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冬 梅
(東北師范大學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近代日本地方自治視角下的共同體與共同體論
郭 冬 梅
(東北師范大學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近代以來的日本,當“共同體”一詞越來越廣泛地被應用時,作為對其進行理解的出發(fā)基點,當和地方自治領域的村落共同體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為幕末具有封建性質的共同體或曰村落共同體,不僅沒有隨著近代化的步伐而消失,反而對近代民眾生活產生重要影響,乃至對近代日本歷史的發(fā)展都起到了獨特的作用。并以此為客觀載體,形成了戰(zhàn)前及戰(zhàn)后初期形形色色的共同體的相關理論及其批判。因此,從地方自治的視角來理清近代日本的共同體與共同體論,是我們深入理解日本一切冠以“共同體”之名的概念的基本前提。
近代日本;共同體;自然村與行政村;法西斯主義;近代主義
德語Gemeinschaft 和英語Community在日語中被翻譯為“共同體”,是近代以來直至今日日本所廣泛接受和使用的詞匯。日本對于“共同體”理解的出發(fā)基點,當和地方自治領域的村落共同體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幕末具有封建性質的共同體或曰村落共同體,不僅沒有隨著近代化的步伐而消失,反而與近代日本民眾的生活息息相關,而且對近代日本歷史的發(fā)展也起到獨特的作用。因此,共同體成為在近代日本民眾生活乃至政治思想領域都無法繞開的話題,更和日本的天皇制和法西斯主義都有著某種的關聯(lián)。以此為客觀載體,形成了戰(zhàn)前及戰(zhàn)后初期形形色色的共同體的相關理論及其批判。其中以戰(zhàn)后初期日本思想家丸山真男在《日本的思想》中對共同體的剖析最具代表性:
“依據(jù)這種同族(當然包含擬制)的紐帶和共同祭祀,以及‘鄰?;ブ呐f習’而成立的部落共同體,在其內部不允許個人的析離,并作為情緒上直接的結合形態(tài)來避免明確的決斷主體以及露骨的利害沖突這一點上,還有作為‘固有信仰’的傳統(tǒng)發(fā)源地這一點上,在權力(特別是通過入會及水利規(guī)劃所表現(xiàn)出來)與恩情(頭目與下屬的關系)的非自覺地統(tǒng)一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傳統(tǒng)人際關系的‘模范’,并成了國體的最末端‘細胞’。……因此,盡一切辦法遏制伴隨近代化而發(fā)生分裂、對立等政治狀況的要素,防止其向頂端的‘國體’和底層的‘春風和氣養(yǎng)子育孫之地’(山縣的話)的‘自治體’內部滲透,這是從明治到昭和期間令統(tǒng)治階層一直煞費苦心的事?!盵1]47
那么,近代日本的共同體究竟為什么會存續(xù)?它又是怎樣和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治理念聯(lián)系起來?又怎樣和戰(zhàn)時的法西斯主義產生了關聯(lián)?從地方自治的視角來考察與理清這一問題,不僅是我們理解日本共同體的基本方法,更是我們深入理解日本一切冠以“共同體”之名的概念的基本前提。
學者們關于共同體的含義雖有多種的解釋,但在近代以來的日本,大體是“意味著在前近代的生產力水平,特別是農耕技術的規(guī)制下,作為經濟活動場所的家和家不得不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共同關系、生產組織。”[2]10也即,如果從現(xiàn)代化的視角來看,共同體是前近代的產物,是在近代的個人主義產生以前因生產力的低下而結合起來的封建的村落團結體。因為戰(zhàn)前日本農業(yè)發(fā)展的落后,這個村落團結體在近代還一定程度地保留下來。
1888年,日本正式出臺了近代地方自治的法律《市制町村制》。為了實行這一制度,1889年明治政府首先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町村合并,將雖在大區(qū)小區(qū)制下一度否認,但實行三新法后又重新承認的舊幕以來的村落進行大規(guī)模的合并,新設置行政町村,作為町村自治的基本單位。合并使近代日本的町村數(shù)量急劇減少,加上市制町村制實行后也不斷地進行町村合并,到日本戰(zhàn)敗前,町村數(shù)量不斷發(fā)生變化。表1是戰(zhàn)前日本市町村數(shù)量變化的具體數(shù)字:
表1 近代日本市町村數(shù)的變化
資料來源:宮本憲一著:『地方自治の歴史と展望』,自治體研究社1986年,73頁。
從上表我們可以看到,在1883年,日本共有町村71 478個。而到1889年,即實行町村合并后,町村的數(shù)目減少為15 820個,在數(shù)目上約減少了5萬多個。合并后形成的新町村被稱為行政村,舊的町村,即幕末以來的村落共同體則被稱為“部落”或者“大字”,學者也多將其稱為自然村。合并在很多地方遭到了極大的抵抗,導致明治政府原計劃的連町村財產都進行合并的想法沒有實現(xiàn),村落中原有的共同林野等大多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因此,合并后的自然村雖然失去了法律的地位,但還是一定程度上相對于行政町村保持著獨立。
日俄戰(zhàn)爭后,為了加強在新形勢下的國民統(tǒng)合,明治政府實行了地方改良運動。政府為了強化行政町村的自治,強制實行了部落有林野的行政村統(tǒng)一,終于完成了市制町村制實行初期沒有實現(xiàn)的財產合并。與此同時還強行進行了一行政村一神社的神社合祀,破壞了原有的以部落為中心的氏神信仰。這些舉措在削弱了自然村即部落的同時,強化了以行政村為中心的自治。但盡管失去了共同財產和法律地位,具有長久以來共同生活傳統(tǒng)的自然村或部落,依然在民眾的生活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此后即便在資本主義經濟飛速發(fā)展的大正民主時期,有人指出,“雖然在行政法上最小的單位是町村,但是在農村社會生活的單位仍是古來的村落,即今天的部落。”[3]112由此主張將部落重新法制化。其代表人物就是當時的內務官僚安井英二。
這種主張隨著1929年世界經濟大危機打擊下日本向戰(zhàn)時法西斯體制的轉化而開始一步步實現(xiàn)。在1932年開始實行的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中就開始利用部落作為“町村的行政輔助組織”[4]512。在1935年開展的選舉肅正運動中,明確了町內會和部落會作為市町村行政的基礎[4]533。而后到1940年發(fā)布《部落會町內會等整備要領》,終于通過內務大臣令的形式對部落會町內會給予重新的承認。到1943年的町村制改革中,正式對部落進行了法律上的承認,傳統(tǒng)的自然村作為行政町村的下級補助組織,重新得到了利用。由此可見,自然村和行政村的二重性貫穿了近代日本町村自治實行的始終,可謂是近代日本町村自治的重要特征之一。
從現(xiàn)代化的理論說來,共同體具有前近代性、封建性,共同體沒有徹底解體,近代的個人主義就無法確立。明治維新后近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盡管迅速,但是廣大的農村仍然是半封建的寄生地主制,農業(yè)經濟發(fā)展落后,因此村落共同體一定程度上保留下來。封建的村落共同體始終沒有隨著近代化而解體,形成具有近代意義的市民社會。辻清明指出:“舊幕府時代的町村的封建閉塞性并沒有基于市民社會原理的政治統(tǒng)一而升華到近代的自治性,而是原封不動地被明治時代所繼承?!盵5]129因此,共同體的始終存在實際上是近代日本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落后性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
也正因如此,行政村與自然村的二重性問題成為研究近代日本地方自治的重要視角。長期以來,學者多把二者對立起來,認為自然村單純是“人們生活和生產的單位”,而行政村“只不過是實行政府事務的機關”[6]19。與此同時,自然村與行政村的二重存在不僅構成了近代日本地方自治的特色,也為近代種種的共同體相關理論的形成提供了客觀載體。
