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1
花店快關門的時候,外面忽然來了兩輛車,舒可還以為有生意上門,便起身,還沒迎出去,就被那伙人的氣勢嚇到不敢動彈。
黑衣大漢打、砸、踢、扔,把這滿店的鮮花毀得不成樣子。末了,他們在舒可面前齊齊站立,從后面走來一個面容精致的妙齡少女。
少女高挑雙眉,露出輕蔑的神色,道:“把店關了,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你!”
舒可被大漢狠狠地推了一把,跌在地上。她正好在清理一束玫瑰枝上的刺,這樣一被推倒,手肘正好摔到那滿是刺的花枝上。尖銳的痛楚傳來,舒可低頭一看,傷口還沒來得及流血,她動也不敢動。
她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摸索出手機,撥出了一串號碼,沒等接通,少女就一把打掉了她的手機,還惡狠狠盯著她,道:“想叫人來救你?沒門兒!”說完便吩咐幾個人將店里的陳設一樣樣往外扔。扔了四五分鐘后,一輛保時捷猛地剎住,停在路邊,正好被扔出去的花盆砸中了車頭。
扔花盆的人看著這倆價值不菲的跑車,臉都白了。
車上下來了一個面容俊朗的男人,他淡淡地打量著面前狼藉一片的花店,好看的眉微蹙。
“子耀!”少女跑出來,挽住他的胳膊,說,“你怎么來了?”
江子耀邁動修長的腿,進入店里,看見仍舊倒在地上不敢動的舒可,腳步一頓,雙眼微瞇,問道:“怎么回事兒?”
“衛(wèi)大小姐太喜歡我這花店,想砸著玩兒呢。”舒可雖橫躺在地,頭發(fā)散亂,通身的嫵媚氣質卻絲毫不減,加之周圍散落一地的花朵的點綴,更添動人,看得衛(wèi)佳菲直咬牙。
衛(wèi)佳菲跺腳,朝江子耀撒嬌道:“我不喜歡她,你讓她走遠點兒?!?/p>
江子耀將目光從舒可身上收回,對衛(wèi)佳菲露出寵溺的笑,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頭,說:“讓一個人滾遠點兒有這么多辦法,怎么偏要選最冒險的一種?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有人報警了怎么辦?你先回去,這里交給我處理?!?/p>
衛(wèi)佳菲吐了吐舌頭,聽話地走了,末了還不忘挑釁地瞪了舒可一眼。
舒可笑出聲來。
江子耀蹲下身,隨意地撿了撿她周圍的花枝,問她:“有什么好笑的?”
“多少年了,她還是這樣的脾氣,一點兒也沒改?!?/p>
江子耀摸出手機,把她撥來的通話記錄調出來,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居然會打電話向我求助,稀奇?!?/p>
“沒辦法啊,我又不是要面子的人?!笔婵沙镀鹱旖?,露出一個媚倒眾生的笑。
江子耀直接站起身來,把手機收進口袋,邁步往外走。舒可的回應已經完全激怒了他,他冷著臉打開車門,果然就聽見了舒可挽留的聲音:“別那么快走啊,幫我清理一下吧?!?/p>
江子耀頭也不回,側著臉,沒有看她,只問:“傷口還是花店?”
“花店。我一個人的確收拾不過來,砸壞的花盆和展示柜都要清理……”
“我打電話叫人過來?!苯右珡街弊宪嚕徊扔烷T,走了。
舒可望著空蕩蕩的大街,積攢了力氣,重新站了起來。
玫瑰的刺扎進肉里,對比起話語扎進心里,還是稍遜一籌。
2
江子耀把衛(wèi)佳菲寵到了骨子里,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也因此,在衛(wèi)佳菲大鬧過一場后,沒有人敢再來舒可的花店。這附近的產業(yè)園,不是江家的,就是與江家有合作的企業(yè),誰也沒必要為了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得罪江子耀最寵愛的人。
舒可雖然是個小角色,外形卻足夠吸引人。天氣突然變熱,夏天猝不及防地降臨,花店旁邊的冰飲店生意越來越好。晚上,生意慘淡的舒可閑來無事,便坐在門口納涼。
她穿了件薄薄的吊帶裙,絲質的裙擺隨風輕輕地飄著,腰帶松松地一系,便露出玲瓏美好的身材來。
有人起了邪念,走進她的花店,說是要看花,結果一到柜臺處就朝她撲過來。舒可想躲,卻因囿于這方寸之間,連個跑的機會都沒有。人家一張開雙臂,路就被堵死了。
舒可回身往里面躲去。后頭還有個小隔間,她想關上門擺脫那人的騷擾,卻被那人發(fā)現后沖上去別住了門。她死死地抵著門,不敢松開,接著突然感覺外面的力道一松。
她朝外看去,只見一個逆光的背影站在面前,正低頭盯著地上被摔得不輕的那人。
“滾!”
