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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線連接二則

        2017-09-27 17:53:26黎紫書
        小說界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亨利

        黎紫書

        貓之一

        銀蕊十一點鐘下的班,十一點十分走出去,父親在樓下等著了。

        父親開的車子頗具車齡,不少于十五年吧?車子的引擎發(fā)出巨大的噪音,停在那兒不熄火,聽起來像整個車體都在抖,仿佛里面有許多螺絲搖搖欲墜。即使是在下午路上很吵鬧的時候,銀蕊在屋子里,聽覺也能穿透電視廣播的聲音,知道那一臺老車子在外頭了。父親從來不需要按響喇叭,銀蕊用不上三分鐘,就可以關(guān)掉電視和風扇,穿好鞋子,帶上她早已準備好的掮包,拉上門,扣上鎖頭,自己摸上車來。

        父親總是很準時,一點半左右,就是播過午間新聞以后,第八波道又回到“福建好康頭”的時段,那一臺老爺車就會穿過臺灣鄉(xiāng)土演員們哭鬧不止的聲音,來到大門外。下班時因為是夜晚,父親出于擔心,更是會提前來到。銀蕊自然是儆醒著的,那一套開門關(guān)門上車的動作她也很熟練了,要是不說,誰也看不出來她的不方便。

        由于不是周末,人們沒力氣過夜生活;晚上十一點,在這城里算是深夜了。銀蕊覺出街道的寂寥,這時分,就連電臺播的節(jié)目也會比較收斂;音樂多是慢曲,不再是幾個主持人嘰嘰呱呱,加上一連串叩應(yīng)(編者注:call-in,聽眾來電)的聽眾語焉不詳?shù)貎粽f些空洞的話。要是再晚兩三個小時,日間的溽暑完全消去,銀蕊的鼻子和皮膚還能聞得到街上的清冷。可是那時分她怎么會在街上呢?她該躺在床上了,床畔放著小小的收音機,主持人壓低嗓子在說一些感性的小故事,懺悔似的,說話的語速很慢。

        銀蕊和父親都沒說話。父女倆一起生活太久了,日子又那么單調(diào),像個時鐘,每天循著既有的規(guī)律亦步亦趨,難得有什么新鮮事。即便偶爾工作上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或者是同事阿月告訴她某些司機的八卦,銀蕊想起來會忍不住撇著嘴笑,卻極少主動對父親提起。

        說起來,她和父親算是同事吧?阿月嘴里搬弄的那些人,應(yīng)該有不少是父親的相識。這城里開出租車的華人也就百來兩百個,其他的印度人馬來人司機自成圈子,各有運作的方式,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做這一行有三十年了。銀蕊記得以前父親在酒樓幫廚,最高不知當?shù)氖穷^荷(編者注:廚房負責人)抑或是三廚,常常會在深夜里哼著小曲,帶好吃的回家。后來爛賭欠債,似乎是大耳窿(編者注:放高利貸的人)追到他工作的地方,摔破不少砂煲罌罉,逼不得已才改行開出租車。銀蕊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戒掉的賭癮,反正自他開出租車后,越來越少聽到母親與他打罵,慢慢地,連隔壁房里的啜泣和念叨也少了。

        母親在世的時候,銀蕊和父親之間還沒這般冷淡。總因為有母親在拉拔,好像他們的家就能聯(lián)系起來。那時家里好歹有些親戚鄰里的聲息,電話時而響起,妹妹也還沒出嫁,經(jīng)常會從都門回來,偶爾還會帶上她的男朋友,感覺沒現(xiàn)在這么人丁單薄。但是細想起來,父親向來不是個多話的人,以前總是對母親冷哼,說跟你們女人有什么好談的。

        卻只有一屋子的女人啊。

        銀蕊的感覺正是這樣,女人的世界總在房子里,男人的世界在外頭。她工作的地方不就只有幾個女性嗎?三個接線員,另加一個充作書記、必要時也下場當替補接線員的老板娘,每天對著那些在外面開車待命的男人說話。銀蕊在在線聽到父親的聲音,比在家里的時候多,可是即便在線上,她與父親之間的對話也沒什么溫度,一來一往都在公式內(nèi),她還不稱呼他老爸呢,而是和其他接線員一樣,叫他3738。