近代日本的共同體在政治上的獨特功用,是作為天皇制國家的基層細胞。在地方自治的實行過程中,政府認識到僅僅通過西方近代法制的實行并不能夠促進自治的發(fā)展,無法實現(xiàn)天皇制國家的政治統(tǒng)合。因此在整個近代日本的發(fā)展過程中,雖然以行政町村為主體的自治是主要的,但它不時要依靠自然村或者部落的存在與理念去補充這種自治,利用基層的共同體支撐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治。這在近代日本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時期的運動中。
第一個是日俄戰(zhàn)后的地方改良運動。前已述及,地方改良運動中實行的部落有林野合并和神社合祀強化了行政村的統(tǒng)一。但政府在加強行政村的統(tǒng)一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僅僅依靠行政村的自治,是不足以實現(xiàn)國民在新的歷史背景下的統(tǒng)合的,而應該對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進行再利用。因此明治政府開始強調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的價值,重視它的“鄰保互助”等美德。1908年明治政府發(fā)布的《戊申詔書》,要求國民“唯信唯義,醇厚成俗,去華就實”,養(yǎng)成共同體的淳風美俗“協(xié)和一致”的精神。在具體的運動中,政府所宣揚和表彰的模范村,就是自然村,并對村落共同體的各種團體進行復活和改造,如青年會、在鄉(xiāng)軍人會、婦女會等。這被石田雄等人視為是“共同體秩序的強化確認”[7]125。但宮地正人認為,這是在日本向帝國主義轉化的新背景下,政府“一方面把和國家利益對立的共同體進行否認、排除,另一方面又要求它作為支撐國家發(fā)展的基礎推進國民統(tǒng)合”,反映了政府要把町村轉化“為了國家的共同體的意圖”[8]73。
第二個是大正民主時期的民力涵養(yǎng)運動。地方改良運動實行后,“鄰?;ブ钡木竦玫礁嗟睦?。山中永之佑認為,“以自治振興策為媒介,把官僚支配和共同體支配融合起來在町村固定下來是從大正到昭和初期?!盵9]82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由于工人運動和佃農爭議的激化,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治體制再度出現(xiàn)動搖。因此,1919年,內務大臣向地方長官發(fā)出訓令,提出“發(fā)揚國體的精華,養(yǎng)成健全的國家觀念”,“陶冶自治的觀念,涵養(yǎng)公共心,旺盛犧牲的精神”、“振興勤儉力行的美風,增值生產資金,以期生活的安定”等五大要綱,在全國發(fā)起了民力涵養(yǎng)運動。“這一運動和地方改良運動同樣,一邊向市町村民鼓吹共同體的親睦協(xié)和和勤勞精神,一邊培養(yǎng)居民自發(fā)的對行政服從、協(xié)助的精神。”[4]320在具體實行中,也是重新利用了家長會、教育會、農會、在鄉(xiāng)軍人會、青年團、婦人會等團體,各個地方重新設立了會的章程等等。大正時期,日本在地方自治領域進行了一系列的民主化改革,但地方自治雖然“在制度上發(fā)生了變化,但在制度的運用上卻沒有發(fā)生變化”,即“盡管制度上已經民主化,但在運用上利用共同體的秩序展開自治振興策,使官僚的支配徹底化是政府一貫的姿態(tài)?!盵9]81
第三個是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爆發(fā)后,特別是法西斯戰(zhàn)爭時期政府實行的各項運動。通過這些運動對部落的功能再次加以重視,并最終對部落給予法律上的承認,使法西斯體制在日本延伸到社會的最基層。在1932年的農山漁村經濟更生運動中,“部落作為實踐組織而被加以利用”。而后在1935年的選舉肅正運動中,部落再次作為其實行組織,“強化了部落和町村的聯(lián)系”[10]1。此后把部落作為町村事實上的下級組織,使之積極地擔當各種行政活動的動向一直存在。到1940年發(fā)布《部落會町內會等整備要領》,終于通過內務大臣令的形式對部落會町內會給予重新的承認。而1943年町村制改革則使部落重新獲得法律上的地位。山中永之佑指出:“部落,本來作為生活共同體的基礎單位,是團結性極強的團體,把它作為國民統(tǒng)合的基礎單位利用,是法西斯國家采取的政策。日本的法西斯對部落進行重組的強化,把它作為行政末端組織,徹底地利用,作為國民運動的組織?!盵4]586