那人利落地跑了。
江子耀回身,居高臨下地盯著舒可,微瞇著眼道:“不冷嗎?”
舒可搖搖頭,說:“天氣熱。”
“怎么不開空調?”
“電費有點兒貴……畢竟是商業(yè)用電。反正花店里現在也沒人,不如不開了,省點兒錢?!?/p>
江子耀沉默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惱怒于她如此不爭氣,但最終還是被她偷瞄著他的欽慕的眼神打敗。
“我給你交?!?/p>
舒可急忙擺手,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說:“不不不,你已經提供給我這個門面,還為我的花店提供貨源,電費再讓你交,那多不好意思——”
江子耀氣性一上來,直接讓她閉嘴,解下西裝外套將舒可的腿圍住,再將她攔腰一抱,走出店門。
他把車開得飛快。到了舒可的住處,打開門,看見室內的陳設,他愣住了。
這房子,他留給她時是什么樣,現在就是什么樣。沙發(fā)的擺放、杯墊的顏色、甚至書架上那一本翻開的書,都一點兒沒變。就好像這半年的時間消失不見了,讓人看不到半分歲月的痕跡。
他轉過頭,望向門外的舒可,眉頭皺起,隱藏的凜冽氣勢又顯露出來,一雙鳳眼也危險地瞇起了。
“你沒有住這里?!?/p>
這不是詢問,而是野獸發(fā)動攻擊前揮起爪子的低吼。
舒可走進來,把他引到次臥,他才終于看見了一絲她生活過的氣息。
她笑笑:“這是你的房子,我不敢弄得太亂?!?/p>
她只敢小心翼翼地窩在次臥,寄人籬下,惶恐地承受他的恩惠。
舒可笑著眨眨眼,溫柔乖巧地討好著江子耀。她知道他生氣了,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歡她誠惶誠恐的態(tài)度,更不喜歡她把他提供的住處當成裝飾品般供著。她小意溫存,為他泡咖啡。江子耀也不矯情,一邊摟住她柔軟的腰肢,一邊勾起嘴角,露出饜足的笑來,俯身便吻了上去。endprint
舒可“嚶嚀”一聲,口中的香甜被江子耀牢牢堵住。她閉上眼,環(huán)住江子耀的脖子,雙腿勾上去。
兩人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浮浮沉沉中,舒可問:“你給我提供住處,幫我開花店,不怕衛(wèi)佳菲知道了生氣嗎?”
她像一只撩人的小野貓,清清楚楚地搔到了他的癢處,讓他欲罷不得。江子耀解風情,在纏綿氣息里順著她的話,嗓音低沉誘人:“那我可得把你藏好了?!?/p>
舒可嫵媚一笑,攀上他的背,把臉擱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怕眼淚涌出來。
他不會知道,自己不動這房子的每一處擺設,并非自卑自賤、要萬般討好于他。
而是這住處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茶杯、每一本書,都殘留著他生活過的氣息。每次深夜回家,她坐在空蕩蕩的地板上,就會很清楚地知道,江子耀,是她能支撐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可是她,曾經那樣傷害過他。
3
江子耀準備讓舒可換個地方。他問舒可是不是還想開花店,舒可聳聳肩,語氣里帶著些討好,像極了網上說的那些小女人,看得江子耀心口發(fā)堵。
她說:“開什么店不是開啊,您覺得好就行。反正有您罩著,我也不愁生計了?!?/p>
江子耀受不了了,他把手上的錢包砸在桌上,道:“舒可!你會不會好好說話?還把我當客人了是吧?要不要我給你再介紹幾單生意?”