        當初是父親介紹銀蕊到臺里工作的,老板娘和阿月自然知道他們是父女。新人小綺才接手幾個月,日常工作中一點沒察覺她和3738的關(guān)系。那小綺是個書沒讀好、少根筋的女孩,很愛說話,在線上調(diào)遣派工也能和司機們聊上天。盡管那些對話不過三言兩語,但銀蕊能聽出來大家對她很有好感,似乎只要一聽見她的聲音,那些男人自然會七嘴八舌加進來,語態(tài)也變得輕浮了。

        “一窩蜂呢,像蒼蠅聞到騷味?!卑⒃锣椭员恰?/p>

        有一次,就像今天一樣,從家里出發(fā),路上聽到對講機里傳來小綺的聲音,父親忽然打破沉默,問她這個新來的同事很年輕吧,好相處么?銀蕊直覺父親刻意裝出來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像是要掩飾什么意圖,不由得心煩。

        “還好啊,就是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小妹妹嘛。”銀蕊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微笑服服帖帖地掛在臉上了?!安恢皇前⒃虏幌矚g她,老板娘好像也對她不太滿意,她話太多了?!?/p>

        不是的。阿月說的是這女孩干嘛呀,嗲聲嗲氣,還撒嬌呢,像是故意要撩那些男人。

        那些男人是誰呢?無非是些老司機,因為不懂得用平板計算機,也看不懂馬來文輸入的街道和地名,因而都不肯過檔敵對臺,堅持留在這個茍延殘喘的無線電召車臺。這些老人開著他們不加打理的老爺車,有的絞不下車窗,有的冷氣機失靈(前面的冷氣出風口架了一把小型電風扇),有的坐墊破裂,里頭的海綿如痔瘡似的從豁口蹦出來。這些邋遢的老男人,值得小綺去逗弄嗎?

        阿月的丈夫也給電召臺開車,老板娘便拿她捉狹,說她擔心光頭佬被勾魂攝魄。這種玩笑最后總會失控,阿月會粗暴地還擊,老板娘會辛辣地回嗆,讓場面在許多粗穢的言語和不可抑制的暴笑中落幕。銀蕊插不上話,只能陪著穿插各種不同程度的笑聲,而且也在那種不可開交的時刻冷靜地負責聽電話,在線上協(xié)調(diào)和派工。

        她的聲音很悅耳,咬字清晰,廣東話說得十分標準。好些老主顧是這么說的:“勝過許多電臺DJ。”不少司機也曾經(jīng)這么反饋,說銀蕊的聲音很親切,聽著有一種安全感,因而把她笑稱作“臺柱”。這些美言讓銀蕊心喜,那要比贊美她的外表(譬如阿月常說的,你不知道你的腿有多修長,多漂亮;還有這十根手指啊,唉。)更讓她歡喜。

        小綺也說過:“銀蕊姐的手指啊,我覺得很性感?!?/p>

        銀蕊想起這句話,就覺得沒有那么討厭小綺了。她聽出來這話里的誠懇,而且有一種由衷欣羨的意思。阿月說小綺個子矮,微胖,倒是皮膚白皙,看起來很水潤。“一白遮三丑。”阿月是這么說的。銀蕊覺得那意思是說這女孩長得挺好看,卻沒細問,老板娘補上一句:“年輕嘛,青春無敵?!?

