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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溜朝廷爺

        2017-09-25 15:12:08朱東波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葉兒螞蚱

        迎著東天的微曦,一條白隱隱的大河,游龍似的盤桓而出。涌流進(jìn)黃湖縣境內(nèi),西淝河宛如一個風(fēng)騷的女人,魅惑地擰了幾擰腰,河道兩旁便擰出許多的河溜、水洼和灣坑來,大大小小,深淺不一,閃閃爍爍連片地點(diǎn)綴著,積漫成低洼不平的二道河濕地。西淝河水勢最盛的地方,在黃湖縣境內(nèi)。就在這大河外彎處,二道河濕地的東北角上,蟄伏著一座極不起眼的小小村落:汪蒲溜。千百年來,汪蒲溜人吐納著天地智慧,傳承著祖輩的手藝,農(nóng)閑或漫長的冬季里,就以編織蒲蓆、蒲扇、蒲團(tuán),或制作土香磨蝕歲月。

        惺忪的微明從小木窗外洇進(jìn)來,汪去水靠在床頭上抽旱煙,煙鍋一閃一閃的,有紅光映他的臉。牛起臥了,在牲口棚里支著兩條后腿辟辟拉拉地撒尿。汪去水靜靜地盯著木窗,嗅著熟悉的土腥味。陳腐的木窗,年紀(jì)比他都大,早跟厚厚的土墻灰朽成一色。尿完尿,牛空空地排出幾口臟氣,院里又靜下來。

        綽約地,村西,有斑鳩的“波咕”聲游過來,勾魂似的飄忽。西屋里悉悉窣窣的,似有了動靜。汪去水側(cè)側(cè)耳,西間的后窗外突然地又“波咕”了一聲,很近。汪去水笑了,輕聲咕嚕一句:“乖乖,老斑鳩飛到家后了?!?/p>

        不大會兒,河盛虛掩了西間的門,鬼影似的晃過當(dāng)院,去開院門。河盛娘嘴里嘟囔著:“這黑貨,又要跑!”翻身要下床去攆;汪去水?dāng)[擺手,小聲道:“別,別惹他,坐下,聽我跟你說?!焙邮⒛餁夂艉舻刈卮差^:“說,說,就你慣他。明天人家報名就截止了!咋辦?大半樁子了,可丑!”汪去水說:“別急,急也沒用,明知道他拐孤,你薅住他又能咋樣?”“明天是最后一天,他給你又弄個不去咋辦?”“不會的?!蓖羧ニf:“他答應(yīng)我明天去報名,一準(zhǔn)去?!?/p>

        河盛弓腰托起左扇門,一手握住插把,悄悄抽了門插板,然后把門扇無聲地移開。螞蚱眼頂著寬腦袋一閃臉,河盛就一扭腰貓了出去,接著又是一串似是而非的“波咕”哨,悠悠地向南河灣里飄去。

        “這黑貨都十二了,還不去上學(xué),你就這樣慣著他?!焙邮⒛锍钇萜莸爻蛑羧ニ?。汪去水說:“你不懂,龍按龍養(yǎng),蟲照蟲喂。”說了,拍拍河盛娘的手,仍舊有滋有味地抽煙??此怀畈唤沟臉幼樱邮⒛锇杨^靠回墻上,無奈地瞇了雙眼,長長地嘆口氣怪承道:“要不是那年人家喊他‘地主羔子,惹惱了他,都上五年級了!”“怕啥!”汪去水用后槽牙咬著煙嘴子,笑瞇瞇地說:“橫豎是玩,這幾年,我在城里沒少給他買畫書,幾次接他去城里,我又沒少教他認(rèn)字、算數(shù),那幾百本畫書里的字,他差不多都認(rèn)得。咱河盛,不笨!”河盛娘揉揉眼,“這些年你不在家,他黑貨又拐孤,我是沒法子了,總不能就這樣叫他信意地玩下去。反正我是不管了,這回回來,你不把他擺置好,你就別想回城里!”

        “放心,他明天一準(zhǔn)去報名上學(xué)。咱河盛我清楚,知子莫若父嘛!”汪去水照床邊的大荊條囤上磕磕煙鍋,然后擰擰荷包繩子,收了煙袋,早晨起床前的煙癮算過了。重新瞌上眼,沉浸了一會兒,汪去水才慢悠悠地說:“他娘,我記得我跟你講過:想當(dāng)年河盛爺給我起名字的事——又是殺豬、宰羊,又是備席請先生。結(jié)果請個先生自以為高明,瞎胡拽,給我起了個‘汪去水,還故作神秘說啥天機(jī)不可泄露。結(jié)果怎么樣?為了救張國華首長,我差點(diǎn)兒去見列寧同志。最后落下這半個腦袋,落下這頭疼病。唉,不犯病還像個人,犯病時侯就是廢人,比死都難受!進(jìn)藏不能去,張國華首長把我留在四川干公安,一犯病就誤事,誤大事;這回到家鄉(xiāng)吧,三清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又讓我當(dāng)廠長,啥都是別人做,有時開個會開半截我就犯病,出洋相……你說,這汪字哪能離了水?離了水就缺了命脈,想稱王也得有那個命。所以說,萬事不能強(qiáng)求,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你講的我不明白?!焙邮⒛飮聡碌卣f:“我就知道你回來了,去年底為了河盛的事,區(qū)里、公社里、學(xué)校里,弄這么大的動靜,到老兒,他黑貨要再不去,咱多丟人!”

        “把心裝肚里吧!河盛這孩子有主意,從不說謊話。他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不會有假?!?/p>

        河盛娘似乎得了安慰,伸伸懶腰,神情也顯得輕松了些。靜了一會兒,河盛娘突然說:“怪了他爹!今兒個雞咋不叫了呢?”汪去水神秘地向大門口指指,咂著嘴,品酒似的說:“他娘,你仔細(xì)聽,有情況呢!”于是,兩口子支起耳朵。大門外,先是一連串麻雀的嘈雜:“唧唧啾啾,嘟嚕嘟嚕踮踮踮——”隔一會兒,又換了白頭翁:“牽驢去、牽驢去遛遛,先把磨底捕擼捕擼……”河盛娘說:“這是白老知叫的,真好聽!”汪去水很有意思地只是笑,笑過了,小聲說:“他娘,你再細(xì)聽聽!”不大會兒,白頭翁不叫了,突然地?fù)Q了大喜鵲,聲兒很大,帶著憤怒似的“——嘎——咯啦咯啦咯啦!嘎!——咯啦咯啦……”

        噗嗤一下,汪去水笑出聲來,他拉拉河盛娘,倆人抵著頭望向窗外的大門口?!俺箝T底下看,東半拉。”

        河盛娘說:“咦,小花鞋!是葉兒妮子,這鬼能精。我還以為真是蟲翼兒叫呢!”汪去水感嘆地挑挑大拇指,“兩片小嘴,噙個小薄篾片,能出這么好的鳥音,真不得了!”

        葉兒好像按耐不住了,把頭伸進(jìn)大門,朝西屋里望了望,接著一推門扇,大門開了,她噘起嘴翻了翻眼,然后氣得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跑走了。

        河盛娘說:“這就奇了怪了!他們一弄動靜,雞就不叫啦?這是啥道理呢?”“跟你說你還不信,萬物都有靈性?!蓖羧ニ檬种噶酥冈豪?,“家里圈養(yǎng)的雞鴨豬羊,哪一個不是呆頭笨腦的,總是被野生的糟害?,F(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還是撒開手,散養(yǎng)的孩子好,聰明,靈透。”

        說來也怪,不大會兒,天大放明的時候,各家各戶的老公雞,好像睡過了頭,猛然間醒過來,都爭著搶著、扯開嗓子亢奮地鳴叫起來。

        葉兒穿著小紅襖,綠夾褲,慌慌忙忙地從村口的老榆樹下跑出來,沿著八畝塘西邊的小路,彩流星似的朝南河灣里跑下去。葉兒邊跑邊東張西望,下了河灘地,身后的莊戶就看不見了??旖咏篮拥臅r候,葉兒立住了,她把目光盯在了兩行新踩的腳印上,凍了一冬的河灘地,蓬松酥軟,兩行腳印深得顯眼。葉兒挑挑小鼻子,“哼”了一聲,然后自言自語道:“別能!跑老鼠窟里我都能找到?!彼字訛┑乩锏拇竽_印,邁著夸張的步子,一溜斜歪地追下去。到了老堰埂,腳印消失了,再往前,就都是密密匝匝枯白的蘆葦,葦叢里深深淺淺的,是數(shù)不清的水洼子。葉兒悄悄蹲下去,一手附耳,貼著水皮子靜聽,不遠(yuǎn)處,有幾只鶴“咯得得得,咯得得得”地對空鳴叫,那聲音一波一波地在遠(yuǎn)處的天空里回鳴。聽到了,葉兒眼角一揚(yáng),一屁股坐到老堰埂上,利索地褪掉兩只花鞋,掖進(jìn)胸前的褲腰里,然后挽挽褲腳立立腿,繃著嘴,一雙嫩白的小腳丫子,就稀稀拉拉地趟進(jìn)了冰冷刺骨的水洼子里。endprint