舒可被嚇得彈起來,胸脯劇烈起伏著,小巧的嘴緊緊地抿住,半晌才憋出來一句話:“人窮志短嘛。行行行,我不用‘您了……”
江子耀是真的被氣到了,他直接把安頓舒可的事兒交給了別人去做,之后又是一個月不見人影。舒可也不急,慢悠悠地安排著自己的新店,日子慢下來的時候,她就會回憶起從前的時光,回憶起那個總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的江子耀。
十年前,舒可一家搬到了這座城市。那時,舒可爸爸經營的企業(yè)還穩(wěn)居行業(yè)龍頭,舒可還是個穿著昂貴高定紗裙的小公主。
江子耀是在一次宴會中認識她的。他對她一見傾心,她卻對他不屑一顧。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正是虛榮心漸盛的時候,她在眾人面前踩碎了江子耀送她的禮物,然后揚長而去,頭也不回。
那時的江家,生意做得還不大,仰人鼻息。所有人都在勸江子耀,不要惹怒舒家的小公主,可喜歡就是喜歡,他沒辦法掩藏。兩家的別墅在一個區(qū),江子耀便默默地跟在舒可身后,明明她有專用的司機和保姆,他還是固執(zhí)地護送她上學、放學。
漸漸長大的舒可,面對這樣漂亮的小男生也動搖過,可多年來居高臨下的習慣改不了。她任性地消費著他的愛慕,肆無忌憚把刻薄的語言加諸于他。
后來一朝傾覆,舒可父母雙雙入獄,親戚朋友避之不及,是江子耀收留了她。從高高在上的公主,到寄人籬下、曲意奉承的落難女,舒可倒是做到了無縫切換。
舒可開起來的新店還是一家花店,只是換了個地段,在醫(yī)院旁邊。生意好起來后,她倒也不像從前那么閑了,總是迎來送往的。舒可注意到,這條街上有好幾家花店,卻只有她這一家生意火爆。她也偷偷地去其他店里考察過,大家定價一樣、貨色相當,為什么就只有她這家還沒有把信譽立起來的新店別樣火爆呢?
舒可留了個心眼,找了個人看店,在客人最火爆的時候溜出去,走到街角,便見著了江子耀的車。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大概是趁著公司午休才出來的,在烈日底下,一個個地攔住從醫(yī)院過來的路人,掏錢遞給對方,并附上一張傳單,上面印的是舒可花店的地址。
舒可眼圈發(fā)熱。江子耀幾百萬的豪車,委屈地停在逼仄的街角,他精心打理的發(fā)型與西服,都在烈日的摧折下漸漸變得狼狽。在商場揮斥方遒的企業(yè)之主,此刻卻為了她的花店近乎卑微地站在路口發(fā)著傳單。
他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除了從前的舒可,沒人敢給他委屈受,特別是在江家企業(yè)威望日盛之后。在大街上找路人幫忙這種事兒,還是在舒可十八歲生日時,他為了攢齊九十九個陌生人的祝福才做過。
那時的舒可看到江子耀錄的視頻,發(fā)自內心地覺得好笑。她說:“這有意義嗎?我又不認識他們?!?/p>
江子耀頂著一頭的汗珠,站在她面前,眉目清秀的小伙子一個轉身一個側影,都散發(fā)著青春的荷爾蒙。追著江子耀跑的女生一大把,可他就只癡癡地跟在舒可身后問:“那你覺得什么有意義呢?我去準備。”
“哎呀,你別跟著我就好啦?!?/p>
“我不跟著你,你就開心了嗎?”
