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劉局長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就一個人偷偷去了醫(yī)院做檢查,他不愿意辦公室主任像跟屁蟲一樣陪著,找熟悉的醫(yī)生,總是老一套:領導干部忙,多吃點補藥就好了。
這次,他想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究竟怎么樣。
醫(yī)生說他抽煙多了,鍛煉少了,長期下去,會造成多種疾病的并發(fā)癥,此次雖說是簡單的感冒,一直不見好轉的原因就是身體素質下降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跑步。
劉局長臨湖而居,是典型的湖景房,一年四季,沿著湖堤跑步的人海了去了,劉局長就自己準備了一套運動裝,早早起床,加入到了晨練的隊伍中。
早晨空氣新鮮,湖水蕩漾,別提有多舒暢了,劉局長覺得自己就像是年輕了幾歲。但還是歲月不饒人,跑了沒多遠,他就感到腰酸腿痛了??磥?,自己確實是太缺乏鍛煉了,要不是這次一個人去看病,還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素質這么差。
湖堤很長,一直通往煙波浩淼的湖泊深處。劉局長不像那些退休老人那樣,只走了一段兒就開始返回了。每天有一大堆各種各樣的會等著他去開,有的是他主持召開的;有的他只是參加,但最后是要表態(tài)發(fā)言的;還有的純粹就是陪綁,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哎呀,稀罕,劉局長,你也來跑步了?”
“哪里,哪里,身體是自個兒的,身體好了比什么都強?!?/p>
“這就對了,人就是想開點,當官是一時的事,身體才是一輩子的事。”
說話的是從前的老同事,他們有一段時間一起在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過,后來劉局長升遷調到了別的單位。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國營商業(yè)企業(yè)越來越不景氣,老同事就早早內部退養(yǎng)了,看氣色,光彩熠熠,還真不錯。劉局長和他聊了幾句,知道他開了一個農貿公司,發(fā)了大財。
陸續(xù)又碰見了好多熟人,大家都神色異樣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第一天的晨練就這樣過去了,劉局長的精神頭提了起來,第二天干脆起得更早,這樣,免得碰見更多的熟人??墒?,無論劉局長起得多早,他還是能夠碰見形形色色的熟人,在這座小城里,認識劉局長的人太多了。
的確,在這座小城,劉局長的朋友太多了。也不知道為啥,這幾天這些朋友好像突然間冒了出來,輪番地給他打電話,問這問那的,語氣明顯放肆了許多,這讓劉局長有點不爽。回到家,老婆子堵在門口就問:“老頭子,你沒事吧,局長咱可以不當,可千萬別傷了身體。”
劉局長正納悶,老婆子詳細地說了情況他才明白,原來他去晨練,熟人都以為他退居二線了,這哪兒挨得著啊。
劉局長一下子癱坐在沙發(fā)上,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串門
過年了,左鄰右舍免不了要去串門。過年的串門與平日的串門不一樣,不是抬腿就去的,也不是聞見了鄰家的肉香,不請自到硬著頭皮蹭飯局,過年的串門往往是禮儀性的,要準備一份禮品,要有虔誠的心,是對一年來鄰里友情的總結。
張三和王五是鄰居,張三精于農活,尤其是在果樹栽培上有經驗,家里的幾畝地,全種了優(yōu)質葡萄和蘋果,一年下來的收入也不比外出打工遜色。王五對土地一竅不通,常常去城市的建筑工地做瓦工。瓦工雖說是個技術活,但最重要的是出力流汗,在這一點上,王五毫不吝嗇,長期以來,頗受包工頭青睞。
剛開始,王五丟家棄舍,自己覺得很是凄涼,尤其是老婆孩子把他送上火車的時候,他會禁不住流下眼淚。幾年過去了,他已經適應了外面的生活,甚至有點“樂不思蜀”,每年的正月十六出門,臘月三十才回家,家里的地,多虧了張三的照料,不然,一個女人家根本忙不過來。
每年王五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張三家,他們是一墻之隔的鄰居。張三和王五本來就是要好的朋友,再加上一年之中張三的辛勞,王五總要備一份厚禮,親自看望張三。哥倆喝酒吃肉,張三說著村里一年來雞零狗碎的事情,王五說著城里的五光十色,兩個人都很興奮,直到喝得五迷三道。
今年,聽說王五從城里回來了,張三早早就殺了雞,煮了肉,還做了一桌子好菜,只等著王五的到來。
天黑了,王五沒來;晚上九點多了,王五還是沒來。張三想著,王五可能是旅途累了,生病了,在家里休息,這也有情可原。再說,人家兩口子一年沒見面,這時候還不如狼似虎。想到這兒,張三就自己吃了點兒,把剩下的飯菜收拾起來,睡覺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五都沒來,而且,張三明顯地感覺到,王五走在村道上的時候,有意躲著張三。這讓張三生氣了:有什么了不起!更讓張三生氣的是,一年來,春種秋收,自己把王五家的事當自己的事,沒白天沒黑夜地下苦,到頭來,卻是這個下場,真?zhèn)€不值。
張三狠狠地跺腳,從今以后,自己再也不管別人家的閑事了,有力氣,把自家的地種好,多收一顆糧食都是錢。
過年了,張三自己一個人在家喝悶酒,不禁潸然淚下,正用袖子擦著淚水,小翠進屋了,手里提著幾瓶酒,放在屋子的角落就準備走。張三看見小翠,開始心里一熱,后面一看,就她一個人,心頓時又涼下來,王五不知道耍的啥把戲,讓老婆送這爛酒。張三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吼一聲:把你的破東西提走!