        趟不多遠(yuǎn),水就不覺得那么涼了。葉兒仔細(xì)地摸索著水里的老路引,分辨著葦叢中迷宮似的過道,悄悄地,盡量不弄出聲音。不大會兒,輕車熟路的葉兒就靠近了葦叢深處的一片空地??盏厥歉吒呗∑鸬耐燎穑采w著厚厚的枯草,一條路從土丘的西邊順下來,曲曲彎彎的,一直順到水里,順到葉兒腳下。夏天的時候,河盛帶著她跟螞蚱眼,經(jīng)常背著大人鉆這兒玩。隔著幾層葦桿,葉兒撅著小屁股,彎腰探頭,偷偷地仰臉看。土丘的頂上,七八只黑尾巴的大白鶴垂著長長的頸,正一替一個,儒雅地吃著紅瓦罐里的魚。一陣風(fēng)過處,面前的葦桿悉悉窣窣地動,撩得葉兒不耐煩,于是就提著褲邊子靜靜地往前靠,想看得真切。不想,剛一動,就被后邊的一雙大手鉗住了肩頭。“別,別——動!”河盛重重地說:“你——穿得那么花,回來嚇著我朋友,她們正吃飯呢!”葉兒嚇了一跳,有點(diǎn)不服氣地嘟起嘴,仰臉說:“你就是個黑烏鬼!幾只爛尾巴鳥,還你朋友呢?!薄靶÷朁c(diǎn)!”河盛生氣了,繃著油罐子臉陰陰地說:“你要不聽我的,現(xiàn)在我就把你掐回去,你可信?!”葉兒的臉變戲法似的,突然地就笑了,說:“誰說不聽你的了!”河盛說:“聽我的就躲在我后頭,跟我過去看,你穿得太花,只許看,不能說話?!薄班蓿 比~兒服服帖帖地依在河盛背后。河盛背過一只手,牽著葉兒,無聲地打葦叢后面轉(zhuǎn)出來。

        土臺上的鶴還是被驚動了,長脖子像車胎充氣似的,一起警覺地昂了起來。站在土臺南邊的螞蚱眼捏著腔兒小聲說:“別害怕!快吃吧,快吃吧,是自己人。”那一群鶴把林立的頭頸繃直了,看看是河盛。河盛對土臺上擺擺手,說:“沒事兒,快都吃飯吧!”果然,那群鶴紛紛把脖頸子優(yōu)美地柔曲下去,嗯嗯啊啊地回應(yīng)著,繼續(xù)地相互謙讓著、交替著,分享紅瓦罐里的魚。

        河盛說:“門樓,馬籃子還有多少魚?”汪門樓是螞蚱眼的名字,河盛的嘴很尊貴,從不叫別人的外號。螞蚱眼之所以諢號螞蚱眼,是因為倆眼之間的距離寬得出奇,又長著腦袋寬下巴尖的倒三角臉,讓人一看,就會立即聯(lián)想到蜻蜓、螳螂、螞蚱之類的昆蟲。螞蚱眼看看河盛說:“和尚(河盛),還有大半馬籃子,足夠喂雁的?!焙邮⒖嚳囉趾谟趾竦淖彀?,像是用嘴角和舌根在說話,很費(fèi)勁:“今……今兒個有……有點(diǎn)兒不對勁,她們咋吃得不甚歡實?”“我沒看出來。”螞蚱眼說。河盛回頭看看葉兒,葉兒嘴一噘:“你別怨我,我在你后邊一動都沒動!”河盛搖搖頭說:“我沒說怨你,不是你的事兒。我就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闭f著,一只鶴突然仰頭一聲長鳴,驚得三人一起朝土臺上看。河盛認(rèn)得,那是只領(lǐng)頭的當(dāng)家鶴。接著,所有的鶴都舉起頭,長嘴剪刀一樣岔開,朝向天空響亮而又震撼地鳴叫起來;一番鳴叫過后,所有的鶴都俯下頭,乍開寬大的羽翅,在土臺上很有節(jié)奏扇著,跳著,轉(zhuǎn)著圈地舞蹈起來……

        “和尚,她們在干啥?”葉兒小聲地問。河盛摸摸黧黑的油罐子臉腮,想了半天,忽然說:“我知道了——她們在給咱唱歌、跳舞吶!爺說的,她們都是仙女變的?!薄罢婧每础比~兒看得呆了;螞蚱眼的兩只眼也看得鼓突了;河盛心里一沉,突然間就明白了,鶴是該要走了。再抬頭時,眼前那群鶴已旋轉(zhuǎn)著向上浮起,巨大的翅膀,扇下一陣陣的清風(fēng),清風(fēng)忽悠在三個人的頭上,臉上,迎著那風(fēng),三個人的臉越仰越高。鶴們飛高了,卻沒有離開,而是踅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圓的鶴陣,都垂著鐵硬的長腿,“咯咯得得”地鳴叫著。一圈,兩圈,三圈,河盛數(shù)著,到第七圈的時候,河盛就舉起左臂,用嗓子后壁發(fā)出憨憨的喉音說:“明年還能見面。要走就走吧!走吧!一路上多小心!”“還有我!別忘了!”螞蚱眼也舉起手,趕緊對著鶴群喊。似乎是聽了河盛的話,頭鶴沖上高處,耷拉著兩條腿,突然轉(zhuǎn)回頭“歌——昂——,歌——昂——”地叫了兩聲,圓圓的鶴陣忽悠悠地,像尾巴一樣瞬間甩直,成了一字型的鶴隊,向著東南沖天而起,然后陡地打個大彎,一漫東北,不一會兒便成了一溜黑點(diǎn)點(diǎn)……終于,啥都看不見了,只剩下空寥寥的天壁。天壁潔凈潔凈的,湛瑩瑩的藍(lán),藍(lán)得浸潤著東天的粉紅。

        葉兒哭了,眼淚串珠似的滾一臉?!熬透鼈兺媪诉@一會會兒,這就走了么?以后再也看不著了么?!”葉兒說著,竟嚶嚶地抽泣起來。河盛用胳肢窩夾了夾葉兒的頭,靜靜地說:“別哭!明年它們還會從這兒過,還會來看咱?!比~兒把淚眼在河盛腋下蹭了蹭,“和尚,你可不許哄人!”河盛摟著葉兒拍拍:“我不哄人,它們都是我朋友。明年正月半頭,跟它們還能再見面。”葉兒依舊癡癡地望著東北方的天空,聲兒抖抖澀澀地問:“和尚,鶴的家很遠(yuǎn)嗎?”河盛沒言語。螞蚱眼瞅瞅河盛,然后說:“遠(yuǎn)!和尚說好幾千里呢?!薄昂昧?,”河盛說:“收拾收拾,去喂雁吧?!闭f著,河盛就拉著葉兒上了土臺子。土臺子上的紅瓦罐里,剩了不少的魚。河盛踢了踢罐子,回頭朝下喊:“門樓,把繡球網(wǎng)里大一點(diǎn)的魚都放了吧,用不著了,拎過來朝東灣里放,東灣里水大?!蔽涷蒲蹜?yīng)著,下了水洼子,唿唿啦啦地朝西趟過去?!安皇沁€喂雁嗎?逮的魚咋又放了?”葉兒問。河盛說:“鶴走了,雁不吃大魚,只吃小蝦、小魚渣子?!薄班蕖比~兒眨巴眨巴眼,又問:“和尚,你從啥時候來喂的?”“我喂三年了。以前是爺喂,爺死了,我才開始喂的?!薄澳悄阏W(xué)會的喂鶴呢?”“過去都是爺帶我來,他教的?!薄澳愕瞾砦惯^鶴嗎?”“爹沒喂過,爹念書的時候,偷著當(dāng)兵去打小日本了。我爺說他喂過,我老太喂過,老祖曾祖高祖都喂過。這別鶴亭,也是俺老祖板兒蓋的。爹說,俺老祖板兒是個舉人。”“啥是別鶴亭?”河盛指著土堆四角凸起的地方說:“這四個角上,原先是四根紅漆的明柱,上邊有房頂,能避雨,還能乘涼。”

        “噢——”葉兒入神地瞪著眼,想象著那亭子該是哪樣的模樣。

        魚都放了。螞蚱眼把繡球網(wǎng)重新放回水里,然后把大罾網(wǎng)里的小魚蝦倒進(jìn)淺瓦盆里說:“拾掇好了,咱過去吧?!焙邮⒄f“好吧?!本土嘀拮雍腿~兒從土臺上下來,彎腰將半瓦盆魚蝦都倒進(jìn)了罐子里,跟著拎起罐繩試了試說:“差不多,夠了,咱過去吧?!庇谑?,螞蚱眼抓起瓦盆,三個人沿著土臺北側(cè)的魚脊小路,粼粼閃閃地又鉆進(jìn)葦叢里。

        快到老雁坑的時候,河盛轉(zhuǎn)回身,探著腳在泥洼子里站穩(wěn)了說:“到前邊的旱地上,你倆就別過去了,老雁膽小,就擱那,蹲下也能看見。”葉兒點(diǎn)點(diǎn)頭。螞蚱眼先站到旱地上,伸手去拉葉兒,葉兒甩手哼一聲,沒讓,然后拽住河盛的襖襟子,一塊兒出了水洼子。三個人在宣軟的枯草皮上擰著腰蹭了一會兒腳,河盛說:“門樓,把烏盆給我?!蔽涷蒲郯足栋足堆郏桓市牡卦囂街鴨枺骸昂蜕?,她來了,那我就不管過去了嗎?”“我說——不管就不管!”河盛狠狠地看螞蚱眼,“你就待這跟葉兒一起?!蔽涷蒲鄣土祟^,遞上烏盆,不言語了。endprint