“是的!”舒可重重地點頭。
“那我偷偷地跟著你。”
……
舒可拐進一家便當店,提了個餐盒出來,走向江子耀。江子耀頓了一頓,放下手上的傳單,就這樣看著她。
“餓了吧?”舒可把便當遞到他面前,說,“吃吧?!?/p>
“不餓。”江子耀固執(zhí)地道。
舒可上前一步,把便當放到了他車里,也不管他會不會接受。然后舒可看著他,眼神特別真誠。
“江子耀,你不必為我做這些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想讓我自立,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呀?我就是喜歡依賴別人生活,以前依賴爸爸,現在依賴你,我就是沒骨氣,就是一點兒事情都干不成,我不想自立。你看,你從來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從前追我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這樣真的挺不好的?!?/p>
舒可說完就準備走,卻被江子耀一把抓住了手腕。
舒可很白,纖細的手腕在太陽底下散發(fā)出瑩白的光,被江子耀的大手一握,便更顯得柔弱嬌氣了。江子耀狠狠地扯過舒可,把她抵在車上,也不管大街上人來人往,捏住她的下巴便問:“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舒可笑得很燦爛,道:“這樣過一輩子有什么不好的?最多就是被衛(wèi)佳菲找麻煩嘛。反正我家還有錢的那些年,她也沒少找我的麻煩。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難道我現在還怕她呀?”
“你想好了?確定要依賴我?”
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下來,舒可被晃得睜不開眼睛。她感覺頭已經發(fā)暈,眼淚都要被刺出來了,卻還是堅持著點了點頭。endprint
4
舒可真的成了江子耀豢養(yǎng)的金絲雀。江子耀說一她不說二,江子耀說往東她不往西。甚至連江子耀故意為難她,她也笑著承受,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取悅他。
她越是這樣,江子耀的臉就越黑,折騰她的頻率越來越少,甚至有時候寧愿住在公司都不愿看見她。
他不明白,從前那個高傲的小公主去哪里了。
正在江子耀愁眉不展的時候,他私下收留舒可的事情也終于被傳了出去。衛(wèi)佳菲找上門,直接把舒可揍進了醫(yī)院。
這次,連江子耀的媽媽也被驚動了。她來到舒可的病房,首先便將衛(wèi)佳菲護在了身后,說:“我們菲菲是個好孩子,只是氣急了,希望舒小姐你不要介意?!?/p>
舒可腦袋上纏著繃帶,半邊臉高高腫起,卻還是勉強扯出一個笑來,道:“沒事兒的,阿姨?!?/p>
江子耀的媽媽臉色嚴肅起來,說:“舒小姐,有句話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我們江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子耀談戀愛也要清清白白的,不能和你這樣牽扯,你明白嗎?”
“媽。”門口的江子耀跨步進來,攔在江媽媽面前,隔絕了她盯著舒可的凌厲眼神。
“沒受傷吧?”他問衛(wèi)佳菲。
衛(wèi)佳菲咬著唇,搖頭,手指向舒可,想開口,卻被江子耀攔下。
“有什么話出去再說——媽,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p>
江子耀出了病房,臉便沉了下來。衛(wèi)佳菲知道惹怒了他,便囁囁嚅嚅著道:“舒家破產一年后,你才找到她——窮很容易摧毀一個人,誰知道那一年沒有錢的日子里,她做過什么?子耀,她已經不是你喜歡的舒可了?!?/p>
江子耀站在醫(yī)院門口,沉默地為兩人開了車門,讓司機送他們回去。他站到夕陽漸漸隱匿于高樓之后,才轉身回病房。
他手扶上門把手,卻沒有進去,而是透過門上的探視窗看著病房內的情景。
病床上的舒可行動不便,左等右等也沒來護士,似乎是有些急了,便掀開被子,自己起身,套著空蕩蕩的病號服,結果一個不慎摔倒在地。
她沮喪地在地上趴了一會兒,半晌才抬起頭,一張臉上都是盈盈水光,眼睛濕葡萄般可憐哀怨。她摸出手機,打了江子耀的電話。
江子耀視力好,提前看到了她的手機屏幕,把手機靜音了。半晌后,舒可失望地掛斷電話,又埋頭哭了好一會兒。
就在江子耀終于不忍心,準備按下門把手進去的時候,他看到舒可又撥了個電話,整個人不由得愣在了當場。
因為門已經打開了一條縫,舒可對電話那頭那個從前也追過她的猥瑣男人發(fā)出的委屈的哭訴聲傳進了他耳朵。
“……嗯……陳總……真的很疼……你能不能……謝謝你了……”
江子耀摸著門把的那只手仿佛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有多喜歡舒可啊,喜歡到十年也沒忘記,喜歡到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后面多少年,把整個青春都奉獻給了她。
可是她呢?需要時百般討好,用不著時棄若敝屣。是不是在她眼里,江子耀就是個被物化的人,他和徐子耀、陳子耀、趙子耀,都沒有什么區(qū)別?江子耀很想沖進病房,問她一句,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哪怕是一點兒點兒?
