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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大理的夜車

        2017-09-19 20:28:53蔡駿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榴梿桑塔納大理

        三個毫無交集的人共處一車,日夜兼程奔向他們共同的目的地——大理,隨著車輪轉(zhuǎn)動,他們之間的秘密漸漸揭開……

        1972年是個閏年,元宵節(jié)罕見地在公歷2月29日,前一天周恩來與尼克松在上海發(fā)表中美聯(lián)合公報,六個月后是水門事件。漫長的越戰(zhàn)尚未終結(jié),復(fù)活節(jié)攻勢血流遍野。9月,慕尼黑慘案當(dāng)天,他從西雙版納啟程,經(jīng)過十九天徒步旅行,農(nóng)歷八月十五,翻過最后一道海拔2400米的山梁,眺望寂寂無聲的洱海。大片烏幽幽的水面,沸騰一朵蛋黃般的月亮。那時黑發(fā)比黑夜更黑,荷爾蒙在藍白?;晟老缕鸱?,青春痘如向日葵迸裂。

        四十三年又三百五十四天后,這頭黑發(fā)已白,臉上除了痘疤,還有銅錢狀的老年斑,身體暗藏1988年折斷過的肋骨、1996年穿孔過的胃,以及2013年手術(shù)切除過四分之一的肺。上海郊區(qū)的荒野,手表指針觸到十點。天黑得像消化不良的大腸。他爬上一棵枯死的老槐樹,看見層層疊疊的汽車殘骸,猶如蔓延的皮蘚。

        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包,他站在1999年出廠的巴士車頂。黑色奧迪A4,沒有玻璃窗和輪子,車架如腐爛殆盡的白骨,天窗長出一株小樹。白色QQ,車頭和轎廂都削掉一半,駕駛員的鬼魂趴在方向盤上。校車的黃色漆皮剝落大半,只剩Hello Kitty圖案,車廂里老鼠家族鼠丁興旺。

        保安和狗還在熟睡。那條狗又老又瞎,保安每晚喝半斤白酒,這個點已爛醉如泥。

        沒有月光的汽車墳場。他找到了,暗紅色轎車,火柴盒狀車頭,1987年款桑塔納普通型,車標(biāo)圓圈里V和W,車尾“上?!ANTANA”和“VOLKSWAGEN”。四個輪子沒癟,六扇窗戶都在。前后兩張外地牌照,尾號1314,這數(shù)字讓它幸存至今。

        他用偷來的鑰匙打開車門。放下手剎,腳踩離合,掛空擋,轉(zhuǎn)車鑰匙。電瓶里還有電,油箱里剩下幾滴油,像死人的血管里有血。發(fā)動機點火爆發(fā),聲音沙啞干枯而性感。他的臉頰在流血,傷口有一支煙那么長,翻墻時被玻璃碴劃破的。打開引擎蓋。背包里是小半個汽修車間,半桶汽油、一罐機油、一瓶水、制動液、千斤頂、輪胎充氣泵、扳手、螺絲刀……

        簡單查看車子狀況,加了少許汽油、機油還有水,再給輪胎充滿氣,濕抹布擦了擋風(fēng)玻璃和后視鏡,意外照出自己老了的臉。

        “你是誰?”

        回到車?yán)?,背后傳來一個聲音。他摸著鐵扳手回頭。電線接觸不良,車內(nèi)燈姍姍來遲,照亮一張臟兮兮的臉——小孩披著長發(fā),油膩發(fā)臭而打結(jié)。分不清男女,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瞳孔被光刺得收縮。不合身的皇馬球衣,領(lǐng)口鎖骨深陷,像只饑腸轆轆的貓。他(她)捧著個塑料盆栽,幾簇細細的綠葉,紫色花瓣。

        “下車!”

        “這是我家?!毙『l(fā)出嚶嚶的聲音,狗叫聲接踵而至。老狗的耳朵還沒壞,桑塔納的老發(fā)動機把它驚醒了。

        “滾出去!”

        大狗的叫聲像流淌的唾液,隔著灰蒙蒙的車后窗,隱約可辨保安的手電。

        “要是被抓住,我就死定了!”

        男孩在哀求。男人跳下車,拉開后排車門,直接把小孩拽下來。沒啥分量,像扔掉一個空瓶子,裝著二十一克的魂。油離配合、加速度、推背感、機油味令人陶醉。遠光燈照出彎彎曲曲的路,汽車尸骨堆積如山,猶如人死后的腸道。儀表盤跳到時速30公里,他踩了剎車。

        放空擋,拉手剎,搖下兩邊車窗。草叢中的蟋蟀聲。他看了眼后排,小孩的盆栽留在座位上,還有個黑色馬甲袋。他瞇起雙眼,盯著七片紫色花瓣。小孩的救命聲,叫魂似隨風(fēng)飄來。褲兜里有包牡丹,他抽出一支塞到嘴里。

        打火機,黑夜閃過紅色火星,藍色煙霧。臉頰傷口凝固。青筋暴突的手背。煙在風(fēng)里燒掉三分之一,煙熏色的食指與中指,難以察覺地抖動。他選擇掉頭,精確地擰了幾把,一根毛都沒蹭到。一擋到二擋再到三擋,煙灰如煙花從車窗四散,撒著自己的骨灰返回原地。

        保安剝掉小孩的褲子,解下皮帶,抽打屁股。男人抓住保安的后脖子,對準(zhǔn)鼻子一拳,腦袋幾拳,又往兩腿之間踹一腳。肺里有股濃痰,一口啐到對方臉上。他抱起發(fā)抖的孩子,塞回桑塔納后排。

        后視鏡里的孩子,臉上鼻涕與眼淚縱橫,哆嗦著穿好褲子??吹叫‰u雞了。煙頭燒得飛快。沖出汽車墳場,兩邊是流浪漢的窩棚與廢品回收站,以及以汽車為生的食腐動物。

        外環(huán)線高架下的橋洞,大光燈照出一輛助動車。汽車墳場的保安,沒戴頭盔,滿臉鼻血,斜后方竄出來,插到桑塔納跟前。急剎車,輪胎與地面發(fā)出交媾般的尖叫。

        撞上了。香煙快燒到過濾嘴。桑塔納前臉與保險杠有凹陷,紅色漆皮蹭掉幾塊。保安倒在地上,腦殼流血,他死了——騎助動車追逐偷車賊,抄小路到橋洞,被撞飛以身殉職,老板會發(fā)兩千塊撫恤金嗎?想說些什么?哪怕一句道歉,他卻把煙頭扔到死者腳邊?;鹦侨缌餍窍?。過濾嘴會驗出DNA,該死的。回到駕駛座,右手仍然發(fā)抖,幸好只用來換排擋。

        桑塔納起步,還沒換二擋,男孩扒著駕駛座,提醒一句:“你忘記他了?!?/p>

        他抓狂,從右后視鏡觀察橋洞,翻騰著黑色的血。從左后視鏡看自己的臉,深棕色老年斑正在繁殖。

        “你不能讓他留在這里?!?/p>

        男孩說得有理,汽車墳場門口的攝像頭,也許拍下了他的臉。

        “為什么要提醒我?”

        “你救了我。”

        他盯著男孩的臉,像初次作案的蟊賊:“我該怎么做?”

        “后備廂?!?/p>

        聽起來是個瘋狂的主意。他用破布裹住死者流血的頭部。男孩下來幫忙,一個抱身體,一個抬雙腳,油面筋塞肉般擠進后備廂。他氣喘吁吁。頭頂?shù)耐猸h(huán)線,又開過一百輛車。他們把助動車推到路邊,擦去血跡,明早會被路人騎走。汽車墳場的老狗,將會迎來新主人,偶爾在月光下哀號。

        開到最近的加油站。加油工說好多年沒見過桑塔納普通型了。油箱加滿92號油,這輛車還活著,也沒大病,只是老而已。他扔了一塊毛巾給男孩,吩咐把臉擦干凈。endprint

        手表走過零點。便利店的白燈,夜總會的紅燈,愈加密集的紅綠燈,遠光燈換到近光燈。他昏了頭,方向開反了。路過一家24小時肯德基,他問,餓了嗎?男孩舔了舔嘴唇,但不下車。

        他從外面把車鎖了??系禄衽_,夜班女孩有肥碩的胸脯和屁股,一雙啤酒瓶底般的鏡片,注視童年記憶里才出現(xiàn)過的“普?!薄?/p>

        五分鐘后,漢堡、奧爾良烤翅,還有一杯汽水,進入十歲男孩的肚子。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打了兩個飽嗝,放了一個很臭的屁,幾乎把盆栽里的花熏得凋謝。

        男人沒吃,在肯德基門口抽了支煙,他更厭惡奧爾良烤翅的氣味:“小孩,你沒吃過肯德基?”

        “很久以前吃過?!?/p>

        “只要你不逃跑,我還會買給你吃的。”他不能把男孩放走,否則誰來證明保安不是死于蓄意謀殺?

        “你是偷車賊嗎?”男孩口音很重,不是本地孩子。

        汽車墳場有很多賊,偷發(fā)動機、輪子、窗戶、收音機,還有座位。有些賊跟男孩一樣小,也有的跟這男人一樣老。若再等兩天,這輛車就沒這么完整了。

        “我不是賊,小孩,你多大了?”

        “十歲?!钡雌饋硐駝傋x小學(xué)。

        男人從一擋提到六擋。窗戶密封不好,風(fēng)進來橫沖直撞,黑發(fā)與白發(fā)繚亂。銀燦燦的路燈下,空曠清爽,像碎了一地星星。儀表盤,時速70公里,行駛里程66萬公里。

        紅燈。遠遠松了油門,空擋滑行,省油的習(xí)慣。有團紅色影子沖過來。是個姑娘,徑直跑到馬路中央,自說自話拉車門,拍車窗。男人打開門鎖,香水和洗發(fā)水的氣味,先于女孩進入。她抱著黑色書包,爬上副駕駛座:“快開車!”

        車窗右邊,三個男人沖過來。紅燈變成綠燈。抬起離合,發(fā)動機扯著女孩鮮紅的嘴唇顫抖。一只拳頭砸在右后車窗。踩下油門,桑塔納帶著灰塵、污垢與劃痕,一騎絕塵。

        “大叔,送我去——”女孩搖了搖他的肩膀,幾乎讓方向盤失控,車子走了個緊張的“S”形。

        “別動!”男人暴怒地吼,右手要不是換擋,就要抽她。

        “抱歉啊,請你送我去……等一等!你是往市中心開嗎?哎呀,前頭是曹家渡,能不能換條路?對啦,江蘇路左轉(zhuǎn)上內(nèi)環(huán)線。求你了!大叔!”女孩往后窗張望,看到男孩的同時,一輛黑色奔馳緊追不舍,“媽呀,他們纏上來了?!?/p>

        “什么人?”他左拐,經(jīng)過蘇州河上的三官堂橋,時速沖到80公里。

        “他們是……人販子……要抓我去賣淫……”

        “人渣!”

        過了橋是上海印鈔廠,他告訴大家系緊安全帶。黃燈跳的最后一秒,減速減擋,拐進左邊小路。黑色奔馳闖過紅燈。樓房與樹木陰影,剪碎成曝光不足的底片。急轉(zhuǎn)彎,離心力讓人東倒西歪。離合顫抖,發(fā)動機咳嗽,車輪與地面摩擦,像演唱會幕間的嘈雜。前頭橫竄出一個龐然大物。她尖叫,對面狂按喇叭。男人沉默著扭動方向盤,與深夜運垃圾的環(huán)衛(wèi)車擦肩而過。她繼續(xù)尖叫。追趕的奔馳閃避不及,與環(huán)衛(wèi)車迎頭撞上。

        “大叔,你太棒了!”