        葉兒蹲的這塊空地很小,只有兩三間屋子的地面,前面隔著兩三叢蘆葦,葦叢間是兩個不大的水洼子,過去就是麥場樣的一大片荒草地,草地再往東就沒有路了,盡是深不可測的灣坑、水洼子,里面的蘆葦、香蒲和各種水草,年年無人觸碰,瘋狂地亂生橫長,枯褐色的枝葉就如爛稻草一樣,厚厚地、奇形怪狀地搭浮在水面上。那兒就是老雁坑。瞅著老雁坑前的場地,螞蚱眼不情愿地蹲下了,蹲下了還沒忘了斜葉兒一眼,小聲嘟嚕道:“還不蹲下,都怨你,穿那么花!”葉兒白瞪了螞蚱眼一眼:“丑斜子,不要你管,我自己會蹲!”河盛一回頭,悶悶地說:“你倆不要再吭聲了?!蔽涷蒲鄄桓页雎暳耍蝗~兒也慌忙低下頭,拿小手去摩挲自己的腳丫子。

        轉(zhuǎn)出葦叢,河盛把瓦盆放到草地東頭臨水的葦坑口上,彎腰呼呼啦啦地將罐里的魚蝦倒進(jìn)瓦盆里,然后拎著罐子遠(yuǎn)遠(yuǎn)地退回來,退到草地這頭,隔著葦叢,背對著葉兒他倆坐到地上。他先一手罩嘴上:“咕——嘎——,咕——嘎——”地學(xué)了兩聲雁叫,接著就張開厚厚的嘴唇,聲音憨憨粗粗地唱起來:“南來的雁,北來的雁,到俺這里夠一站,歇歇腳,打打尖,俺來請你們吃頓飯……”唱完,又學(xué)了兩聲雁叫后,便如一尊佛那樣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了。

        四周靜悄悄的,不見有任何動靜。這一刻,時間好像過得很慢,葉兒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朝螞蚱眼湊過去,很小心地問:“螞蚱眼,雁會出來嗎?”螞蚱眼仰著頭,堵著氣離愣了一會兒怪眼,最后還是歪過臉來,肯定地說:“咋會不出來!和尚家喂雁都喂老八輩了。你等一會兒?!比~兒噤了聲,又覺得腿有些兒酸,于是就花蛤蟆似的支起兩只胳膊肘,輕輕地趴到草地上,草地像被日頭曬透了的棉被墊子,發(fā)出嘶嘶沙沙的微響。螞蚱眼見了,一邊笑著向葉兒示好,一邊翻過身,也并排趴了下去。

        不大會兒,只聽撲棱一聲水響,一只花斑頭,蛇一樣地舉著腦袋,從老雁坑里探出來。葉兒忽閃著倆眼,心想:“這嘴長得又黃又扁,不就跟鴨子一個樣嗎?”只是那斑頭,腦后頂有兩道鍋黑,毛筆抹的一樣。葉兒再看時,只見那雁鼓著小白臉腮,甩著扁嘴,警惕地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小眼睛黑蝌蚪似的幽幽放光,接著又將小腦袋歪了兩歪,直直地瞅了一會兒河盛。河盛靜靜地,依舊紋絲不動?;ò哳^架開翅,只一跳就上了岸,接著又看了河盛幾眼,才歪歪跩跩地踱到大瓦盆前,低頭快速地歠了兩口,又歠了兩口,然后癟著嘴,挺著脖子,瞪著小圓眼,“啊嗯,啊嗯——”很柔和地低吟了兩聲。老雁坑下立時騷動了,雁們一只接一只地跳出來,瓦盆周圍很快就聚了一大片,足有三四十只,除了一只舉著頭放哨的雁外,所有的雁,都圍著瓦盆爭搶著突嚕起來,一時間,瓦盆被搗得哆哆哆地響。很快,大瓦盆就空了,空得所剩無幾。飽餐后的雁們先是快活地奓奓翅膀,跟著,都鋤鉤一樣齊刷刷地扭扭脖頸子,排著隊,一只銜一只地出溜回老雁坑里去,只剩下那只哨雁,也不吃,也不動,立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河盛。河盛站起來,挺挺腰,然后徑直走向瓦盆。見河盛走過來,那雁并不飛走,只是搖晃著,歪歪地、遠(yuǎn)遠(yuǎn)地躲向一邊去。河盛蹲下去,瓦盆里亮晃晃的,還剩有兩捧魚蝦和著些殘留的污水。河盛把盆里剩下的,都倒到草地上,拎著瓦盆慢慢地往西邊走回來。等回到葦坑邊上,他回頭對躲到東南角的那只雁說:“去吃吧,你們要是不走,我明兒個晌午頭再來!”也不知聽沒聽懂,東南角的那只雁就那樣歪著小腦袋,黑蝌蚪一樣的小眼睛,靜靜地盯住河盛,一動不動。河盛回趟過兩片水洼,也沒上葉兒趴的那片干草地,而是從南邊繞到西邊,立在水里說:“你倆都別看了,咱管走了?!比~兒跟螞蚱眼爬起來,都不時地別回頭去,戀戀依依地隨河盛趟進(jìn)葦叢。走了一段距離,葉兒又扒著葦桿回頭看,河盛也回過頭,看著葉兒笑。葉兒說:“和尚,它還擱那地方站著呢!它真精!”河盛說:“你不懂,它們每年都要飛過很多地方,一路上千里萬里的,要不精,不都叫壞人害死啦!”葉兒聽懂了,她白瞪白瞪眼,突然說:“人,是哩……人真壞!”“也不能那樣說,”河盛說,“人也有好,也有歹,爹說還是好人多。”“和尚,你明天真去報名嗎?”葉兒問。“咋不去?你都要上四年級了,我還不去咋弄!我答應(yīng)爹了?!焙邮⒛卣f。螞蚱眼猛一抬臉,想搶著說的話好像突然又忘了,于是就斜了葉兒一眼,不甘心地低下頭,繼續(xù)趟水。“和尚,以前你為啥總待家里玩,不去上學(xué)呢?”葉兒一手揪著河盛的襖袖子問。“那是因為人家都喊他地主羔子,他心里頭煩。”螞蚱眼終于搶上一句?!熬湍阕炷埽 焙邮⒌闪宋涷蒲垡谎?。“頭年里放年假那天開大會,莊校長不是說了嗎!你爹是英雄,你是英雄的后代,是革命的后代。任何人都不能再喊你——那……”“嗯,”河盛剛吃了飯似的,拿手背蹭蹭厚嘴唇子,愣著眼神喃喃地說:“莊校長是拍著我的肩膀頭說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說爹就選擇了革命道路,成了咱全縣的大英雄。”“就是!”螞蚱眼歪歪臉說,“他們懂個熊!”葉兒說:“你是說明天晌午還來喂雁嗎?”“明天又不上課,報了名就回來。”河盛說,“爺說過,如果沒有受傷生病的,鶴四雁九,夠日子就走。明天它們該走了,要不走,就是有原因?!薄昂邮?,你咋懂恁多?”河盛咧咧篤厚的嘴唇說:“這——能算啥?!眲傉f了,他突然倆手猛一使勁,抓住螞蚱眼跟葉兒,仰頭側(cè)耳,像木樁一樣立在水里,不動了。天空上,兩只水鳥一前一后,迅疾地鳴叫著,迎著他們,箭一般的劃過玫蘭色的天幕。“不好了!”河盛頓了頓說,“陳埠口有人過來了?!薄笆钦l到這邊來?這么早?!比~兒問?!笆情幦恕!焙邮⒖隙ǖ卣f,“他又是來瞄雁的。狗日的!這幾天都來。”“你咋知道是閹人?”葉兒扭著脖子問?!皠偛拍莾芍惶J眉鳥說的。”“你真能聽懂鳥說的話嗎?”葉兒說。“都別說話了!”河盛說,“咱不能走老堰埂出去,要不多大會兒閹人就能到,他會發(fā)現(xiàn)的。咱往南,先上河壩,攔他?!庇谑?,三個人轉(zhuǎn)臉向南,互相牽著手,弓著腰,悉悉窣窣地朝大河壩摸過去。

        高高的河壩上,閹人果然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了,他趿拉雙爛棉鞋,腋下托桿長長的霰槍。閹人是河南岸黃石鼓街上的人,整日游手好閑,不是玩鵪鶉,就是逮鳥打兔子,人還有些兒無賴;因為長得白,說話是很尖細(xì)的娘娘腔,黃石鼓人就都帶著調(diào)侃的口氣,“尊稱”他為閹人。他的真名字,卻是很少有人知道。endprint

        “站住!你……別往前走了。”

        冷不丁的,閹人嚇了一跳。他抬頭看時,眼前的刺槐林里猛然地蹦出三個人。再看看,是三個孩子,于是就瞇起眼,不屑地瞅著他們訕笑。

        螞蚱眼踮著腳尖,把嘴貼著河盛耳邊小聲說:“和尚,他拿著槍呢!回來開槍打咱咋辦?”河盛靜靜地瞪著不遠(yuǎn)處的閹人,很泰然地回說:“他那槍只打畜生,不是打人的。他不敢。”聽了河盛的話,螞蚱眼膽子壯起來,他從懷里掏出彈弓,往包皮里裹了砂礓彈。

        “我走我的路,又不礙你們的事?!遍幦苏f著,又要往前走。

        “你——站??!”河盛悶聲悶氣兒地說,“你,還往前走,我就叫門樓打你的眼,門樓打彈弓百發(fā)百中?!?/p>

        “他敢!——”閹人突然尖利利地叫嚷道。

        螞蚱眼哆嗦了一下手,但還是拉開了彈弓。

        “你瞧我可敢!”河盛說:“在俺家門口,我咋呼一聲,就有人來打扁你。不信你就試試?!?/p>

        閹人歪歪嘴,又亮亮手里的霰槍說:“我的家伙比你的過勁,你不怕?”

