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冶進海
從舊城遷來兩年了。
我和這所阿拉伯語學校一河兩岸,同隱于大山。外界何曾知曉,這所聲名頗大的學校,不過是土山溝里白墻圈圍的一方陋院。我日日摩挲著它的紋理,盡管它呈現(xiàn)得并不清晰。大地理下的深層圖景,并不易把握。離得越近,未必能看得更清。我朝夕徘徊在它的周圍,卻對它及它身邊生息的一切毫無常識。而現(xiàn)在,挽袖挖刨,卻發(fā)現(xiàn)哪怕點滴的深入都需要巨大的能力。
想深入的都是沉默的。只有廣通河與漳河縱橫交匯成一個大寫的“T”字,吸引著我的注視,日夜不息。
一
我踩著一輛瘦骨伶仃的自行車,溜在河岸邊。
河早已枯成了一條溪流,纖弱地擔當著“漳河”的名聲。水干了,河道就變成了空蕩蕩的河床,臨近的人家沒讓它荒著,種上菜,養(yǎng)上花。菜填了肚子,花滋潤著心情。長長一條河道,半邊倒成了菜畦花圃。
廣河氣候適中,加上臨近河邊,土壤潮潤,一年下來,一家人的菜籃子是吃不透的??拷拥谈囊涣锏乩?,種著些我不認識的紅花青草,沿河岸望去,滿眼盡是枝藤葉蔓?;祀s的花香隨風浮動,直鉆鼻息。
每次朝阿校走,都要沿著漳河逆水向南。日子久了,回數(shù)多了,總能混一些面熟出來。
就像蘇麻老漢。阿校老師們說記不清他在這河邊有多久了,只知道從剛進學校那天起,就在河邊的地里看見了他,并慢慢知悉了他的名字。他不換樣的灰衣白帽,手里揮動鐵鎬,給腳下的河床松土。那樣貌姿勢,和前幾日沒有絲毫變化。刨松的土地被一塊一塊劃分開來,各自種著白菜、蘿卜、芫荽、大蔥一類的家常菜。近旁的幾只羊趁著蘇麻老漢不注意,迅速啃幾嘴花葉,他一揮鎬,羊扭頭就跑,鉆進了身后一片齊人高的玉米地。蘇麻老漢撅著胡子,氣嘟嘟地捋一捋被羊啃過的綠葉,嘴里直罵“這畜生”。有時我恍然覺得,蘇麻老漢和他腳下那些花花草草一樣,都是這片地里長出來的,泥土沾身,卻又清潔自然。
從見到他以后,每每想跟他搭個話,扯個家常,可他粗糲的眼神一掃,我便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一笑默然。我能感覺他心里的拒絕。一生和土地相交,與草木為友,他只信任它們的氣味,這氣味也陪伴了早先的光陰和人,沒有毒,這是走出來的結(jié)論。可能我的身上,不光有異地的口音,還有陌生的氣味。
漳河從南往北倒溯三里,一頭扎進了廣通河。河岸上柳樹站成一行,攔住日光把一排清爽的陰涼擲進河道。
我坐在河堤上。天氣太熱,又無急事追趕,正好乘一棵大柳樹的陰涼,還有河道里那一點兒濕潤的寧靜。隔了六七米,蘇麻老漢站直身子,扭扭腰,看我輕手慢腳坐在河堤上,撅著胡子皺皺眉頭,只瞥一眼就蹲下身去,手里小木棍慎重地刺進土壤,再抽出來,然后放一粒什么種子進去。不一會兒,一小塊菜畦像篩子底一般,小孔一個連一個。我笑著問他:“是啥菜籽,出來夠吃嗎?”蘇麻老漢低著頭:“蘿卜。你勤快是夠吃哩。”我說這菜好,沒有污染,現(xiàn)在外面的東西都讓人不放心。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我看你經(jīng)常去阿校,里頭當老師?可隔一段時候又不見人,老師應該天天都上課。你年輕力壯的,一天這么閑逛蕩,不心焦嗎?”我撓撓頭,斜傾的身子不由得坐直了些。
蘇麻老漢也不追問,轉(zhuǎn)身從旁邊的花圃中提起一個用橡膠制的水桶,走到河道中間的小溪盛上半桶水。提回來舀滿一白鐵瓷缸子,輕手輕腳澆在花和菜的根部?;ü嵌洳嗣缑缥绰叮桨l(fā)挺拔嬌嫩了。
“你的后人是做啥的?怎么老沒見過?”我訕訕地問。每次路過河邊,幾乎都能看到他,那幾塊菜畦中也從未再見其他什么人務勞過。
老人站直身子,捋捋胡子說:“在街上開飯館,二十多年了,最早是我開,老了,就交給后人了。”
“孫子也不小了吧?”