        男人的油門還沒松,才有空多看她一眼——染過的頭發(fā)已褪色,發(fā)梢剛過肩膀。紅色緊身T恤,低胸領(lǐng)子里的乳溝是擠出來的。胸口有十字架掛件,但不代表她相信耶穌或瑪利亞。白色短褲露出大腿,距離他抓車擋的右手不到5厘米。

        桑塔納像條掙脫的野狗,四腿狂奔到路的盡頭。大光燈照出黑漆漆的河堤,風(fēng)送來蘇州河的氣味,靜得能聽出水流沖刷河岸的細微聲。

        剎車,空擋,熄火。

        車廂里飄著牡丹的煙草味。月光開了小差。女孩的眼線和妝全花了,兩道黑色淚水。她做了個“SHIT”嘴型,擦干眼淚,臉上一抹黑地問:“老司機,你能再帶我一段路嗎?”

        他最見不得女人眼淚,就像油箱里不能進水。男人重新起步。她扳了扳中央后視鏡,掏出濕巾來卸妝。

        “別亂動!”他把鏡子調(diào)回去。

        凌晨三點,車輪碾軋過柏油路上的細紋。她回頭看了眼男孩:“大叔,他是你孫子嗎?”

        “不認識?!?/p>

        男人點上一支煙。車窗外的光,被淺藍的煙霧染了色,掃過男孩沒有表情的臉,讓她想起某部恐怖片里的小孩。

        他上了六擋,煙頭飛速燃燒,像給夜里的魂燒香:“小姑娘,你要下車還來得及?!?/p>

        “大叔,我跟你走?!?/p>

        后視鏡里,男孩瞪大眼睛,與小小的臉盤不成比例。背后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前頭黑色流淌一片。城市同退潮的大海,偶有深海里的熒光生物,照亮紫色花瓣。

        垂暮的男人與桑塔納,載著不良少女、盆栽男孩,與后備廂里的無名氏,沖上高速公路的黎明。逆流而上。

        她從夢中醒來,高速公路上星空斑駁。時速120公里,平穩(wěn)到足以催眠。書包還在懷里,T恤、文胸與短褲都完好。男人沒再抽煙,也沒咳嗽,方向盤紋絲不動。

        “我叫榴梿,一種臭不可聞的水果,你吃過嗎?”

        “最討厭那種味道!”

        “大叔,你叫什么?”

        “就叫我大叔好了?!?/p>

        “也好,這輛車沒有實名制?!绷駰喆蜷_手機導(dǎo)航軟件,高速公路編號G60,從上海通往昆明,剛開過杭州繞城,“你要去哪里?”

        時間像被口香糖粘在課桌底下,他隔了五分鐘才回答:“我不知道。”

        “說話不要這樣嚇人好嗎?”她跳起來,腦袋撞上車頂,疼!

        榴梿把手機伸出窗外自拍,拉風(fēng)的角度。男人吼起來:“禁止拍照!”

        她吐了吐舌頭,轉(zhuǎn)向后座,問抱著盆栽的男孩:“我是榴梿,你叫什么?”

        男孩白了她一眼,不回答。

        “嗨!干嗎不理我?你在看什么?”

        “星星?!?/p>

        “這個名字好!”榴梿打了個清脆的響指,“你就叫星星了。”

        “我同意?!贝笫逶谇懊娌辶艘痪?,這就把他的名字取好了。endprint

        “你是大叔,他是星星,我是榴梿!”

        她強拗出一個剪刀手,心里說:這三個瘋子究竟想去哪兒?還能去哪兒?

        天亮后,桑塔納拐入鄉(xiāng)間小道,停車睡覺。遠處是綠油油的群山,千島湖和天目山也不遠,再往前是義烏和橫店。路上有川流不息的集卡,偶爾可見打鬼子劇組的大巴。

        正午醒來,女孩已無影無蹤。男人不慌,點上一支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突然,有人催命般敲響車窗。榴梿背著黑書包,嘴里塞滿鮮紅瓜瓤。她吐出一嘴的瓜籽,遞給他一大片熟透了的西瓜。她靠著桑塔納的后備廂,愜意地吹著田間的風(fēng)。剛才有輛運瓜的卡車經(jīng)過,她搔首弄姿攔下車,買了三個西瓜,讓人給她切好。司機還想做點什么,她板起面孔讓對方滾蛋。男孩吃掉一顆西瓜,籽都沒吐,舔干凈手指上的瓜瓤。

        農(nóng)民在燒秸稈,星火燎原,黑霧像一大團墜落的云,壓上暗紅色車頂。男人決定立即趕路。榴梿及時回到車上,別想把她一個人拋下。

        天黑前,桑塔納穿過浙江衢州,進入江西境內(nèi)。大叔在休息站買了三份盒飯。榴梿抱怨他小氣,還嫌盒飯的雞腿太咸。她只吃半份,剩下給了男孩。

        深夜十點,饑?yán)Ы患?,路過一家汽車旅館。稻田、沼澤、河流還有農(nóng)舍交織,面向公路的墻上涂滿各種廣告,從二十年前的紅桃K補血,到網(wǎng)紅直播與P2P高息理財產(chǎn)品。下車時榴梿聞到一股臭味兒。她要了間客房,卻說出門忘帶身份證了。女服務(wù)員在看韓劇,隨手把鑰匙丟給她。大叔讓她跟男孩住客房。他放心不下桑塔納,必須睡在車?yán)铩?/p>

        “大叔,你可不要扔下我們自己跑了哦!”

        男人點上一支煙:“如果,明天早上沒看到我,就當(dāng)我死了吧?!?/p>

        客房在三樓,只有一張床。枕頭和被單都有霉味。窗戶防盜欄像監(jiān)獄,但無力阻擋徹夜不息的貨車引擎聲。衛(wèi)生間是蹲坑式的,淋浴器燒半個鐘頭才能用。星星捧著盆栽,背著黑色馬甲袋。水才燒熱,榴梿搶先洗澡,衛(wèi)生間門鎖壞了,她關(guān)照男孩不準(zhǔn)偷看。水里有股怪味兒。她隨便沖幾下出來,頭發(fā)幾乎干的,裹著臟兮兮的浴巾。

        “星星,輪到你了?!?/p>

        “我不想洗澡?!?/p>

        “聞聞你的味道!比榴梿還臭!今晚我們睡一張床,想熏死我嗎?”

        她把男孩塞進衛(wèi)生間,剝光衣服褲子。熱水沖到身上,星星怪叫著要逃,榴梿把他推回去:“誰要偷看你的小雞雞?老娘見過不少啦!”

        榴梿從頭到腳給他洗一遍。男孩在朦朧水汽里睜大眼睛,從腋窩到屁股涂滿肥皂,搓下厚厚一層黑泥。

        “星星,你有多久沒洗澡了?”

        男孩說上次洗澡是兩個月前,在汽車墳場附近的河道,洗出一身皮疹。榴梿的浴巾掉落,露出胸口的紅玫瑰文身——原本想文個榴梿,但文身師不會,只能文玫瑰。每次洗澡,總感覺玫瑰根莖從乳頭長出來,讓人有摘下的沖動。男孩臉紅。她把浴巾往上提:“看什么看!現(xiàn)在你還小,要是再大五歲,我就讓你摸了?!?/p>

        星星不回應(yīng),卻又偷看她一眼。洗完澡,除了皮膚略黑,星星跟城市孩子沒啥分別。榴梿把他的皇馬球衣扔出窗外,答應(yīng)明天給他買新衣服。她又打開男孩的馬甲袋,發(fā)現(xiàn)許多玩具車模,都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

        “我還做過真正的車模呢!穿著小馬甲露著肚臍眼,漂亮妞們?nèi)ケ捡Y和寶馬的展臺,而我這種只能摸著QQ或吉利讓男人們拍照。”

        男孩說:“你說的這些車啊,全都進了汽車墳場,每一輛我都睡過?!?/p>

        她被蚊子咬了兩個大包。她開始暴走,瘋狂追殺吸血飽餐的母蚊子,惡狠狠打死,曝尸墻頭,留下一小攤暗紅色,混合少女或其他人的血液。她打開電風(fēng)扇,心滿意足地撓癢,眺望被鐵欄桿分割的月亮:“哎呀,再過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

        星星把盆栽放在床頭柜,榴梿說:“喂,我種過這種花,是大波斯菊!”

        “格?;ǎ诖罄淼教幎际??!?/p>

        “你去過大理?”

        男孩困得眼皮打架:“那是我家?!?/p>

        “什么格桑花啊,太土了,明明是波斯菊!不要澆太多水,更不要施肥,垃圾堆里都能養(yǎng)活。對了,你是在垃圾場長大的流浪兒?”

        “不是,我家是種花的,在洱海邊有一大片花田,開滿了這種格?;?。”

        “大理的花田長什么樣?”

        “很好看!”

        “什么叫很好看?比如說就像什么一樣?”

        “就是很好看!”

        她關(guān)了燈,跟男孩一人一個枕頭,平躺在發(fā)霉的床上。黑暗中的天花板,蟑螂列隊爬過。她把書包頂在枕頭后面:“嗨,你知道嗎?你是我睡過的第三個男人?!?/p>

        星星翻身看著房門方向,低聲問:“你的包里有什么東西?”

        100米外,月光亮得刺眼,河面上的銀色波紋,像一尾剛捕獲的大魚。汽車旅館三樓窗戶暗了燈。男人躺在桑塔納里,照著后視鏡里的自己,爬滿下巴的胡茬,像春日雨后的韭菜。有人敲車窗,是個嘴唇鮮紅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紀(jì),問他愿不愿意做一次,只要兩百塊。他回答:“滾!”

        剛過子夜,他找了把鐵鍬,來到高速公路下的橋洞。好久沒挖過洞了,大汗淋漓,只夠填下一坨屎,多久才能挖出能埋人的深坑?切過四分之一的肺,凝出一團團濃痰。

        尖叫聲。從月光烘焙過的風(fēng)里而來,夾著驚慌失措的焦香味。榴梿的呼救被高速公路的車流聲稀釋。一個黑影竄過,眼看要隱身在青紗帳中。挖坑讓他渾身發(fā)熱,撒開腿追上去。農(nóng)田與公路間的荒野,蒿草末梢打到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在稻田里抓到那個賊,奪回了榴梿的黑書包。雙腳陷落在池塘,蛙聲聒噪一片。短暫的生死搏斗,荷爾蒙與腎上腺素齊飛。男人吃了好幾口污水,胸口與額頭挨了兩拳。對方被他揍得更慘,書包拉鏈被撕開,飛出無數(shù)張紙片。

        像清明節(jié)上墳的冥鈔,燒成烏黑灰燼,隨風(fēng)上天。一張灰色紙片飛到眼前,印著個禿頭老外,許多英文和數(shù)字“100”。他認出這張鈔票,面值一百的美元,無數(shù)張疊加起來,像一套上海外環(huán)線的房子或一輛保時捷跑車在月光下飛舞。endprint

        分神間,賊趁機脫身。還有美鈔在飛。榴梿追過來,從稻田淤泥里撿起書包,淚水唰地往下掉。男孩跟在后面,左手波斯菊,右手馬甲袋,泥水中摔了一跤,今晚白洗澡了。

        “別哭!”男人嗓音低沉,彎腰在稻田里撿起一張張鈔票。男孩也幫他撿。榴梿哭哭啼啼,胸口的十字架也不見了,罵這家旅館是黑店,半夜有人摸進房間,搶走枕頭底下的書包。

        “快收拾錢,那個賊去找人幫忙了,如果你還想活著離開。”

        后半夜,三個人撿了半個鐘頭,差不多把原來的包填滿了。車子逃上高速公路,他關(guān)照榴梿數(shù)數(shù)錢少了沒?

