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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恭維先生

        2017-09-27 20:08:36瓦四
        滿族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恭維牌子別墅

        顧硯山原打算接父母來海南過年,臘八那天,睜開眼,看到一條陌生手機發(fā)來的短信,是一封邀請函,邀請他回老家淮源參加恭維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大年初一舉辦的“千人同吃憶苦飯”的公益活動。署名是年恭維。發(fā)信息的時間是夜里零點。

        顧硯山苦笑一下。你年恭維終于冒出來了。

        年恭維和顧硯山是穿開襠褲子一起長大的發(fā)小。他大顧硯山幾歲。顧硯山跟年恭維偷過生產(chǎn)隊的西瓜,偷過生產(chǎn)隊的魚,趴在豌豆地里偷吃過豌豆苗,奇怪的是,村里人都叫年恭維“小萬惡”,卻沒有說他顧硯山什么的。

        那時顧硯山就知道,年恭維有個理想——當(dāng)官。年恭維想當(dāng)官的緣由很簡單,他爺爺告訴他,他家祖上世世代代都受人家欺負,要他大小當(dāng)個官,就不受人家的欺負了,還能欺負別人。理由就這么簡單,簡單得就像餓了要吃飯一樣。可翻遍他家祖祖輩輩十八代墳塋,也找不到一塊當(dāng)官的骨頭。其實,年恭維想當(dāng)官,還有另一個鮮為人知的小秘密,這個小秘密是他爺爺告訴他的。年恭維四歲那年,一公社干部到瓦四大隊檢查春耕生產(chǎn),其中一個干部被大隊派到年恭維家吃晌午飯,這個干部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年恭維兩個牛蛋狀的眼珠子格外突顯,并且不停地轉(zhuǎn)動,掃視著四周,間或閃動著清亮的火焰。那個干部說不清是喜歡還是討厭這個小鬼,酒過三巡,覺得酒菜不錯,一高興就表揚說,老年啊,瞧你這孫子長得多機靈,要叫他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xué),肯定是個當(dāng)大官的料。

        然而,就是這個當(dāng)官的料,僅僅上了一年半初中,就輟學(xué)到社會上混了,從根本上斷了當(dāng)官的指望。為此,害得他爺爺整天埋怨堂屋風(fēng)水不好,家里的祖墳有問題,并請了陰陽先生扭轉(zhuǎn)風(fēng)水,結(jié)果也沒把年恭維拉回學(xué)校。

        顧硯山即將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年恭維已經(jīng)結(jié)婚,學(xué)了無線電維修,租了一間門面房,給人家修理收音機、錄音機和黑白電視機,生意還不錯。

        有一天,顧硯山路過維修店,順腳進去坐坐,年恭維問他,聽說你家親屬在縣五金公司當(dāng)會計,能不能抽個空去疏通一下,賒一批黑白電視機來賣。顧硯山看他生意做得挺好,況且小時候又在一起長大,就答應(yīng)了。那時的年恭維還是很講信譽的,賒的十臺黑白電視機很快就賣完,及時把款送到五金公司。后來,一批又一批的賒,賒的量也越來越大,價值超過了五六萬。那時的五六萬,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年底,顧硯山再去年恭維的店,想商量一下一起回老家過年的事,卻意外發(fā)現(xiàn),店門關(guān)了。敲門,里面沒有動靜。喊他,也沒應(yīng)聲。他就趴在門縫往里看,好像里面什么都沒有了。

        是的,年恭維把貨款卷跑了。沒人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作為“擔(dān)保人”,顧硯山的家人替他還了五六年的賬……

        那是往事。

        后來的顧硯山,已經(jīng)早早將那件事和年恭維給丟掉了。誰人一生能不吃個蒼蠅。不盡快漱口刷牙,能惡心一輩子。顧硯山可不是那種耿耿于懷的人。吃一塹長一智,正是憑借這種精神,他才為自己展開了大好前程。當(dāng)然,他也萬萬沒有想到,失去聯(lián)系二十幾年的年恭維以這種方式重新現(xiàn)身了。