        “是嗎?聽她說話的聲音,我也覺得這女孩一定有點‘肉肉的?!便y蕊接過話茬,但后繼無人,那話終于沒了下文。

        說到底,銀蕊自己其實不喜歡這種肉質(zhì)的、肥厚多汁的聲音。她覺得那里面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泡過糖漿了,以致黏黏糊糊的,分不開來。這就是人們說的“性感的聲音”嗎?女聲也好,男聲也好,銀蕊喜歡的是干干凈凈的,有玻璃質(zhì)感的聲音,也只有那種聲音,才有可能說話條理清楚,脈絡(luò)分明。

        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美好的聲音可遇不可求。小時候她家對面住著一位唱粵曲的叔叔,說話便好聽得很,不只字正腔圓,還一個字一顆珠玉,每個音節(jié)都清脆豐美,余音綿長。那時銀蕊因為不用上學,常過門去聽這叔叔練唱,他便熱心地教她一首一首背下來又逐漸忘卻了的戲曲歌詞。以后的人,大多數(shù)說話都拖泥帶水,偏是這些人喜歡打電話到電臺的叩應(yīng)節(jié)目,咿咿呀呀地凈說些言不及義的話,以致銀蕊越聽越煩,覺得世界怎么像個水泥攪拌機似的,越運轉(zhuǎn)越渾濁。

        這么胡思亂想,車子走走停停,開到家門前了。父親說你先回去,我出去吃宵夜。銀蕊便下車,摸索著走到門廊,在黑暗中解開兩重門鎖。推開鐵花門的時候,父親倒了車,緩緩開走。

        那是父親以前做廚房的時候就養(yǎng)下的習慣,不吃過宵夜睡不著覺。母親剛死的那一陣,父親每天晚上來接送,大概是怕回去那空寂的家,試過把銀蕊也帶去吃宵夜。多半到“鴻運”吃夜粥,也去過兵如港吃大細腳雙拼,或是到十二街吃鹵面。后來換了地方,幾乎每個晚上都到舊街場“雪花屋”吃煮炒。那里掌廚的下手很重,各種咸味橫沖直撞,從舌床滲入骨頭里,銀蕊吃得打冷顫,才慢慢地不愿再跟去了。

        阿月告訴她,光頭佬說的,你爸被一個洗腳妹勾搭上了。其實不用阿月通報,銀蕊早知如此。雪花屋那一帶浴足館林立,蟻穴似的,深夜里涌出來許多女工,口音大江南北,說的都是普通話。有一個聲音稍微粗啞、調(diào)子卻拔得很尖的女人,經(jīng)常不請自來,直接在父親身邊坐下,噼哩啪啦一邊大口啖食一邊高聲訴苦。銀蕊聽到父親不斷應(yīng)聲,話不多,但陰聲細氣,幾乎像在諂媚。

        銀蕊靜靜吃喝,飯菜的味道與那女人的聲音一樣凌厲,一股濃俗的香水味襲來。她顧不上自己臉上掛的是什么表情,心里想,以后不來了。

        其實父親與什么人相好,怎么由得她在意?以前母親還在,不都是睜一眼閉一眼,對外面的流言充耳不聞的么?父親從來不是什么柳下惠,以前壯年時跑夜車,每天三更半夜到風月場所接送下班的小姐,說是乘人家酒醉,撿過不少便宜的。也曾有過一個泰國合艾來的女人,人們說她車資肉償;有兩三年吧,阿月叫那女人“你爸的姘頭”。那女人后來沒了下文,也許回鄉(xiāng)嫁人去了,據(jù)說人家臨走時父親去糾纏,被她喚來兩個同鄉(xiāng)招呼了幾拳。那時妹妹在家,證實父親真的黑了一只眼睛,還斷了一顆門牙。

        這些謠傳,家里幾個女人都不曾懷疑,也沒有人去質(zhì)問。銀蕊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更久以前的事,妹妹只是個初中生;有一回她們姐妹倆不知怎么流落街頭,下雨,妹妹扶著她冒雨走了一段路到街場柚子檔那里等父親來接。她們鉆到車子后座時,身上都被雨打濕了,水珠沿著發(fā)綹滑落,一顆一顆滾過她脖頸的陡坡。中途父親停車載客,讓那人上了副駕駛座。