        河盛給惹怒了,大聲吼叫道:“你再敢朝前來半步,我就下命令了:一——!二——!……”

        螞蚱眼歪眼瞄定了閹人的臉。

        閹人見沒了辦法,撅起的槍頭慢慢地垂下去,嘴里咕嚕道:“噫噫噫,你們厲害!知道,這是你們的地盤?!?/p>

        河盛繃得像茄子的臉緩和下來,很大度地說:“好吧,我可是進(jìn)過城、去過三清市的人,今兒個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你走吧,以后不許再來蒲溜灣。”

        “好!好——!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走了,走了,我也不跟你們一般見識?!闭f了,閹人就攜起他的霰槍,把頭別著勁,往回擰了幾擰:“嘿,吹吧!他還去過三清市?!”然后,沿著壩上的林間小路,搖著頭,禿嚕禿嚕地向西走了。

        看著閹人走得遠(yuǎn)了,河盛鼓了鼓胸脯子,笑著摸了摸臉腮。葉兒說:“和尚,閹人就是你說的那種壞人,可對?”“不對?!焙邮⒄f。葉兒又不解了:“那他殺生害命,不是壞人是啥?是歹人?”河盛說:“也不算歹人。爹說過,他就是黃石鼓街上的‘街滑子,就是想弄口肉吃,弄點(diǎn)錢花。他最多是個缺了德行的人。爹說,這是有兩千多歲的‘神仙老子說的。”“別講他啦!你看太陽多高啦?”螞蚱眼說,“咱趕緊回家吧,我都餓了。”“那好吧,”河盛說:“咱先回家吃飯。吃罷飯,回來一起去蒺藜溝?!薄叭ポ疝紲吓叮俊比~兒問。河盛說:“去蒺藜溝掃兩筐干蒺藜,都撒老堰埂上。等著吧,過了晌午,閹人肯定還得來。”

        離了蒲溜灣,又轉(zhuǎn)回到陳埠口,閹人并沒有過河回家,而是下了大河壩,潛身二道河底,溜邊涉沿兒地向西摸尋。閹人向前探著身子,警覺地調(diào)動著兩只耳朵。深深的老河套里,哪怕有一絲一毫的響動,他都不會放過。在他前面的荒草叢里,偶爾躥出一只野兔,驚慌失措地蹦跳著,側(cè)斜著身子,迅疾地翻過河壩逃開去。他本能地順起槍管,卻不去打,心里只惦記著雁。北壩底背陰,很冷,閹人夾緊霰槍,抱著雙膀,一張臉以鼻子為中心,各個部位不時地向鼻尖擠壓,最終擠出些鼻涕,滴滴拉拉的?!昂?!只要掃影讓我看見聽見,今年十九的會,我可就跩了!”閹人指的是雁聲兒,他在尋老雁的宿窩。西淝河流域有個習(xí)俗:正月十五后,閨女走娘家,要給母親送老雁的。一般人家都是送白面蒸的“老雁饃”,真老雁,普通家庭是買不起的,只有那些有錢有勢又當(dāng)官的富裕戶才送得起。一只真老雁,貴得嚇人。

        閹人越想,心里就越是有點(diǎn)發(fā)急。不過他很自信,老感覺著,今年肯定能干一窩。這十來天地兒里,他每夜都數(shù)星星,黃石鼓的星空里,過了幾十陣雁了,其中,有三四陣都沒辭河,落這河灣里宿了窩。閹人攆著看,飛快地朝北河灣里奔跑,那幾群雁,真真切切地落北河灣里了。不要看閹人長得不咋樣,他的耳朵跟眼睛,卻超級靈敏。

        一路向西,時走時停,閹人囤著爛藻朽泥,艱難地踅摸到老溝口,仍舊一無所獲,沒聽見雁聲,也沒瞅見一根雁毛。閹人扭頭看看,太陽于正南天低低地照著,陽光擦過壩頂,勉強(qiáng)在他腦蓋上涂一抹暖意。不能再往前去了,都晌午了,朝西北的大河灣里沒有戲,過溝口扎老溝灣里更沒指望。閹人想著,對岔向正西的老母豬溝甩下無奈的一瞥,只好有些失意地回過頭,兩腿酸酸地朝河壩上爬。他的一雙破棉鞋極不聽話,不時地打滑,好幾次被崴進(jìn)宣土里。翻過高高的壩頂,朝陽的南面坡暖乎乎的,只是大河道里太過空曠,溜河風(fēng)有些冷硬。閹人瞅了瞅,他在找那片能遮風(fēng)的排灌站,一片他熟悉的凹坎。

        坐到排灌站旁的河坎里,閹人隨手褪下棉鞋,把爛洞里吐出的棉花舌頭逐個地塞回去,棉花很污濁,散發(fā)著臭豬油一樣的氣味。收拾好鞋,閹人搓搓手,就從大襖兜里掏出兩塊合在一起的紅芋面饃(鍋巴),饃像河泥一樣黑,硬如鞋底。閹人餓了,他把兩個饃旋轉(zhuǎn)著磨了磨,饃間的一團(tuán)辣椒和蒜泥就攤勻了,然后瞇著眼,美美地嗅了嗅,一股沖人的苦餿面味兒和酸辣的死蒜氣息彌漫出來。閹人吸溜吸溜鼻子,就開始大口朵頤。

        其實,閹人也是很精明的,他判斷,雁肯定在蒲溜灣跟藏馬灣那一片兒。媽的!閹人想,咱看誰能精過誰?走著瞧!吃了饃,閹人下到河邊,蹲下去,河水清凌凌地明澈,河底的細(xì)沙泥上,有小籽魚兒來來去去地竄游。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神游了一會兒,突然地就打了個很硬的噎嗝。那噎膈讓他趕緊撅起屁股,捧起水,滋溜滋溜地喝了幾口,接著又抹拉抹拉嘴,但仍沒忘扭頭朝東瞄兩眼,心里說:管他去,曬曬太陽,先睡一覺再說!

        閹人累乏了,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他揉揉糊了黏膠似的雙眼,愣愣瞌瞌地坐起來,腦袋木木的,他隨手擤了兩把鼻子,鼻腔上面的眉頭間更木,還酸。我得趕緊過去,他想,不然,又耽誤一天。于是就連忙爬起來,夾著槍,弓著腰,急慌慌地向東走。閹人野慣了,從不知道啥叫生病,就如野狗一樣皮實。

        快到蒲溜灣的時候,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閹人改變了策略。他想起了電影里的偵察兵,就鉆進(jìn)二道河底,潛蹤匿形,借樹木葦叢隱蔽前進(jìn)。正走著呢,突然有聲音迎頭飄落下來,很熟悉又很模糊的聲音。閹人不動了,抬頭看時,遠(yuǎn)遠(yuǎn)的河壩外坡上,河盛跟葉兒正臉對臉地指手畫腳,側(cè)面不遠(yuǎn)處的螞蚱眼也掐著腰,瞪著怪眼?!皨尩?!倒霉,又是這幾個難纏頭?!遍幦诵÷曊f罷,就悄悄地倚在身旁的老楮樹上,不動了。他側(cè)耳細(xì)細(xì)地聽了一會兒,突然地又在心里笑了;他們的話雖然有些兒飄忽,不太清晰,但,閹人還是聽出來了,他們在吵架。而接下來的幾句對話,卻清清楚楚地送進(jìn)了閹人的耳朵——endprint

        “你走吧,以后別跟俺倆玩了!俺不想跟你玩?!焙邮⒌穆曇?。

        葉兒掐著腰哼了一聲,然后一甩手道:“你倆是個景兒?有啥了不起!”