“今年有十八了?!?/p>
“在上學?”
“沒有沒有,也在飯館,給他大幫忙?!?/p>
“哦……這個年齡正是上學的時候?!?/p>
老人胡子一撅說:“書念上幾年就夠了,多了有啥用?現(xiàn)在上個大學得花好幾萬。時間走過了,錢也不少花,出來可連個工作都分不上。不念書做點小生意,幾年下來媳婦錢都掙出來了?!闭f完罕見地咧嘴笑笑,又弓下腰去,將水桶略微傾斜,右手伸進桶里,舀滿白瓷缸子,細細地澆在一棵小白菜的根莖上。
河邊有風,風從河堤柳岸上吹掠過去。不遠處,玉米地簌簌作響。我坐在堤岸上望著老漢彎下的脊背,心里踏實,卻又莫名地一顫。
十八歲的時候,我和更多約莫十八歲的舊城少年一起,出于自己的興趣或者繼承父輩的行業(yè),正奔跑在只有風雪長途的川藏路上。不管是興趣還是繼承父業(yè),最后的目的,都是為了掙錢。掙了錢,才能生活盈余,才能光耀門楣人前顯貴。毫不夸張,這幾乎是舊城一域的共識,而無數(shù)與蘇麻老漢的兒子孫子相仿的人,也確實過上了衣著鮮亮、昂首闊步的日子。
開頭都一樣,不一樣的是結(jié)尾。
敗下陣來的人,還有資格發(fā)表異議嗎?很難說不被轟出來。一天甩著兩個空袖子你還看不上別人的活法?
身后麻酥酥的,一溜風如絲游走,催我告別。
二
十米開外,白墻四圍。
與河邊的土地和土地上站立的蘇麻老漢不同,這白墻里面,圍著的卻盡是和腳下的泥土毫不相熟的南腔和北調(diào)。
這一次,我是進去當老師的,上語文課。推辭過幾次:一個跑長途的,站在講臺上別人笑話哩!可教務校長幾次的說辭大致一樣:你會寫文章,阿語學校的學生首先要學好怎么用漢語說話。
近兩年里,文章確是寫了幾篇。幾乎都是夜晚,我在租來的小屋一角靜靜地坐著。一盞銹掉了鐵瓷的臺燈立在斑駁的桌上,低頭陪伴著我。我藏在燈下,心思隱秘而周全。那時并未覺察,倒敘光陰的機緣就這么來臨了。在前定的撥派里,我手握眼盯的,竟從鐵馬戈壁變成了筆管草紙。茫茫十年長途,臨了的交付,全落在了一個又一個句號里。雀兒山、怒江、喜馬拉雅,蒼茫長路裹著藍車灰布,排成了一行行休止在紙上的蝌蚪。蝌蚪會蛻變,文字會發(fā)酵。但這些,蝌蚪和當時的我都無多少意識。endprint
夜間寫字。白天,我更喜歡探究這河邊的氣味和蘇麻老漢們的神情。也或許,我更在意的是老人。老人的身上,歲月摩挲的痕跡更深一些。
我推開大門,臨進時望望河邊。漳河岸下,蘇麻老漢站在與他一樣高的玉米地邊,正仰頭出神。抬腳進去的剎那,心里一緊:或許,我該和他多說點話,問問他種菜的程序,養(yǎng)花的技術(shù)。也或者,說說十八歲這個年紀,說說和他不一樣的想法。
阿校的背后,臥著一道連綿的山脊。算上校門前的漳河,說它依山傍水也算貼合??缮绞嵌d山,水是枯水。就在這被光陰洗磨,也洗磨著光陰的禿山枯水之間,我踟躕吟哦,幾度掂量,最后一咬牙,悄然走向了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
2010年8月下旬,阿校開學,我惶然不安,忐忑站上講臺??恐稽c微末的修辭和浮夸的抒情,卻被鄭重地推上了給人指路的講臺,這使人惶恐并畏怯。
司機當了老師。這突兀的轉(zhuǎn)折,也成了一條新聞。作為新聞的主角,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我被各種復雜的議論淹沒。議論的背后,是更加復雜的人心。
我不想避諱,在面對錯愕、妒嫌的眼神時,我心里竟有隱隱的快意。招嫌者唯一的反擊方式,只有做好自己。和預料的一樣,懷疑和猜測不絕于耳。不管怎樣,曾經(jīng)被人橫指責備的那個“給整個家族抹了黑”的壞慫,遵照大家的教誨,已經(jīng)踏上了“需要重新學人”的道路。只是,這“重新學人”的方式,可能讓人難受了。
早已有人替我規(guī)劃:“重新學人”,應該從一個扛包拉土的工作上開始,“拿上幾百塊錢工資”,然后埋頭苦干,不可抱怨,不能選擇,因為我沒資格。能有什么資格呢?跑車十年,你已墮落成個二流子,涂紅染綠了一條川藏線,被人說起,不是搖頭冷笑,就是斜目調(diào)侃。這半廢的情況,你還有出路可選嗎?就這個流汗出力的機會,還得是一個有良善舉意并愿意伸手拉人一把的人來賜予。
