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愛華

三月的山野

春季帶來的氣息如同湖水蕩起的一點點波動，哪怕只是一縷風的變化也會使心情變得激動起來。我忘記生活帶來的所有蕪雜，走向山野。

山野并沒有什么顏色上的變化，山坡的陰面以及唯一的山路上仍舊覆著厚厚的冰雪。然而我留意到時常有輕聲低語響在耳畔——那是小路旁淙淙的水聲，雖然此時的它們看上去那么細小瘦弱，但它卻是湍湍激流的前兆，用不了多久就能驅走山野中所有的冰霜和寒冷。

在三月的第一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天的第一陣氣息。它們就發(fā)于這個叫西石湖的小山村里，有待抽枝發(fā)芽的樹木的氣味，有四周山坡上松脂柔和的香氣。有積雪的味道，當然也少不了泥土和畜糞發(fā)出的氣息。我站在已經(jīng)開始回軟的田地里，像一只偷跑出來玩耍或覓食的野兔，周圍的一切那么新鮮好奇，我甩動著巨大的耳朵四處探聽，用那雙孩子般的眼睛觀望。

田野里的積雪已經(jīng)融化，但陰面的山坡以及唯一的山路上仍舊覆著厚厚的冰雪。孩子們在雪地上滾成一團，大人們也不再矜持，你推我拽，你跳我拍，一個個玩成了孩子。我俯身抓了一把雪想攥成一個球，但它們像沙子一樣頑固，只一粒一粒地散開著不肯聚攏。雪被揚起來，又重新一粒粒落下，洋洋灑灑，如天女散花。雪散發(fā)出的氣息如此冰涼，讓我一下子就想起多年前那場曠世的大雪。它們迎著冬日的陽光，把素裹的濃妝，潑墨成冬的詩行。從此，那潔白的舞姿便飄滿小徑，彌漫曠野，灑滿窗前，落滿我的夢境。

遠處的山峰，被綠色小兵一般整齊的松柏覆蓋著。只有山峰的頂部沐浴在三月的霞光下，好似黃金鑄成的。在山峰的上方，是已被廓清的天空，晶瑩得好似一塊藍寶石。我在欣賞這一切的時候，體驗到一種久已生疏了的感覺，那種潔凈，那種青春的活力。耳邊仿似聽見蒲寧在說：千萬別抽煙，只喝牛奶吃蔬菜。以空氣為生，隨日出而起，這會使我們神清氣爽！

山徑右側是由大大小小的山石筑起來的高地，隨著山勢由低到高起伏，下面和兩側用作耕地，最上面靠近山根的地方建有村舍，像所有的山村一樣，也只剩了幾位留守老人，且房屋多處都已荒廢。我在村莊石頭鋪成的小路上逡巡了很久，然后就走進一幅年代久遠的古畫——石砌的院墻，空寂的院落，低矮的房屋，灰墻灰瓦，破敗朽爛的門窗……石頭鋪砌的庭院里長滿了荒草，既有茅草，也有艾蒿，但更多的是些非常華美的、通身金黃的、帶有層次感的益母草。它們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氣味。冬季的風已將它們吹得毛發(fā)蓬亂，但它們依舊站在那里，任憑陽光盡情地在殘缺的身體上揮灑。對它們而言，這陽光意味著溫暖和綠色，意味著生機和復蘇，意味著將有新的生命在孕育和破曉。院子里的兩株老梨樹佝僂著背，一副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剛剛有些冒綠的芽孢，讓你懷疑春天似乎還很遠的樣子。

然而你知道，等不到四月結束，春姑娘就會乘著它的小馬駒來了，她興高采烈地在山野間遨游，所到之處都留下了它淺淺的足跡。當然，隨著她一起來的還有鳥語和花香。到處聞得到青草的氣息，還伴有經(jīng)冬沉淀下來的樹葉味。一排柳樹站在涼涼的空氣里，綻放的嫩芽就像一串串小蜜蜂，馱著金色的陽光在春風里飛。靜悄悄的，草木不知不覺間鋪滿了田埂、阡陌和小河灣。那是人間的仙境。樹花飄彩云，草花鋪地錦。向遠處望去，到處是花山花海，渾然一體。而當你走進仔細去看，又感到每一花每一草都各有佳趣。

人大概是向往遠方的，所以不惜背井離鄉(xiāng)地去追尋幸福。但野花總喜歡安靜，因此不擇一切角落地安居下來。它們躲過火，躲過寒冷，躲過天災，也躲過人禍，在草叢里、山坡上、灌木林邊扎下根，甚至在這些田邊地角里，也把小小的身子藏起來。大地春回，生命的感動無處不在，不久前大地還是荒蕪一片，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轉眼，這一切就被富麗繁華所掩蓋。春天成了花朵的河流，點地梅、桔梗、藍盆花、野草莓、耬斗菜、延胡索、石竹和各種各樣的花卉溪流一樣，滿坡、滿溝、滿谷、滿世界地流淌。再看那掩映在草木之間的石墻、石屋、石頭的小徑、石砌的梯田，連同院子里石頭堆砌的桌椅都是一種天然的藝術，雖然拙樸，但也很寫實。