        “就是不想跟你玩!咋著?”螞蚱眼洋洋得意地抖動著腿腳。

        “不玩就不玩!”葉兒氣得一跺腳,“一輩子都不跟你們玩了!”說完,就轉(zhuǎn)身氣昂昂地向西走了。

        閹人瞄了瞄,河盛跟螞蚱眼也走了,上壩頂反方向進(jìn)了刺槐林。葉兒低著頭,離閹人越來越近。閹人想,“不行,她走壩腰上,會發(fā)現(xiàn)我的,那樣就毀了事兒了。”閹人趕緊地夾起槍,扭著頭向西退,想找個地方先隱隱身。

        回走不遠(yuǎn),有一大片連著壩腿的高臺子,洲子一樣,平展展地伸進(jìn)二道河套里。高臺子中間有兩個很大的葦垛,葦垛西側(cè),還有一個葦捆兒搭的三角地庵子,臨水的三面,生著十幾株弓腰探臂的老柳樹,樹身異樣地嶙峋斑駁,黑黑的,看著煳木炭似的。閹人想了想,趕緊退進(jìn)高臺子,彎腰就躲進(jìn)了葦庵。庵子里鋪著蒲席。閹人放好槍,輕輕坐到蒲席上,抬頭一瞅?qū)χ珠T的那棵老柳樹,竟愜意地笑了。閹人想:庵門朝西,庵子里的人,外面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而南側(cè)往西延伸的大河壩,庵子里的人卻能一覽無余。閹人越想越得意,真是老天有眼,今晚就睡這兒,后半夜再去蒲溜灣摸老雁窩。等一會兒,天黑了,不信那倆熊孩子不回家!這樣想著,不由得一雙眼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朝河壩上踅摸。要不多久,葉兒就該過去了,他判斷著??墒牵钡剿垡渤蛩崃?,心也等焦了,好半天過去了,卻仍沒見葉兒的影子。閹人等得不耐煩了,就又想,莫不是又轉(zhuǎn)回去了?打東邊哪條路回家了罷。管她去,閹人瞇了瞇有些疲累的眼,把胳膊肘支在腿上,倆手托著刀條兒臉,準(zhǔn)備迷瞪一下。于是,就不經(jīng)意地合攏兩根小指,挖挖內(nèi)眼角的眼屎,挖完了,把眼皮擠了兩擠,欲抖落個干凈。末了,又拿小指扒扒下眼皮。不想這一扒,閹人竟如施了定身法,愣瞌瞌地不動了——沖著葦庵門的老柳樹前,葉兒靜靜地立著,一雙水亮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閹人。閹人吸口涼氣,打了個來尿的寒噤——乖乖,這小妮子!咋跟鬼魂樣?

        “我知道,你是來打雁的!”葉兒說話了。

        “啊,不……不是……我,打兔子?!遍幦苏谡谘谘诘鼗氐?。

        “你哄不住我!”葉兒繃繃嘴,“打兔子不去趟垡子找寥地,來河灣里弄啥?”

        “我,累了,來這里歇歇腳?!?/p>

        “你不實誠!”葉兒突然憋紅了臉說:“不跟我說實話,我就不對你講老雁窩待哪!反正又不關(guān)我的事兒?!?/p>

        閹人眼睛一亮,本能地問:“老雁窩待哪?”

        “你不是說你不打雁嗎?說瞎話!”

        “好好……好,我剛才說的是瞎話,這晚兒說的是實話,再不哄你!我是來打雁?!?/p>

        “你打雁你賣錢,跟我沒關(guān)系。”

        “有……有關(guān)系,小……小妹妹!有關(guān)系?!?/p>

        “咱又沒有親戚,啥關(guān)系?”

        “你看——”閹人有些激動地說,“只要你跟我講,打了雁我送你一只,不,兩只!”

        “那我咋能信你?空口說白話?!?/p>

        “你看,我這回說的是真心話。騙你我是四個爪的——王八蛋!”閹人有些兒急。

        葉兒說:“那不管。你得發(fā)毒誓!”

        “好——!”閹人一臉喜色地說,“我要不按說的做,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回管了吧?”

        葉兒又問:“你打老雁,那你可打鶴呢?”

        “那不能打!”閹人突然說,“鶴是仙物,打鶴會遭天譴的。”

        葉兒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那你打了雁咋給我?我可是要送給俺姥娘的!”

        閹人動動眼珠想了想說:“那還不簡單,我把雁就藏這葦垛根下,到時候我插個記號,搬開葦個子就找到了!”

        “那好吧,我只要一只?!?/p>

        閹人連忙哈著腰說:“最少兩只!要是打得多,再多給你兩只。”

        葉兒有些生氣,尖尖地叫道:“我就要一只!”

        “好——好好,別生氣,姑奶奶!一只,一只?!遍幦嘶袒痰刳s緊應(yīng)承,“那你這晚管跟我講了吧?”

        “那你出來?!?/p>

        閹人打庵子里出來,一直走到葉兒跟前。

        葉兒說:“告訴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跟你說的!”

        “好!我要露一個字,我就是龜孫王八的兒!”

        “過來,我是叫你把耳朵伸過來!”

        閹人聽了,愣了一愣,接著彎下腰,乖乖地遞過耳朵。葉兒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一會兒,說得閹人的臉越來越好看,最后興奮得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

        約莫三更時分,閹人換了一管頭號的霰槍,土炮一樣,悄悄背上就出發(fā)了。他不再往北走陳埠口,而是出了黃石鼓一漫正東。按照葉兒說的,走東骨堆洼,走教馬場、飲馬池,下河灘偷偷地解了小埠口渡船的纜繩,捋著過河繩,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過了河。過了河,閹人夜貓一樣,走得輕靈又迅疾。接近藏馬灣的時候,閹人激動又亢奮地想:這鄉(xiāng)下小妮子,咋比我還能。我咋就沒想起來走這邊繞呢!又近又好走。貼著內(nèi)河壩,躲過藏馬灣北頭的老莊戶,下了大悲洼,閹人覷覷摸摸地梭巡著。大悲洼下,葦壑森森,冷風(fēng)浸骨。咸豐年間鬧捻軍的時候,張樂行就在這大悲洼下,活砍了成千上萬的人。每到凄風(fēng)苦雨之夜,大悲洼總會傳出瘆人的鬼音。平常情況下,大白天不結(jié)伴人都不敢打這兒過,更何況是一個人,于這陰森可怖的黑夜里??墒?,閹人不怕,閹人上天入地都是獨(dú)來獨(dú)往。約莫著快到了,他那心也提到嗓子眼了,嘴里不停地默念著:那地方我知道,老炮臺,老炮臺,老炮臺上有棵幾百年的老盤龍松。四野里黑黢黢的,借著似是而非的微弱星光,閹人終于摸上了老炮臺,并且疑疑乎乎地看到了那棵粗矮的、盤曲如龍的老松樹。閹人兩手扒著松樹,愜意地滑動著手掌摸,乖乖,管坐管倚還管躺著睡,往外探的盤龍丫杈上,架霰槍更合適。一時間,閹人簡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摸摸懷里,想卷根老煙吸,因為天尚早,到五更天籠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擅嗣?,又作罷,還是忍一忍,不能弄出亮來,他想,那樣會壞事。endprint

        大凡打雁的老手都知道,一要天微明,瞅準(zhǔn)雁窩;二要辨清雁頭的朝向;三要驚雁,待雁陣起飛時開槍,霰彈擴(kuò)散開,才能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多打雁。閹人是老手,更是爛熟于心。枕著老松樹的臂彎,有幾次都差點(diǎn)睡著了,閹人不時地甩甩頭,揉著眼,耐心地等著夜天啟明的那一刻??墒牵袝r候人對極度的困倦來襲,還是防不勝防的。閹人最終還是打了一個硬盹兒,這個盹兒很沉,直到天將露白的時節(jié)點(diǎn)上,還是大悲洼底“嗯——啊——嗯啊”的幾聲呢喃驚醒了他。他霍地坐起,渾身打個激靈,心想壞了,天都放亮了。他連尿也顧不上尿了,嘴里說“是雁叫!是雁??!” 并且他真真切切瞅見了洼底的亂草灘里,有好大一片麻雁在蠕動。

        閹人慌忙架好槍,趴在松樹上,開始瞄定洼下的雁窩,另一只手也抓起了早就預(yù)備好的大土塊子,準(zhǔn)備砸下去。誰知萬事都有意外,許是凍土的緣故,他用力蹬在干草皮上的后腳,突然地就塌下去。腳一滑,抓土塊的手就趕緊撐地,而另一只手就神使鬼差地?fù)恿税鈾C(jī)。雖然如此,在身子極度傾斜的那一瞬間,他的另一只手,仍沒忘了調(diào)準(zhǔn)射角——霰槍炸響了,從幾丈高噴著火焰,精準(zhǔn)地對著雁群擴(kuò)散著噴射下去。一時間,雁群被轟得嘎嘎亂叫著,哀鳴著,炸了鍋一樣,亂翻亂滾成一團(tuán),但卻沒有一只能夠飛起逃走。閹人也被這意外搞懵了。沒等緩過神來,洼南面鴨棚里的人就怪叫著、敲著刺耳的鏜鑼朝老炮臺拼命地跑過來,“有人打鴨子了——!快來人吶——!”聽著喊聲鑼聲,閹人呆了,待明白過來,想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很快,藏馬灣的人就把他包圍了……

        天亮以后,閹人就被藏馬灣的民兵繩捆索綁著,押送去了小子公社。

        河盛終于去報名上學(xué)了。

        汪去水走到大門口就站下了,說:“河盛,到學(xué)校,就去莊校長那屋。”河盛說:“我——知道?!蓖羧ニ辉僬f話,咬住個煙袋嘴,覷著河盛的背影笑。

        河盛娘一塊石頭落了地。高興得眉開眼笑的她,一直把河盛送到家西的大路上,待河盛跟葉兒、螞蚱眼走遠(yuǎn)了,轉(zhuǎn)過前面的村子看不見了,河盛娘才揉著眼,從家西轉(zhuǎn)回來。