        “九萬八千七百美元,只少了十三張鈔票!大叔,星星,謝謝你們?!?/p>

        “算你運氣,碰上個小蟊賊,要是公路上的悍匪,我們?nèi)龡l命啊,都要交代在黑店里。姑娘,十萬美金,是你偷來的?”

        “嗯,我承認,我是個女賊?!?/p>

        “好吧,我們一車子都是賊,偷汽車零件的,偷汽車的,還有偷錢的。”

        “小賊,老賊,女賊?!绷駰喛偨Y(jié)一遍,抹掉臉上的泥水和眼淚,“這是我第一次偷東西。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媽的,全是套路,但我沒騙你?!?/p>

        深夜兩點,男人一聲不響地開過贛江大橋,擦著南昌邊緣橫穿江西省。江水浸泡在墨水般的夜里。一千三百多年前,王勃自洛陽出發(fā)行一萬里路到南海邊看老爹,走到二分之一,恰好路過此地,看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dāng)時的月亮,當(dāng)如今夜這般明亮或更明亮。王勃走完這一萬里路,就淹死在南中國海,是否吃到了榴梿?鬼知道。

        “好像有人在想我唉!”榴梿打了個噴嚏,望向車窗外慢慢變圓的月亮。她從幼兒園起就是差生,十五歲學(xué)會逃夜、抽煙還有賭錢。十八歲,她去健身房跳操,認識了三十歲的健身教練。他很高,鼓鼓的胸膛和肌肉。明知他有老婆孩子,榴梿不在乎,認識第三天吃了飯,第四天看了電影,第五天親了嘴,第六天開了房,第七天沒休息接著開房。教練每次跟她躺在如家的床上,就會說起一個叫大理的地方,回憶洱海的四季風(fēng)光,蒼山和雞足山的日落月出。他說十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旅行,仗劍漫游過一次大理,至今心向往之。

        暑假,榴梿到夜店打工。她認識了個大佬,她為他唱《隱形的翅膀》,他為她唱《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他送她迪奧包包,她做他小情人。但她還是愛著教練,想從大佬手里弄點錢,先給教練買條H頭的腰帶,再攢夠錢兩個人去大理旅游。大佬帶榴梿去澳門玩,在地下賭場輸?shù)镁?。她說換我試試手氣,輪盤賭連下幾注,押上她的幸運數(shù)字,竟然人品爆發(fā),贏了十萬美金。大佬很高興,晚上喝醉了,在酒店呼呼大睡。榴梿也喝了半瓶黑方威士忌,打開他的手提包,有十捆美元,每捆一百張,恰好十萬美元。她越想越不甘心,將醉未醉,抓起手提包,帶著錢一走了之。

        僥幸躲過海關(guān)檢查,回到上海,榴梿才開始后悔。她不敢回家,更不敢去換錢。她必須逃得越遠越好,但沒護照不能出國。榴梿在網(wǎng)上認識一個冰島妞,常住在大理的客棧,有一間帶小院的套房,推開窗就是洱海。冰島妞厭倦了熱鬧的中國,想去撒哈拉沙漠,要把套房出租。她們談好一年租金,只要四萬塊,人民幣。她先用支付寶劃過去兩萬,約定中秋節(jié)到大理客棧見面,再交剩下的兩萬。臨走前,榴梿想跟教練再見一面,幻想說服他一起去大理。在兩人約定的時間地點,教練并沒有出現(xiàn),卻意外看到大佬和幾個流氓。

        “我拼命逃到馬路上,正好遇見你!對不起,大叔,給你添麻煩了?!?/p>

        “是大麻煩!”他想起后備廂里的人,“別哭了!”

        她哭不是因為被大佬追殺,而是被最喜歡的男人出賣。星星從后排塞來紙巾,她擦著眼淚說:“我想從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不能走為止。”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她抓緊右上角的把手:“不知道?!?/p>

        抓著方向盤的男人知道,沿這條路筆直開下去兩千公里,走到不能走的地方,就是大理。

        凌晨四點,路標(biāo)顯示即將進入湖南,前面卡車排起長隊。男人瞇起布滿血絲的雙眼,一根煙的工夫,車輪僅僅向前滾動兩圈。這種時間塞車,只有兩種可能——A:出了人命車禍;B:公安設(shè)卡檢查。也許江西警方在圍堵流竄的逃犯,湖南警方又在阻止某個麻煩人物入境。他下車眺望,遠處有警燈閃爍。

        右邊是高速公路休息區(qū),桑塔納擠進去。先去加油,三個人都下車。榴梿抱著她的書包仿佛炸藥包,星星捧著他的盆栽像捧著人的魂。一條野狗圍著后備廂吠叫,被他用石頭趕跑。有家24小時商店,為夜班長途客車服務(wù)。他們買了同一個山寨牌子的男裝、女裝和童裝,替換稻田里弄臟的衣服。大叔的胸口印著白頭發(fā)的北野武,他不認識這個日本老頭,只覺那張臉很有腔調(diào)。星星一眼看中鐵扇公主大戰(zhàn)圣斗士星矢,像媽媽揮扇子教育發(fā)羊癇風(fēng)的兒子。榴梿挑了件讓·雷諾與娜塔莉·波特曼頭像的T恤,加上男孩手里的盆栽就是絕配。她把文胸和內(nèi)褲都換了,買了好多蛋糕和餅干,一大堆零食,甚至兩聽啤酒加上衛(wèi)生巾。她說習(xí)慣喝冰鎮(zhèn)啤酒來緩解痛經(jīng),別人都覺得她是怪物。

        男人帶星星去洗臉?biāo)⒀溃駰啽е鴷宪?,臭味比幾小時前更重。手機照車子底盤,有暗紅色液體從車尾往下滴,黏糊糊的,味道也來自于此。

        她捏著鼻子打開后備廂,看到一個死人。

        尖叫之前,榴梿的嘴巴被捂住,硬塞回車?yán)?。LEON和瑪?shù)贍栠_隨著胸口起伏,恨不得融化在鋼鐵與玻璃中。小手指拉車門卻被鎖住,她成了桑塔納的女囚。

        星星趴在后面說:“她早晚會發(fā)現(xiàn)的?!?/p>

        “大叔,你是個殺人犯?在公路上流竄作案?”榴梿又瞪了一眼男孩,“你們倆是一伙兒的拍檔?”

        休息站外的高速公路,卡車?yán)^續(xù)排長隊,沒有岔路可以離開。男人后悔沒早點把她趕下去,榴梿不是什么好水果!

        “你不會把我也殺了,藏在后備廂,獨占了我的錢吧?”榴梿抹掉眼淚,咬著男人耳朵,“大叔,我可以陪你一次。你把我放了,我不會告訴警察的?!眅ndprint

        “你要是我的女兒,我就親手打死你!”

        他抬起手,榴梿抱住腦袋。但他只掏出一支煙,看到前頭的加油站,塞回快要癟掉的煙盒。

        三人前言不搭后語,榴梿這才搞清楚來由——他們只想把后備廂里的人扔得遠一點。中國很大呢。高速公路還在排隊,不時有警察騎摩托經(jīng)過,紅色警燈一明一滅,猶如黎明前的星辰。東邊夜空漸亮,月亮還掛在西山上,像將死而未死的老人。男人打開門鎖,放下車窗,讓帶著汽油味的風(fēng)吹進來。

        “小姑娘,如果你要離開,那就走吧?!?/p>

        “真的嗎?”榴梿打開門把手。

        “別走!”

        后排的星星扯了扯她的頭發(fā)。她也不笨,這輛車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她不可能把錢存入銀行,更不敢找警察幫忙。沒人敢抱著十萬美元現(xiàn)金在公路上亂跑,不管坐長途巴士還是搭順風(fēng)車,都可能人財兩亡。

        她把頭靠在座位上,凝視微亮的天光,像即將掀開的鍋蓋。狼狽了一晚上,精力從血管和毛孔流盡,眼皮被地心引力拉扯,無數(shù)星星跌墜……

        榴梿是被自己哭醒的。眼淚打濕了T恤前胸。她像嬰兒蜷縮,腳底板踩著坐墊,膝蓋頂著下巴,美鈔藏在懷里。

        男人醒來,今夕何夕?漫長的夢中,他走了很遠的路,遇見又離開了很多的人。他夢到這條公路的盡頭,月光碎成無數(shù)雪片,在沸騰的海水中融化。

        星星看到下午三點的太陽,高速公路不再堵車。他們睡了將近十個小時,這兩天的覺都補回來了。三個人都做了夢,但夢中的故事和主角各不相同。

        “大叔,我們可以走了吧?”

        榴梿的喉嚨像燒起來,又開一聽可樂,吃了兩個蛋糕。

        “我去前面看看!”男孩主動請纓,大叔皺起眉頭。榴梿說,讓他去吧,星星不會逃跑的。

        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高速公路旁的綠化帶,男人轉(zhuǎn)頭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會逃跑?”

        “你們不是搭檔嗎?”榴梿指著自己胸口的大叔與少女,“就像他倆!這才是絕配!”

        男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輪流敲打干癟的牡丹煙盒:“我猜他不會回來。”

        “大叔,我們賭一百塊錢吧?!?/p>

        說話之間,星星準(zhǔn)時回來,他說收費站后面的路障早就撤掉了,一個警察都看不到。他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小心點!”榴梿卻抓著男人說他賭輸了,硬從他口袋里掏走了一百塊人民幣。

        桑塔納穿過收費站,進入湖南境內(nèi)。傍晚前,男人的煙盒空了,前頭就是長沙。離開高速公路,他開進市區(qū),買了包白沙。這輩子抽慣了牡丹,嘗嘗湖南煙的味道,感覺如湘菜的燥辣。這條路尤其熱鬧,附近有幾所大學(xué),到處是地攤和排檔,逛街的多是學(xué)生。有男的和女的拉手,也有男的和女的親嘴。榴梿抱緊書包,把頭發(fā)扎成馬尾,素面朝天,扮成女大學(xué)生說:“大叔,可別少見多怪!你看我這個樣子安全吧?”

        在路邊吃了烏黑的臭豆腐、甜甜的糍粑、辣到流眼淚的口味蝦——這道菜最合星星口味,吃得風(fēng)卷殘云。榴梿在地攤給他買了把仿真玩具槍,可以發(fā)射BB彈,黑色塑料外殼有金屬亞光。桑塔納停在幽暗角落,大群蒼蠅像明星粉絲聚集在后備廂,榴梿說這味道就像切開的榴梿。

        “大叔,我打聽過了,下面那條小路通到湘江邊上,我們把他扔到江里去吧?!?/p>

        “明天早上,說不定今晚,他就會被撈上來。只要公安調(diào)出道路監(jiān)控,我們就是重點懷疑對象。那時候,我不能保證已開出湖南境內(nèi),而這輛車到處是痕跡。”

        “那就把車扔掉算了,我們再租一輛新的,我手機上有租車軟件?!?/p>

        “放屁!”

