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魯門·卡坡蒂
名作悅讀
《圣誕憶舊集》是美國作家卡坡蒂回憶童年往事的短篇故事集。以圣誕節(jié)為由頭,講述了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間親戚家的小男孩巴迪和未婚的老婦人蘇柯小姐及小狗奎妮的故事。大蕭條時代,因為有了蘇柯小姐的陪伴,巴迪的童年簡單快樂,成為他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光。作者用輕盈的文字道出了童年的純粹、童真,令讀者動容。選文講述了準(zhǔn)備、購買制作水果蛋糕的食材的過程,讀這樣的文字,就像在冬天品嘗松軟可口的蛋糕,讓人心下一暖。
(魏金梅)
想象十一月末的一個清晨,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早晨的來臨。想象一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一爿老宅中的廚房。廚房里最醒目之物是一個黑色大烤爐。此外還有一面大圓桌和一個壁爐,壁爐前放了兩把搖椅。就是從那天開始,壁爐開始了這一季的低吟。
廚房的窗前站著一個婦人,白發(fā)剪得很短,腳上一雙網(wǎng)球鞋,夏天的花布裙外罩了件沒有形狀的灰色毛衫。她嬌小靈活,像只矮腳母雞。不過,因為年輕時的一場久病,肩背變成令人遺憾的微駝。她的臉很特別,有點像林肯,像他的一樣嶙峋,而且染了風(fēng)霜日曬的顏色,可同時又有點嬌氣,骨骼勻細(xì);眼睛是雪莉酒的黃褐色,目光驚怯。“哦天,”她歡快地喊道,氣息吹蒙了窗玻璃,“做水果蛋糕的天氣到了。”
她這句話是沖著我說的。那時我七歲,她六十來歲。我們是表親,很遠(yuǎn)的那種。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從我記事起就是。老宅里還住了其他人,都是親戚,他們比我們強大,經(jīng)常弄得我們哭。我們呢,總的說來不太在意他們。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叫我巴迪,這個名字是為了紀(jì)念她以前最好的朋友。那個巴迪死在1880年,她那時還是個小孩。她現(xiàn)在仍是個小孩。
“我還沒起床就知道了?!彼f,從窗邊轉(zhuǎn)過身來,眼神喜悅而果決,“法院的鐘聲又冷又脆,聽不到鳥叫,它們都去了溫暖的地方。確實是的。哦,巴迪,別再往嘴里塞面餅了,去找我們的小車,幫我找下帽子。我們要烤上三十個蛋糕?!?/p>
總是這樣:十一月的某個清晨來臨,我朋友被點燃了內(nèi)心的火焰,想象力也因之歡騰,似乎是為了給一年的圣誕季節(jié)致以正式的歡迎辭,她大聲宣布說:“做水果蛋糕的天氣到了!去找我們的小車。幫我拿帽子來?!?/p>
帽子找到了,一個淺頂寬檐大草帽,裝飾著已經(jīng)褪色的天鵝絨野玫瑰,是一個時髦的親戚以前用過的。于是,我們一起推了小車,一輛很破敗的嬰兒車,出了園子,去到一個山核桃果園。這輛車是我的,就是說,是在我出生時為我買的。柳條編的,都快散開了,輪子顛得像醉鬼的腿??伤恢焙芄苡茫捍禾煳覀兺浦淞?,裝滿鮮花、草藥和野蕨,好插到前廊的花罐里;夏天我們在里面放上野餐的行頭和釣魚的甘蔗桿,推著它來到小溪邊;冬天它也自有用場,作為貨車把柴火從院子里運進(jìn)廚房,作為奎妮一張溫暖的床??菔俏覀兞瞬黄鸬狞S白毛捕鼠梗,她挺過了一場瘟疫和兩次響尾蛇的噬咬,現(xiàn)在一路小跑跟在小車旁。