        “人妖?!泵妹冒涯槣惖剿亩叀?/p>

        銀蕊點頭。即使妹妹不說,她也能從那人說話的聲音辨識出來。她聽著父親與那人調(diào)笑,為幾元錢的車資不怎么認真地討價還價,又像打乒乓那樣你來我往。那人說話的聲量愈來愈大(父親的聲音愈來愈不可聞),然后不知為什么,那人忽然尖著嗓子咭咭嘎嘎地笑。妹妹把手伸過來,攀住銀蕊的一只手肘?!鞍衷诿思业拇笸?。”她小聲地說。

        銀蕊忽然覺得臉上的皮肉變得十分僵硬,像石頭一樣,她使盡氣力卻丁點也改動不了自己的表情。她探出另一只手來緊緊抓住妹妹的手;兩人的手都冷,都在抖,像羽毛濕了倚偎在一起的小鳥。

        “那人,好像……也把手伸過來?!泵妹冒涯樫N到她的臂上,聲音愈來愈小。外面雨聲那么大,鋪天蓋地,唏哩嘩啦。

        她洗了澡,給床腳下的兩只塑料碗加了些貓食和清水,午夜的老歌節(jié)目正要開始。夜深沉,主持人細聲呢喃,仿佛在傳遞著什么秘密,深怕吵醒那些入睡了的人。銀蕊坐在床沿,依次在臉上涂了眼霜和晚霜,又擠出護手霜來在兩手細細抹勻。這雙手,她想象它們?nèi)缜閭H般廝磨,穿過每一個指縫彌補彼此的空隙;這多么像兩把聲音的交纏吻合,在一首老歌的間奏部分,薩克斯風響起,銀蕊感受到小綺說的,性感極了。

        夜就像一艘觸礁的大輪船,載著整個世界慢慢往下沉。銀蕊閉上眼睛,像神父似的仔細聆聽老歌節(jié)目主持人的告解。這眼皮是兩扇奇怪的窗,銀蕊闔上它們,不知什么時候從一種黑暗過渡到另一種黑暗;兩種黑暗的濃度是一樣的,中間似乎沒有界線。她想到以前有一把好聽的聲音對她說,你的靈魂沒有窗。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句法;那個人說,沒有窗的靈魂還是完整的。

        靈魂既然觸摸不了,便是一種沒辦法想象的東西,但銀蕊可以想象窗。有一只貓像往常那樣,在窗外通報暗號似的,喵嗚喵嗚叫了幾聲,然后從開著的窗戶躍入她的睡房。銀蕊聽到貓兒咬嚼干糧發(fā)出脆硬的聲響,感覺那是真實的,便喵嗚喵嗚地召喚它,可回應(yīng)她的卻是父親哼的走調(diào)的小曲,以及一大串鑰匙晃蕩和相互碰撞時的聲音,她便知道自己在夢里了。

        夢里她走進如迷宮般難解的黑暗,那迷宮之難,在于它的浩瀚。一只黑貓在腳邊跟隨。蔡琴的歌聲在前方蜿蜒,銀蕊越涉越深,卻忽然想起父親還沒回來呢;今晚仍然像昨晚一樣,她又忘了給他亮一盞燈。

        貓之二

        那是一只雙色貓,白底,耳朵和背上補了幾片姜黃色斑,那黃色看起來干干的,如幾個無樹之島守住白茫茫的海。是一只雄性的街貓呢,老打架,臉上被抓出幾條縱橫交錯的疤痕來,卻正是這幾道傷疤讓它看來神氣活現(xiàn),他便決定了叫它“疤面”。

        這名字自然跟電影《疤面煞星》有關(guān)。這電影他看過好幾遍了,以前囤下來的許多光盤,退休后反反復(fù)復(fù)一直在看,總是被阿爾·帕西諾那桀驁不馴的模樣和深邃的眼神所震撼。

        電影是老亨利推薦他看的,那家伙年輕時在教會學校畢的業(yè),一生都在趕這些時髦,聽洋歌看鬼佬電影。有一年他生日,老亨利送給他一整套《教父》光盤。盡管是盜版貨,看起來仍十分精美。老亨利洋洋得意,他從輪胎公司提前退下后,似是百無聊賴,整日都往賣場里鉆,把自己培養(yǎng)成淘寶高手。

        “這是正版碟!二手貨,但你看保存得多好!簡直像新的一樣!”