我總是讓人難受。背棄了多少善良者的良善苦心、連番忠告,我又走進了一條岔路。甚至從“掙不了錢”一步跳進了“不去掙錢”的行當里。在“能否成人”等于“能否掙錢”的價值鏈條里,我掉了鏈子。有人難受的,是你逃出了以錢多錢少衡量人高人低的爛泥潭。在落拓艱辛的日子里,實在見識了太多面帶悲戚而內(nèi)心雀躍的古怪嘴臉。人心里不可盡說的那些部分,斑斑點點能拼出一副令人生怖的世相。
請原諒我的直白,因為無數(shù)次,我看見了人心。
這是一個唯錢可度人心的時代??蛇@世間除了買賣掙錢,還有一個更寬廣的價值區(qū)域,并且不是手攥幾個錢就可輕易進入,它更考量人的本質(zhì)和底蘊。而我,卻猝不及防地闖了進去,攜帶的身家,不過一支筆和一張嘴。這讓之前的“教誨者”和他們對我的未來生活近乎哲人般的預言,統(tǒng)統(tǒng)失效了。
懸在頭頂?shù)臉撕炗浱?,人站在“錢”上對人的輕蔑,我可以面對得從容些許了。難受的人,我能看出他們亮晃晃掛在臉上的難受。
這不是炫耀。人的尊嚴總歸需要一個基礎,去適當?shù)爻尸F(xiàn)它的存在。
三
大山夾堵的小山溝里,白墻方正,院落空疏。一條筆直的林蔭道從校門口延伸到教學樓下,把平展的草坪一分兩半;數(shù)棵巨柳勾頭垂發(fā),隨意往草坪旁一站,如幾位古稀老者攢成一堆,密談著什么久遠的難題。偶爾頭一歪,萬千根兒須絲飄逸如流,似恍然有所悟;不遠處,教學樓伸出一臂,挽住同樣簡樸的宿舍樓,比鄰相望;朗讀聲不時飄出窗來,溢滿了整個院子。
我躲在柳樹下,絲絲地乘著陰涼。
心里盤算,街道上哪家館子的手抓羊肉好。川藏路上的老聯(lián)手撇下生意,專程來訪,可不能失了禮數(shù)。當年跑長途,曾不止一次地搭伙跑對車,進藏入川,算得上是患難之交了。
草坪那頭鐵門大開,一輛越野車氣勢洶洶闖了進來,穿過林蔭道,瞬忽停到面前。攜帶的風吹拂柳枝,微微擺動。車門未開,依舊的大嗓門兒便嚷開了,“好哇,當了老師,真正變得斯文了,匪氣沒了一半。”說話間,下車就是一拳。我揉著肩膀苦笑,這哥們兒大我十歲,可脾氣性格卻像我大他十歲。
他不是一個人。隨后下車的還有個少年娃,長得高高瘦瘦的。老聯(lián)手介紹是他的兒子,已經(jīng)十八了,書讀到高二,死活不愿讀了,非要跟著他做生意去。
多年不見,我細細打量他。四十出頭的人,已白霜染兩鬢、寬闊的額頭上皺紋長成一個“王”字,霸氣地壓在鼻梁上。眉頭一蹙,一條條深陷進去,就更顯滄桑風塵了。
“你好好的錢不去掙,怎么跑這兒當起小老師了,一個月能拿多少?”不等我回答,又說:“不過你在這兒有在這兒的好?!闭f完眉頭一展,神秘兮兮地笑起來。我心里一動,瞥了一眼車旁的少年,隱約明白了他的來意。
茶飯過后,我說:“除了看我,還有什么事情,說吧?!彼戳藘鹤右谎郏致曊f:“去,吃飽了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去,我們談事情?!眱鹤幽樢患t,低頭默默走了。我看了直搖頭,笑著罵他:“你姓張不錯,但也不是張飛,說話柔和些,娃娃大了,外人跟前傷臉呢?!?/p>
他搖頭苦笑說:“唉,你不知道,這娃娃刺兒著呢,這會兒是裝的。我張大這么多年在外闖蕩,很多事還有個剎車,這你知道。但現(xiàn)在的娃娃們不一樣,一個帶一個,啥毛病都沾上了。”
“那你就帶在身邊嘛,生意上有了幫手,還能時時管著他,一舉兩得?!?/p>
“那么簡單就好了,我不跑車后,一直做蟲草,有時候一進藏區(qū)就兩三個月,這小子不愿跟啊。他就想在成都待著,你猜還說的啥?我收購蟲草,他在成都市場掌握行情。嘿嘿,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如意算盤。讓他一人待在成都,那還不野驢摘掉了籠頭,由著性子撒狂?”
