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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小巖
漂泊的詞心——讀《迦陵詩詞稿》
文|王小巖
“蓋凡文學作品皆有生命。作品即作者之表現(xiàn),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與精神,否則不能成功?!边@是當代詞家葉嘉瑩教授的老師顧隨先生在課堂上說的話,并由葉嘉瑩教授記了下來。顧隨先生又說:“我們研究詩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覺和記憶。詩人都是感覺最銳敏而記憶最生動的,其記憶不是記賬似的死板的記憶,是生動的、活起來的?!鳖愃频脑?,在顧隨先生的課堂上很多,它們大多被葉嘉瑩教授捕捉下來,寫成了厚重的聽課筆記。
聽課筆記是一種較為獨特的思想載體。照常理看,聽課筆記理所當然是授課先生的學問、思想的記錄,是授課先生的創(chuàng)造物,甚至有些可能是靈光一閃似的創(chuàng)造物,能在聽課筆記上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授課先生的睿智、精神和風采。但聽課筆記是學生執(zhí)筆記錄的,學生也有一定的“發(fā)明權”。學生在準備記下授課先生的話時,并沒有準備每一字、每一句全部如實地速記下來,而是當其聽講時,被授課先生的某一字、某一句觸動了、激發(fā)了,然后才迅速記錄下來。學生在一定意義上甄別、選錄了授課先生的話,但選錄的過程是學問、思想激發(fā)聽者的過程,是剎那間師生學問、思想碰撞的產物,同時又是學生的私錄,有時可能是記錄者更為認同和愿意接受的思想。
因此,當我在各種文字中讀到葉嘉瑩教授強調顧隨先生對她的影響的時候,我倒是覺得這也可以視作葉嘉瑩教授用自己的生命體認驗證了顧隨先生的思想的結果,即一種真正的師生思想互動。葉嘉瑩教授說:“我之所以在半生流離輾轉的生活中,一直把我當年聽先生講課時的筆記始終隨身攜帶,唯恐或失的緣故,就因為我深知先生所傳述的精華妙義,是我在其他書本中所絕然無法獲得的一種無價之寶。”這種“無價之寶”反復被流離輾轉的學生閱讀,形成一塊堅實的心靈的印模,通過學生的創(chuàng)作而印制、傳遞出來。我想,要讀葉嘉瑩的詩詞,領會詞人的心境,進而感受和生發(fā),從葉嘉瑩教授記下的顧隨先生講課記錄讀起,是比較合適的思路。
《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書影
顧隨先生說:“吾人作文應如掘地及泉,自地心冒出?!庇终f:“要曉得作者文心,方才不致對作品曲解、誤解?!比~嘉瑩教授說:“一個欣賞詩歌的人,若除了明白一首詩的詞句所能說明的有限的意義之外,便不能再由什么感受和生發(fā),那么,即使他所了解的絲毫沒有差誤,也不過只是一個刻舟求劍的愚子而已。”師生二人說的內容并不相同,前者在講如何創(chuàng)作,后者在論述如何閱讀,但師生的話又有所交匯,即從作者的“地心冒出”的泉如何化為讀者的感受和生發(fā),換句話說,只有讀者由作品獲得感受和生發(fā)后,才算喝到了由作者心地冒出的沁人心脾的甘泉。
也因此,閱讀《迦陵詩詞稿》與我閱讀其他現(xiàn)代詩詞作品有了不同的經驗和感受。閱讀其他現(xiàn)代詩詞作品,常使我有種解密的快樂。閱讀《迦陵詩詞稿》卻常使我惴惴不安,生恐自己成為“刻舟求劍的愚子”;同時,我也常常被《迦陵詩詞稿》中從地心而涌出的甘泉浸潤,使我讀《迦陵詩詞稿》逐漸生成一些感受。作為一個晚輩讀者,我無緣拜會葉嘉瑩教授,但《迦陵詩詞稿》常常使我感到已經拜會過詞人,聽詞人溫雅而惆悵的談話。如果要我把這個感受作進一步的概括,我想稱之為“漂泊的詞心”。
葉嘉瑩教授自述“半生流離輾轉”,固然是如實的寫照,而“漂泊”一詞,更接近“半生流離輾轉”的情感與情緒。在結婚前,葉嘉瑩教授一直生活在北平,在北平讀書與教書,期間備嘗抗戰(zhàn)歲月的艱苦。1948年春天,葉嘉瑩教授從北平南下上海結婚,當年11月,到達臺灣基隆,從此開始她遠離故土北平的漂泊生活。她的漂泊生活又分為兩段,從4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是她客臺時期;60年代中期以后,是她旅居北美時期。在《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一書中,客臺時期題作“長路漫漫”;旅居北美時期題作“漂泊北美”。從她的自述也能看出詞家對“漂泊”的深味與體驗。