小翠一驚,倏然逃也似的走了。
張三仍不放過,自己下了炕,穿上衣服和鞋子,拎著酒就出門了。聽說那天張三拿著酒瓶子就砸碎在了王五家,指著王五的鼻子一頓臭罵。王五也指著張三的鼻子對罵,后來,兩個人還打了起來。
再后來,王五提了一大堆城里的稀罕禮品去了張三家,兩個人喝了一宿的酒,像親兄弟一樣。
這到底咋了?原來,王五聽了別人的閑話,說是張三跟小翠如何如何,經過幾天的明察暗訪,發(fā)現那是子虛烏有。再加上兩個人把話說開了,心里就敞亮了。
在喝酒的時候,張三說,你得賠我一桌飯,王五說,沒問題,等開春了,我請你到城里吃館子。
聚會
出了校門之后,很多同學都各奔東西了,二十年前的師范生,來自同一個地區(qū),二十年了卻沒有見過面,方圓五百公里,就把人拴死了。其實不是把人拴死了,是人的心擰不到一塊兒了。
二十年后,有一個同學想起了各處的同學,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聯(lián)系上了同學們。大家都驚呼,這么近的距離,怎么就不能聚一下呢?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聚會。說起來,還是要歸功于第一個聯(lián)絡同學的人,他是班上最不起眼的一個人。當初大家在一起上學的時候,都擔心他無法適應社會,但二十年之后,他卻成了一名縣委書記。同學們都迫不及待地向往著聚會的那一天,想象著一些未曾見面的同學現在是個什么樣,二十年當中,有過什么樣的經歷。一份小小的邀請,竟然激起了心中的波瀾,心緒怎么都不能平靜下來。
那天的聚仙樓掛了一條醒目的標語:歡迎某某師范八五一班同學!早早地,就有人在飯廳里等著,見了面,本來有一肚子要說的話,突然間卻沒話可說了。有些人是機關干部,臉上洋溢著明顯的優(yōu)越感;有些人長期在農村教書,則是一臉的憨態(tài)……大家聚齊了,都是一臉的失望,原來腦子里的天仙,現在已是丑陋的黃臉婆;原來的白馬王子,現在佝僂著背,早已是老氣橫秋,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這二十多年濃縮為簡單的一笑,算是對同學的問候。時間啊,僅僅二十年,就分出了人的高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剛剛二十年,河東河西就有了定論。
縣委書記是最顯赫的人物,但縣委書記不把自己作為最顯赫的人物,他把班主任老師請到了前臺,讓班主任老師主持同學聚會的盛宴。雖然誰都知道,這次聚會的組織者是縣委書記,但縣委書記還是委身普通同學的行列,與大家一起回憶往昔,共話友誼。同學們中間,只要是人民教師的,他都要親自敬酒,說一番欽佩的贊語。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許多同學因為興奮喝多了,說起同學之間的秘密,誰暗戀誰,誰和誰偷偷地約會過,誰和誰差點成了兩口子,神態(tài)越來越放松,話語越來越放肆,尤其是一個男同學糾纏著一個女同學不放,說女同學是個騙子,聲音很大,全場都靜了下來。這個男同學也沒想到自己會引起全班同學的關注,突然間也不說話了。只是那個被指責為騙子的女生猛然間哭了起來,哭的聲音也很大,簡直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同學們都圍過來,想勸勸女同學,可是越勸,女同學的哭聲越大,好端端的一場同學聚會就這樣被攪合成了虎頭蛇尾。
這個女同學與男同學的情誼曾經是一段美好的傳說,他們是死去活來的一對,好像中間有人插了一杠子,兩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了。而拆散他們的人,也是從中欺騙了女同學的感情,結果,誰都沒有和女同學結為百年之好。后來,女同學匆匆嫁人,男同學至今未娶。而中間插了一杠子的那個同學,娶了縣長的女兒。
就在這當兒,縣委書記鐵青著臉先走了,很多同學也都躲躲閃閃,不到幾分鐘,飯廳里只剩下男同學和女同學了。
男同學說了聲:對不起!