        老亨利與玉霞住的房子,三房兩廳,還有后院擴建的一個儲物室,囤放了許多“保存得像新的一樣”的二手貨。有幾回他們家大掃除,還有去年他買了這房子要搬家,老亨利順勢把不少東西轉(zhuǎn)移到他這兒:躺椅,茶幾,臺燈,燙衣板,吸塵機,“席夢思”床墊,水晶相架……果然,除了一只坐順風車來的貓兒以外,其他的幾乎都像新的。

        女兒從臺灣回來過年,看見這些拼拼湊湊的東西,心里馬上明白了?!笆呛脰|西沒錯,但放在一起完全不搭調(diào),根本不是爸你的風格?!?/p>

        他搖頭苦笑。女兒沒追問究竟,但心里終究不舒服,才會把事情傳到兩個姑姑那里。他的兩個姐姐自然是要生氣的,尤其是那一張床墊,更讓她們抓狂?!澳愦_定他和玉霞沒有在這床墊上睡過嗎?我說,你怎么想的呢?你怎么躺得下去?”

        既然兩個姐姐聽聞了,家族里恐怕沒有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好在他這年紀,畢竟是長輩了,也只有兩個姐姐敢開口批評。他是家中的老幺,又是唯一的男孩,從小就習慣了父母和姐姐溢于言表的關(guān)切。他明白只要他保持靜默,不回嘴,人們的嘮叨再逼切,終不會擦出火花來。

        卻正是他的沉默讓玉霞忍受不了。當年玉霞跟兩個大姑吵過幾遍,為的什么事情,已經(jīng)沒有人能確切說得上來,然而爭執(zhí)時候掀起的驚濤駭浪,還有彼時那厭煩和憤恨至極的情緒,終究在每個人的記憶里生了根。他記得一個夜里玉霞甩門而去,“嘭”的一聲巨響,房子被震得愣了一下;隔壁房里的女兒從睡夢中驚醒,好一陣才“哇”地放聲大哭。

        那個晚上他開著他的豐田卡羅拉,載著滿臉淚痕的女兒,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尋找玉霞。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這段早已磕磕碰碰的婚姻終于撞上巨礁,他們的三口之家馬上要沉沒了。

        也不知為的什么,他們終于又多撐了一年。“看在女兒份上?!彼褔侣暱奁呐畠喝接裣紤牙铮畠荷焓汁h(huán)抱媽媽的脖子,糊滿涕淚的小臉貼上玉霞的臉頰,她不能推卻。

        那一年里他們不再起爭執(zhí)了。玉霞在市政廳辦公室里埋首干活,常加班,很快升了職;他教書,為了升等而報考劍橋英語考試,下班后的時間都在自修;孩子托外面的保姆帶,周末帶回家里兩天。母親和姐姐們見過上次的情形,又被父親嚴正警告,都噤了聲,何況她們家里也各自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后來回想,那時候他和玉霞的關(guān)系凍成薄冰,再一碰撞只能粉碎而已。

        盡管夫婦倆都小心翼翼,那碰撞的關(guān)口卻等在前方,終究無法退避。那是在木威與西南方海港小鎮(zhèn)的路段上,雖然沒有街燈,卻是條暢通平順的道路,但據(jù)說遇上了一頭摸黑橫越公路的水牛,閃避不及,水牛死在當場,玉霞被夾在副駕駛座上,臉上全是碎玻璃;開車的男人倒只受了輕傷。