5
這是江子耀消失的最長的一段時間。等再見到他時,舒可的傷已經好完全了。
“帶上戶口本,我們去登記?!?/p>
“什么?”舒可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秀氣的眉緊蹙,驚訝地張開嘴,露出里面兩顆香甜貝齒。
江子耀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的頭發(fā)沒有及時修理,前面幾縷發(fā)絲不聽話地擋住了眉眼,讓他看起來更為深沉,也更加認真。他俯身,握住舒可纖細的手腕,一雙眼眸水光透亮,含著灼灼深情,逼視著舒可。他口齒清晰地說出了幾個字:“登記,結婚登記?!?/p>
舒可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她沒想到,江子耀消失兩個月,竟然是攢了個這么大的招兒砸過來,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她恍惚地看著眼前成熟的男人,那渴求的目光和當年總追在她身后的少年的眉眼漸漸重合。只不過時間易人,當年的開懷、明朗、純真熱烈,都被歲月蹉跎成了可怕的欲望、固執(zhí)的占有。
舒可扯出一個笑,說:“你別開玩笑了……這種事兒是能用來開玩笑的嗎……”
“舒可?!苯右f,“如果你成了我的妻子,能不能只忠于我?能不能與我平等地相處?我會提供一切你想要的,甚至你想接手公司,想讓我陪你全球旅行,都可以……你能不能,不要像現在這樣了?”
說到最后,江子耀甚至像極了一個小孩,把自己所有的零食、玩具都擺出來,就為了可憐巴巴地求到一個去游樂場的機會。
他看起來勝券在握,實際上輸得徹底。
舒可捂住嘴,突然哭起來,哭到眼淚打濕衣襟后,又瘋狂大笑。她狠狠地掙脫江子耀的鉗制,一改往日溫柔,掃落了一地的茶具,聲嘶力竭地吼著:“江子耀!你渾蛋!”
江子耀一把把她抱進了懷里:“是,我渾蛋,我得不到你的心,就想綁住你的人??墒俏覜]有辦法了,舒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知道你依賴我,知道你利用我,可是我愛你??!”
江子耀在威脅她,他知道舒可離不開他的支撐,知道舒可沒能力獨立。從小嬌養(yǎng)的千金大小姐,一旦離開溫室,就會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提出結婚的條件,只有她答應下來,他才愿意繼續(xù)養(yǎng)著她。
江子耀親吻著她的頭發(fā),清冽的男性香氣和舒可的發(fā)香混在一起,他如同一只小獸般嗚咽著。他任憑舒可在他懷中掙扎,依舊緊緊地抱著她。
舒可掙扎到沒了力氣,干脆半靠在江子耀的懷里,鼻尖混雜著兩個人汗水的氣息。她長發(fā)散亂,被淚水沾濕,貼在臉頰,配上落淚后一雙更加迷醉的眸子,媚態(tài)橫生。她氣息微喘,道:“衛(wèi)佳菲呢?她十五歲就知道往我杯子里放蟲子,要是知道我們要結婚了,還不得殺了我?”