綜上所述,在近代日本地方自治的發(fā)展過程中,政府一定程度上利用了共同體,以從基層支撐天皇制國家。山田公平則指出,“在日本官治的、部落共同體的、一村一家的自治得以形成,由自然村的補充的聯(lián)系和一家一村的團結確立了行政市町村,在地方自治上構筑了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一體制,開展了帝國主義?!盵11]也即是說,近代日本正是由于村落共同體的補充而形成了行政市町村的自治,從基層支撐了近代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一。
在近代日本地方自治的發(fā)展過程中,不僅是政府層面利用了共同體作為天皇制國家的統(tǒng)治基礎,而且官僚、民間農本主義者乃至法西斯主義者,也一度提出了重視共同體的自治理論。他們的理論中既有共同體的實像也有共同體的虛像。以下選取其代表人物論述之。
(一)井上毅的共同體自治論
近代日本最早主張共同體自治的人可以說是井上毅。在明治初期,井上毅對村落共同體的重視超過了當時所有的官僚。早在大區(qū)小區(qū)制時期,井上毅就認為否認了傳統(tǒng)的共同體而人為地劃定大區(qū)小區(qū)是不合適的。他說:“凡成國之本,自村邑始,故治道之本,亦起于村邑?!盵12]14認為大區(qū)小區(qū)制“方法屬于人為者多,不如舊的郡村自然?!盵12]99而且大區(qū)小區(qū)制下的戶長“儼然臨于村民之上,視村民為頑然無知,一意奉行政府之風旨,汲汲布達政府之號令,不問村民之怨苦?!彼J為町村不應該實行這樣的制度,因為町村和府縣不同,是在國家具有“固有權利”的團體,所以其首長應該“作為一村的總代,主持一村的權利”。這里所謂的“固有權利”,實際上包含著一定的自治團體的意味,而其首長作為“一村的總代”,也是對明治政府規(guī)定戶長作為官吏身份的反對。正是由于對大區(qū)小區(qū)制的反對,因此1878年發(fā)布的三新法,井上毅實際上起到了重要的參劃作用。或者這種改革本身就反映了井上的主張[13]7。新發(fā)布的三新法廢除了大區(qū)小區(qū),恢復了傳統(tǒng)的町村,實際上是井上毅“尊重舊慣”主張的實現(xiàn)。他的這種對“舊慣”尊重的思想也表現(xiàn)在對待町村會上。對于1880年發(fā)布的正式設立町村會的法令,井上毅反對給町村會過多的權限,主張“町村會議開設的地方盡可能簡約其規(guī)則,使其類似一種鄉(xiāng)約,或如從前慣習之寄合類,應進行適宜之斟酌?!盵12]165由此可見,他所希望的町村會具有舊幕時代村落集會的性質,而絕非現(xiàn)代意義的議會。1884年,內務卿山縣有朋再次對地方制度進行了改革,重新實行戶長官選制和對町村進行聯(lián)合。對此,井上毅明確加以反對。他先后三次給山縣有朋寫信,表達了反對改革的主張。1886年他提出的“地方政治改良意見案”,明確批判改革不重視傳統(tǒng),給町村自治的團結帶來損害,主張應該恢復舊幕時代的村落共同體的自治。他說,
“十七年五月修正以來,各地方大概以五村、七村乃至十余村聯(lián)合,設置一戶長以便行政。而各村有置一總代或村用掛者,亦有不置者??偞逵脪斓綉糸L役所出勤,做戶長之幫手,此為現(xiàn)今戶長配置之村制。實行此制以來,行政上明顯便捷,戶長官選,增加戶長的薪金后,戶長得其人,而且戶長事務大加整頓,此為不可懷疑之成績。但與其行政便捷增加同一比例,各村自治精神亦衰弱下去。一村之團結原來有自治精神,而自治之一體自有其首領為代表,此乃自然之習慣。但維新以來,屢屢以政府命令變更一村首領之性質,或廢止之,實為歷史上一奇談?,F(xiàn)今戶長具有聯(lián)合數(shù)村之行政官吏性質,戶長役所為一小郡役所之模樣,戶長已非一村團結首領性質,而村總代村用掛又非政事上理事者,不得公然執(zhí)行一村自治事務,反而時時出入戶長役所,只不過為戶長之幫手。每村開村會,根據(jù)現(xiàn)行之制度,由戶長提出議案,任其議長,對于聯(lián)合事務,戶長無暇熟悉各村內部的實情,戶長不能自己制定議案,將其交給總代用掛,而以戶長之名提出。此乃今日之一村團結缺乏應代表其團結之首領,而無首領之團結無疑會衰弱其團結精神?!盵12]480-481
