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鄉(xiāng)愁
梁衡
本刊顧問,新聞理論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論家。歷任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等。
鄉(xiāng)愁是留不住的回聲,捕捉不到的美麗。
鄉(xiāng)愁,這個詞有幾分凄美。原先我不懂,故鄉(xiāng)或兒時的事很多,可喜可樂的也不少,為什么不說鄉(xiāng)喜鄉(xiāng)樂,而說鄉(xiāng)愁呢?最近回了一趟闊別六十年的故鄉(xiāng),才解開這個人生之謎。
故鄉(xiāng)在霍山腳下。一個古老美麗的小山村,水多,樹多。村中兩廟、一閣、一塔,有很深的文化積淀。我家院子里長著兩棵大樹。一棵是核桃,一棵是香椿,直翻到窯頂上遮住了半個院子。
核桃,不用說了,收獲時,掛滿一樹翠綠滾圓的小球。大人站到窯頂上用木桿子打,孩子們就在樹下冒著“槍林彈雨”去拾,即使頭上砸出幾個包也喜滋滋的,此中樂趣無法為外人道。香椿炒雞蛋是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但我吃的那道不普通。
老香椿樹的根不知何時從地下鉆到我家的窯洞里,又從炕邊的磚縫里伸出幾枝嫩芽。我們就這樣無心去栽花,終日伴香眠。每當我有小病,或有什么不快要發(fā)一下小脾氣時,母親安慰的辦法是,到外面雞窩里收一顆還發(fā)熱的雞蛋,回來在炕沿邊掐幾根香椿芽,咫尺之近,就在鍋臺上翻手做一個香椿炒雞蛋。那種清香,那種童話式、魔術(shù)般的樂趣,永生難忘。
出了院子,大門外還有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也是槐樹。大的那棵特別大,五六個人也摟不住,在孩子們眼中就是一座綠山,一座樹塔。而爬小槐樹,則是我們每天必修的功課。隱身于樹頂?shù)臐馐a中,做著空中迷藏?;睒渲O有韌性,遇熱可以變形。秋天大人們會在樹下生一堆火,砍下適用的枝條,在火堆里煨烤,制作扁擔、鐮把、擔鉤、木杈等農(nóng)具,而孩子們則興奮地擠在火堆旁,求做一副精巧的彈弓架或一個小鐮把。
憶童年,最憶是黃土。我的老鄉(xiāng),前輩詩人牛漢,就曾以敬畏的心情寫過一篇散文《綿綿土》。村里人土炕上生,土窯里長,土堆里爬。家家院里有一個神龕供著土地爺。我能認字就記住了這副對聯(lián)“土能生萬物,地可載山川”。黃土是我的襁褓,我的搖籃。農(nóng)村孩子穿開襠褲時,就會撒尿和泥。
一群孩子,將膠泥揉勻,捏成窩頭狀,窩要深,皮要薄??诔?,猛地往石上一摔,泥點飛濺,聲震四野,名“摔響窩”。孩子們雖個個濺成了泥花臉,仍樂此不疲。這場景現(xiàn)在也沒有了,村子成了空殼村,新蓋的小學(xué)都沒有了學(xué)生??湛招陆淌遥瑏砘匮啻┧?。村莊沒有了孩子,就沒有了笑聲,也沒有人再會去讓泥巴炸出聲了。
從春到夏,蟬兒叫了,山坡上的杏子熟了,嫩綠的麥苗已長成金色的麥穗,該打場了。場,就是一塊被碾得瓷實平整,圓形的土地。是糧食從地里收到家里的最后一道程序,再往下就該磨成面,吃到嘴里了。割倒的麥子被車拉人挑,鋪到場上,像一層厚厚的棉被,用牲口拉著碌碡,一圈一圈地碾壓。孩子們終于盼到一年最高興的游戲季,跟在碌碡后面,一圈一圈地翻跟斗。
沒有了,沒有了。凡值得憑吊的美好記憶都沒有了。只能到夢中去吃一次香椿炒雞蛋,去摔一回泥巴、翻一回跟斗了。我問自己,既知消失何必來尋呢?這就是矛盾,矛盾于心成鄉(xiāng)愁。去了舊事,添了新愁。歷史總在前進,失去的不一定是壞事。但上天偏教這物的逝去與情的割舍,同時作用在一個人身上,攪動你心底深處自以為已經(jīng)忘掉了的秘密。于是歲月的雙手,就當著你的面將最美麗的東西撕裂。這就有了幾分悲劇的凄美。但它還不是大悲、大慟,還不至于呼天搶地,只是一種溫馨的淡淡的哀傷。是在古老悠長的雨巷里“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编l(xiāng)愁是留不住的回聲,捕捉不到的美麗。
那天回到縣里,主人問此行的感想。我隨手寫了四句小詩:
何處是鄉(xiāng)愁,云在霍山頭。兒時常入夢,杏黃麥子熟。
(責任編輯 / 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