        大叔暴怒,摸著紅色桑塔納的車皮。

        “算了,下一站再說。不過,你也不能讓他一直臭下去?!?/p>

        榴梿回到街上,找到賣香水的地攤,顧客都是電子廠的打工妹。她一氣買了二十瓶雅詩蘭黛,每瓶十五塊,打包價二百五十塊,附送一支CD唇膏。她又買了好多驅(qū)蚊水與殺蟲劑。最后是方便面,買了整整一箱,最便宜的那種。

        打開后備廂,所有香水噴進去。第二步是驅(qū)蚊水和殺蟲劑。最后一步方便面,拆開包裝袋和防腐劑,不用開水泡,直接撒到身上,讓他在香水、殺蟲劑和酸菜牛肉方便面的陪伴下長眠。

        開到湘江邊,只有一桿路燈,照亮個理發(fā)攤,擺著整套剃頭工具。有個老頭孤零零坐著,禿頭像個和尚,眼看要收攤走人。接過男人遞來的白沙,師傅只收十塊錢,就給男孩剃頭。江水從三面環(huán)繞,靜水深流。岳麓山影影綽綽,對岸燈火亦不真實。月亮不見,唯獨理發(fā)攤一盞燈光,像一鍋翻滾的濃湯,每個人都煮得半生不熟。星星被系上圍裙布,抱著盆栽坐下。大叔背靠路燈桿子抽煙——北野武蹲在他胸口,歪著一張老臉,凝視桑塔納里的榴梿,鴉雀無聲。理發(fā)師的剪子,跟它的主人一樣老。風(fēng)吹煙灰跟碎發(fā)齊飛,墜入男孩的盆栽。一艘運沙船嗚咽著路過,螺旋槳和引擎撕開沉靜,水波舔過江岸水草浮萍。她抹上買香水附送的唇膏,干涸血跡似的暗紅色,嗅覺、味覺還有觸覺都不尋常。從駕駛座底下掏出那包白沙,書包里暗藏打火機,她會抽煙,但不常抽,每次抽都是將哭未哭之時。車?yán)餆熛茧硽?,像誰的魂在飄。

        理發(fā)師做完最后一單生意離去。湘江上微風(fēng)徐來,她聞到野生桂花的香味,香得讓女人從幽暗處自動裂開綻放。榴梿得了靈感,跑到江邊摘了好多黃黃的花朵,用上衣下擺兜住,露出肚臍眼和胸罩,讓大叔幫她打開后備廂。

        雅詩蘭黛、八月桂花香與腐臭,三種濃烈旺盛的氣味混合,重新排列組合成強烈催情之味。加上榴梿,絕對能讓全世界的女人癲狂,死后與它們同眠才稱得上完美。蓋上后備廂,她直接坐上去,吹著幽香的風(fēng),暗自羨慕屁股底下的人。

        瞇著雙眼,眺望湘江下游,有個小島把江水分成兩半。島上有徹夜不暗的燈光,照亮一個巨大頭像,距離一兩千米開外,面目模糊不清。

        “大叔,你見多識廣,那是誰???”

        “我見過他——在天安門廣場,那一年,我十六歲?!?/p>

        黑暗中的痘疤油亮,仿佛將爆發(fā)黏稠的青春膿頭。他把榴梿從后備廂拽下來。星星尚不適應(yīng)新發(fā)型,撓著板寸,頭皮發(fā)涼。男人猛吸鼻子,摸出那包白沙,手指頭捏了捏外包裝:“你偷了我的煙!”endprint

        “胡說!我又不會抽煙!”

        榴梿一臉無辜,心里卻慌得很,剛才一直敞開車窗,要有煙味也是大叔的。

        未曾想,男人把香煙一根根掏出來,攤在方向盤前面,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十六支。一包煙總共二十支,剛買來抽掉一支,給剃頭師傅一支,他又抽了一支,本該剩下十七支。

        “算你狠!我偷了你一支煙,也就一支嘛!大叔,我賠給你,多少錢?”榴梿把十六支白沙收回?zé)熀校е祦淼氖f美元,“我知道偷東西不是好習(xí)慣,我發(fā)誓再也不偷了?!?/p>

        男人打開了話匣子。他做過長途貨車司機,跑過天南地北。上世紀(jì)90年代,他下崗了,給老板開過車,賣過福利彩票,在修車廠打工。十年前,他買了這輛桑塔納普通型,干了黑車司機,常在深夜的末班地鐵站門口攬生意。

        “小時候,我媽改嫁前,每次出去打麻將都把我?guī)г谏磉?,晚了沒有地鐵和公交車,就坐黑車回家,說不定我還坐過你的車呢。”榴梿托著下巴說。

        男人開過很多車,從8噸的解放,到20噸的東風(fēng),還有依維柯、金杯、富康。但這輛車,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他把胳膊架在車窗上吹風(fēng),看著榴梿與星星說:“它是一輛好車,就像個好姑娘,好孩子。”

        老司機都知道,桑普是神車,提速干凈,底盤穩(wěn)重,低扭力強,既能走坑坑洼洼的爛路,走高速也不飄。桑塔納可以看到車頭,距離感很清晰。正常保養(yǎng),及時清理發(fā)動機積碳,開十年以上沒問題。它陪他走過很多路,蘇州、無錫、南京、杭州、寧波、青島……這一回走得最遠。

        “我被交通執(zhí)法大隊抓到過兩次,我兒子說不要這輛破車了,但我不舍得——兩次贖車的錢,都夠買一輛新車了?!?/p>

        “你第一次說到兒子?!?/p>

        “我不跟他一起住,但兒子對我挺好?!彼鹱笫?,露出一塊歐米茄機械表,“七年前,他在香港給我買的?!?/p>

        榴梿不自覺地把T恤領(lǐng)口往下拉,勉強露出乳溝:“你兒子有女朋友嗎?”

        “他有媳婦?!蹦腥擞昧c了點她的腦門,抓著她的領(lǐng)口往上拉,“他反對我開黑車。我兒子很會做生意,不需要我賺錢?!?/p>

        “大叔啊,你不是為了賺錢而開黑車,而是享受黑夜里開車的感覺?!?/p>

        男人長長的煙灰從食指與中指間斷落:“你比我兒子更了解我,那小子現(xiàn)在還不懂呢?!?/p>

        “廢話,男人都是遲鈍的動物,我一眼就能看穿你們的心思。”

        “幾年前,我查出肺癌,手術(shù)切除了四分之一個肺?!?/p>

        “你還活著?”榴梿覺得自己在跟一個鬼魂對話,后排的星星,懷抱的盆栽也晃動兩下,“還抽煙?”

        “煙,我早戒了。上個月,我買了包牡丹重新開始吸了?!?/p>

        “怪不得,你總是咳嗽,喉嚨里有東西。大叔,你太不聽話了!”

        男人覺得被小姑娘教訓(xùn)很丟臉面:“這輛車?yán)似吣甑目?,還有兩年家用,接送孫子上幼兒園。有時閑得發(fā)慌,我半夜一個人開出去,每次都會被兒子叫回來。在我心里,這輛紅色普桑,就是我的小兒子?!?/p>

        “大叔,你不但把它當(dāng)作小兒子,還把它看成小情人?!绷駰啅膫?cè)面看他,有一組棱角分明的輪廓和鼻梁,想象他二十二歲時的模樣,“大叔,你有過小情人嗎?”

        “沒有。”

        “切,你真不會聊天!你有孫子的照片嗎?我是神婆,會看相——自己例外?!?/p>

        “以前有,現(xiàn)在沒有了。”剛丟掉煙頭,他又給自己點了一支,打火機的光焰跳動,夾煙的手指頭微微晃動,“那場火災(zāi)?!?/p>

        “火災(zāi)?”

        “一年前,所有新聞里都放過?!?/p>

        她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大叔,你是說不夜港購物中心的大火?”

        那天是他六十五歲生日,老婆要送他一臺新手機。孫子明年要上小學(xué),剛從幼兒園接回家,他帶上老婆和孫子,開這輛車去不夜港。四樓是個手機市場,家里所有手機都是在那兒買的。車庫滿了,路邊沒有停車位。老婆讓他一個人等在車?yán)?,免得警察來貼罰單,她帶孫子上樓去買手機。等著等著,男人不知不覺睡著了。有人敲車窗,砰砰砰像催命鬼,橘色制服和頭盔,原來是消防員。他還沒從夢里醒透,后面排了一長串消防車,被他堵著進不來。他趕緊把車開遠,消防車才到購物中心樓下。他聽到有人尖叫,空氣很熱,整棟樓全是火,濃煙遮住天空。他玩命地往里沖,想救出老婆和孫子。大火燒了很久。男人被煙熏得昏迷,消防隊把他抬出去。兒子媳婦買了生日蛋糕,坐在餐廳包房等他們到深夜。凌晨三點,他在停尸房找到老婆和孫子,他們都還保持完整,在樓梯轉(zhuǎn)角窒息死亡。

        男人手上的煙,猶如最初的起火點,幽藍地彌漫在車?yán)锔鱾€角落。榴梿哭得稀里嘩啦,鼻涕拖到胸口。

        “我一直想,如果我沒睡著,火災(zāi)剛發(fā)生就沖進去救人,也許老婆和孫子就不會死了。如果我沒占住車道,消防隊就能順利開到樓下?!?/p>

        他攥起右手拳頭,青筋從松弛的表皮暴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大叔,你別難過……你越難過,我就越想去死……我越想去死,你也會越難過……我要是你兒媳婦……”榴梿語無倫次地安慰他,每句話都不經(jīng)過大腦思考。

        “我兒媳婦有婦科病,醫(yī)生說她生不出第二胎。親戚們常來看我,怕我自殺。真奇怪,我為什么不想死?這是我的問題,我本該去死的。辦完喪事,兒子說這輛桑塔納不吉利,就把它賣了。原本啊,我想讓它陪我一輩子,直到我進火葬場。我燒掉老婆和孫子的所有照片,唯獨留下一張——他倆坐在這輛車?yán)?,就在后排位置?!?/p>

        “不要嚇我!”

        榴梿聽得心里頭一緊,手指頭都動彈不得,仿佛某個老女人的魂纏在自己身上,十八歲青春的脖子,突然爬滿粗粗細細的皺紋。

        一年來,男人的噩夢不斷,夢見老婆和孫子,還有這輛車,開車的卻不是自己。那家伙對車很粗暴,冬天剛點火就冷啟動,發(fā)動機像被摻了沙子。臺風(fēng)天浸在雨水里,油箱被淹了。雨刮器像流眼淚一樣噴水,車前燈紅通通,喇叭發(fā)出嗚嗚的哭聲。就像自家小孩送給別人養(yǎng),總擔(dān)心他吃不飽穿不暖,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被欺負?endprint

        “就在這里,我的老婆在哭,孫子也在哭,他們的魂還沒散。”

        他跑遍了二手車市場,留了幾百個中介電話,愿意翻兩倍把車買回來。他被騙了很多次,損失好幾千塊訂金。都是紅色的桑塔納普通型,但一眼能看出是冒充的。一個禮拜前,他終于找到了——新主人在夜總會門口撞了法拉利,賠償噴漆就要十萬塊,二手普桑一萬塊都不值,車主棄車逃跑。公安局把它當(dāng)作無主車,直接拖到汽車墳場。

        “要是我再晚兩天,它一定會粉身碎骨的?!?/p>

        “等一等,后備廂那個人怎么回事?”