江子耀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將她撲倒在沙發(fā)上。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我會解決”,便開始親吻她。
男人的低喘響在耳邊,舒可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觸碰時,他的青澀。endprint
那是十八歲時的夏天,她高中畢業(yè),去外地上大學。舒爸爸覺得平日里將她寵得太厲害,怕她連獨立生活的能力都沒有,就只丟下幾個行李箱,把她放在了機場。
她把行李放上行李車的時候,一個不慎磕到了腿,殷紅的血從小腿處流下,她瞬間就哭了。淚眼蒙眬里,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到她面前,先是把行李一件件提上車,然后彎腰把她抱了起來。
江子耀似乎很緊張,她能感覺緊貼的衣物后面,他繃緊的肌肉。他把她抱到附近醫(yī)院,給她包扎,她喊疼的時候,他就把她的頭抱在懷里,輕聲安撫。年輕的男孩兒緊緊地牽住她的手,用溫暖寬厚的手掌擋住了她所有的不安、慌亂與惶恐。
那是她第一次沒有推開他。
想到過往,舒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她問枕邊的江子耀:“你怎么解決衛(wèi)佳菲那兒的麻煩?”
睡得迷迷糊糊的江子耀一聽到她的聲音,伸出臂膀將她攬在懷里緊了緊。
“她明天從鄰市回來,我去找她談一談?!?/p>
“讓她別上高速,走國道吧。”舒可說,“那兒的花田開花了,我明天去進貨,正好邀她看看花?!?/p>
江子耀鼻息里帶著滿意的輕哼:“我陪你去?!?/p>
6
山體塌方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傳過來的。
消防官兵說,之前已經下發(fā)過通知,不要走國道,預防危險,但還是監(jiān)控到有輛車撞倒路障后上了國道,并在塌方的路段失去了蹤跡。
為什么這輛車要不聽勸阻,撞倒路障、沖上國道呢?
因為江子耀跟車里的衛(wèi)佳菲說:“我在國道旁邊的花田等你,陪你看花哦。”
江子耀派人搜尋了三天,還是沒有找到衛(wèi)佳菲的蹤跡。他三天三夜沒有合眼,舒可找到他的時候,他眼里已經布滿了血絲。
舒可把便當遞過去,說:“吃點兒吧?!?/p>
江子耀揚手,飯菜便散落了一地。
“你故意的,是吧?”江子耀抬頭盯著她,道,“故意讓她走危險的國道,故意利用我的不知情害她,是吧!”
舒可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笑了。
她心安理得地坐在他旁邊,手上把玩著一枝桔梗,道:“我就是故意的。
“自從她出現的那一天開始,你只要跟在我身后,她就在暗處偷偷地盯著,找盡機會朝我使心眼兒。從前我沒有立場驅趕她,現在你都向我求婚了,我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忍受她?江子耀,我不會容許另一個人女人平分我的地位,無論是人還是錢。”
“舒可?!苯右凵褚怀粒±实拿纨嬶@露出深厚的戾氣來,像是要用目光將她烤化。
他說:“衛(wèi)佳菲,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p>
舒可張大了嘴,呆愣地看他。
“你從來高傲,從來不問我為什么一邊喜歡你,一邊寵著她??芍灰銌?,我就會告訴你,衛(wèi)佳菲的爸爸是殺人犯,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是殺人犯的女兒,所以在和我媽相認之后,她就拜托我們隱瞞她的真實身份。
“佳菲從小就被他爸爸虐待,等到十二歲,她爸爸入獄,她才被我媽找到,所以她特別缺乏安全感,害怕失去我這個哥哥,因此才對你有敵意。舒可,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惡毒了?佳菲她再不好,你就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不好嗎?你和她計較什么呢?”
舒可坐在原地,反應了好久。夏末的氣息沉冗聒噪,郊區(qū)臨時組建的搜救處,水泥地板被挫出灰塵的印記。她愣愣地盯著地面,直到那些斑駁復雜的圖案在她眼前打轉。
她感覺手腳都在發(fā)軟,勉強站起來,對上了江子耀的眼睛。她看見他眼睛里的冰冷,卻還是撲過去,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抖著手攀住他的脖子,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江子耀下意識地退開,舒可卻更攀緊了他的脖子,湊上唇來,甚至想在處處是消防官兵的此地獻媚取寵。江子耀躲,她更欺身向前,嘴里念叨著:“原諒我,子耀,別讓我再變成一個人了。沒有錢很難過的,你想要我怎么補償你?都可以,我都可以答應!”