女同學說了聲:下輩子吧!下輩子不要做好人,你就能當上縣委書記。
女同學說的縣委書記,正是他們的同學,拆散他們的第三者。
一年吃掉五十棵樹
老崔回家了,是因為那五十棵樹。聽說老崔回家后,老婆成天嘮叨那五十棵樹的事情,他有些煩了,就一個人去了山里,替人家放羊。
村上的人都說,老崔可惜了,眼看最后一波民辦教師快要轉正了,老崔卻回了家。只有我知道,老崔心里的痛,是自己埋藏于心底的愛情。
只從那天吃完了尕女兒的婚宴,老崔的心就死了。宴席上,老崔沒有動筷子,一個勁兒地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才被人架著送到了學校。人們說,民辦教師的根在莊稼地里,可老崔進了學校的門后,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學校里,家里的事,莊稼地里的事,問津得少。
因為老崔是校長,一個村小學的校長,也是個干部,老崔的老婆一句也不敢言語。
老崔是村上鳳毛麟角的高中生,當上民辦教師應該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就這,也有說不出口的交易。那一年,村長讓人告訴老崔的父親,讓老崔當村上的民辦教師,條件是必須娶他的女兒。
本來,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可老崔偏偏喜歡自己的小學同學王小鳳,小名尕女兒。經過家里的幾番逼迫,老崔只好屈服投降,他不想看見父母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他的樣子。
我剛到學校的時候,常常與老崔搭伙,每天都要炒幾個肉菜,老崔自己還要喝幾盅。一來二往,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要不,我哪能知道老崔那么多私密的事情。
學校在整個村莊的中心位置,是一塊真正的風水寶地。校園的四周是密密麻麻的白楊樹,校園就是名副其實的花果園,黃昏時刻,靜靜的校園里,我和老崔聊天散步,那一段時間,老崔的精神明顯地亢奮。
學校是相對安寧的地方,只是一年之中學區(qū)和教育局來檢查,必不可少地要安排一頓兩頓的工作餐。說是工作餐,也得酒肉伺候著,酒的質量可以差一些,雞肉、羊肉至少得擺上幾盤子,太寒磣了,領導心里不高興,所有的工作就算白做了。
再節(jié)省的學校,一年的接待費也得千八百塊。有能耐的,村上出了;沒能耐的,只能自己想辦法。自己想辦法,又不能自己掏腰包。老崔就想到學校四周的樹了,數也數不清的白楊樹,砍它幾十棵沒人看得出來。
往往是月黑風高之際,就有人砍樹、拉樹,用的都是少見的馬車。一棵樹一百多塊,這樣算下來,五十棵樹也就五六千塊。本來,這不算多,況且都用在了接待上,但老崔是個倔脾氣,不肯認錯,不認錯也就罷了,摔拍子就走了,這樣的情況就沒人敢挽留了。
十幾年以前的事了,老崔的命運似乎沒有轉機,因為那五十棵樹,人們一說起老崔,就說它一年吃了五十棵樹,說話的語氣有調侃的成分,更多的是對老崔的惋惜。
去年我回到故鄉(xiāng),正好我的一位朋友新官上任,當了縣委書記。我對他提起老崔的事,看能不能讓他重新回到學校。我的那位朋友說,找機會吧。此刻,我的內心才稍稍平靜了些,因為那五十棵樹中,至少有十棵是我吃掉的。
夕陽
村莊在一面土坡上,土坡下,整個戈壁蔓延著向遠處飄蕩而去,如果站在戈壁的一側,就會發(fā)現村莊像一座大海中的小島,被無限的荒蕪沖擊著,尤其是黃昏,晚霞如瀑,彌漫在戈壁上,也從戈壁上,漸漸彌漫到村莊,更似色彩的海洋。
戈壁上,有一條小路,與戈壁的顏色區(qū)分著。戈壁是沉重的土灰色,小路則接近淡淡的白色,很像一條繩子,抽打在戈壁上。
六指兒站在村口的老榆樹下,眼睛呆呆地望著遠方。對于一座村莊來說,遠方就是小路的盡頭。