        星星代替大叔解釋了一遍,強調(diào)保安是個壞人,也是個意外,他倆不是流竄殺人犯。

        月光照到湘江上,榴梿自動腦補幾十幀畫面。一輛從汽車墳場復(fù)活的桑塔納普通型轎車,載著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男孩、一個死人,還有兩個魂,晝夜不停地奔向西方的大理。

        男人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屏幕,來電顯示“兒子”,想必正滿世界找他。他下車,鈴聲一直響著,他用力把手機扔向湘江。夜空里的拋物線,沒聽到水花聲,就像長翅膀飛走了。

        出長沙,桑塔納避開高速,改走省道。他怕這輛破車在收費口被攔下檢查。平原上的稻田,草木稀疏,夜涼如水。白天睡得夠久,榴梿和星星還有精神。她點開電臺按鈕。大叔罵她手賤,剛要關(guān),卻聽到水銀瀉地般的前奏,羅文的國語老歌,三個人都沒聽過。南中國的午夜,一列綠皮火車,擦著榴梿眼角呼嘯而來,望不到車頭,也看不見車尾。這是最慢的車,時速100公里以內(nèi),從上海到昆明,三天兩夜。公路與鐵路筆直平行,像宇宙間兩條射線,相對靜止,絕不相交。榴梿和星星,搖下車窗伸出頭,耳邊爆響車輪與鐵軌的轟鳴?;疖嚲砥饛娏业娘L(fēng),她大聲呼喊招手,從“我愛你”到“操他媽”。偶有乘客跟她一樣凝視黑夜,驚詫這年頭還能看到普桑轎車。而半夜探出車窗的少女和男孩,想必全有精神病。

        桑塔納終被綠皮火車超過。榴梿聞到柴油、茶葉蛋、方便面以及沿著鐵軌灑落的屎尿味。搖上車窗,頭發(fā)被吹成鳥窩,燃燒未盡的荷爾蒙,讓她瘋狂大笑。第一次聽到星星的笑聲,像在迪士尼瘋玩一場。

        車尾方向,暗暗襲來八月桂花香。電臺變成賣春藥的節(jié)目,便被男人掐掉。榴梿覺得今晚多美好,坐在一具移動的棺材上,夜行千里,除了綠皮火車,還有香水與桂花作伴。說錯話了么?把目的地說成火葬場?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其實也沒說錯。

        后半夜,橫穿大半個湖南,經(jīng)過邵陽和資水,榴梿和星星睡著了。前頭大概有火電廠,拉煤的大貨車排隊堵車。大叔靠邊小便,星星也下來,對著一蓬野草撒尿。男孩憋了太久,大叔卻是有前列腺毛病。星星抬頭,意外看到星空。

        “五十億年前,世界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超級重的打火機,突然爆炸。打火機里的東西,越變越大,成為超星系團、星系團、河外星系、銀河系、太陽系、地球和月亮,最后是我們?!?/p>

        星星撒著尿說完宇宙起源。大叔艱難地尿出最后一滴,找到北斗七星。男孩束好褲腰上的松緊帶,抱起他的波斯菊或格?;?,回頭撞到榴梿。

        “哇塞,我聽到你的大爆炸了!”她也是下車來小便的,懷抱沉甸甸的書包,找了塊茂盛的蒿草叢蹲下,讓星星給她望風(fēng),特別關(guān)照一聲:“大叔,可別把我一個人拋下逃跑哦!”

        男人點上一支白沙,圍著后備廂轉(zhuǎn)了一圈,果然不再有蒼蠅跟隨?;氐杰嚿?,榴梿坐到后排,抱了抱星星:“你怎么會知道那么多?”

        男孩從黑色馬甲袋里,掏出一本臟兮兮的書,五顏六色的大開本,封面上黑色的宇宙和星空,頁邊和書脊早被翻毛,印著《宇宙起源》四個字。榴梿隨便翻了幾眼,原來是本科普讀物,美國人寫的,1999年少年兒童出版社。書里被人寫了字,星空圖上畫了很多線條,有圓珠筆也有水彩筆。

        “我從汽車墳場撿來的?!?/p>

        “所以,你就每天看這本書?”榴梿又看一眼窗外星空,“每晚看星星?”

        “但上海的天空不容易看到星星,地面的光太多?!?/p>

        她摸著桑塔納的車頂,裝作有滿天星斗:“那你一定很喜歡我給你取的名字——星星!”

        “是,榴梿?!?/p>

        “星星,你的爸爸媽媽在哪里?”

        “死了?!?/p>

        男孩怯生生低頭,把臉埋在盆栽里。榴梿靜默,聽田野里秋蟲的叫聲。公路上的運煤車動起來了。常年超載的重型卡車,將路面軋得坑坑洼洼,顛得人胃難受。

        凌晨五點,經(jīng)過隆回、洞口兩個縣城,到海拔一千多米的雪峰山前。地理書上說,這是中國大陸第二階梯到第三階梯的分界線。榴梿嘮叨總算提升了一個臺階。高速公路要過雪峰山隧道,公路只能盤山而行。從平原入山區(qū),景色大異。遠山剪影更清晰,近處反而模糊,除了怪石就是密林,上坡、下坡還有轉(zhuǎn)彎,務(wù)必十分小心。這段旅程,總能聽到奇怪的音樂聲。每隔半個鐘頭響一次,每次不超過一兩分鐘。榴梿越聽越覺詭異,前后沒有車,電臺也早關(guān)了。從山嶺駛?cè)牒庸龋鹿饽_底抹油,貓頭鷹在哀號。

        男人猛踩剎車,遠光燈盡頭,照出一列魚貫而行的隊伍——這些人穿著白色衣裳,中不中,洋不洋,走路東倒西歪,像傀儡木偶,被人用繩子牽著走,動作整齊劃一,仿佛流水線上復(fù)制粘貼出來,和諧得一塌糊涂。

        “什么人?。俊绷駰喨嗔巳嘌劬?。

        “閉嘴!”大叔豎起食指放到嘴唇上,隨即熄火。

        同手同腳——這一長列人走路竟齊刷刷“順拐”,反人類的步伐。領(lǐng)頭的白發(fā)老者,握著雞毛撣子,背后插一面小旗,像小學(xué)生春游的班主任,又如出國旅行團的導(dǎo)游。老家伙也是同手同腳,后面的人拷貝不走樣。順拐不可能走快,慢吞吞地橫穿過公路,一眼望不到頭。榴梿打開手機導(dǎo)航,這是湖南懷化境內(nèi),距離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不過幾十公里。

        “湘西!”

        “嗯,湘西趕尸?!贝笫逡粋€人在前頭,掩面低聲,“不要驚嚇到他們?!?/p>

        榴梿讓星星狠掐她大腿,確定并非做夢。她還想拍照發(fā)朋友圈,但被大叔沒收了手機。等候20分鐘,趕尸隊伍才全部通過。據(jù)說,他們都是死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唯如此才能魂歸故里。榴梿突發(fā)奇想:“大叔,要是把后備廂的家伙扔到路上,會不會跟著趕尸匠走了呢?”endprint

        “不會的,他沒這資格。”

        待到趕尸隊伍走遠,榴梿低聲問男孩:“星星,你也見過這個?”

        “沒有啊,我看像是騙人的!”

        “我也是第一次。”榴梿推了推駕駛座,“大叔,你以前跑長途汽車,經(jīng)常碰到趕尸匠?”

        他出人意料地搖頭:“我開了三十年車,今晚是第一次遇到?!?/p>

        “老天哪,我們運氣也太好了吧?大叔,你怎么知道那是湘西趕尸?”

        “退休以后,我愛看網(wǎng)絡(luò)小說打發(fā)時間。排行榜上有好多趕尸小說,都說半夜開車撞見趕尸,切勿慌張,停車熄火不作聲,安靜地讓他們通過就沒事了。當(dāng)然,絕對不能拍照。”

        “網(wǎng)絡(luò)小說寫的你也信?趕尸匠不都是道士嗎?還有桃木劍。雞毛撣子什么意思?那么多人在凌晨五點,走過湘西的荒山野嶺,還他媽的整整齊齊同手同腳,難道精神病院的圍墻倒了?”

        “我知道了!外星人?”

        星星一臉認真,榴梿把額頭貼著車窗,看看有沒有飛碟之類東西經(jīng)過。

        三人胡說八道間,猝不及防,時斷時續(xù)的音樂聲又來了。

        “媽呀!”榴梿鉆進男孩懷抱,差點把他的盆栽撞翻。萬籟俱寂的山谷,聲音清晰可辨。她的耳朵貼著座位,意外聽出熟悉的旋律——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后備廂?

        “手機鈴聲。”大叔拍了一下方向盤,“我失誤了!應(yīng)該檢查有沒有手機?!?/p>

        他跳下車,打開香氣撲鼻的后備廂。汽車墳場的保安,長眠在香水、桂花、驅(qū)蟲藥水以及方便面之中。小蘋果的鈴聲繼續(xù),誰會凌晨五點打來電話?男人叼著手電筒,撥開那一堆方便面,在保安身邊撿到一臺諾基亞手機。本想直接按掉,卻看到來電顯示“女兒”。

        鈴聲響了很久,快要斷掉的瞬間,男人按下接聽。

        “爸爸!”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她在哭,像條哀求的小狗。

        “爸爸,你在哪里?他們說你偷車逃跑了?這是真的嗎?我打了你一晚上電話……”

        安徽口音,不曉得她有多大?十二歲?十五歲?男人安靜地聽著,回頭看后備廂里的保安,尚未有任何腐爛的跡象,將手機放到死人耳邊,讓他也能聽到女兒的話。

        “喂……說話啊……爸爸……是你嗎?……喂……你到底是誰……爸爸……后天是中秋節(jié)……等你回家吃月餅……”

        “我對不起你!”

        男人非常認真地對電話那頭的小女孩說,便掐斷了電話,卸下這臺手機的電池板。兩天兩夜,又響了一晚上未接來電,這電池的堅韌也算奇跡,不愧是諾基亞。

        他將手機和電池板扔進深山的溪流。合上后備廂時,男人嘴里默念著什么……榴梿提醒一句:“大叔,你為什么不把人也拋下去?”

        “你就這么想把他處理掉?”

        “廢話!我們從上海過來開了兩天三夜,到這鬼地方,不就為荒野拋尸嗎?”

        “你太心急了。別看現(xiàn)在沒人,但這是一級公路,湘西交通要道,天亮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警察會通知公路兩頭設(shè)卡檢查?!泵髅魇欠笱?,他卻編出一長串理由,竟能自圓其說。

        看著公路盡頭的遠山,晨曦從背后混沌而來,星星說:“我家在洱海邊有一片花田。我爸有輛小貨車給花店送貨,我媽每天照料那些花,最好養(yǎng)的就是這種格桑花?!?/p>

        “波斯菊!”榴梿不識相地打斷。

        “兩年前,我們晚上從下關(guān)回家,爸爸撞死一個人。那是中秋節(jié),爸爸喝過半斤白酒。他不想進監(jiān)獄,就把人埋在我家的花田下。然后,全家逃到上海?;ㄌ锵旅娴拿孛?,應(yīng)該還沒被人發(fā)現(xiàn)呢。”

        “星星,你說把后備廂里的人帶到大理,也埋在你家的花田?”

        “花田是我家承包的,只要我不賣,還有三十年的期限?!?/p>

        “三十年!”榴梿又插一嘴,“我都老啦?!?/p>

        “我也早就不在了?!蹦腥税残牡亻L出一口氣,“所以,那個地方最安全,對嗎?”

        “大叔,根本用不了三十年,明年就會變成波斯菊的肥料?!?/p>

        男人瞪了她一眼,心里已作決定。穿過一道隘口,明朝留下的苗疆邊墻,在月光下破敗衰朽。數(shù)百年來戰(zhàn)死的魂,隔著鋸齒狀的墻垛放哨,窺著這輛桑塔納,宛如亡命的紅鬃野馬。

        “要是我死了,也埋在那片花田下面,多好啊?!?/p>

        “那我會每年清明來給你燒錫箔和冥鈔的!”榴梿望著車窗外的群山,“從上海開到這里,我們走了多遠的路?”