江子耀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推開她玲瓏婉轉的身子,冷漠地看著她的膝蓋在水泥臺階上磕出了血,也無動于衷。
十天后,衛(wèi)佳菲依舊沒有被找到,消防官兵推測她已經遇難。滿眼紅血絲的江子耀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平靜地回了城。
他把舒可的東西都打包清好,給她買了張去往北方的機票,然后對她說:“那兒會有我的人安頓你,別回來了,我不想再見到你?!?/p>
舒可默默地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用臉蹭著他的膝蓋,卑躬屈膝地祈求他的憐愛。她問:“子耀,能再給我點兒錢嗎?沒有錢我會很慘的。”
江子耀挪開視線,他已經對面前的這個女人嫌惡到了極點。他猶記得少時的舒可,把頭揚得高高的,穿著潔白紗裙走在前面。夕陽遠遠地掛在上方,他在后面跟著,覺得這個少女,是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她人前高傲,卻也會心疼小動物,路上遇見一只小貓都會稀罕得不松手,也會在受委屈后偷偷地哭泣。那時的舒可,愛憎分明,真實得可愛,他愛極了明艷炙熱的她,以至于在舒家破產、舒可失去蹤跡后,他不顧一切地啟用所有人力、物力尋找她,花了整整一年才將她找到。
剛剛找到她時,她擠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破舊租房里,抱著他哭了出來。那時的江子耀,覺得自己就算拋卻這一世身家,只要能換來和她重聚,都值了。
找到她后,他心里是有氣的,為什么她明明喜歡他,卻在過去的這么多年里一直不肯接受他,甚至踐踏著他的尊嚴,所以故意冷落了她一段時間。衛(wèi)佳菲之所以去鬧花店,也是因為有他故意通風報信。
他本想幼稚地給她點兒顏色瞧瞧,可他沒有想到,原本有骨氣、有血性的千金大小姐,這么快就變成一個為了錢什么都可以接受的、讓他陌生的舒可。
到如今,他終于明白,舒可不是喜歡他,而是沒有他,她過不下去。她需要錢,需要依賴,所以裝作喜歡他,裝作接受他。
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
7
兩百萬,可以用來做很多事情了。endprint
比如買通江子耀指派安頓她的人,讓他們統(tǒng)一口徑,說她去投靠在歐洲的舅公了。
比如在南方一個風景宜人的省份,找一家醫(yī)療條件很不錯的醫(yī)院,度過余下的時間。
兩年?一年?還是幾個月?舒可也不知道。
基因型的遺傳疾病,人生無常,禍從天降。誰都沒有預料到,這種病,哪里都沒有辦法治療。
衛(wèi)佳菲走進病房,拿了一束百合,放在床頭。
“沒給我投毒吧?”舒可捻了捻枝丫,白皙的手指從花骨朵中拂過,最后放在鼻尖聞了聞。
衛(wèi)佳菲勾了勾唇,似是冷笑,良久,終于道:“還能開得起玩笑,真佩服你?!?/p>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有什么是不敢做的?!笔婵珊敛辉谝猓瑐壬硗ü嵌渖蠟⒘诵┧?,露出她籠罩在病號服下更加纖細的身軀來。
衛(wèi)佳菲似乎是被這耀目的白刺痛了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謝謝你。”
舒可笑出聲來:“謝我什么?離開江子耀???不用謝,我本來也沒喜歡過他,現在既甩掉了他,還拿了一大筆錢,是我賺了?!彼男ζ届o而舒懷,仿佛將世事看透,沒有了一點兒遺憾。她毫不在意地道:“是你自己機靈,接到我的短信后知道掉頭,躲在旁邊的村落忍著沒出來,讓江子耀以為我真的把你害了。不過你居然是江子耀的親妹妹,我也挺驚訝的。”
“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哥的。”衛(wèi)佳菲說。
“當然不必告訴他了,不然他來找我,要拿回這兩百萬,我跟你急啊?!?/p>
舒可笑著說起這些,一副為拿到了兩百萬而竊喜的神情。嘴角扯到最后,她終于有些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問起:“你哥看見你回去,挺高興的吧?”