上述的這段話最能代表井上毅的村落共同體的自治觀。也正因如此,在地方自治法律的制定過程中,對于莫塞主張的實行町村合并,井上毅堅決表示反對。但是為了解決一些町村過于弱小的問題,他提出了這樣一個設想:即保留現(xiàn)在的戶長役所,專負責行政之事,同時恢復舊有的町村作為自治團體。在山縣決定進行町村合并后,他堅決表示反對,稱“今全國之町村十之八九一時被強制合并,則其騷動混雜實在想象之外,不可料想將有何等之反對結果?!倍宜麖娬{“純然之自治可在町村施行,可在郡市施行,但絕不應在府縣施行?!盵14]28他主張在町村(后來也包括郡)一級實行地方自治,而這個町村就是舊幕時代有著很強自治傳統(tǒng)的自然村,不是進行町村合并后的行政村;而對于府縣的地方自治,他是持反對意見的。他極力主張維持和恢復幕末以來的村落共同體,保護共同體的自治傳統(tǒng)。因此,從強調傳統(tǒng)的角度一直主張村落共同體的自治的,井上毅可以說近代以后的第一人。
(二)山崎延吉的共同體自治論
如果說井上毅所重視的共同體還是共同體的實在的話,到日俄戰(zhàn)爭后,共同體開始抽象為精神層面的“鄰?;ブ眰鹘y(tǒng)。以行政村的自治為中心,以共同體的精神為輔助的共同體自治論開始萌芽了。前面所說的《戊申詔書》的發(fā)布就反映了這一點。而這一時期提倡這種主張,并成為地方改良運動精神支撐的代表人物是山崎延吉。
山崎延吉在他的代表作《農村自治的研究》中,從反資本主義、反城市的視角出發(fā),極力鼓吹“農村自治”。山崎認為日本的自治古來即存在,特別是歷史上的五人組制度,具有“鄰保團結”、“共濟扶助”的特點。不過山崎還是站在發(fā)展的視角上,指出以往的所謂自治都是“服從的自治,官衙的自治”[15]73。隨著歷史向前發(fā)展,日本仿照西方國家實行了町村自治。山崎承認這種町村自治具有相當?shù)倪M步性,因此“今日町村雖然疲敝,農村走向衰頹,但此非制度之罪,實是從事此制度之人的不勤勉所致。即非法之不備,乃不得行法之人之罪?!盵15]78他主張“自治的三個基石”分別是“奉公的精神”、“協(xié)同的精神”和“自助的精神”[15]82。認為妨礙農村自治進步發(fā)達的兩大潮流是:“其一是受命的習慣,不辨自治的圣旨,萬事靠命令和補助來行動;其二是反抗的習性,誤解自由自治的意義,認為任何事都我行我素?!盵15]83山崎認為明治維新的變化只不過是外在的變化,對于權利的順從性卻仍然繼承下來,雖然法律上的自由實現(xiàn)了,但強化了多年來的屈服與積年怨恨的反抗性?!斑@種順從性和反抗性表現(xiàn)在不同的場合。在公的領域(國家等)是順從,在私的領域是反抗。為了改善這種情況發(fā)展農村自治,在理論上必然要求在公的領域對國家權利的自立性;在私的領域追求反個人主義的共同性?!盵16]205
在具體的農村自治理論中,山崎多次強調重視“和衷協(xié)同”、“鄰?;ブ钡拿赖?。如他在“農村自治的機關”中,指出有“町村自治機關”(村長和村會)和“自治補助機關”(教育機關和宗教機關)。町村長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是“無官的總理大臣”[15]148,但農村自治的本質在于“自治補助機關”。“前者是根據(jù)法律行事,根據(jù)命令做事,以決議處理事情,但是村民的和衷協(xié)同、鄰保相助的美風,或者自治自營、團結和樂則不能以法律和命令強制,已決議也未必可行,因此必須期待后者的活動?!盵15]139他把一村比喻為一個家庭,認為村長就是“掌管家政的丈夫”,而校長就如同“擔任育兒責任的內助婦”,“開拓人的信仰的和尚就如同親家”。也即“農村為公家庭,村長和校長稱公夫婦,和尚和有德的有志為公親家。農村的自治在此公夫婦的協(xié)同一致、公親家的慈愛中產生,即所謂公家庭的團結和睦?!币虼?,“只要自治機關和補助機關聯(lián)合,就很容易達成自治的發(fā)達?!盵15]167
在“農村自治的手段”中,山崎主張的手段是“町村是的確立”、“組合的設立”、“報德結社”、“農會的活用”等。山崎所謂的“組合”包括“五人組”和各種“講”等傳統(tǒng)的組織,他指出“這些都是為了達成共同的目的而協(xié)同的個人的團體,因此,對促進町村這個共同團體進步發(fā)達的自治具有極大的關系。”[15]189關于報德社,他認為實際上和產業(yè)組合“其主義目的是同一的,只不過是方法不同而已”,也即是日本“固有的產業(yè)組合”[15]200。對于地主和佃農的理想關系,他認為應該是“地主有父親的慈悲,佃農有孩子的順從,只有這樣,農地才會很好地被利用,才能長出優(yōu)良的作物,實現(xiàn)愉快的生活。”[15]267但與此同時,山崎對寄生地主也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主張地主應該進行農事改良。但是山崎的批判是從道德的角度來認識的。他認為地主和佃農爭議產生的原因是“地主的利己心及道德的墮落”,改變這種情況用的是“溫情”,主張地主和佃農的協(xié)同一致。