三小時后我們回到了廚房,開始給那滿滿一車風(fēng)吹自落的山核桃去殼。我們揀得背都疼了,那些核桃好難找啊(大部分果實都被搖了下來,給果園主人拿去賣了,而果園的主人不是我們):樹葉會將它們掩蓋,而霜打過的草也會混淆我們的視線??︵裕「轮?!歡快的裂殼聲像是一片微弱的雷鳴。很快,那香甜油亮的象牙般的核桃肉便在牛奶玻璃碗里堆成了金燦燦的小山。奎妮過來討吃,我朋友時不時悄悄地塞給她一小粒,可是堅持我們自己不能嘗。“我們不能這樣,巴迪。一旦吃起來就停不住。本來就不太夠。要做三十個蛋糕呢?!睆N房里暗了下來。暮色把窗玻璃變成一面鏡子:我們在壁爐的火邊干著活,而我們的影子和初升的月亮交融在一起。最后,月亮升得老高了,我們把最后一片殼扔進(jìn)火里,一起打著呵欠,看它燒起來。小車空了,碗?yún)s裝得滿滿的。
我們邊吃晚餐(冷餅干、火腿和黑莓醬)邊討論明天的事情。明天要做的是我最喜歡做的:買東西。櫻桃和香櫞、生姜和香草、夏威夷菠蘿罐頭、干果皮、葡萄干、胡桃和威士忌,哦,還有那么多面粉、黃油,那么多雞蛋、香料、調(diào)味料。噢,我們需要一匹小馬才能把車?yán)丶摇?/p>
但去買之前,還得解決錢的問題。我們倆誰都沒有。除去家里的人偶爾給的一點零錢(一角都算是大數(shù)目了),還有就是我們自己搗鼓各種營生賺來的:賣舊貨,賣一桶桶手摘的黑莓、一罐罐自制的果醬、蘋果凍和桃干,還為葬禮和婚禮采集鮮花。有一次我們在全國橄欖球賽上贏到了第七十九名,得了五元錢,并不是因為我們了解一丁點橄欖球,只是我們參加各種我們聽說的競賽。那時我們的希望集中在為一個新的咖啡牌子取名的五萬元大獎上(我們提議叫“A.M.”,因為我朋友害怕這樣會瀆神,所以一番猶豫之后,才給出廣告語:“A.M.!阿門!”)說實話,我們真正賺錢的生意是兩年前的夏天在后院木棚里開設(shè)的“妙趣與奇觀博物館”?!懊钊ぁ笔且慌_實體幻燈機,里面存有華盛頓和紐約風(fēng)景的連續(xù)幻燈片,是去過那些地方的一個親戚借給我們的(她發(fā)現(xiàn)我們借用的原因后大為光火);“奇觀”是我們自己的母雞孵出的一只三條腿小雞崽。周圍每個人都想來看看這個小雞崽,我們收大人五分,小孩兩分的參觀費。等到博物館因為主要參觀對象的病亡而被迫關(guān)門時,我們足足賺了二十元。
我們每年都想方設(shè)法湊足了這筆圣誕節(jié)儲蓄,水果蛋糕基金。這些錢我們藏在一個古老的綴珠錢包里,錢包在一塊松動的地板下,地板上壓著一個夜壺,夜壺上面是床。我們絕少把錢包從那安全的藏匿點拿出來,除了放錢進(jìn)去的時候,或者每星期六的那次提款。因為星期六我可以拿一角錢去看電影。我朋友從來沒去看過電影,她也不打算去:“我寧愿你講給我聽,巴迪。這樣想象的余地更大。再說,一個像我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不應(yīng)該不知愛惜地用眼。上帝來時,我可以看清點他?!背臎]看過電影之外,她從未做過的事情還有:下館子,出門五里遠(yuǎn),收發(fā)電報,閱讀《圣經(jīng)》和報紙漫畫版以外的東西,化妝,被詛咒,詛咒別人,故意撒謊,讓一條餓狗餓著肚子走開。而下面則是一些她做過,確實做過的事情:用鋤頭打死一條本縣人見過的最大的響尾蛇(十六節(jié));吸鼻煙(偷偷地);馴養(yǎng)蜂鳥(試試而已),直到它們立在她手指上;講嚇人的鬼故事(我們都相信有鬼),讓人在七月天也感到寒意;自言自語;在雨中漫步;種出全城最美的日本山茶;知道每一種印第安老藥方,包括一種神奇的除疣方。endprint