山里人喜歡將它們搭配一些非常艷麗的花，比如芍藥、月季、江西臘、指甲草，五顏六色的，真的好看。在院里種幾株卷丹也是不錯的選擇，火紅的花瓣，襯著周圍暗沉斑駁的老墻，有著梵高畫作的妖冶與狂熱。在這里，美成為了一個溫柔的殺手。

花朵的洪流

草木顏色的轉變是逐漸發(fā)生的，先是灰色、青色、嫩綠、蔥綠，等林子里是一片墨綠的時候，整個春天也就過完了。

寒風從山頂吹來，你會看見草地上一些橢圓形紫紅色的花蕾，這就是有名的白頭翁。它們看起來雖然嬌嫩，但算得上勇敢的花。紫色的柱頭也被金黃色雄蕊環(huán)環(huán)圍住，渾身上下白絨絨的毛，像是專用來遮風避寒的。你看到萼片內(nèi)部極致誘惑的顏色了嗎？像剛剛做的一個好夢，恍惚，朦朧，發(fā)著紫紅色的光。

大丁草開得很含蓄。蓮座狀的基生葉叢上，只長出一根8～19cm花葶，上面頂一朵指甲蓋大小的淡紫紅色舌狀花，我看見它的時候，周圍還附了一層薄薄的冰。也許是動了凡心，為春天誘惑，它趕在芳菲快盡的人間四月開放，為紅肥綠瘦的山野草地再添上點點亮麗。有人喜歡把獨根草稱作一炷香，在我看來，大丁草更適合這個名字。你看那一根花葶婷婷獨立，多么像裊裊飄起的一縷粉色青煙，讓人感覺到由天到地，由外到心的純凈。

每年的三至四月，如果你去到田野、山坡，經(jīng)常會被堇菜屬的小花們猶如夢幻一般的顏色所驚倒。一小束一小束地擠在一起，怕冷的樣子。令你陡生一種喜悅與親切感。開始以為這些堇菜就是我們常說的紫花地丁，后來才知道紫花地丁其實只是堇菜當中的代表品種，全世界居然有五百多種，即使在中國也有一百二十余種，真是難以置信。它們是那樣矮，那樣小，質(zhì)樸的模樣，很容易讓人忽略。它們在泥土里偷偷探出細瘦的身子，把一張稚嫩的小臉埋在枯干的草葉子下面，仿佛在悄悄打探著春天的消息?；蛟S，只有在早春的蕭瑟中，人們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吧。然后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野玫瑰開始泛濫，簡直要迷亂人眼。一個多姿多彩的山野的春天終于完整地拉開了序幕。

立夏一到，蟬兒開始鳴叫，半夏、木槿開花了。端午節(jié)前后，蜀葵也按時地開放，大概也因此人們又叫它端午錦。它的花也別致，喧鬧的顏色，一節(jié)一節(jié)地開上去，很有意思?！墩聿葑印防镎f：“節(jié)日，莫有勝過五月五日者。菖蒲和艾草紛紛散發(fā)香氣，撲鼻愉悅?！蹦歉杏X是好的，一個個原本孤寂平凡的日子忽地清香濃郁起來，有了草木的清氣。

好看的不僅僅是藍天白云，也有植物。倭瓜、絲瓜、黃瓜這些家常蔬菜的莖蔓開始爬藤上樹了。紫藤紫瑩瑩的花，一串一串，串起夢里的星星。豆角趁人不備，不僅上樹，也都上墻了。在空中舉起一枚枚綠色“小月亮”，仿佛月亮和星星也都上了樹。爬山虎、蘿藦、牽?；?、馬兜鈴這些大顯身手的藤蔓植物，在樹木和山石上雖然如潑似倒，反倒讓人十分地安靜下來。也許，植物和我一樣，到了山里，一切都變得很快樂。沿著蜿蜒的山徑向上走，時不時，會有幾朵紅色的山丹丹向你跑來，它們是山林的小女兒，有著活潑可愛的個性，跑到哪里哪里就燃起一團火。桔梗是端莊的淑女，穿一件喇叭似的裙，讓它看起來孤高、特異、卓絕。那裙的顏色真藍，似乎比天空的藍色更開闊一些，像一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也有點淡淡的憂郁的紫；也許是紫色本身讓它有了出塵的味道，拉開了與玫瑰、牡丹等高貴顏色的距離。如果用花來形容，那顏色更像一片樸素的薰衣草花田，斑駁、幽深、寧靜，然而因著風和跳動的陽光，它又是活潑的、涌動的。草木猶如蹁躚少女，經(jīng)歷著一場青春的賽跑，雨水，驚蟄，春分，清明……來到夏天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高過你的鼻翼，長過你的額頭了，旺盛而飽滿，連顏色也愈發(fā)地濃郁起來。

我愿意，用一種最貼近的姿態(tài)，去慢慢感受這些植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