總之,在山崎延吉的農村自治論中,盡管他論述的是行政村的自治,但是在精神上他反對個人主義,鼓吹日本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的美德,這從書中充斥著“養(yǎng)成協(xié)同一致的風氣”、“培育鄰保相助的習慣”等語句可以看出來。山崎強調傳統(tǒng)主義,在他的眼中,日本傳統(tǒng)的五人組制度是最好的自治傳統(tǒng);重視中間機關的作用,認為日本傳統(tǒng)的“講”等中間組織,是連接國家與社會的重要橋梁;主張應該繼承二宮尊德的報德思想,特別強調日本的家族主義和村落共同體的“鄰保共助”美德。他是用傳統(tǒng)的村落共同體的“協(xié)同一致”作為對抗政黨斗爭與町村的階級斗爭激化的武器。因此,山崎延吉的主張,就是共同體自治主義[17]37-43。但是他所謂的共同體,已經和井上毅的不同,開始從一個實在抽象化為具有“協(xié)同一致”精神的虛像。
(三)橘孝三郎的協(xié)同主義自治論
在近代日本轉向法西斯主義的昭和時期,各種法西斯思想泛濫。共同體意識也加入到這一潮流中來,將共同體融合到法西斯思想中的代表之一是橘孝三郎的協(xié)同主義自治論。
橘孝三郎在他的《日本愛國革新本義》中提出了這一觀點。在書中,橘孝主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洋唯物文明已經沒落”的當下,“我們經濟欲望的充足必須放在生產、分配及一切以共存共榮為重點的協(xié)同主義之上?!盵18]2由此他批判了馬克思主義。對于馬克思主義,他贊同“馬克思主義對大眾貧困化的原因從社會組織的內部來探求”,但是反對“馬克思把社會組織成立的根本條件放在經濟關系上,特別是生產方法的變革及生產關系、社會變革和進步上,從而大眾的貧困化完全是基于生產方法的進步和生產關系的變革?!盵18]22他認為,面對日本大眾的貧困,解救它的只能是“西洋資本主義的超克和日本愛國同胞主義。”[18]66由此他提出的“新日本建設大綱”是對“政治、經濟、共濟、教育、國防”五個方面進行大的改革。具體是:在政治上,“自上而下對重壓在國民頭上的政治支配進行清掃,代之以國民的協(xié)同自治。必須使國民協(xié)同自治,不允許國家和個人之間是支配和被支配的關系?!薄斑@種協(xié)同體就是原始農村共同體的延長”,而且必須是“根據(jù)愛國同胞主義的王道的國民協(xié)同自治組織的政治組織?!盵18]90“這種協(xié)同體組織必須以地方協(xié)同體的共同自治體為基礎進行根本的改造?!盵18]92在經濟上,是計劃的、組織的經濟的實行。對于共濟,他稱“在國民的共同體社會,在共榮的福利生活中最先應該是共濟組織?!盵18]99在教育上,應該“涵養(yǎng)愛國同胞主義精神”、“變成自治共同”、“必須是相互信賴建設新日本的同時獲得能夠共同自治的素質,使之發(fā)現(xiàn)人生真正價值的教育?!倍宜麖娬{,“對于西洋思想來說,東洋思想實是優(yōu)秀的?!盵18]100關于國防,因為“日本軍隊壯丁七成以上是農村子弟”,所以“強兵之實常受農村所左右。”[18]102在橘孝三郎的改革觀中,他強調的是協(xié)同的自治,把它看作是對抗馬克思主義、拯救日本貧困的良藥,因此他的自治論,可以說是協(xié)同主義自治論。
正是由于共同體在戰(zhàn)前日本歷史上的獨特地位和政治功用,在戰(zhàn)后初期,以丸山真男為代表的近代主義者對共同體進行了激烈的批判。特別是在滕尼斯的《共同體與社會》及馬克思的《資本制生產前的諸形態(tài)》等著作的影響下,學者們深刻地剖析戰(zhàn)前日本的共同體所具有的與近代的“市民社會”相對立的前近代性、封建遺制性。如山中永之佑稱,“所謂的村落共同體,是以村民的連帶感情為橫線,以有力者的權威和溫情為縱線,極力回避決斷主體的明確化和利害的明確對立的集團主義、情緒的世界?!币虼恕盁o論在制度方面怎樣民主化,只要不改變村政治和行政的方式,即不尋求以個體的確立為前提的連帶即市民社會的成熟,實現(xiàn)真正的地方自治就是困難的”[9]83。丸山真男則重視村落共同體與法西斯主義的關系,他指出,底層的共同體秩序是近代日本的一大特色,與法西斯主義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本文開頭所引用的他在《日本的思想》中那段有名的論述成為對戰(zhàn)前的村落共同體進行批判的代表觀點。而石田雄在談到近代日本地方自治的本質時也認為,“自治體的共同體秩序和頂部的天皇的存在共同構成日本型‘合意的支配’的基底,同時形成了官僚支配的末端,承擔著保證政治構造上部官僚制和政黨在體制內的特殊的親近性?!盵7]103