        她明明對他說了,那幾天是要到都城去參加一個培訓營。

        他聞訊趕到醫(yī)院,在急救室外頭的一排塑料椅上坐了大半天。那個只受了點皮外傷的男人,左手包著厚厚的繃帶,臉上貼了兩塊OK繃,一拐一拐地走上來,在他身旁坐下。那是亨利,他與玉霞以前打乒乓球時一起結(jié)識的朋友。他看了這人一眼,覺得這個久違的友人滿臉沮喪地對他說了些話,但世界消音了,急救室的兩扇門開開合合,護士們的步伐很急;后來兩邊的家人陸續(xù)趕來,連亨利的家人也到了,走道上擠了好些人。他卻是聽不見聲音的,因而誰的話他都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盯著地上明明滅滅的影子。

        那是一次支解。玉霞僥幸撿回一條命,兩條腿骨折,臉被砸壞,左眼球滑下來,還有她肚子里懷了兩個多月的孩子也被繳了出去。事情到這種地步,他不得不投降,與她簽了紙離婚。后來的修復(fù)花了三四年,亨利陪著玉霞到國外做了幾個整形手術(shù);那左眼球從德國訂造,身體里還有些鋼片、支架和螺絲,湊起來活脫脫一個重新打造的人。

        那時女兒已經(jīng)上小學了。亨利的父母將玉霞帶到教會,把她的腦子和靈魂都清洗了一遍,以后她便成了走過“死亡幽谷”的見證者,性情不再那么剛硬,面容逐漸修復(fù),必須很仔細端詳才會發(fā)現(xiàn)修補的痕跡。

        卻總有些什么是無法修補的??v使他什么都沒說,但女兒受了姑姑們的影響,對玉霞十分冷淡,多年來一直刻意疏離。玉霞卻不強求,看見女兒時,至少左眼已經(jīng)不會再有母親的目光。也許就是那一場車禍吧,她把破碎零落的命勉強湊回來,母性被摘除掉了;她把他們之間的一切全部舍棄。

        他與玉霞的情份已盡,而且看在他眼里,后來的玉霞是個新的人了,因而以后見面再無怨尤。他們偶爾在場合上碰面寒暄,話都說不到深處去,變成了君子之交;卻沒想到他與亨利慢慢地往來漸密。那家伙知道他一直喜歡研究車子,便經(jīng)常帶著各種汽車雜志來找他,周末時也邀他一起到車行去看剛上市的各款新車,兩人繞著那些車子評頭論足,之后意猶未盡地到茶室里繼續(xù)討論。偶爾他們之中誰的車子出了狀況,便召來對方,兩人一起伏身在汽車打開著的引擎蓋下,像被巨鱷叼在嘴里的兩只獵物。

        他與亨利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人。亨利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受的是英語教育,負笈英國,一輩子順景,還天生就有種撿便宜的好命。那時他在跨國輪胎公司當項目經(jīng)理,他的一個白人上司離職時,把當初從英國整車進口的一輛跑車低價轉(zhuǎn)手,被亨利買下來。那可是這半島上僅有的一輛蓮花精靈??!那么矜貴的車,來到滿街牛糞、一路坑洞的東南亞,多少有點淪落的味道,像是越洋來了從此歸不了鄉(xiāng)的公主漢麗寶。

        那天亨利把車子開到他家門外,停在陽光下像一團烈火。他站在窗前,被那車子嚇呆了。很久以前,他還十分年輕,甚至連玉霞也尚未出現(xiàn),他在詹姆斯·邦德電影里第一次看見這款車。影片中它的兩盞頭燈掀匣彈出,像黑夜里一只豹子睜開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記得電影院里響起一陣驚嘆,嗚──哇。

        即便是美人莫德·亞當斯登場,人們也不至于如此驚艷。

        亨利這輩子,從亨利變成了老亨利,這車子是他個人“淘寶史”上最值得炫耀的物事。玉霞是經(jīng)歷過大車禍的人,這看起來野性難馴的車,她無論如何不肯坐上去,于是那副駕駛座成了他的專屬。多少次他們刻意把車子開到南北大道上,放牧似的由得它風馳電掣,一邊又提防著天橋底下埋伏著那些把攝影機像重型機關(guān)槍那樣架起來的交通警察。