        小子集是個古老的集鎮(zhèn),坐鎮(zhèn)區(qū)和公社兩級政府。集北街的中段,老觀音閣院里有口很出名的送子井,據(jù)說新娶的媳婦只要喝了井里的水,十有八九都生小子,很靈驗的。小子集也因此而名。集上最熱鬧的正街,是條東西街。從十字口入東西街,西走不多遠(yuǎn)有座老石橋,過了老石橋,右拐一下路就是中心小學(xué)了。中心小學(xué)很大,南北分兩層院,東西三層院,最西面的院子里,設(shè)有初中部,是所“戴帽”中學(xué)。

        新的學(xué)年一開始,學(xué)校大門口,心頭荒了一個年節(jié)的孩子,報名不報名的都來了,出出進(jìn)進(jìn)的,很熱鬧。從街上下路的時候,河盛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倆先去你們班里報名吧,我等一會兒才進(jìn)去?!蔽涷蒲壅f聲“好!”就朝大門口走。葉兒骨碌骨碌眼,莫名地瞅幾眼河盛。河盛繃著嘴,仰著臉,不看她。她張了張嘴,想問什么,可想了想,又作罷。最后,只好低著頭,追著螞蚱眼進(jìn)了校門。

        河盛立在路半坡上,兩手攥著拳,練勁似的鼓脹著兩腮。上一回是爹送我來的,河盛想。停了好大一會兒,他才伸了伸脖子,咽口唾液,腳下狠著勁地走向校門。校園里鬧鬧嚷嚷的,到處童聲鼎沸。就在走進(jìn)校門口的一瞬間,河盛突然覺得頭皮一忽閃,喉嚨管子一緊,整個人又回到了四年前的狀態(tài)。

        莊校長站在辦公室門口,老遠(yuǎn)就看見了河盛。見他悶聲不響的一個人,低著頭猶猶豫豫地走來,就接到他跟前笑著說:“汪河盛,你來了,歡迎歡迎!”河盛抬頭,見是莊校長,木木地張張嘴,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莊校長一愣,心想壞了,這孩子咋又啞了!本來,接著他就準(zhǔn)備帶他去報名的,可看這陣勢,莊校長預(yù)感到不妙,想了想,就抓起河盛的手,一塊兒進(jìn)了自己的辦公室。

        進(jìn)到屋里,莊校長讓河盛坐,河盛不坐。莊校長坐了,河盛才坐下。莊校長驚異地點(diǎn)點(diǎn)頭,就開始柔聲細(xì)語地跟河盛敘話。莊校長高高的,白白的,長脖子上的皮泛著淺紅。聽著他和氣好聽的問話,河盛心里發(fā)急,越急,嗓子就越硬,硬得像凝固的生鐵,急很了,就只有點(diǎn)點(diǎn)頭回應(yīng)。觀察了一會兒,莊校長看看河盛又高又壯實的個頭,一時不得主意,只好走到辦公的大案子旁,把一到三年級的教科書都找了來,一邊翻著給河盛看,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這些書上的字你能認(rèn)幾個?”河盛點(diǎn)點(diǎn)頭?!岸颊J(rèn)得?”河盛又點(diǎn)點(diǎn)頭。“會念會寫嗎?”河盛還是點(diǎn)頭。莊校長有些兒暈,他找來本子和筆,讓河盛做到大案子旁,然后攤開課本說:“這一課是《烏鴉喝水》,你按照書本上的抄幾個字我看看可好?”河盛接了筆,看一眼課本就合上了,然后握著筆,一會兒就把《烏鴉喝水》全默寫了下來。莊校長的眼神邪怪怪的,眉頭擠了幾擠,順手翻開三年級下冊的生字頁碼,說:“這些字你也能認(rèn)得?”河盛先點(diǎn)點(diǎn)頭,又在本子的角空里寫道:你念我也能寫。莊校長遲鈍了一會兒,說:“好,我念?!庇谑牵f校長念著,河盛寫著,不一會兒又完了。莊校長是邊念邊偷窺著河盛寫完的。看完了,莊校長撓撓頭仰著臉說了句:“我的乖!寫得真不賴?!本o接著俯下身子又問:“三年級的算術(shù)你可會算?”河盛也不點(diǎn)頭了,又木訥訥地寫了個“會”字,接著又寫道:這些課本家里都有,爹都教過。莊校長釋然地笑了,且有了主意。他走進(jìn)里邊的隔間里,打開大站柜,找出一張去年三年級期末考試的數(shù)學(xué)卷子,攤開在河盛面前,笑盈盈地說:“汪河盛,這是三年級的考試題,你看看,會呢,咱就寫上,不會咱就跳過去。給你倆小時,等我辦了其他的事,再回來帶你去報名,可管?”河盛在紙上又寫道:那咋能不管!莊校長看了,想笑沒笑出來,輕輕摸摸河盛的頭,就關(guān)上門走了。

        快晌午的時候,校園里清靜了許多。莊校長領(lǐng)著河盛,笑吟吟地走進(jìn)大禮堂,大禮堂是老師們的大辦公室。進(jìn)了門,莊校長說:“大家都還記得汪河盛嗎?”各班級的老師都轉(zhuǎn)過臉來,紛紛說:“認(rèn)得!”“咋能不認(rèn)得!”“這不是汪蒲溜的汪河盛嗎!原先在這上過半年的學(xué)呢,歡迎歡迎!”莊校長說:“汪河盛能來咱學(xué)校報名上學(xué),那是咱中心小學(xué)的光榮。至于他該報幾年級,一會兒大家討論?,F(xiàn)在,我請各位老師先傳閱一下這張卷子紙?!闭f完,就遞給了面前的老師。很快,一到五年級的老師們都傳看了一遍。有的說:“想不到,你是不是一直在三清市上學(xué)呢?”河盛搖搖頭。幾個女老師咂著嘴說:“一直沒來上學(xué),真是不可思議?!边€有許多老師紛紛說:“這哪能從一年級上,得上二年級。”最后看完的那個張老師,搖著手里的卷子紙高聲說道:“我看,就憑這,上三年級都呱呱叫!”看著面前的這么多老師在說自己,河盛的臉,早鼓脹成了熟透的高粱頭。莊校長擺擺手,想了想說:“大家的意見很難統(tǒng)一,這樣吧,咱來征求征求汪河盛自己的意見,看看他愿意上幾年級。汪河盛,我們尊重你的愿望。你想上幾年級?”老師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河盛。河盛愣了一會兒,眼皮一塌抹,從胯下伸出了四個手指頭。莊校長指了指后面的張老師,哈哈大笑著說:“真不愧是英雄的后代,有氣勢!好了,就到張老師那里去報名吧,就是最后面那個拿卷子紙的!”endprint

        河盛被送到張老師桌子前,報了名。報完名,張老師說:“歡迎你到我的班里上課學(xué)習(xí)!但是,咱倆有個難題要解決,以后上課要朗讀,要提問,還有音樂課要唱歌的。你老是不張嘴、不會說話怎么辦?”“不是哩,他會說話!”趴在窗外的螞蚱眼突然大聲說。河盛轉(zhuǎn)頭看看,前后的幾個大窗戶外,趴滿了看他風(fēng)景的學(xué)生。登時的工夫,河盛頭上就憋出了汗。張老師對著螞蚱眼說:“我不信,他可能本來就不會說話?!鼻f校長聽了,急得直對張老師丟眼色。不料這時,憋得紅頭絳臉的河盛,翻著大厚嘴唇子,甕聲甕氣地噴濺著吐沫星子突然地蹦出話來:“誰說我不會說話!”“嘩——”一屋子人都爆笑著鼓起掌來。莊校長笑彎了腰,笑得脖子上兩根筋鼓脹得像蚯蚓。張老師卻不笑,依舊繃著臉說:“乖娘子吆!不得了!汪河盛,你前世里肯定是個朝廷,想讓你開金口,真不易唻!”