然而,1960年代以后,隨著日本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和戰(zhàn)后日本政治民主化的實現(xiàn),近代以來和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共同體也開始走向解體,形成了真正的現(xiàn)代市民社會。曾經轟轟烈烈的共同體論和共同體批判此后也日漸式微。然而由于歷史的真實存在,因此學者,特別是近代地方自治領域的研究者并沒有徹底忘記共同體,而是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對曾經的共同體理論進行反省。如在1980年代,大石嘉一郎、山田公平、山中永之佑等人對共同體提出了不同的認識。大石認為,不能把近代的村落共同體認識固定化,應該發(fā)現(xiàn)近代村落共同體變化的側面,村落共同體自身的公共性等問題。而且,從總體上看,“在近代日本的村落,商品經濟開始向內部浸透,土地的總有關系崩潰,宅地、耕地甚至連共同地(入會地)都被私有化,‘鄰保共助的舊慣’也消失了,部落的情緒的結合崩潰,階級對立明顯化,進而部落的機能也漸漸地‘行政村化’,并不斷加強?!盵19]13山田公平認為有必要“從和都市團體(指行政市町村——筆者注)原理的關聯(lián)來重新認識”村落共同體,關注“地域的公共關系的發(fā)達”[20]53。山中永之佑也對行政村和自然村二重性的通說開始表示出懷疑,主張用新的認識去看待地方自治問題[4]2。
不僅是在地方自治研究領域對共同體的研究出現(xiàn)了轉變,而且在社會思想方面還出現(xiàn)了對完全的個人主義表示憂慮,要求回歸共同體的呼聲。特別是2009年民主黨上臺后,提出了“新公共”的口號,使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已經解體的共同體。如內山節(jié)認為,“日本的歷史就是民眾自律形成的世界(共同體)和以中央集權為指向的國家相克的歷史”。明治以后,具有傳統(tǒng)性質的共同體和“作為近代國家細胞的共同體重合”,產生了具有“雙重機能的共同體。”他認為共同體并沒有隨著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而消失,而是變形為“家族”、“地域”、“公司”和“國家”等新的“共同體”形式。田中重好也認為所謂的“村落共同體的解體”或者“共同體的衰退”應該是“共同性的擴散、多樣化、重層化”[21]。在對共同體進行重新審視的過程中,他們力圖探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構筑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的新型共同體。
總之,戰(zhàn)前及戰(zhàn)后初期,日本的共同體相關理論及批判曾經盛極一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日本和歐洲一樣都具有“共同體的歷史”[22]157,具有共同體的實在。對近代日本民眾生活乃至政治思想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的日本這一獨特的共同體,盡管已經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而消失,但我們還是會時刻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今天,當我們在日本的社區(qū)生活時會發(fā)現(xiàn),共同體的傳統(tǒng)并沒有徹底消失,而是作為一種影響深遠的文化傳統(tǒng),仍在深深地影響著日本人的生活。