        那時車子是亨利的。方向盤、離合器、油門和剎車器都在亨利那邊。他坐在一旁,碰得著的只有兩人之間的變速箱,箱子上的手檔球被亨利握在手中。但他們透過擋風玻璃看到的前路,那些筆直寬敞的路段,斜坡道,大拐彎,飄揚在桿子上的風向袋,大道兩旁飛逝而過的山丘和油棕園,還有那風速,一輛又一輛被他們越過的車子,以及那超速犯規(guī)的快感,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與亨利共同擁有了這輛車。

        他與亨利交情甚篤,背后自然有人笑話。他的親人最痛心疾首,但只要不是像大姐那樣當面說他“沒卵用”,其他的不過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閑話。至于大姐,在他疾言頂撞了幾句以后,氣得把他的女兒交給二姐看顧,更有兩年對他不理不睬。后來姐夫肺病住院,他幾次載著母親去探望。大姐一臉倦容,沒了平日的架勢,終于又和他說上話。

        “兩姐弟嘛,哪來的隔夜仇?”母親老了,眼淺,一句話便紅了眼眶。

        家人見玉霞死而復(fù)生,不但外表看著沒多大的破損,還順便改嫁了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她們管亨利叫“那個半唐番”)不免咬牙切齒,因而不斷催他再找個人。學校里那么多求偶的女教師,單身的男教員確實都炙手可熱,但他等級不高,帶著個女兒,還是一個特別內(nèi)斂也不懂情趣的人,因此并不怎么受女同事青睞。有幾個特別著急的,雖曾借故親近,他也和其中兩人吃過飯,看過電影,可最終彼此都覺得無趣,無法更進一步。

        至于兩個姐姐明里暗里安排的相親,他都硬著頭皮一一去應(yīng)酬過了。在他眼中,那些某某人的侄女或某某人的堂姐,會來與他這樣的男人相親的,除了適婚期已過,或多或少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或異于常人的脾性。他本來就木訥,在這些女人面前更是無所適從,因而會面多以尷尬收場,也讓幕后操持的人受累,所以姐姐們后來也就漸漸地不那么熱衷了。

        他慢慢地習慣了一個人自在過活,雖然教書的日子一成不變,但一周總有兩三個晚上到佛教聯(lián)誼會那里打乒乓球,而且女兒上初中了就從二姑姑那里搬回來與他同住。直至女兒獨中畢業(yè)后到臺北念大學,老亨利(那時大家的確都上年紀了)提前退休,當了個游手好閑的人,才硬拽著他到珊瑚舞蹈室去跳交誼舞。

        “去吧去吧,那里女人多的是,說不定會遇上你合意的。”

        那是亞洲金融風暴的時候,老亨利被輪胎公司裁退,小休個把月后轉(zhuǎn)到一家日本輪胎公司過了半年鞠躬盡瘁的日子。他自己有點忌諱提起那段時日,又裝得像是不值一提似的,不讓別人多問;反正六個月后他自動請辭,向親朋好友宣布提早退休。記得有一回遇上玉霞,她在閑聊時輕描淡寫,說老亨利這種人啊你知道的,在日本人手下自然吃足苦頭。

        “日本人呢,你知道的?!彼蛑煨Α?/p>

        從此老亨利無所事事,先是為了重新整頓他們家的院子,天天往露天賣場去找各種園藝用品;花了兩三個月時間,還真讓他布置出來一個饒富雅趣的歐式庭園,收獲了不少親友和鄰居的贊美。以后老亨利沒迷上家居布置,反而喜歡上跳舞和淘寶,又因為買的東西太多,沒用上,有時候還怕玉霞責備,便不時把東西轉(zhuǎn)贈予他。

        去年這房子落成,他才剛做好裝修,老亨利把休旅車開過來,后面車廂里全是給他的物品──大至家具電器,小至未拆封的兩雙襪子。老亨利掀開車背,里面堆的東西滿得快倒下來了。