詩人漂泊異鄉(xiāng),空間轉換引發(fā)的感慨常常依托時間轉換引發(fā)的感慨被召喚出來,唐代杜審言的名句“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恰是這召喚的最精警的凝練與表達。臺灣的氣候與北平四季分明不同,一年都是綠油油的,因此能夠引起詞人由季節(jié)變化發(fā)生感慨的常常是那些更為明艷而易逝的花樹。在一首《浣溪沙》中,詞人寫道: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fā)最高枝。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xiāng)思。
這首詞作中,“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與“偏驚物候新”同樣精警,“驚”“新”已經包含了歲華流逝,“驚”“逝”同樣因新景起意。不過,杜審言“驚”“新”引領全詩,前人評價杜審言的詩作:“‘物候新’居家者不覺,獨宦游人偏要驚心。三、四寫物候到處皆新,五、六寫物候新得迅速,具文見意,不言‘驚’,而‘驚’在語中?!倍~嘉瑩教授的“驚”是在看到色彩明艷的花樹之后,情感的流露、表達更為自然天成。昔年筆者在湛江任教,每年6月鳳凰花開之時,即所謂的畢業(yè)季,學生離校趕赴前程,花樹紅艷,徘徊樹下,不盡留戀之意;夜風吹落花瓣,明日樹下一片殘紅,與花樹之紅相照,令人惆悵。當然,我個人的離愁不足體會詞人的更為淵深的情緒。詞人說:“‘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從1949年冬天我先生被抓,1950年夏天我又被抓,到現(xiàn)在已經是1951年的夏天,又是一年過去了,我先生還沒有出來,我還是過著痛苦憂患的生活?!币虼?,詞人的“驚”“逝”包含了更為沉重的生命體驗,只是詞作深曲,不經詞人的注解,讀者難以洞解蘊含其中的生活巨變與詞人的心緒。臺灣解禁之后,詞人追憶寫出的《轉蓬》一詩,較之前詞更為沉郁與頓挫: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在這首詩里,“翻驚禍有門”與“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兩句的“驚”字構成了互文關系。在“節(jié)序逝如斯”這一時間轉換后隱含的是“禍有門”,而引發(fā)“禍有門”感嘆的當也是時間轉換帶出的情緒變化。詞作深曲隱約,詩作沉痛淋漓,因了體裁的差異造成了表達的差異,但由鄉(xiāng)思而起的漂泊之境卻是同一的。葉嘉瑩教授說:“‘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我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風吹斷了根,在空中隨風飄轉?!蹦鞘窃鯓訜o助的情境與心境??!而這僅僅是詞人一生轉蓬、漂泊的開端。
1956年,葉嘉瑩在臺灣給小學生上課
大概漂泊的情緒愈濃烈,對故鄉(xiāng)的執(zhí)念愈深切,從而能夠更細致地回味故鄉(xiāng)。詞人1963年在臺北所作《雙調新水令·憶故鄉(xiāng)——北平》中,用了9支曲牌抒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套曲較之詩詞,篇幅更長,容量更大,更適合詳細描繪北平的風物、民俗、人物,將記憶以古城的畫面形式再現(xiàn)出來。在結尾,詞人寫道:“但記得離別日淚痕多,須信我還鄉(xiāng)歸去早?!边€鄉(xiāng)是一種信念,在漂泊中生成,漸而化成對各種可能性的探索。
從“漫漫長路”的臺灣到“漂泊北美”,踏入更遠的他鄉(xiāng),而目的卻是回鄉(xiāng)。葉嘉瑩教授說:“因為我以為到了美國就可以回大陸去了,可是還不能回去?!?967年詞人作了一首《鷓鴣天》: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jié)物如相識,夢里相關路正賒。 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這首詩在《紅蕖留夢》一書中,詞人對每一句都作了細細的解讀。哈佛大學的景物使詞人更加懷念北京,樹葉會紅,地上會下霜,這些在北平生活習見的物候、風景,竟然有近20年未見了。詞人特別強調“倍思家”的指涉是北京,或許更可以具體到察院胡同的四合院。從美國仍舊無法回到大陸,又使得這漂泊變得漫長無期。漂泊,歸鄉(xiāng)之不可能,成為詞人不斷申訴的主題。
在《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開篇就寫道:
又到人間落葉時,
飄飄行色我何之。
曰歸枉自悲鄉(xiāng)遠,
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
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嘆浮家客,
卻羨浮槎有定期。
