給王哥背名聲》,還有敘事的《大點兵》、《苦芥苦》。他們時而獨唱,時而合唱,時而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一句句,一首首,唱盡了人生的六欲七情、生活百態(tài),也唱盡了紅塵的離合悲歡、人世滄桑。
懷舊之念
西山城隍廟的熱鬧,一年也就這么幾天。
據(jù)說,廟會結束之日,即是鬼門大闔之時,于是,樹木掩映的庭院廟宇也就閑靜下來,斗轉星移間,也只見草葉枯榮,雀飛雁走。在偶然驚起的飄渺鐘聲中,唯有白墻上的莊重黑字“人焉廋哉”以泰然之勢俯視著悠然的古城。
這座城隍廟雖然地處偏僻,身份卻著實尊崇。
史書記載,1402年6月13日,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攻入南京,時“宮中火起,帝不知所蹤”。
據(jù)此相傳,建文帝化妝后遁出宮中,一路逃至古城松州,于大悲寺出家,居住在與大悲寺咫尺相望的城隍廟里,并在兩座廟宇中留下了同一幅橫楹:
寶塔掛珠廉,演法幢于大地,思大地離性離相,即色即心,跳出葛藤窩,方見舍利子,圓陀陀活潑潑,覺照覺照證覺照,且看作何景象;
金光飛彩耀,布佛日以長空,這長空非青非白,弗有弗無,當顯第一義,向上主人翁,赤條條孤炯炯,剎那剎那重剎那,便知最勝工夫。
靖難之役后,燕王朱棣稱帝。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派人四處尋訪朱允文的下落,后得知松潘衛(wèi)的大悲寺和城隍廟有王室蹤跡,尋至,朱允文卻粗衣破缽,逃至漳臘“牙床石洞”躲避數(shù)月,后不知所終。明成祖朱棣為了昭示皇恩浩蕩,頒詔擴建了大悲寺和城隍廟,而余款則修成了成都市的昭覺寺。于是,大悲寺的僧人世代駐錫昭覺寺,一代方丈崇化禪師的印信至今仍保留在昭覺寺內。
為此,松州的城隍老爺被皇帝賜為“普德大王”,并與北京城的城隍老爺一樣,身穿黃袍,還有“半副鑾駕”的儀仗隊。因此聽老人們說,從前城隍廟會時,城隍老爺會被大家用鑾駕抬出廟宇,沿街巡視。如今雖不得見,但是也能遙想那時的熱鬧情景。
城隍廟自明代建成后,既歷經(jīng)了人禍天災,也留下了不滅傳奇,就像清咸豐十年民變城陷,氣勢恢宏的廟宇被兵燹所毀,而清宣統(tǒng)的辛亥年變亂,全城被燒毀而此廟卻獨存。
雖然聽著關于城隍廟的這樣和那樣的傳說與故事,但都處在抽象的想象層面??墒怯幸淮蜗卵┨?,我拿著相機一路拍照到城隍廟,跟守廟的劉大叔一番閑談后,一些陳年舊事卻在腦海里變得立體起來。
劉大叔得知我的身世后,指著面前桌子上的青石大硯臺對我說,這方沉重的硯臺我的爺爺曾經(jīng)用過,因為他跟他的祖輩一樣,也是這廟里的管事廟祝。
我對“爺爺”這個詞很陌生,因為他被打成“四類分子”,隨全家發(fā)配到村寨,并拖著一條殘腿只三年就病逝時,我的父親才十一歲。家人很少提及往事,所以我對他的了解也跟劉大叔的介紹一樣,只知道他文采很好,也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是蠅頭小楷,最是讓人嘆服。
閑聊中,我還知道了一件從來沒聽家人說起過的事情。他說,我父親小的時候,我爺爺總是讓他留長發(fā),而且一年只剪一次,就是拿來給城隍老爺做胡須的。我瞪大眼睛,心里一顫,想到城隍殿里城隍老爺那器宇軒昂、威風凜凜的模樣,父親和爺爺剪發(fā)做須的畫面竟在腦海里鮮活起來。
想到父親小時候竟留長發(fā),我感到心里有些好笑。父親是九歲那年到鄉(xiāng)下村寨的,那之前,他作為家里的長子,為了幫助他父親不知道留了多少年長發(fā)。轉念間,我的心里又感到有些黯然,一個男孩子像個姑娘一樣留著滿頭長發(fā),當然不會是自愿的,可是在父親的逼迫下他卻不得不留,心里的苦悶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聽劉大叔說,那時候伙伴們給我父親取了個綽號,叫“假丫頭”。這綽號給人的壓力夠大的。然而我又在想,每年廟會期間,當他看著巡游的城隍老爺胸前隨風飄揚的長須是用自己的頭發(fā)做的,臉上是否會露出驕傲的神色?我想,即使是有,也應該保持不了多久吧?因為,留發(fā)的日子隨之到來,還得持續(xù)漫長的一年。想到這里,盡管父親已經(jīng)離世多年,可是心里依然為他感到同情。
由于城隍廟的特殊性,大家對此處的畏多于敬,因而,除非是有事相求于城隍老爺,平常很少有人上山進廟。
然而,由于那次跟劉大叔的閑談,我的心里對這座神秘的廟宇生出了一絲親切感。盡管我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最終是不是一定要到此廟宇,或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來過,可是我的心里明白,我的先輩曾跟這座廟宇有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那些我無從知曉的事情,卻充盈著我的想象,滋潤著我的情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