老榆樹虬枝纏繞,樹干粗大,須兩三人才能合抱。眼下雖是冬天,但老榆樹的周身仍是布滿了茂密的枝枝杈杈。往常,老榆樹下總是有三三兩兩的人,可今天是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都忙活著過小年,只有六指兒在老榆樹下等待著他二舅從城里回來。
一大早,六指兒的二舅就趕著馬車去了城里。城里到村莊有四十里地,馬車撒歡兒了跑,也得兩個時辰,來回算起來,就是小半天的時間。
六指兒估摸著,二舅快回來了,就站在老榆樹下張望著。他已經在老榆樹下張望了一個時辰了,還是不見二舅的影子。一般來說,在小路的盡頭,看不見馬車,就能看見馬車走過時壓出來的塵土,那塵土一點點積累著,隨著馬車的跑動,越來越濃厚,最后像一團煙霧一樣升上天空,這些塵土升向天空的時候,時間不長,就會有馬車出現在小路上。
六指兒現在還沒有看見那升起的塵土,他似乎顯得有點急躁。他想象著二舅可能早早就回到了村莊;二舅沒有回到村莊,也許是馬車出了毛病,不過,馬車是不會出毛病的,這幾天二舅已經把馬車從里到外倒騰了一遍,該修補的地方都做了細致的修補,在各處的輪轂上抹了潤滑油;也許,二舅在城里辦的事情多,耽擱了時間。也許,也許,六指兒想到了自己的收音機,這才是六指兒最根本的事情。自從他去了一次城里,看見城里人拿著一個小匣子,匣子里發(fā)出好聽的聲音,有歌曲,有秦腔。后來他知道那叫收音機,在縣城中心的百貨大樓就有,好一點的要三十多塊錢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為了積攢下這筆錢,六指兒整個夏天都去沙灘挖甘草,一個夏天挖來的甘草裝了一架子車,買收音機的錢才有了著落。正好,二舅要去城里,就讓他去把收音機帶回來。本來,六指兒是要自己去的,二舅早晨六點就出門,六指兒懶了一下,在熱炕上睡過去了。這點上,他恨二舅,常常是這樣牛哄哄的,他說好的點兒,只要是你不來,他一分鐘也不等。頭一天,六指兒就做好了準備,先把錢給了二舅,跟他做了交代,萬一他起不來,也不耽誤事。
在村里,六指兒是個異類,就因為他是個六指兒,平時那只手都不敢大大方方地露出來,村莊里的孩子看他都是怪怪的眼神。自從他有了買一臺收音機的想法,心里就充實了起來。那時候,村莊里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收音機是什么東西,他是第一個在村莊里擁有收音機的。想著,想著,六指兒的腰也直起來了,仿佛手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指頭是不同凡響的標志。
霞光漸漸從戈壁上收斂它的光芒,六指兒又開始目不轉睛地望著小路的盡頭。不過,這時候他朝小路望去的時候有點費力,遠處的景色似乎越來越稠密,就像一杯水,剛開始能看清楚清凌凌的一切,后來,又加了別的溶液,混沌不堪了。這混沌不堪迅速向六指兒逼近,六指兒煩躁的情緒似乎不能控制,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向老榆樹砸去,反射回來的是他疼痛的一跳。手破了,流著血,冬季寒冷的氣候,把手上的血凝固了。
就在六指兒極度失望的時候,二舅的馬車卻像天上掉下來似的,停在了老榆樹下。奇怪的是馬車走動的過程中,轅馬脖子上的鈴鐺會響個不停,六指兒竟然沒有聽見。馬車停穩(wěn)后,二舅忙著卸貨,東家的調貨、西家的年畫,還有雜七雜八的各類日用品,二舅分得很細,一家一戶擺放得整整齊齊。
六指兒湊上去問二舅要他的收音機,二舅手頭的東西還沒有卸完,就沒好氣地說了聲:你那玩意兒,當飯吃!六指兒沒有要上他的收音機,以為是二舅故意耍弄他,把他的事忘到腦后了,一瞬間,也不知道哪來的沖動,他從馬車上拿起一把嶄新的菜刀,猛地向二舅砍去……
這是村莊發(fā)生的唯一一起兇殺案,時間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事后,六指兒才知道,他的收音機被二舅用條絨布包裹了好幾層,裝在提包里。