詞人要留別哈佛而回臺灣,但顯然她沒有將臺灣視為“鄉(xiāng)”,真正的鄉(xiāng)尚遠,不但遠,并且早已不是“故土”了。遠離根性的故鄉(xiāng)之后,或被強制切斷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之后,詞人不再有鄉(xiāng)可歸,只能作為“浮家客”,在天地之間漂泊,讀來與老杜的“飄飄何所似”引發(fā)的感受正相同。詩的結尾用了《博物志》中的典故:“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查上,多赍糧,乘槎而去?!边@個人帶足糧食,隨槎而去,到達了牛郎織女在天上生活的地方。這個故事雖為不經之談,卻成為詩歌常用的典故,連杜甫都寫下了“乘槎消息近,無處問張騫”的句子。而在《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一詩中,浮槎成為大陸與“海外”仙境的定期往返航行的工具,從而帶出滯留海外不能歸鄉(xiāng)的普遍境遇,因此在海外引起強烈的反響,收在《迦陵詩詞稿》中的和作者就有吉川幸次郎、周策縱、顧毓琇等學人。那么,想必是詞人漂泊的情緒與高貴的詩才感染了讀者,激發(fā)了唱和之作的出現(xiàn)。
1969年,詞人被美國拒簽之后,又設法到加拿大任教。顯然,詞人作了充分的準備,打算在加拿大停留得更久。然而,她卻把這個準備長久停留的國度稱之為“異國”,《異國》成了詞人到達加拿大的第一首作品:“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在1970年春天,詞人用《莊子·逍遙游》中的舊典,寫出《鵬飛》一詩:
鵬飛誰與話云程,
失所今悲匍地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
一枝聊此托馀生。
詞人說這首詩寫的是“當時被環(huán)境所迫,不得不羈留在海外,而且要用英語教書的那種孤寂的心境”。或許,這一枝選得并不十分差。1970年10月,中國與加拿大建立外交關系,為葉嘉瑩教授歸鄉(xiāng)之旅帶來了新的希望?!拔蚁雵叶加姓酵饨魂P系了,我還不能回去嗎?”詞人先與留居北京的弟弟通信,再到渥太華的中國大使館申請回國,終于在1974年成行,“那時我很單純,也很興奮,寫了一首長詩《祖國行長歌》”,此時已經距離詞人離開北京26年了,在詩的開端寫“卅年離家?guī)兹f里,思鄉(xiāng)情在無時已”,“卅年”當然是約數(shù)。可是,回國的興奮和失落是交織在一起的,“我所學的這一行在國內派不上用場了,因為當時還在‘文革’,我在上海還看見一些大字報,還在批孔批儒,我覺得我沒有希望回來工作了”。因此詩的結尾,詞人又踏上漂泊的路:“早經憂患久飄零,糊口天涯百愧生,雕蟲文字真何用,聊賦長歌紀此行。”
1979年初,葉嘉瑩第一次從北京至天津,南開大學諸教師在車站迎接
1979年,葉嘉瑩教授申請回國講學,此后有了更多回國機會,再到1990年從加拿大榮休,受聘南開大學,定居天津,在國內傳授古典詩學,她的學問有了用武之地。即便如此,我們仍然能從她的作品中讀到大量的抒寫漂泊之感的作品。如作于1984年的《生查子》:“漂泊久離居,歲晚歡娛少?!?993年的《癸酉冬日中華詩詞學會友人邀宴糊涂樓,樓以葫蘆為記,偶占三絕》第二首:“我是東西南北人,一生漂泊老風塵?!边@一年所作的《浣溪沙》:“一任生涯似轉蓬。老來游旅興偏濃,驅車好趁九秋風?!痹偃?994年作于新加坡的《虞美人》:“我生久作天涯客。無復傷漂泊?!?997年春天離開溫哥華所作的絕句第二首:“久慣生涯似轉蓬,去留得失等飄風。”這樣的用例甚夥,不能遍舉,更使人感到,是“半生流離輾轉”鑄就了詞人之心,而“轉蓬”“漂泊”也內化成詞人的一部分,只要運之于詩、詞,便不能遏制,感發(fā)成文,可以稱之為作者的“詩心”或“詞心”。
“詩心”與“詞心”都是指作品的真情實感,本文以“漂泊的詞心”為題,因為筆者看到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引錄喬笙巢的話評價秦觀:“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不可以傳?!痹谶@里,詞才與詞心對比,以此突出秦觀詞從內在感發(fā)而出,由此而別立于詞林。況周頤說的更為透徹和佳妙,他在《蕙風詞話》卷一中說:“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痹~的創(chuàng)作,得之于情感的不得已者,同樣是興發(fā)之感不可遏制,必訴諸語言創(chuàng)設的情境,有所寄寓,有所抒發(fā)。因此,閱讀一首小詞,就是閱讀詞人置放在詞語之中的整個世界,既是客觀的物的世界,又是經由審美抉擇的心靈世界。我想,喬笙巢和況周頤的話用來闡發(fā)《迦陵詩詞稿》給我的感受再恰當不過了。所謂“漂泊的詞心”,是迦陵不得已而感發(fā)之作,是迦陵的語言,是迦陵的心,是迦陵的詩與詞。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