        “1400公里?!?/p>

        “老天哪,我一輩子走過的路加起來都沒那么長吧。”

        “去大理的話,剛好一半路程,還剩下1400公里?!?/p>

        天亮了,亮得很徹底,曝尸荒野般地亮。過了湘西,進入貴州。山路更巍峨險峻。路邊的人也為之一變,零星有穿苗族服裝的婦人,盤著形狀特別的頭發(fā),榴梿看得好生興奮,伸出手去打招呼。她和星星在車上吃了蛋糕和餅干,還有話梅、瓜子與薯片。男人讓她把垃圾袋準(zhǔn)備好,不要把車?yán)锱K。顛簸的山路讓她頭暈,搖下車窗眺望明晃晃的天空。一架飛機轟鳴著穿過云層,星星湊過來,伸手往天上抓,好像捏著一架紙飛機,留下兩道尾痕,給云朵蓋個章。

        “哎呀,擠死我了!”榴梿的腦袋擠在外面,“星星,你喜歡一切天上的東西嗎?”

        她必須聲嘶力竭地吼,否則自己都聽不到,男孩依然只答“嗯”。

        飛機變成微不足道的白點,消失在湛藍的天空深處。

        上午九點,黔東南州首府凱里,男人開到一家汽修廠。人老了總得多跑醫(yī)院,十年老車等于八旬老翁。好在桑塔納曾是中國保有量最大的車型,任何一個汽修工都會伺候。男人不準(zhǔn)別人碰他的車,親自更換剎車燈、轉(zhuǎn)向燈、雨刮器等零部件。他吩咐榴梿和星星看車子,他出去抽根煙,其實是不好意思說上大號??缟隙卓?,面前是一堵水泥墻,有四行粉筆字——endprint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

        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字寫得漂亮,有大家風(fēng)范,留在這面臭氣熏天的墻上,暴殄天物。出自哪個詩人筆下?李白、杜甫、白居易、文天祥,還是毛主席?又是哪個閑著沒事寫的?最后的“夜郎西”,讓他想起某個成語,好像就在貴州地界。但他要去的大理,同為古國,卻比夜郎更西1000公里。這泡屎拉了足足20分鐘,直至雙腿針刺般麻木,他才一瘸一拐出去。

        中午到貴陽,他們在路邊攤吃了面條和冰粉。星星吃了超多的老干媽,這是他的最愛。開了一夜的車,三人疲倦已極,選了郊外的空地休息,四面是繁茂的杜鵑樹林。后備廂揮發(fā)的桂花和香水味,引來大群蜜蜂與蝴蝶。有只碩大而漂亮的燕尾蝶,深藍色偏紫的翅膀,像男孩懷里的盆栽。榴梿下車想抓蝴蝶,卻讓它翩翩飛走。但她發(fā)現(xiàn)一輛黑色的本田CRV,掛著外省牌照,發(fā)動機沒熄火,車身微微晃動。榴梿往車窗里偷看——猜中了,前排座位被放倒,一對赤條條的男女,白花花的肉體。那個男的后背,刺一行豪邁的宋體字:抵制日貨。

        “白日宣淫!”榴梿沒掌握多少成語,這句是教練大白天在如家的床上教她的。說話間,車?yán)锱擞萌棺诱谧∧?,男的心急慌忙提起褲子,怕被捉奸成雙,趕緊駕車逃走。

        “我看那女的倒無所謂,男的估計要下半身不能自理了!”

        榴梿哈哈狂笑起來,大叔的面孔很嚇人,捂住她嘴巴教訓(xùn):“你這樣可不好。”

        一下午,男人在車?yán)锸焖?/p>

        睜開眼睛,四點鐘的太陽,越過杜鵑樹冠,直刺在他臉上。仿佛宿醉后醒來,渾身毛孔發(fā)涼。榴梿還在后排睡著,但星星消失了,盆栽以及黑色馬甲袋都不見了。

        “人呢?”男人沖出桑塔納,沒有男孩的影子,遍地腐爛的深紅花瓣。

        榴梿尖叫起來,第一反應(yīng)是摸自己的書包,幸好美金一張都沒少。

        此地三面都是山林,星星不會傻到往山上跑,天黑迷路了很危險。男人上車,帶著榴梿往外追去?;氐截炌ㄙF州的公路,他掉頭開向貴陽,這是星星最有可能的去處。

        “嗨,大叔,萬一他真的丟了呢?”

        “找不到星星,我們就不去大理?!?/p>

        “如果他去找警察?”她抓著書包的手指頭一緊。

        “那我們也去找警察?!?/p>

        男人終止了各種可能性的對話,放慢車速,如同巡警,觀察公路上的每個人。榴梿在副駕駛座開著窗,向農(nóng)婦和小販打聽——男孩胸口印著鐵扇公主與圣斗士星矢,還有手里的盆栽,很難讓人記不住。果然有人說見過,只過了半小時。男人扔出一支煙感謝。星星不可能走遠,因為身無分文,路過的司機不會捎上他的。

        鼻子里有股辛辣味,迎著風(fēng)追著光,漫山遍野而來。敞開車窗的榴梿,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條道兒就像狗鼻子前的臘肉,引著男人的方向盤七拐八彎。城鄉(xiāng)接合部,到處是辣子雞火鍋、小超市和鐘點房的招牌。道路很窄,會車費勁,墻上標(biāo)示嚴(yán)禁停車,卻停滿了車。味道越來越重,直至一家工廠門口。兩個彩色獅子掛著紅繡球鎮(zhèn)守大門??煜掳嗔?,女工們手挽手出來。樓頂三個大字“老干媽”,夕陽下金光閃閃,就像一部分中國人胃里的耶路撒冷。

        他們看到了星星。

        坐在彩色獅子底下,男孩抱著波斯菊或格?;ǖ呐柙裕觳采蠏熘谏R甲袋。他不斷吸著小小的鼻子,沉浸在濃稠綿密的老干媽氣味里,仿佛被浸泡成一根細細的辣椒,辣得能從空氣里擰出紅色的油。他看到了桑塔納,短暫驚訝后,沒再選擇逃跑或反抗。男人把他抱起來,放回后排座位。

        這家廠是老干媽的全國總部,男人去門市部買了幾個罐頭。星星就著老干媽,啃下了一大塊面包。他說無論在云南,還是逃到上海的日子,家里就喜歡吃這個,經(jīng)常配著泡飯剩菜打發(fā)一天三頓。等到星星吃完,舔著唇上的辣油,榴梿才問:“為什么逃跑?”

        星星抬起頭,看著男人的雙眼,大團淚水涌出。他慢慢打開馬甲袋,除了玩具和模型,還有個鑰匙扣,掛著橢圓形小相框,卻是男孩全家的合影。背景當(dāng)然是蒼山洱海,他爸的面相年輕,留著時髦發(fā)型;媽媽長相普通,庸俗的大花裙子。鑰匙扣正面有“不夜港”三字,背面是購物中心的LOGO。

        “是你嗎?”鑰匙扣在男人的手中晃動,他又吼一句,“是你嗎?”

        “嗯?!?/p>

        星星用力吸著盆栽花瓣里的氣味。兩年前,他爸在大理開車撞死人,埋在洱海的花田里。全家逃到上海,住在不夜港商場地下室,在四樓租了賣手機的柜臺。他帶著格桑花的種子,在上海種下這株盆栽,夏天開花,冬天凋謝,白天養(yǎng)在柜臺,晚上放在床頭。

        “我爸跟我說,他總是夢見被撞死的那個人,埋在大理花田下的魂,轉(zhuǎn)世投胎變成了這株花。”星星把盆栽湊到榴梿和男人的眼前,紫色花瓣一時間鮮艷起來,“我爸每天給格?;菜?,除了我,不準(zhǔn)任何人碰它,簡直當(dāng)成第二個孩子。半夜里,我爸還跟花說話,每次先要說對不起。我爸又問它,埋在泥土底下悶不悶?只要這株花愿意聽,他就能一直聊下去?!?/p>

        榴梿聽得汗毛凜凜:“你爸精神分裂了!”

        “別插嘴!”男人嚴(yán)厲地警告她,“讓星星說下去。”

        四樓的手機市場,有許多像他這樣的小孩。有的在讀書,有的就晃著,有的剛學(xué)會走路,他們自己造了個兒童樂園,所有玩具集中起來,男孩的電動車,女孩的芭比娃娃,還有黑板學(xué)習(xí)寫字。大人們在市場里賣手機,小孩們就在這里玩耍,也不用擔(dān)心被人販子拐走,或跑到馬路上被車撞到。那一天,男孩撿到個火柴盒,每根火柴都細長細長的,餐廳里的那種。他很喜歡,在兒童樂園劃了一根,不小心燒著娃娃的裙子。他想把火撲滅,但越弄越糟,點著了旁邊的紙板箱。爸爸媽媽要帶走庫房的存貨,讓兒子先逃命。他順手抱起盆栽,最早逃出來,躲在馬路對面。他看到整個商場都燒了,來了很多輛消防車……

        “爸爸和媽媽,永遠沒逃出來?!?/p>

        男孩和盆栽一起流浪,抱著這株來自洱海邊的格?;?,就像抱著一個魂,兩年前被他爸撞死,埋在花田下漸漸腐爛的那個魂。他和那個魂結(jié)伴而行,在上海東躲西藏,有時住在橋洞,有時躲在爛尾樓,直到汽車墳場,發(fā)現(xiàn)這輛剛送進來的車。endprint

        “火災(zāi)后,公安局查了監(jiān)控攝像頭,事故是一個男孩玩火引起的,但他抱著盆栽失蹤了,到現(xiàn)在都沒找著?!蹦腥嗣念^和耳朵,還有盆栽的葉子,“在汽車墳場,第一次看到你抱著它,我就想起了監(jiān)控錄像。”

        “我以為,被警察抓到會被槍斃的。”

        “昨晚,湘江邊上,我說起那場火災(zāi),我的老婆和孫子的死,你就計劃逃跑了,是嗎?”

        星星臉上的淚痕,干枯成兩道印子。兩小時前,趁著男人和榴梿睡著,他抱著盆栽逃跑。但他不知道去哪里,身上沒有一分錢,他還記得從貴陽來的路,就沿著公路走啊走啊。他聞到了老干媽,仿佛路的盡頭有場盛大的宴席,引著他走到工廠門口,坐在石獅子底下。

        “大叔,你會殺了我報仇嗎?”

        “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爸說過做錯事就要受懲罰。”

        男人探到后排,緊緊抱著星星,好像要把他吞入胸腔:“你已經(jīng)受過懲罰,不需要更多的了?!?/p>

        “大叔。”

        “什么事?”

        “你的胡子扎疼我了。”

        他松開星星,摸著自己下巴:“你很快會長出跟我一樣的胡子。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當(dāng)我像你這么小,大躍進,煉鋼鐵。我們學(xué)校有個小煉鋼爐,我翻墻進去點火,結(jié)果把半個學(xué)校燒了。還好放寒假,沒有人燒死。這個秘密,我保守了五十多年,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p>

        “為什么要告訴我?”

        “因為,你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也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p>

        說罷,男人點火啟動,離開老干媽工廠,繼續(xù)西行。榴梿已淚水漣漣,干脆吃了兩大口老干媽,辣得自己掉出新的眼淚,才能不那么難過。

        這一路都向著夕陽。群山上,晚霞煞是好看。時速放慢到60公里,開上深谷上空的大橋,只留半山腰一抹血紅。男人靠邊停下,背靠橋欄桿,望向紅與黑間的天際,想背一首毛主席詩詞,跟紅軍長征有關(guān),搜腸刮肚,僅得兩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西風(fēng)正烈,天地完全黑了,像棺材蓋敲上釘子。車過安順,道路越發(fā)崎嶇。榴梿縮在后面,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男孩在一邊看得入迷,她便教他如何用手機玩耍。公路擦過黃果樹大瀑布,海拔一兩千米的崇山峻嶺,左邊萬丈高山,右邊懸崖峭壁,中間一條絕險的盤山路。古時候,犯了錯誤的官員,惡貫滿盈的罪犯,被流放到此自生自滅。星星和月亮都沒了,偶有對面來車,必須減慢車速,把遠光燈改成近光燈。路邊警示牌,說明是車毀人亡的事故多發(fā)區(qū)。

        已逾子時,翻過一座高聳山脊,大叔停車。山頂有塊平地,海拔太高,感覺比山下冷了至少十度,幾乎不長樹木,只有茫茫蒿草與灌木,草叢里開著大片不知名的小花。風(fēng)吹得人東倒西歪。剩下四分之三的肺,像氣象警報,醞釀一層濃痰。他下意識摸煙。又不見了。

        “交出來!”