        顧硯山?jīng)Q定不給他回復(fù)。因為他不了解年恭維的現(xiàn)在。他想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出現(xiàn)在年恭維面前。臨行前,他上網(wǎng)查了年恭維的信息,通過老同學(xué)也打探了年恭維的情況。這是“吃一塹長一智”后,他第一次關(guān)注這個“惡心人”的人。信息告訴他,這個年恭維,是西京聞名遐邇的破爛大王兼慈善家,現(xiàn)已回淮源圈地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是淮源著名的企業(yè)家了。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善于包裝自己的人。說不定“惡心人”的人,這次搞的千人同吃憶苦飯就是噱頭,就是包裝自己。

        顧硯山是作家,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再次走進這個年恭維。

        顧硯山回到淮源后,并沒馬上跟年恭維聯(lián)系,而是到了大年初一,早早來到大禹文化廣場,看看年恭維是怎樣表演的。天呀,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彩旗飄飄,景象如閱兵式。看來這個千人同吃憶苦飯頗受相關(guān)部門的重視。

        遠遠地,顧硯山就看見了年恭維忙碌的身影。他決定立刻走過去,給年恭維一個措手不及。于是,他就突然站在了年恭維的面前。年恭維看見他時,先是眨眨眼,突然就喊了一聲,硯山!就不顧一切,迎上去,給了顧硯山一個熱烈的擁抱。我的乖乖,你發(fā)福了,走在大街上我肯定認不出來。

        顧硯山儒雅地微笑。

        隨后,年恭維拉著顧硯山,走到一些類似官員和老板的面前,隆重地向他們介紹顧硯山,說,這是我的發(fā)小,顧硯山,是從我們淮源走出去的大作家呀,他可是叫得響的著名作家呀!

        顧硯山暗暗想,這“惡心人”的人,開始替他吹牛了,好在吹牛不收吹牛稅。

        顧硯山仔細打量改頭換面的年恭維,盡管西裝革履,身材照樣粗短,老驢臉,牛蛋眼,看起來就像個武夫,走起路來四方步擺來擺去,頗威武雄壯,但那架勢似乎不太有美感,看起來還是老土的爺爺。

        無論怎么說,這是一頓精心策劃的很有創(chuàng)意的“憶苦飯”。廣場支起幾十口大鐵鍋,每口鍋里全是曬干了的紅薯葉加上一些糠皮,無油無鹽,又故意弄得不夠干凈,大火煮得鍋里黑乎乎的,粘稠稠地咕嘟嘟地冒泡,像豬食一樣難看,不用嘗,就知道這飯一定分外苦澀粗糙,難以下咽。

        被邀請來吃憶苦飯的大大小小的官們,企業(yè)界和新聞界的朋友們,個個為證明自己沒忘本,都拿出了表演的看家本領(lǐng),在攝像機和照相機的鏡頭下,吃上一口兩口。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感慨萬千地對著話筒說,我省著名慈善家,我市功勛企業(yè)家年恭維先生,今天請我們吃這頓飯,很有教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我們提倡“光盤”行動,拒絕“?!毖纾覀兏斡?,有一種節(jié)約叫“光盤”,有一種公益叫“光盤”,有一種習(xí)慣叫“光盤”!我們要牢牢記?。豪速M可恥,節(jié)約光榮。當(dāng)今社會雖然生活條件好了,有的已是小康,但我們不能忘記我們的童年,不能忘記我們小時候成天就盼著過年,盼著吃肉,盼著吃餃子。慈善家年恭維先生,今天給我們上了一堂不同尋常的課,我們每一位都應(yīng)該好好地反思。尤其是領(lǐng)導(dǎo)干部,要始終不能忘記革命先烈為新中國的成立拋頭顱灑熱血,企業(yè)界的朋友們,希望大家牢記物資匱乏的年代,新聞界的朋友們,我懇求你們要挖掘新聞亮點,把這頓有意義的千人同吃憶苦飯往大里宣傳。通過今天這頓千人同吃憶苦飯,我們要牢記前輩在艱苦的歲月里,為我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流血犧牲的奮斗歷程,我們要始終保持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剎住吃喝風(fēng)氣,認真落實好“光盤”行動,更好地為人民服務(wù),為老百姓辦好事辦實事。endprint