衛(wèi)佳菲點頭道:“是啊,他還想找你來著,還好被我攔住了。我編故事,說自己避難的時候差點兒被村落里的男人強暴,他就再下不了原諒你的決心了?!?/p>
衛(wèi)佳菲說得得意揚揚,面對眼前始終淡然的舒可,她卻感受不到一絲勝利的喜悅。她鬼使神差地大老遠跑來看她一眼,本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勝利,此刻的心情卻莫名沉重。
她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舒可突然說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任性了,你哥永遠是你哥,跑不掉的,不要擔心他有了女朋友就會不理你。江子耀……也該找個人好好愛他了?!?/p>
“勸我接受新嫂子,你心里不痛嗎?”
“呵。”舒可笑著靠在床上,雙手枕著頭,道,“看看,又小瞧我了吧?都沒有真正愛過,談什么痛不痛呢?”
衛(wèi)佳菲頓了頓,還是什么都沒說。病房門一關上,舒可就聽見自己心里的門轟隆一聲巨響,徹底和過去斷絕了。
上學的時候,衛(wèi)佳菲天天放蟲子嚇她,威脅她,要她趕走江子耀。她每次都會狠狠地瞪回去:“他喜歡我,憑什么不能跟著我!”
氣急敗壞的衛(wèi)佳菲問:“那你喜歡他嗎?”
原本還氣勢洶洶的舒可一聽見這句話就紅了臉,跺著腳說:“要你管!”
那天,她沖出校門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快到沒等家里來接的司機。后面的江子耀差點兒沒跟上她。他跑出幾百米才把她追上,問她:“今天怎么這么急?”
舒可側著臉,抬頭看他,少年人的額上出了一層薄汗,俊朗的輪廓在天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好看。她想著衛(wèi)佳菲問的那一句話,臉越來越紅,心跳越來越亂,腦子里就想著:能和他多走一會兒就好了。
從那以后,她就拒絕了家里的車接車送,對爸爸說是要鍛煉身體,對媽媽說是要呼吸新鮮空氣,對爺爺奶奶說,是要在路邊摘好看的花兒送給他們。
可真實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貪戀背后的那道身影。
背后的江子耀,給了她多少安全感,給了她多少歡呼雀躍的心情,她至今還牢牢地記著。青春期的女孩兒,嘴總是繃得緊緊的,生怕說出一句“喜歡”后,自己和后面那人的關系就變了模樣。她太珍惜這份感覺,太呵護這份默契,一直高昂著頭不敢說,只敢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地抬頭看他,看他律動的喉結,看他線條流利的下巴,看他如畫的眉眼。
她也喜歡江子耀,很喜歡、很喜歡。
到后來家中破產,父母入獄,她在打擊之下進了醫(yī)院,查出病癥,本想默默地離開人世,卻得知江子耀在翻天覆地、瘋狂地找著自己。
她意識到,如果自己就這樣離開人世,江子耀會承受很大的痛苦。
她怎么忍心呢?他已經為她付出一腔愛慕、多年青春,又怎能再承受后半生的苦痛?所以舒可故意讓江子耀找到,故意變成一個勢力諂媚、曲意迎合,甚至不擇手段的人。她知道,這樣的她,定會讓江子耀失望至極。
她要讓他親手趕走她,讓他不再喜歡她,讓他別了對她的愛戀,走向自己新的人生。
這是她最后能為他做的了。
春節(jié)過去,三月來臨,舒可已經要靠著呼吸機才能生存了。
身體衰弱到很厲害的時候,她接到了衛(wèi)佳菲的電話。
“我哥要結婚了?!?/p>
“嗯。”她勉力說出聲,“替我恭喜他?!?/p>
舒可笑了,笑得眼淚在眼眶里轉個不停。她仿佛看見了那年的藍天,夕陽掛得很遠很遠,她手里拿著一朵玫瑰花,笑著跑了好久好久,回過頭,卻再也看不見身后跟著的那少年。
墨湮紙背,已成定局。
他們之間,好歹有個人,在往幸福奔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