亂墳崗
從前的亂墳崗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高樓大廈。王楊從每一幢樓前走過,有的只是童年的記憶:那密密麻麻的墳頭,那糾結在一起的雜草,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情景。王楊一到了那里,身上就起雞皮疙瘩,腿肚子忍不住發(fā)抖。尤其是夜晚,那里磷火點點,老人們說,那是游蕩的鬼魂。聽著這些,王楊更是膽顫心驚。
王楊是亂墳崗的居民,一路打拼下來,他從一個普通的建筑工人成為了小包工頭,已經是精疲力竭。期間,耗盡了青春,留下一身的病痛。王楊唯一的目標,就是在城里置辦一套房產,這樣,對子孫、對自己也是個交代??煽戳撕脦滋斓姆孔樱詈筮€是回到了亂墳崗。
怎么就總是離不開這亂墳崗呢?
亂墳崗是村莊北面的一大片墳地,老輩人說,這片墳地很久以前就是墳地,是個很邪性的地方,村上的一個黃花閨女晚上跑進了亂墳崗,第二天就上吊自殺了;還有村上的瘋子、傻子,到了亂墳崗的地界,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王楊小的時候,學校在亂墳崗的另一邊,本來穿過亂墳崗只需要五六分鐘,可孩子們都愿意繞過亂墳崗,走一大截彎路。那時候,亂墳崗是城市郊區(qū)的荒蕪地帶,靠近亂墳崗的城區(qū),也是城市最冷清的貧民區(qū)。
王楊的媳婦卻不信邪,她沒有王楊的那份經歷,說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身正不怕影子斜,鬼魂的事情,都是自己心里有鬼。從前的亂墳崗已經成了開發(fā)區(qū),再猖狂的鬼魂也早就被鋼筋水泥壓扁了。
王楊心里一直是個病,這買房子的事,遲遲定不下來,眼看就要立秋了,天氣漸漸涼爽了起來,買了房子稍稍裝修,過年就可以住進去了。
王楊下不了這個決心,在所有的事情上,王楊都是果斷異常,唯有這件事,王楊拿不定主意,媳婦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王楊在城里的其他小區(qū)轉了轉,那房價高得離奇,他手里的那點錢,還真不夠買套合適的房子,算來算去,還是亂墳崗那邊的房子劃算。
劃算歸劃算,可房子是人一輩子的住所,王楊不想讓自己的后半生沉浸在無盡的恐怖中。沒有房子也罷,就是不能買亂墳崗的樓盤。
心里決定了下來,王楊就去了城市的一處豪華小區(qū),小區(qū)的周邊有幼兒園、小學、中學,省得孩子將來上學走遠路。多花一分錢,那是一分享受。二話沒說,王楊就登記了這個小區(qū)的兩室兩廳的現房,比亂墳崗的房價多出了十多萬元,王楊忍了忍,權當是打了水漂。交了首付十五萬元,剩下的領鑰匙的時候交清。
王楊知道媳婦不是省油的燈,接下來肯定是一場惡斗,沒想到王楊把房子的事托盤而出之后,媳婦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該干啥還是干啥,這讓王楊心里落了一塊石頭。他東挪西湊,交齊了房款,簡單裝修了一下,就入住了,趕上了那一年的春節(jié)。親戚朋友們都來串門,都夸王楊的房子地界好,房子敞亮。
第二年剛開春,王楊就想著大賺一筆,還清房子的借款,可哪知工程開工不久就發(fā)生了好幾起事故,整個工程賠了個一塌糊涂。王楊情緒低落到了極點,而他所在的城市卻熱鬧異常:一個彩民中了五百萬元大獎,一個老板挖金子發(fā)了橫財,一個考生榮獲全省文科狀元……這些幸運兒都住在亂墳崗那個樓盤里,因而人們都說,亂墳崗是一塊風水寶地,有神靈在庇護。亂墳崗的樓價迅速攀升,都超過了王楊所在的豪華小區(qū)。
每天夜里,王楊都睡不著,夢里全是小時候亂墳崗嚇人的景象。
山下的墳塋
公路旁邊有一座小店,來來往往的卡車只要停下來的,都要在小店住一晚上,因為從這里出發(fā),三百公里之內鮮有人煙。