        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時候,年恭維一再跟顧硯山小聲說,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倆找時間細細聊聊,我要請你參觀參觀我的別墅。

        千人同吃憶苦飯的新聞,當(dāng)晚就上了電視臺的頭條新聞。

        下午,年恭維獨自開車,拉著顧硯山參觀他的新居。這是一臺“路虎”,在荊山腳下,在茂密的樹叢中,七扭八拐的,緩緩?fù)T谝淮眲e墅前。

        這幢別墅藏在山叢中,在大道上很難看見它的尊容。令顧硯山意想不到的是,別墅大門右側(cè)豎立一個不大的牌子。白底黑字寫著“年恭維正府”。

        顧硯山不解,問,這“正府”怎么講,你還有“副府”?

        年恭維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說。

        跨進大門,一條通往別墅的石子小路旁,赫然立著“京滬高速”的牌子。顧硯山吃了一驚,心想,年恭維啊年恭維,你這家伙真是別出心裁,別墅就是別墅,院子里的小路怎么就成了“京滬高速”?你干脆把這棟別墅改成人民大會堂得了。

        行走間,突然幾條狼狗狂叫,循聲望去,別墅的左側(cè)有一間很別致的小房子,房門的右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小牌子,上書“保安局”幾個大字。

        哈哈哈,顧硯山笑出了聲。

        年恭維說,我的老弟,我的地盤我做主,別無他意,別無他意。

        說是別無他意,顧硯山突然就明白了,那個“正府”的含義了。

        年恭維伸手示意顧硯山繼續(xù)往前走。

        走進別墅客廳,里面裝修極為考究,猶入仙境般奇幻。年恭維拍著顧硯山的肩膀,指著一塊牌子,笑瞇瞇,不說話。

        那塊牌子上寫了五個大字,“正府接待室”。

        顧硯山微笑著搖搖頭,什么也不說。

        落座后,年恭維拿出咸仲英的濟公壺,泡上一壺雨前龍井。顧硯山看著年恭維,泡茶沏茶的動作嫻熟,便隨口贊道,老哥,你對茶道很專業(yè),這把濟公壺可是咸仲英的精品,十分難得,價值不菲吧!

        哈哈,老弟,獻丑獻丑。年恭維突然嚴(yán)肅起來,說,老弟,我這次請你來,是想了卻我的一塊心病呀。

        你有什么心病?顧硯山裝糊涂。他知道,年恭維是想還當(dāng)年那筆錢。

        年恭維不直接說,卻講起了故事。

        那年,有個年輕女人來買電視,我呢,就和她扯上了,一來二去,我倆就上了床。那時糊涂呀。電視機不但沒賣給她,我反倒扛著電視機送到她家。后來,她天天來糾纏我,非讓我娶她不可。你是知道的,我家里有老婆,怎么能娶她呢?過年的前幾天,她鬧著要我年前離婚,說不娶她就告我強奸,要么就死給我看。我害怕呀,于是就把剩下的電視機錄音機和其他能值點錢的就賤賣了,也沒敢跟你說,拿著錢就和老婆跑了。我們跑到渦河北邊的宿淮公路上,正好有一輛票車停下下人,搭上這輛車,天亮的時候到了淮北。那個年過的,都是淚……

        都過去了,別提了,說說開心事。顧硯山說。

        年恭維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沒去找你,我知道當(dāng)年你家為我還債,我也知道你現(xiàn)在不差那幾個錢,我就想,有朝一日,我當(dāng)上官了,再找你,成倍還。可惜,錢是有了,官沒當(dāng)上。但是,我不想等了!再不見你,我怕我們一生再也不能相見了。

        顧硯山似乎有些疑惑,說,我們年齡都不算大,怎么可能不見面?