        “老天!現(xiàn)在是你在搬家嗎?”他有點會不過意,忽然驚見車廂里躥出來一個灰白色的影子──喵嗚──他定睛看清楚,一只貓飛快地從他胸前躍過,直接跑到他家的門廊,再回過身來,惡狠狠地盯著他們看。

        那是一只雙色貓,白底,背上補貼了幾片姜黃,像是它馱著幾個荒島。

        車里的東西他都卸下來了,其中有一些,他后來拿到老人院;老人院不要的,他再拿到環(huán)保中心。那只貓雖然下了車,卻沒有留下來。它在這一區(qū)流離,似乎很快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白天它經(jīng)常到他這兒,也沒打招呼,只是在院子里那一方小小的草坪上曬太陽。

        最初他只是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貓?zhí)稍谠鹤永铮⑶胰滩蛔∮^察它怎樣伸展身體,好獨占草地上的陽光;后來慢慢地就有點盼著它來了。他退休以后,除了早上晨運,晚上打乒乓,一周只有兩個上午到附近一所男校去,給應(yīng)屆會考生惡補之乎者也。時間那么多,竟都成剩余。女兒在臺灣嫁人生子,生活的軌道與他的岔開很遠了,偶爾聯(lián)系,不外乎來來回回的問候和叮嚀。

        她也問候玉霞;問他,亨利伯伯不在以后,媽過得還好嗎?

        他沒有對女兒提起貓的事;也許他還不覺得這算一回事,那畢竟不是他養(yǎng)的貓。盡管他每日在門廊的一個角落給那只貓準備飼料和水,甚至給它取了名字。他叫它“疤面”,不知是在紀念一部老電影,抑或是在紀念老亨利。

        新年時兩個姐姐到過這里,他刻意把門外的飼料碗先收起來,免得姐姐對他喂貓的事發(fā)表意見。他們當了六十年的姐弟,他當然知道她們怎么想,又會怎么說。

        “自來狗富,自來貓貧!”

        疤面來的那一天,他聽過這句話了。是一把女聲。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休旅車的副駕駛座走下來一個裙擺晃蕩的女人;因為紅唇極艷,嘴巴也有點大,臉上的笑比陽光熾烈;一把鬈曲的長發(fā)染成紫紅。他認得這身打扮,那是舞蹈室的導(dǎo)師,珊瑚。

        不管別人怎么想,過去一年,他像偷藏了個小情人似的,每天獨自在院子里喂貓。他和貓說話,問它昨天怎么沒來,又趁它進食時伸手輕撫它的背,給它身上的傷處抹一點消毒藥水,再看著它飽食后施施然離開。有時候他到屋后除草,看見疤面在寂靜的后巷神秘兮兮地行走,或正從別家的籬笆往下跳。他喊它,那貓卻不看他一眼,徑自鉆到路旁無水的溝渠,或是往別的門戶而去;仿佛它只在前院與他為友,到了后巷就得翻臉。夜里也是一樣,它是他午間的夢,天黑了這夢宛如隨風飄浮的熱氣球,有別的去處。

        今夜就是如此。他如平日一般,十一點前上床就寢,養(yǎng)肝。可是睡眠很淺,夢在里頭像一個一個深坑;他一再心悸醒來,覺得躺著胸悶,便起床來走到窗前呼吸夜色。他看見一只背負著島嶼的白貓正矮身穿過對面房子的鐵花大門。那矮房子里住的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和他的盲人女兒,夜間要是父親不在,這房子總似無人,里頭的荒寂與黑暗像無數(shù)的黑色甲蟲,慢慢地從傾覆的罐子里爬出來。

        他有點心急,忍不住壓沉嗓子喊了一聲“疤面”。那貓頭也不回,一直走到人家門廊深處,在一扇半開著的窗下翹首觀望,像在等待誰的召喚。他還想再喊,那貓卻忽然縱身一躍,伸長身子跳進窗里,像被一個黑洞吸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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