現(xiàn)在,吃過晚飯,我們回到我朋友的房間,在房子比較偏的位置,里面她睡的鐵床被漆成玫紅色,她喜歡的顏色,上面蓋了一床百衲被。我們默不作聲,沉湎在密謀的快樂中,從秘密藏匿處把綴珠錢包取出來,把其中的內(nèi)容傾在被子上:緊緊卷裹的一元鈔,綠如五月的苞芽;暗色的五十分幣,重到可以壓覆逝者的眼;漂亮的一角銀幣最活潑,響聲真叫清脆;五分幣和二十五分幣被磨得像溪水中的卵石一樣滑;可最多的是散發(fā)出苦味的一分幣,堆了可恨的一堆。去年夏天這所房子里的其他人跟我們講好,每打死二十五只蒼蠅,他們付我們一分。哦,那場八月屠殺!飛去天堂的蒼蠅們!這樣的工作不會讓我們覺得有面子。并且,我們數(shù)錢的時候,感覺像在數(shù)蒼蠅的尸體。兩個人都沒有數(shù)字頭腦。我們慢慢數(shù)著,數(shù)忘了,又重新開始。她數(shù)的結(jié)果是12.73元,我數(shù)到最后是整13元?!拔艺嫦M悄闼沐e了,巴迪。我們不能在‘十三上面含糊。蛋糕會散掉。要不就會把什么人送進(jìn)墳?zāi)埂0?,我從來沒想過要在十三號起床活動?!边@是真的,她總是在床上度過十三號。因此,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拿掉一分錢,將它拋出窗外。
水果蛋糕所包含的各種成分里,威士忌最貴,也最難弄到,因為州法律禁止酒類銷售。但誰都知道哈哈·瓊斯先生那里有賣。第二天,在采購?fù)炅四切┹^平常的原料后,我們出發(fā)去哈哈先生的店,那是河岸遠(yuǎn)處一個罪孽深重的(據(jù)公眾看法)、供應(yīng)炸魚宴的跳舞酒吧。出于同樣的使命,我們以前去過那里;但前面幾年我們只是找哈哈的妻子辦事。她是一個紫棠面皮、黃銅色漂發(fā)、總是一副倦極之態(tài)的印第安女人。實際上,我們從未跟她丈夫照過面,只是聽說他也是個印第安人,臉頰上有幾道剃刀疤的巨人。他們叫他哈哈是因為他很陰沉,從來不笑。我們朝他的酒吧走去(一個大木屋,里里外外掛滿一串串花花綠綠的光裸燈泡,坐落在河邊泥岸上的樹蔭里,灰霧一般的青苔浮漫在樹枝間),腳步慢了下來??菀拆ぴ谖覀兩磉?,不再歡蹦跳躍。哈哈的酒吧里有人被謀殺。被切成了塊。頭部遭襲。下個月還有個案子要開庭。自然,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夜晚,在彩色燈泡涂抹瘋狂圖案,留聲機發(fā)出凄厲哀嚎之際。白天哈哈的酒吧破敗而荒涼。我敲了敲門,奎妮吠了幾聲,我朋友喊道:“哈哈夫人,太太?有人在家嗎?”
腳步聲。門開了。我們的心都翻了個。那是哈哈·瓊斯先生本人!他是個巨人,臉上確實有疤,也不笑。不,他那撒旦似的斜挑眼怒視著我們,大聲發(fā)問:“你們來哈哈買什么?”
有一會兒我們嚇得說不出話。然后我朋友終于出了點聲,但也大不過耳語,“哈哈先生,如果可以,我們想要您一夸脫最好的威士忌?!?/p>
他的眼睛挑得更斜了,你能相信嗎?哈哈在咧嘴笑。又哈哈大笑?!澳銈儺?dāng)中誰是喝酒的那位?。俊?/p>
“我們要做水果蛋糕。哈哈先生。是出于烹飪需要?!?/p>
這讓他冷靜了點,皺起眉頭,說:“決不能那樣浪費好的威士忌?!辈贿^他還是轉(zhuǎn)身進(jìn)到酒吧的暗影里,幾秒鐘以后又出現(xiàn)了,手中拎著一瓶未貼標(biāo)簽的雛菊黃的酒。他在陽光下展示了它的氣泡,說:“兩元?!?/p>
我們一分五分一角地數(shù)給他。突然,他把一手的硬幣像搖色子那樣搖得嘩啦響,臉色緩和下來?!澳銈兟犞?,”他把錢倒回我們的綴珠錢包,提議道,“送我一個你們做的蛋糕就可以了。”
“哦,”我朋友在回家的路上評價說,“真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我們要在他的蛋糕里多加一杯提子?!?/p>
黑色烤爐里塞了炭和柴火,燃燒得像一個發(fā)光的南瓜。打蛋器旋轉(zhuǎn)著,茶匙在一碗碗的黃油和糖里攪動,香草讓空氣變得甜美,生姜增加了它的香氣。甘美的、挑逗鼻孔的香味浸透了廚房,彌漫到屋子里,又隨著一陣陣炊煙飄向外面的世界。我們的活計四天就好了。三十一個浸潤著威士忌的潮濕蛋糕,正在窗臺和架子上晾曬著。
(摘自《圣誕憶舊集》,潘帕 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