        也就從這天起,河盛揚(yáng)名了,整個學(xué)校無人不曉,汪蒲溜來了個朝廷爺。

        不到半晌午,幾個莊子上去報名的學(xué)生都陸續(xù)回來,總不見河盛他仨。河盛娘繞到家西北路口接了好幾趟,等得晌午過了,仍不見個影兒。瞅著鍋里做好的飯,河盛娘急了:“他爹,這是不是又出啥岔拐了?都這晚了,還不回來?”汪去水拿笤帚頭兒攏攏灶門前的柴火,說:“急啥,咱河盛肯定又有故事了!”“故事故事!你又不是沒去集上。”河盛娘說:“去了,也不到學(xué)校里看看,真放心!”汪去水說:“怕啥,都替他做了,那他還學(xué)個啥?河盛大了,得自立?!眰z人正說著,河盛“嘰扭”一聲推開大門晃進(jìn)院里來。汪去水嘴里說著“看看,看看!”就打廚屋里走出來。河盛娘沒出來,趕緊低著頭,掀開鍋蓋盛飯。

        “報上了?”河盛站住了,看看爹,回說:“報上了。”汪去水笑了,說:“報上就好!到堂屋里洗洗臉吃飯,你娘都等急了?!薄班??!焙邮②s緊進(jìn)了堂屋。

        快吃完飯的時候,汪去水問:“河盛,今兒個天籠明,灣里打雁槍,敲鑼,你都聽見了?”河盛木愣愣地看看爹,然后低下頭繼續(xù)吃飯,邊吃邊回說:“聽見了。也看見了。離得不遠(yuǎn)。那一會兒,俺仨就待龍拐頭上。”汪去水微笑著看兒子,很著迷的樣子,然后突然說:“河盛,你們做得很對!爹還得表揚(yáng)你呢!不過,這是你們的秘密,沒人知道?!焙邮⒍抵蛔祜?,停了咀嚼。爹真厲害!河盛想,他啥都知道。汪去水說:“吃飯。沒啥。吃飯?!焙邮炎炖锏娘堏s緊扁了扁,伸伸脖兒強(qiáng)咽了,突然瞅著爹問:“爹,閹人可得進(jìn)監(jiān)牢?”汪去水?dāng)[擺筷子:“不會不會,咱公社也都了解,他那個樣。死了七八十只鴨子呢,他又沒啥賠,給他定了個‘盲目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錯,已經(jīng)轉(zhuǎn)送給河南岸黃石鼓公社了?;厝ビ忻癖粗瑥?qiáng)制他勞動改造三個月?!焙邮⒙犃?,慢慢地坐直了,松快地出了一口長氣。

        ……雁走了。爹也走了,回了三清市。河盛的心靜了。心靜了,河盛就一門心思上學(xué),讀書。在河盛看來,那薄薄的課本很不禁讀。沒半個月,張老師剛教到第四課,河盛就都讀完讀熟了,讀爛了。有勁兒無處使的河盛,就想起了自己的老樂子來。每天晚上吃罷飯,等娘熄了燈,睡下了,河盛就悄悄掩了院門,溜出去。螞蚱眼就在村口的老榆樹下等他。倆人會合后,沿著西岔路鬼影似的,乘著夜色,聞鼓而趨,不定向地消失在漆黑的原野里。

        再上課的時候,河盛就有了狀況,課堂上老睡覺。頭兩天,張老師沒去惹他。可他睡得勤了,張老師就被惹生氣了。他拿教棍兒“啪啪”敲幾下桌子,大聲喊:“汪河盛,你醒醒!不能睡了?!蓖瑢W(xué)都在“呲呲嘻嘻”地笑。河盛醒了,“噢”地應(yīng)一聲,揉揉眼坐直了身子;可過不久,又不知不覺地睡去了,歪著頭,咧著厚嘴唇,滴瀝著口水,而且還扯了很響的齁兒,惹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張老師火了,大聲喝道:“汪河盛,站起來——!”河盛驚得一動,擦擦嘴站起來朝兩邊看了看,眼神迷迷離離的,好像心神還沉在夢里沒有歸位。張老師真生氣了,說:“你的書你拿起來,把才學(xué)的第五課朗讀一遍?!薄班蕖懒恕!焙邮⒂秩嗳嘌郏瑔鑷Uf:“要書弄啥?”接著站直了,仰起頭,只是擠擠眼皮動動眉頭,那第五課的書頁,就清晰地回放出來——河盛的聲兒嗡嗡的,很粗也很大,不一會兒就背完了。張老師傻了,莫名其妙地也揉揉眼,他有點(diǎn)自己在做夢的感覺,想想,就看著面前的河盛有些詭異。再上課的時候,張老師為了印證這不是夢,就再把河盛叫醒,逼他默寫新學(xué)的課文。河盛依舊沒啥反應(yīng),拿黑板擦擦了黑板,出出溜溜地就把新課文默寫了出來。寫完了,他的記憶里還在翻書似的回放著后面的課文,這使他嘴里不由得又說了一句:“可寫了,哪一課都管!”張老師不知道該給河盛一個啥表情,最后只好哭笑不得地說:“啊——你真是一夢神經(jīng)通!坐下睡吧,接著睡!真的,你睡你的?!?/p>

        下課張老師就去找了莊校長。莊校長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張老師說:“不行就叫他去上五年級吧,看來四年級已經(jīng)盛不下他啦!”莊校長說“別慌別慌,這才開學(xué)不到一個月,有時間;先跟他談?wù)劊阍俑鷶?shù)學(xué)老師多辛苦一下,單開小灶教教他,把四年級的全部課程給他捋一遍,他如果真是都會了,看行,就叫他接著跳級!”張老師說:“好!我看能行。”

        沒過倆星期,莊校長就領(lǐng)著河盛去上了五年級。

        五年級的課在河盛心里有了分量,他不再去“夜游”,也不再睡課,而是集中精力、貪婪地對付新課本,轉(zhuǎn)眼兩個月就過去了。當(dāng)學(xué)生老師都換上單衣的時候,河盛就覺得不正常了——整個學(xué)校,像突然患了重感冒,老師、校長都蔫了,蔫得走路都驚風(fēng)。

        那天下午,校園里鬧鬧哄哄的,班里的同學(xué)跑得還剩十來個。老師正無精打采地講著課,突然就闖進(jìn)一個人來。河盛抬頭,見是民兵營長汪五香。汪五香也不避諱,進(jìn)教室就粗聲大氣地說:“河盛,趕緊回家吧!你爹快不行了。三清城的人,把他撂到區(qū)里就走了,區(qū)里派人給春明隊長送的信兒。隊長叫我派幾個人把你爹抬回家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說完,汪五香就匆忙走了。

        河盛趕到家的時候,莊上來看爹的人都才陸續(xù)散去。進(jìn)了院兒,河盛見娘臉上花花的,地圖樣抹了一臉的淚痕,眼又紅又腫,心里就涌起一陣從沒有過的寒荒。娘鬼樣地瞅瞅河盛,咕咚一聲關(guān)了大門,又上了門閂,轉(zhuǎn)回來扯起他的手就朝堂屋里走。轉(zhuǎn)進(jìn)東間里,河盛錯愕著眼站到床前,爹正揚(yáng)著煙袋沖他笑呢!“你娘倆都坐吧!”汪去水說。河盛娘一屁股砸到床頭上,氣呼呼地說:“你想嚇?biāo)牢遥垦b瘋變邪地弄景!”汪去水咧咧嘴:“他娘,我不想死,那樣太屈。我想多活幾年,回來陪你們過過人的日子。”endprint

        “那你這拼了半輩子,就啥都撇下了?你這不是白轉(zhuǎn)一圈子嗎!”河盛娘有些兒不甘心地問。汪去水安安靜靜地說:“這跟當(dāng)初可不一樣嘍!”河盛娘嘆口氣,又搖搖頭:“唉——!也好!回來就回來吧,還是家里太平?!薄斑@就是了!”汪去水點(diǎn)點(diǎn)頭:“咱這老河灣里,又荒僻又背靜,離是非遠(yuǎn),幸虧我還有這樣一個家!唉,只是,我虧欠你們、虧欠這個家里太多了……”“不跟你啰嗦!我去做飯啦!”河盛娘又抹抹眼說。汪去水有點(diǎn)兒獻(xiàn)媚地笑了,拖著輕軟軟的口氣小聲說:“快去做吧!這幾個星期都沒好好吃頓飯,我都餓飄了?!币姾邮⒛飺u頭嘆氣地出去了,汪去水把一直站著的河盛愛撫地拉坐下,問:“河盛,我這回打城里又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你是不是很不痛快?”河盛說:“這是你大人的事,不該我問?!薄安还苷χ幸惶炷銜靼椎?。”河盛說:“爹回來不走了,這回管讀《三俠劍》給我聽了吧?”汪去水碰著河盛的目光,抿著嘴搖搖頭,然后用低低的聲音說:“我正要給你說這事呢!咱家里有好多書,這兩天,我就都給它砌擱牛槽下邊的老蘿卜窖里。以后要有外人問,或是借書看,咱就說都燒鍋了?!焙邮⒖纯吹?,眨眨眼,沒言聲。“明天,你安安泰泰地上你的學(xué),待學(xué)校里能學(xué)就學(xué),不能學(xué)就玩,課回來我?guī)湍阊a(bǔ),明年你就上初中了?!蓖羧ニf完,期待地看河盛?!安挥媚阏f,我都懂的。你回來了,以后家里的事都你管吧,別叫娘管了,她好瞎操心?!焙邮G下這串話,默默地起身,就去了他的西屋。

        這是一個顯得格外漫長的春夏季。不上學(xué)的那幾年,河盛從沒有這種感覺。雖說日子仍是那樣一天一天地過,可經(jīng)的事情多了,學(xué)的東西多了,日子就沉甸甸地有了分量。五年級的上學(xué)期終于結(jié)束了,全年級六個班,河盛考了個第一。不單是學(xué)習(xí)成績第一,河盛的思想品德、學(xué)習(xí)雷鋒、背誦毛主席語錄也是全校第一。光榮榜上放榜的時候,學(xué)生們亂跑亂竄地嚷嚷著:“看看,看看,汪蒲溜的朝廷爺,考第一……”