“有你這樣比喻兒子的嗎?”我忍不住大笑,“說吧,是不是想送到廣河來?”
張大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頭,“就知道瞞不住你這家伙。送來想讓你們學校管幾年,成啦?”
“不錯啊,生意做好了,錢掙下了,覺悟也高了。想給家里供出個文化人了!”
“不不,沒那個打算。文化人有什么好,務勞了一點尕名聲,日子還不是緊巴巴的。就是想讓他過渡一下?,F(xiàn)在接觸社會,他太年輕,經(jīng)不住事,更經(jīng)不住花花綠綠的引誘。到你們學校讀上個三四年,一來能學點兒外語知識,將來說不定還能用在生意上。二來學校管著,也去不了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場合。等畢業(yè)了,他也二十多了,性格上稍微穩(wěn)當了再跟我做生意。他還是要學做買賣,不然我上了年紀,手里這一攤子事誰接呢?”endprint
我聽著不對勁,剛要說幾句,他卻歪著頭上下打量起我來,并且那眼神中滿含著惋惜:“還有你,才三十出頭,正事情放下不干,怎么當起老師來了。雖然你當老師也是本事,但掙不了錢,以后日子不好過,你得給兒女多打算?!?/p>
我坐在桌邊,低頭轉(zhuǎn)動著茶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茶杯里,茶色清淡,一根兒白毫悠悠下落,沉入杯底。
四
黃土溝里的酷夏,吸干了空氣中的最后一點咸潤。
教學樓如一個烤箱。下課鈴一響,血氣方剛的少年娃們,像一群羊般撒著歡沖出教室,我被裹挾著左碰右撞,隨潮涌出了樓道。
大柳樹下,早被腿腳麻利的少年娃們占領。擠不進那一片陰涼的人,便遠遠去南墻根下的草坪上坐著,齊刷刷一排年輕的面龐,嘴角蠕動,各自喃喃背誦著什么;最邊上幾個抵足低談,不一陣忽然爆笑翻滾成一堆,笑聲自在無拘地溢出院墻,蕩在山河上空。
無處插腳,我只好繞著草坪散步。頭一抬,課堂上那美目少年正站在眼前。
臨下課十分鐘前,與學生談論學習和生活的話題,自然不外乎一些“學是為了掌握術(shù),術(shù)是天下公器,以器探索道,道為天下公心”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學生明顯不滿足這類布道,舉手提問此起彼伏。一組三排有個少年美目高鼻,他站直身舉著手,脖子扯得老長,大有不叫他不肯罷休的架勢。我指指他問道:“你有什么問題?”他紅著臉囁嚅片刻后故作鎮(zhèn)定說:“老師,你說的都對,我很欣賞……”話音未落,教室里已笑成一團。待聲浪消歇后,我忍笑說:“謝謝你的欣賞,請繼續(xù)?!彼灰惶煤逍_亂了思維,只低頭說:“我下課再找你。”坐下后就差腦袋埋進胸膛了。
草坪旁的凳子被曬得滾燙難挨。美目少年摸摸凳子笑著說:“老師,我們只能曬著聊天了?!?/p>
“你課堂上想說什么?”
“其實我想說的和你剛在課堂講的可能沒關系。就是我覺得,學習是為了掌握技術(shù),掌握了技術(shù)更大的作用是為了得到好的生活條件,最后才是你說的‘道,才能考慮‘公心。如果沒有體面的生活條件,可能連起碼的別人的尊重都得不到,就更談不上追求更高層次的東西了。你說對嗎?”