        “大叔,你說什么?”穿短褲露大腿的榴梿,也被凍出清水鼻涕。男人掏她的褲子口袋。榴梿尖叫著逃到懸崖邊,摸出煙盒里最后兩支白沙,并在一起點燃,煙霧被山頂狂風(fēng)稀釋。

        “我不喜歡女孩子抽煙?!?/p>

        “我也不喜歡得過肺癌的人抽煙,更不喜歡我們?nèi)ゴ罄淼乃緳C,半路因為抽煙掛了?!?/p>

        男人向前幾步,趴著草叢往下看,如宇航員打開艙門,即將太空漫步。任何人掉下去粉身碎骨,連渣都不會剩。榴梿將抽到一半的煙頭扔下懸崖。黑茫茫的世界,兩點火星,一閃即滅。她不笨,回頭看一眼桑塔納:“大叔,這地方合適,動手吧?!?/p>

        他咳嗽著吐出濃痰:“不,我們還有很多路沒走完。說好的把他埋在大理洱海邊,我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我弄死了他,這是我的錯。就算我不能讓他活過來,至少得給他找個好歸宿?!?/p>

        星星無聲地走到背后,驚得榴梿差點墜崖。此處最適合觀星,方圓幾十公里沒有光,像飄浮在宇宙中心。山頂稀薄的空氣像塊幕布,整個天空猶如3D影院,伸手就能摘下幾顆,唯獨月亮缺席。大叔與榴梿的眼睛,跟隨男孩手指,看到仙后座ρ。那是顆遙遠的恒星,距離地球11650光年,秋天特別明亮。周圍還有幾顆星星,連起來像字母M。星空的東北方,暗弱的橢圓形光斑像紡錘,是仙女座大星系M31。

        “你知道仙女座有多遠嗎?250萬光年!如果我們以光速旅行,250萬年才能到達?!?/p>

        “比上海到大理還遠嗎?”榴梿傻笑,“250萬年啊!地球早就毀滅,我們也都成灰了?。 ?/p>

        “愛因斯坦說,光速旅行中的人不會變老,他回來還很年輕,卻會見到自己孫子的孫子?!?/p>

        榴梿搔搔頭,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離開懸崖,山頂有塊大石頭可避風(fēng)。男人撿來枯枝,打火機點起篝火。頭一回在野外生火,榴梿興奮得上竄下跳。唯獨星星不肯靠近,抱著盆栽說這花怕火。三人吃了頓山頂消夜,面包在火上烤,帶一抹骨灰味。榴梿抱著膝蓋取暖,注視篝火對面的大叔——胡須越發(fā)茂盛,添加樹枝燒得噼啪作響,男人的腔調(diào)像烤雞的油脂,不斷加溫灼燒才能外焦里嫩。她的淚水撲簌撲簌掉到火里,嗞嗞地?zé)伤舭l(fā)。

        男人從屁股兜里掏出紙巾,榴梿推開他說:“被煙熏的。”五秒鐘后,她改口了,“好吧,我在騙你。小時候,我爸很寵我。如果有人欺負我,他會上門去打架。他為我進過三次派出所,拘留過好多天。他是個賭棍。有一年世界杯,他賭球坐莊被抓,判刑送到白茅嶺監(jiān)獄。我有五年沒見過我爸了?!?/p>

        望向山那邊的黑夜,男人知道那座監(jiān)獄也在深山之中:“你應(yīng)該多去看看他。”

        “好吧,這次逃亡后,如果我還活著,會去探監(jiān)的。”榴梿擤了擤鼻涕,指著他的胸口,“還有啊,看到這張臉,我就想起了我爸?!?/p>

        他低頭看北野武:“他也是勞改犯?”

        “不是啦,他演過警察也演過罪犯還演過變態(tài)。我爸啊,從前也是這副欠揍的表情,有時很可怕,有時又很可愛?!?/p>

        “你媽呢?”

        “老早離婚了。”榴梿強行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在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我媽改嫁了,我們一年才見一次。我爸進監(jiān)獄后,她偶爾來看我,給些生活費。她總是罵我,說我臭不要臉,拉三賤貨。我媽一直不喜歡我,她想要生個兒子。要是我死了的話,她不會太傷心的,我想。”endprint

        “1992年,我兒子十歲,老婆意外懷孕。那時B超能看出男女,我給醫(yī)生塞了紅包,才知道是女孩。”

        男人想把女兒生下來,但領(lǐng)導(dǎo)來做工作,說計劃生育抓得緊,如果一人超生,全單位的先進牌子要摘掉。為保住上千名同事的年終獎,他帶著懷孕六個月的老婆,去醫(yī)院做人流。他看到胎兒被引出來,有了人形,像只剝了皮的小貓,扔進醫(yī)療廢棄物垃圾桶。

        “那是我的女兒,我想搶回來,藏到家里的冰箱,護士說我有精神病。”

        男人第一次眼眶通紅,站起來遠離篝火。榴梿塞給他兩張紙巾:“嗨,火燒得太旺,煙熏的吧?!?/p>

        “是啊是啊,我加太多樹枝了。”

        子夜將至,月亮出來了,圓得像攤出來的蛋餅,肉眼幾乎能看出月球上的暗影。

        “今天是八月十四,明晚就是中秋節(jié),能不能看到洱海里的月亮?”

        “如果天一亮就出發(fā)——”他算了算路途與時間,“明晚,我保證你能看到。”

        “大叔,你去過大理?”

        “那一年,我從西雙版納走到大理,在洱海過了中秋節(jié)。對,就是這樣的月亮?!?/p>

        “你怎么會在西雙版納?多好玩的地方。”榴梿問大叔,又給篝火添了把枯枝。星星坐得雖遠,但也托著下巴在聽。就連山頂上咆哮的風(fēng),也巋然不動。

        “十八歲,我滿臉青春痘。”男人摸著臉上的痘疤,像待拆遷的粉刷剝落的外墻。

        1968年,從上海到昆明,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又坐兩天的長途汽車,用兩條腿走20公里,才到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h插隊落戶。農(nóng)場有個北京知青,名字跟他只差一個字,很多人把他倆搞混。北京知青家里是知識分子,戴著眼鏡斯斯文文,背著一箱子“雨果”和“托爾斯泰”來農(nóng)場,大家都叫他“四眼”。林彪在溫都爾汗摔死的那個月,“四眼”一個人上山伐木,不走運被野象攻擊,丟了條胳膊,只能送回北京。幾天后,男人收到一封信,拆開才發(fā)現(xiàn)是寄給“四眼”的。信里字跡漂亮,一看就是女生,原來是“四眼”的表妹。對方寄信地址在大理,他大著膽子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四眼”出事回京了。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卻是手抄毛主席的《清平樂·六盤山》。

        他還記得其中四句:“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fēng)。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每次寫信,他們都會抄一首毛主席詩詞。他天天跑縣圖書館,把《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翻遍了。她是北京知青,比他小一歲,去年才到大理。她沒到過西雙版納,他也沒去過大理。從她的信里,他第一次知道了蒼山、洱海、蝴蝶泉和千尋塔。她還能說五洲四海,中國汽車在胡志明小道運送武器彈藥,阿爾巴尼亞歐洲社會主義明燈,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張牙舞爪,美帝國主義又一次陷入資本主義總危機,我們一定要解決臺灣問題……第二年,尼克松訪華,她郵寄給他一個包裹,竟是地球儀,她從北京家里帶來的。他把地球儀藏起來,每到夜深人靜,才敢點上蠟燭,仔細看那藍色圓球,一大片都是海洋。太平洋對面,地球另一端,就是美國,乍看幾乎比中國還大。地球儀上的西雙版納,不過是中國大陸最南邊的一小條舌頭。瀾滄江流出國境就是湄公河,在南越西貢入海,那里的戰(zhàn)爭打得熱火朝天。而在它的上邊,一根手指頭的距離,有個藍色水滴,被一圈黃色的山包圍,就是洱海。

        “我怕問她,為什么要寄地球儀?她用毛主席的話回答‘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是她的口頭禪。她說如果有機會,要多出去走走看看,世界比我們想象中大得多。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廣闊天地。”

        “廣闊天地?哈哈,哪有你這樣給女孩起外號的?她漂亮嗎?”

        “領(lǐng)導(dǎo)不批準(zhǔn)我去大理,她更不可能來西雙版納。我們以什么理由見面呢?”

        只要是純潔的友誼,根本不需要見面。通信持續(xù)了兩年,到他二十二歲的夏天,再沒收到過她的信。她上一封信說病了,他每晚看她送的地球儀,每個禮拜給大理寫信,一律有去無回。他決定去大理找她。不敢坐長途汽車,怕被人抓回來。他偷了一張云南省地圖,規(guī)劃好路線,準(zhǔn)備了糧票、指南針、水和食物。從西雙版納到大理,地圖上距離不遠,但全是大山。全靠兩條腿,一個人穿過峽谷和森林,差點被野獸吃掉。瀾滄江是必經(jīng)之路,渡口有人檢查,只能深夜游泳渡江,幾乎淹死。第十九天,他徒步到了大理,1972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

        “她嫁給了你?”

        男人的臉被篝火烤得通紅:“太晚了,快點睡,明早還要趕路,我們?nèi)ゴ罄?!?/p>

        “好,去大理!”

        榴梿真的困了,鉆回桑塔納,關(guān)緊車窗,抱著書包躺下。

        “晚安——”他的聲音低到連自己都沒聽見。

        星星縮在篝火邊看星星。宇宙一大片黑色空白。山頂上的每一根草,加上他手里的盆栽,都在自西向東的風(fēng)里發(fā)抖。男孩摸著男人胸口,北野武面孔下的老心臟:“你還有秘密嗎?”

        他看了一眼紅色的桑塔納,整個星空都是幕布,像舞臺上的道具:“男人活過的每一分鐘,都有數(shù)不清的秘密呢?!?/p>

        “女人呢?”