        把五好獎狀收藏進(jìn)書包,河盛的臉有些兒發(fā)燙,心也跳得格外亢奮。他頭一回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也知道了,這就叫“光棍”!班主任最后說:“放暑假了,我希望同學(xué)們假期里,幫家里父母多干點(diǎn)活,不要擺治水,不要亂跑,那樣不安全。也希望下學(xué)期,大家都向汪河盛同學(xué)學(xué)習(xí),爭當(dāng)五好學(xué)生。好了,下課!同學(xué)們下學(xué)期再見。”班主任攜著教具走了,班里的學(xué)生像開了圈門的豬羊,嗷嗷叫著,互相沖撞著往外跑,不一會兒,空空的教室只剩下河盛一個。螞蚱眼跟葉兒早就在班門口等著了。葉兒伸伸頭,小聲喊:“和尚,還坐那弄啥?出來咱走了!”河盛沒抬眼,說:“好,我知道?!比缓笠梢蛇t遲地離開座位走出來,把書包交給螞蚱眼說:“門樓,你倆待這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闭f罷,就晃晃地朝后院的大禮堂走。大禮堂的門東首,就是校長室的小門。小門半開著,河盛走到門口,拍拍腿站直了身子,又拿手拽拽褂襟子,然后才走進(jìn)去。他進(jìn)屋覷了半晌,才在屋里大教案子后面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莊校長。莊校長坐在一把老舊的、辨不清顏色的破椅子上,懷里的倆手,摟著本紅皮的《毛主席語錄》。莊校長睡著了,蒼白的臉憔悴得有些恐怖。河盛想,莊校長太累了!河盛本來是想,來跟莊校長說一句:放假了,我回家了!可莊校長睡著了,他不能再吵醒了他。于是,河盛就站直了身子,對著莊校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集南頭,跨過東西大公路,出集的五岔路口上有座向陽橋,那兒是各村的學(xué)生集聚的地方。哪村的聚齊了,哪村的先走。河盛他仨快到的時候,二面橋欄上坐的學(xué)生,都扭過頭朝他們看,還鬧哄哄地對河盛指指戳戳。等他們上了橋,兩邊的學(xué)生突然齊刷刷拍著巴掌喊:“朝廷爺!朝廷爺!朝廷爺!……”螞蚱眼瞪著怪眼,攥著拳頭,想發(fā)火。河盛甩手拉住他,快速地從橋上走過去。橋上的鬧了一會兒,見河盛沒反應(yīng),走遠(yuǎn)了,也就各自散開,岔向各自回家的路。這其中有一路是岔向瓜蔞黃的,四個學(xué)生拍著書包攆著跑了來,跟河盛只隔著一帶窄窄的高粱地,透著綠盈盈閃過的高粱葉桿,都能窺見對方。四個都是男孩子,攆上了,就嘻嘻哈哈地笑著,扭著頭,朝這邊接著又大喊大叫地連唱起來——

        河道歪,

        柳樹斜,

        灣坑溜出了個朝廷爺!

        朝廷爺,

        開金口,

        眼像耬蛋頭像斗!

        ……

        聲音傳得很遠(yuǎn),其他村的聽見了,也開始連唱同樣的歌,連歌飄飄忽忽、起起伏伏的,一波一波地傳過來。螞蚱眼有些煩躁地拉拉河盛說:“都連你呢,都怨狗日的瓜蔞黃的人,過去揍他們!”“咦唏咦唏!”河盛說,“揍啥揍?他們叫爺你揍他弄啥!”葉兒聽了,捂著嘴吃吃吃地笑。

        走到北地老僧王墳的時候,隱約地,東南角的曹浦臺子有大鼓聲傳來。河盛給螞蚱眼遞個眼神,螞蚱眼站住了。河盛說:“葉兒,到家了,還有兩節(jié)地。你先回去吧,俺倆還有事?!薄吧妒聝??”葉兒翻翻大眼珠子,“我也去!”“不行!”螞蚱眼說?!澳阏f的不算!”葉兒瞪一眼螞蚱眼。河盛笑笑說:“因為你是女孩子,所以不管去。你真的不管去?!比~兒噘起了嘴,嘟囔道:“不帶不帶算,就興你們?nèi)ヒ埃『摺闭f完一甩書包,轉(zhuǎn)臉就跑了。

        西半拉天的色彩,像吃醉酒的人臉,越翻越濃;橙紅的黃昏來了,浸染著無邊無際的綠,似輕柔的湖水,不一會兒就迷漫了乾坤。背著書包的葉兒,蹦蹦跳跳地唱著歌兒,穿行在迷宮一樣的高粱棵里。幽暗的芳草小路,葉兒丟下的歌音脆脆的,像一串串鮮活的魚兒,靈動地浮游著——

        我是公社小社員唻,

        手拿小鐮刀呀,

        身背小竹籃唻,

        放學(xué)以后去勞動,

        快快樂樂拾麥穗,

        越唱越喜歡

        哎——嗨嗨……

        ……

        等葉兒跑進(jìn)蒲溜村口的時候,老榆樹下已經(jīng)昏沉沉的,有些迷離了。

        螞蚱眼的娘跟河盛的娘丟了活計,正沉在老榆樹下敘話。瞅著葉兒一個人,河盛娘就喊:“哎——葉兒,河盛他倆呢?”葉兒杠著屁股,身子定在那里,只回個臉說:“待北官路撞鬼呢!”河盛娘一跺腳:“去——死妮子!咋說話呢?”endprint

        河盛娘本來就懸著個結(jié)。她這個做娘的,一直琢磨不透兒子,兒子神魔鬼道的。河盛娘總覺得,兒子就像個影子,她咋抓都抓不住。聽了葉兒的話,覺得不吉利,心里老犯膈應(yīng),人就老是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說:“門樓娘,咱去找找這倆狗日的,不然的話,又弄到黑更半夜不見影?!遍T樓娘說:“半拉橛子,怕啥!你找你找,別拉著我,我不去?!?/p>

        河盛娘拍拍屁股,站到西南角最高的莊戶臺子上,伸長了脖子朝西望望,西天蒼蒼茫茫的。太陽早已落了,只是砸起的幾團(tuán)云彩還殷著紅,映著遠(yuǎn)村幾株高大的赤楝樹。赤楝樹葉兒小,又疏朗,傘形的樹冠印在紅霞里,透骨透形的,很翩然的樣子。河盛娘入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轉(zhuǎn)回去對門樓娘說:“你可去?不去,我自己去!”門樓娘抬臉看看她,對她沒奈何地說:“去,去,陪你去——!”于是,倆女人一起朝西大路走去。樹根上,兩只做活的簸籮子,被靜靜地扔在那兒。

        到北地、北官路、老僧王墳,繞了一大圈子,連河盛的影子也沒摸著。河盛娘有些急,問門樓娘:“他倆會不會又去灣里了?”門樓娘說:“你想上哪就上哪吧!”河盛娘說:“去喊喊,沒有就回來。”于是,倆女人又朝河灣里走。過了八畝塘,一下坡,河盛娘就喊上了:“河盛來——門樓!回家吃飯啦——!河盛來——門樓!……”聲兒尖利利的,傳得很遠(yuǎn)。暗橙色的微光退盡了,天全黑下來,除了風(fēng)刮葦草樹木的天音,再沒有任何回應(yīng)。河盛娘心頭一陣陣地發(fā)緊,她管不住自己胡思亂想的情緒,只想大聲地喊。她覺得,每喊一聲,她的聲音就能撕開沉黑的暮色,撕開一隙微亮,河盛就會從那一隙微亮里晃出來。

        站到大河壩頂上,河盛娘又喊了幾嗓子,除了空空的回音在曠蕩的河道里跌撞著遠(yuǎn)逝,啥也沒有。門樓娘說:“我累了!坐會兒?!焙邮⒛稂c(diǎn)點(diǎn)頭,也坐下了。門樓娘說:“不叫了?。俊焙邮⒛锎鴼庹f:“不叫了。”

        沐著晚風(fēng),聽著湯湯索索的流水聲,河盛娘心里空寥寥的,她抓住門樓娘的手說:“門樓娘,這一節(jié)子我老做噩夢,心都快嚇成芝麻粒兒了!”

        “你怕啥?河盛爹身子也好過來了,河盛又懂事又不招是非?!?/p>

        “你說他跟門樓,咋老是……就好正晌午頂下這河里鬧?誰不說‘晌午頂!鬼露影。鳧水就鳧水唄,還老扎猛子,扎個猛子,待水底下能憋半天不露影,回回叫人看得提著心。你說,他倆每回去下河吧,他黑貨還都跟門樓說啥——‘回水底的老家看看!你說他咋能這樣說?他這話是不是有來頭?想想我就害怕!”

        “別瞎想了,他倆都十二了,過了今年就安泰了?!?/p>

        “那不是還有半年么?人說要活不過十二歲,就是童子托生的!”

        “咱給他倆扎的童子替身不都燒過了么?沒事的?!?/p>

        “可得平平安安過去??!這下半年……明年就不是童子了?!?/p>

        “嗯,明年這坎兒就過去了?!?/p>

        ……

        作者簡介:朱東波,原名朱東坡,筆名六得一;原籍安徽省利辛縣,男,1960年生,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曾獲安徽省第二屆小說對抗賽銅獎、2016年度《安徽文學(xué)》小說年度獎,安徽省簽約作家。就職于安徽省阜陽市人民檢察院宣傳處;現(xiàn)居阜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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