不可否認,這少年的思考,正被我經(jīng)歷著。心里暗暗訝異,十八九歲的年紀,還能去想這樣的問題?!耙粋€是過程,一個是目的,其實并不矛盾。關鍵是很多人一生都耽擱在過程上,目的早就迷失了。因此,容易迷失的東西就要重點強調(diào)?!彼J真地聽著。我暗暗打量他,想探探是什么讓一個少年心懷老成。“你平常喜歡想這樣的問題嗎?你家是哪里的?”
“我就是廣河本地的。想這些問題比較多,嗯……也可能是經(jīng)歷了一個事情,從那以后就經(jīng)常想這樣的問題?!?/p>
“什么事?”
“老師,我說了你別笑話我。我家里困難,可能窮人家的孩子都比較敏感吧!在我家的親戚里,很有些大老板,販珠寶的、收蟲草的,其中還有個修樓搞企業(yè)的堂哥,可說是這小縣城里能壓在指頭上的人物。自然,他的周圍就圍繞了很多人。而我們家兄弟兩個,我哥是阿訇,而且是那種只知道埋頭教滿拉的阿訇。因為學識操守都好,在四里八鄉(xiāng)也口碑不錯。本來我認為,搞企業(yè)的堂哥和當阿訇的親哥,一個有錢,一個有知識,即便知識不比錢頂用,但在社會上的地位,也不應誰比誰差吧?!?/p>
我點頭,讓他繼續(xù)說,心里吃驚這家伙的口才與課堂上的靦腆竟判若兩人。
“可去年,有件事卻完全推翻了我的認識。那天我看見我三叔和幾個人攢在一堆聊天,我就湊了過去,正好聽見寺里一位學東夸贊說:‘你侄兒子攢勁得很,現(xiàn)在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旁邊的幾人馬上附和,一個勁兒跟著夸贊。三叔情緒高漲,說他侄兒下一步打算在蘭州的黃河邊上修一棟三十層高的大樓……旁邊不時地有‘?。 ?!‘嘖嘖!的聲音??烧l知這位學東卻說:‘我說的是你的阿訇侄兒子,有爾林,有擔當。三叔哦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他家困難,日子過得難心得很。這學東一聽就生氣了,說了句‘錢就是垢痂便轉(zhuǎn)身走了。三叔和旁邊幾人表情冷漠,繼續(xù)熱熱鬧鬧談開黃河邊的三十層高樓了。從那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人要是窮困,就連親人也瞧不起你,更不用說旁人了。所以,想得到基本的尊重,就必須先有錢,有過硬的生活基礎,其他的都要往后排。這件事以后,我心里就立了志氣,一定要掙錢,掙大錢。我來阿校就是想好好學習一門外語,將來出國找找門路,聽說以前的不少學長現(xiàn)在都是做跨國生意的老板了。老師,你覺得我這想法對嗎?”
我看著他干凈明亮的雙眼,好一會兒竟不知如何回答。
正出著神,上課鈴響了。
躲在柳樹下、南墻根的少年娃們漸次起身,抻抻懶腰,慢吞吞走向了教學樓。那一個個青春的背影,遲緩如負重走在上山的路上。
五
清瘦的廣通河上,山巒遠遠隱去。天道靜默,卻一遍遍更易著山河四季的顏色。我站在離出租屋不遠的河堤上,眺望初到廣河時佇立許久的那座舊橋,已沒了暮雨清冷、白霧寂寥。身后的柳髯拂在肩上,轉(zhuǎn)頭一看,一片山長河遠,恍惚間竟如隔了一世。
憶及川藏路奔波的時候,中途停宿金沙江邊的某個石頭小鎮(zhèn)。小鎮(zhèn)坐在峽谷,峽谷兩方石壁陡峭,整齊處宛如刀削。進入旅舍天已傍晚,峽中白霧漸起,徐徐籠罩下來,不多時四周盡被彌漫。房屋悶熱潮濕,打開窗戶透氣,遠近虛白浮生,四顧一片迷蒙。當時站在窗前,心境和視線一樣,在重重幔帳里看不清來去的路。背議與斜視洶涌合圍,催逼著我咽下一口生活的濃釅。重新謹慎地思謀,這輩子的人該往哪個方向活。
如今都清明了。好歹的人言目光,都只是前定路上的土末沙礫,腳不沾上些許,你又如何站在眼下。
眼下的邊地小城,與我相望兩不識。正好,可寄身在山河的一側(cè),閑翻幾本無用之書,苦思一些無關一己之身的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