即,當封建的傳統(tǒng)的共同體解體,現(xiàn)代的市民社會形成后,今天的共同體已經摒棄了原有的封建的成分,作為一種文化的傳統(tǒng)保存下來,成為日本人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之一。因此,盡管共同體的研究已經日漸式微,但是作為日本社會歷史的獨具特色的產物,在不斷出現(xiàn)的共同體的構建與回歸的呼聲中,重新梳理這一問題,不僅是我們理解一切冠以“共同體”之語的基礎,也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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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
CommunityandCommunityTheoryUnderthePerspectiveofModernJapaneseLocalAutonomy
GUO Dong-mei
(Institute of Japanese Studie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In modern times when the word “community” was more and more widely used,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its understanding,it should be closely linked to the village community in the field of local autonomy. This is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 communities or so-called village communities with feudal nature at the end of shogunate not only did not disappear with the pace of modernization,but also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people’s life and even made a unique influence o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Japanese history. Based on this,it further formed various theories and criticism about community before and shortly after the Second World War. Therefore,sorting Japanese community and community the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ocal autonomy is the prerequisite of deeply understanding concepts related to community.
Modern Japan;Community;Natural Villages and Administrative Villages;Fascism;Modernism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5.016
2017-05-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1BSS00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5BSS011)。
郭冬梅(1971-),女,吉林蛟河人,東北師范大學日本研究所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K313.4
A
1001-6201(2017)05-01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