小店的主人是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小兩口,他們從哪里來,為什么在這樣高寒的地方落腳,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去問。但只要司機住進這個小店,很快就會和這兩口子成了難舍難分的朋友。
小店的女主人熱情開朗,炒菜做飯樣樣拿手,荒郊野外的,賓至如歸,飯菜可口,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他們做到了。
男主人常常去山坡下的草原,張羅著收購羊皮,一車車的羊皮從小店運走,男主人瘦弱的身影也就隨之消失了,只剩下女主人支撐著這小店里的生意。
天高地遠,一個女人竟使這偏僻的小店風生水起,這還得從女主人說起。女主人叫臘梅,身材豐滿勻稱,性格豪爽,有一雙勾人魂魄的丹鳳眼。南來北往的司機摸摸她的臉蛋,拍拍她的屁股,她也是放幾句粗話,并不真的生氣。
公路從山間蜿蜒而下,到了小店,道路已經平緩了許多,盡管如此,這里的海拔也是三千八百米左右,來來往往的大卡車運送石棉和芒硝,小店的客人基本上是固定的,就是那些常年跑長途的卡車司機。
在高原上跑運輸是一件苦差事,在高原上開旅店同樣是苦不堪言的。糧食和蔬菜都是司機們捎帶來的,好在女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條,吃不完的新鮮蔬菜她都會腌制成咸菜和酸菜,雞肉、羊肉一應俱全,紅燒、清燉、炒菜,不僅可口,而且營養(yǎng)均衡搭配,司機師傅們只要到了小店,就像到了安樂窩一樣。本來厭倦了跑車生涯的司機,現在卻改了話:趁著年輕多跑幾年,把養(yǎng)老的錢掙下。
可就在今年的夏天,小店空無一人,細心的司機看見店里的陳設整整齊齊,就覺得這主人肯定是要回來的,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司機等了一天,其他過路的司機也聚集了不少,大家一合計,是不是出事了,因為前幾天這里刮了一場黑風。所謂的黑風,風力強勁,天昏地暗,加之山谷溝壑縱橫,人畜出事是常有的,會不會是這兩口子被黑風卷走了?
幾個司機分頭向山上走去。一場黑風之后,草原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到處是被風吹起的草根。有的溝壑被填平了,有的溝壑越來越深,看來,這場黑風確實來勢兇猛。幾個司機在一條溝壑中發(fā)現了臘梅的頭飾,這頭飾還是他們中間的一位司機偷偷送的。看見頭飾,大伙兒心里涼了半截,臘梅肯定是兇多吉少。司機們慌慌張張地尋找著,終于找見了臘梅和她的丈夫,一塊從山上滾落的大石頭砸在了丈夫的身上,丈夫的身體下面是臘梅,可以看出,丈夫是在極力保護臘梅。厚厚的浮土中,丈夫的身體早已冰冷,而臘梅卻仍有一絲氣息。幾個司機連滾帶爬,把臘梅背到了旅館……
幾天過去了,臘梅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當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后,不顧虛弱的身體,要去看看自己的丈夫。兩行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來,在場的司機個個神情嚴肅。
莽莽蒼蒼的高原,嶙峋嵯峨的大山之下,一座小小的墳塋,又添了新土。
旅店仍然紅紅火火,來來往往的司機仍然在旅店歇腳,不同的是,每當司機們在旅店門前停下車之前,都要面對著那座小小的墳塋鳴笛。短暫的喇叭聲,讓臘梅渾身一個激靈,但稍后她就恢復了往常的開朗,那些疲憊的司機們,因為有了臘梅,有了這高原旅店,才有了人生詩意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