        年恭維說,我等不及了,來來來,繼續(xù)參觀??赐暝僬f。

        顧硯山就隨年恭維繼續(xù)參觀。

        看看這廚房吧。年恭維說。顧硯山就看到了廚房的牌子是“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在洗手間,看到的是 “環(huán)境保護局”。在保姆間,看到了“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顧硯山徹底明白了,一時無語。

        顧硯山跟著年恭維上了二樓。顧硯山實實在在愣在那里。要說“正府”“保安局”“京滬高速”是年恭維給自己搞的開心玩笑,這二樓的主臥室,竟然掛著“衛(wèi)生與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牌子。

        你這是干什么?顧硯山好奇地問。

        繼續(xù)看。年恭維并不回答。請參觀書房。

        顧硯山這才發(fā)現(xiàn),主臥旁邊房間,掛著“新聞出版廣電局”牌兒。就哈哈哈笑著走了進去。

        人間的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偌大的一個書房,裝潢考究,布置得古色古香,典雅大方,各類書籍,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擺放著,給主人平添了幾分儒雅。一張紅木方桌的對面,掛著一幅范曾的四尺整張國畫《遠客歸來》。紅木方桌左邊是一尊仿古玉雕,正中間是一臺手提電腦,顯得既古樸又現(xiàn)代。顯然是“新聞出版廣電局”的風(fēng)水寶地。在兒子的房間,他看到了“教育局”,在留給父母的房間,看到了“老干部活動中心。”登上樓頂,上面種了竹子,各種花花草草,簡直就是鬧市中的百花園。這個花園也有一個十分恰當(dāng)?shù)拿Q,叫做“園林局”。樓頂還有一處半人高的漂亮的小房子,上前一看,掛了一個“天上人間”的牌子。

        顧硯山說,老哥啊……我真服了你啦!

        硯山老弟,你就別笑話我了,好不?年恭維說,你看,我賺點錢,你說我這能耐,能做啥子。娘生我的時候,我一絲不掛,兩手空空,等我死了,一股青煙,最后還不是落下一捧骨灰,賺的錢再多也帶不到陰曹地府去花,活著的時候就瞎享受享受,死了也值,你說是不是?

        參觀完畢,年恭維把顧硯山再次請進“正府接待室”,泡上茶,意味深長地說,老弟呀,這套別墅外人我是不讓進來的,唯有你可以,因為你知道我的理想,在我的理想實現(xiàn)不了的情況下,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請你別笑話我。

        哪里哪里,顧硯山客氣地說。

        我想,我會當(dāng)上官的。我現(xiàn)在學(xué)精了。年恭維說。有一年春節(jié)前,我準(zhǔn)備給困難戶捐款,有關(guān)部門非讓我把錢給他們,說要搞個儀式,請電視臺報社的記者來報道,我沒有聽他們的,硬是把錢送到困難戶的手里,困難戶倒是高興,把我說成是活菩薩,世上的大好人,可結(jié)果呢?得不到認可和表揚不說,在有些人的眼里,我那是無組織無紀(jì)律,瞎逞能。現(xiàn)在就是做一點點好事,難??!真難??!后來經(jīng)過名師指點,我接受教訓(xùn),把要捐給困難戶的款,完全按照相關(guān)的策劃去辦,我和有關(guān)人員上了縣市省里的電視新聞,也上了各大小報紙,他們還封我為慈善家,后來還當(dāng)了淮源慈善協(xié)會副會長,哈哈,老弟,你說,這大小也算是一個官吧。

        是,是。顧硯山說。不過,副會長太多,要是當(dāng)了會長,可能算是個官。

        年恭維長嘆一句,看來,我就只能在這個別墅里實現(xiàn)我的夢想了。

        之后,年恭維小聲說,你知道嗎,今天的千人吃憶苦飯,每個參加者,我都是給了紅包的。

        啊啊啊。顧硯山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等你有時間,一定為我寫寫。

        啊啊啊……寫寫,寫寫。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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