        “更多?!?/p>

        天亮了。榴梿剛醒,山頂氤氳繚繞,濁霧翻騰。車窗沾滿露水,猶如洗完桑拿,坐在白云生處烘干,同歸于寂。下車凍得發(fā)抖,貌似霧霾濃重,吞到肺里又像喝了幾大瓶凈水。昨晚篝火處,僅剩一片灰燼。枯枝敗葉遍地,間或幾塊黑石頭堆,也許是古人墓穴。她并不覺害怕,反正在移動棺材上坐了三天四夜。風(fēng)從不同方向吹來,天空一時鮮明,對面黛色群山起伏,像猛獸列隊狂奔。走到懸崖,萬丈千仞之下,苗族或布依族的村寨,層層疊疊的屋頂,翠綠色水汪汪的梯田。人間炊煙,山間白霧,如膠似漆糾纏,讓人有縱身一躍的沖動。

        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已到,距離明月東升,還剩十個鐘頭。三人吃過早餐,上路去大理。

        白霧茫茫。進入河谷地帶,兩邊稻田里,水牛都影影綽綽,像某種史前物種。對面不時沖出一輛車,宛如顯影過程中的底片。男人打開大光燈,格外小心地控制速度。榴梿坐到前排,擦去車窗上的水霧。這段一路顛簸,像在海上行舟,她低聲問:“嗨,大叔,你見過大海嗎?”endprint

        “到了大理,就能看到大海了?!?/p>

        “小時候,我爸帶我去海邊玩,他跟穿比基尼的姑娘搭訕,卻把我忘了。我差點淹死,吃了好幾口海水,又咸又苦!從此以后,我每次靠近大海,聞到那股味道,就想要嘔吐?!?/p>

        “洱海的水不咸?!?/p>

        星星在后面插了一句,手里的盆栽晃晃悠悠,紫色花瓣竟一片沒少。

        忽然,濃霧中穿過一匹馬。猛踩剎車。那是匹白色的老公馬,并不高大,四肢粗壯,背上有鞍,附近農(nóng)家馱運用的。它甩了甩尾巴,放下幾坨糞便,轉(zhuǎn)頭看桑塔納里的他們。濕漉漉的大眼睛,給人眼含熱淚的錯覺。馬,橫穿過公路,消失在霧中田野。

        “1979年,剛從西雙版納回到上海,我看過一個羅馬尼亞電影《沸騰的生活》。”

        “羅馬尼亞?我只知道《吸血鬼德古拉》和《驚情四百年》?!?/p>

        “還有齊奧塞斯庫。”

        “電影明星?還是踢足球的?”

        霧中的男人目不轉(zhuǎn)睛:“《沸騰的生活》說造船廠的故事,廠長帶大家解決各種難題,終于完成建造螺旋槳的任務(wù)?!?/p>

        “大叔啊,這部電影有多無聊,放現(xiàn)在肯定零票房!”

        “電影結(jié)尾,造船廠的廠長,四十多歲的男人,在海邊騎一匹白馬,白襯衫,卷起袖管,敞開領(lǐng)口,踏著沙灘和海浪,還有片尾曲?!?/p>

        “你能哼出來嗎?”

        他哼出那段旋律,霧蒙蒙的水汽中,跑在云貴高原上的桑塔納,像踏過黑海的白馬與男人……

        “聽說人老以后,近些年的事都健忘,反而年輕時的事,記得特別清晰。”他給了自己一句總結(jié),“所以,我老了?!?/p>

        經(jīng)過貴州的晴隆、普安和盤縣,穿過一條幽長的隧道,就是云南。

        “萬里行尸三人組,耶!我第一次到云南!”榴梿的手機不停地拍照,但不敢發(fā)朋友圈,“大叔,你帶我第一次到江西,第一次到湖南,第一次到貴州,你給了我好多個第一次!”

        高山間穿梭,偶爾下到平壩,風(fēng)景不同于貴州。不過云南海拔更高,翻過幾個山口,榴梿都說頭暈。她昏昏沉沉入睡,睜開眼,昆明到了。

        送走濃霧,細雨不請自來。車窗布滿針尖般的雨點,又被雨刮一掃而過,轉(zhuǎn)眼密密麻麻鋪滿。榴梿擔(dān)心今晚還能否看得到月亮嗎?到加油站,男人打開錢包,只剩不到一百塊——這點錢買油,絕對開不到大理。他沒帶銀行卡。從上海開來的兩千多公里,加了好多次油,上千塊過路費,還有用餐、衣服包括買煙,花錢如流水。只剩下榴梿懷里的書包。

        她主動說:“用我的錢吧!大叔,謝謝你,一路帶我到這里。這個包里全是美元,我們得先去銀行換人民幣?!?/p>

        “換一點點就行,我會還給你的?!?/p>

        “大叔,到了大理,我給你買頭等艙機票回上海。星星,你必須回去讀書,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你考上大學(xué),我會資助你所有學(xué)費?!?/p>

        “榴梿,我不要你的錢?!?/p>

        “你嫌這是偷來的錢不干凈?不對,如果我不偷這些錢,那些壞蛋,就要把這錢用來做齷齪的事情。我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銀行門口,榴梿抱緊書包下車,男人在車窗后說:“喂,如果你沒回來,我不會怨你的?!?/p>

        “白癡!”她拉開車門,“大叔,你陪我去取錢!我一個人抱著美金,怕不安全?!?/p>

        男人衣服上的北野武,女孩胸口的殺手與少女,引起銀行警衛(wèi)的注意。中秋小長假,銀行大廳不排隊,很快叫到號碼。榴梿取出五千美元,當(dāng)日最高限額,否則要提前預(yù)約。一百美元的灰色鈔票,總共五十張,有些帶著稻田的污跡。她的右手在抖,美鈔之間沙沙作響。男人接過錢,替她塞進柜臺窗口。

        驗鈔機響了,橙色警告燈。營業(yè)員看了他們一眼,再驗第二遍,依然嘟嘟作響——不是一張有問題,而是五十張鈔票,全部顯示為假鈔。榴梿的面色慘白。營業(yè)員從未碰見過這種事,慌亂地按響警鈴。五秒鐘前,男人拖著榴梿狂奔而出。

        警衛(wèi)沖出去沒看到桑塔納,只有陰雨天的柏油路面,急速起步的輪胎印子,銀行門口飄散著92號汽油、腐臭、香水以及桂花混合的詭異氣味。

        榴梿在哭。雨刮器刷刷作響,擋風(fēng)玻璃并不光滑,每次劃過的摩擦聲,像小刀鋸開骨頭。前排堆滿的美金,如廁所桶里用過的衛(wèi)生紙。男人在昆明街頭狂飆,不斷轉(zhuǎn)彎急停再起步,按喇叭讓自行車與行人閃開。星星趴在后車窗,告訴他沒有警察,銀行很可能沒看到車牌。但交警會因為超速來抓他。

        桑塔納減速靠邊,躲在舊貨市場背后,男人才問:“全是假鈔?”

        “不會的……”榴梿嚇傻了,手指不斷捻著鈔票,抬起來放到光線下看,跟人民幣一樣有個水印頭像,“我以前沒用過美元?!?/p>

        榴梿上網(wǎng)搜索如何鑒別美元真假——才發(fā)現(xiàn)全是假的。她開始哭。星星從后排爬過來,小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和脖子,對著耳朵吹氣,讓她從啼哭變成抽泣。榴梿親了親他的手背,干脆用“美鈔”來擤鼻涕。

        男人想到一句安慰的話:“你沒犯罪,也不是逃犯,你只是偷了一堆廢紙,你安全了?!?/p>

        “但我知道這個秘密,更不能回家了。”她像被捅了第二刀,又嘩嘩地哭。

        “你可以去公安局,警察會保護你的。”

        “怎么解釋我在這里?”

        “等我死后?!?/p>

        “那我也老啦,大叔!”

        男人生出一絲笑意:“不會的?!?/p>

        “你的肺?”榴梿感到有些恐懼,手指觸摸他的胸膛,恰是北野武的嘴唇。

        他剛要說話,男孩從背后捂住他的嘴:“不要。”

        “星星,我不可能再切掉四分之一個肺。榴梿,你不需要等很久。但放心,我會把你們送到大理的?!?/p>

        男人下車,讓他們兩個別動。半小時后,他從舊貨市場回來,口袋里掏出二千五百塊錢。

        “哪來的錢?”榴梿已草木皆兵,差點要進去找他,“你割腎了?”

        “要是能割就好了!萬一癌細胞轉(zhuǎn)移到腰子了呢?”endprint

        “手表呢?”星星眼尖,發(fā)現(xiàn)他左手腕空空的,留下一圈清晰的表帶印子。

        男人藏起左手:“早就用舊了,也不值錢?!?/p>

        “瞎說,手表我還懂一點點,你那塊表至少值兩萬。”榴梿還懂一些奢侈品。

        “現(xiàn)在的我啊,根本不需要手表,寧愿它停下不走?!?/p>

        男人開出昆明市區(qū),在滇池附近加滿油,足夠今晚開到大理。他在便利店買了包阿詩瑪。

        淫雨霏霏,山高路滑。榴梿用打火機點著一張百元“美鈔”,再給男人點上煙。下午四點,開過楚雄,平均海拔上到兩千多米。榴梿來了高原反應(yīng),坐臥難安,打開車窗,午餐全吐出去,照例百元美鈔擦嘴。離家越近,車輪每轉(zhuǎn)一圈,星星反而惴惴不安,把頭埋在盆栽里。紫色花瓣卻更鮮艷,大概是喜歡高原的空氣。

        大理,最后100公里。

        天已昏黃,黑云擋著月光。車子沖下一塊平壩,兩邊是幾畝薄田的鄉(xiāng)村,田埂與房屋都是石頭,更遠方童山濯濯,連綿不絕到橫斷山下。男人開始咳嗽,方向盤晃動,路邊竄出來個人影。他及時踩下剎車,那人卻越跑越快,車速減慢到即將停下,恰好撞到車頭,當(dāng)即躺倒在路上。是個女孩,十二三歲年紀(jì),看不出傷到哪里。也沒血跡,頭上原本就纏著繃帶。男人下車,剛要扶她起來,星星從后排探出腦袋喊:“大叔,不要??!”

        驚覺四周多了一圈人,不知從哪里冒出,吵吵嚷嚷?!芭龃?!”榴梿又吼一聲,他立時退回車上,緊鎖車門。那些人把桑塔納團團圍住,有的裝模作樣哭天搶地,有的拍打車窗討要賠償。男人不是沒碰到過這種事,不放點血走不掉。地上的女孩不是第一次,頭上繃帶是上次碰瓷留下的,說不定被人拐賣和控制,爹娘不知在幾千里外。

        身上的錢完全不夠打發(fā)。眼看要被砸窗,榴梿抓起“美鈔”往外撒。天女散花,在細雨中紛飛。美元也好,人民幣也罷,人總是來者不拒,張牙舞爪,相互間要打破頭。被“撞”的女孩也一躍而起撿錢。

        前面出了空當(dāng),男人沖出重圍。人群如蒼蠅追上來,榴梿把頭伸出去,豎起中指罵“SUN OF BITCH”,繼續(xù)撒花花綠綠的“美鈔”。昆明到大理的公路,四千多張本杰明·富蘭克林的面孔,仿佛地球的頭皮屑漫天飛揚。所有車輛排成一字長蛇停下,司機與乘客們下來撿錢。其中幾張幸運兒乘風(fēng)而上,停留在高山之巔的縫隙,幾百年后才會徹底腐爛。

        榴梿已身無分文,但并非一無所有。

        雨一直下,晚上七點,沒有月亮的中秋節(jié)。榴梿一路唱著五月天和蘇打綠,給媽媽打了電話,沒像過去那樣吵架,更沒哭哭啼啼。

        “我媽說,今晚中秋節(jié),上海也下雨,看不到月亮。她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國外。她問哪個國家?我說馬達加斯加。她問馬達加斯加在哪里?我說在馬來西亞的隔壁,馬爾代夫斜對面?!?/p>

        “馬達加斯加在非洲,是印度洋上很大的海島,世界第四大島?!?/p>

        星星糾正了她的錯誤,流浪的一年,他從廢品回收站撿過不少書。

        “我說,我在馬達加斯加看月亮,這里的月亮又大又圓,照亮一大片熱帶草原。在我的身邊,有一頭老公牛、一只小狐猴,還有一輛路虎越野車?!?/p>

        “你又錯了,非洲跟中國有時差,那邊月亮還沒出來呢?!?/p>

        “我媽說,有人來找她,打聽我在哪里。我媽知道我闖禍了,她跟那些人說啊,我去了南斯拉夫,嫁給一個叫瓦爾特的老外,住在薩拉熱窩?!?/p>

        “你媽有多愛《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男人插了一嘴。

        中秋雨夜,車輪每碾過一圈,離大理更近一步。別人都上了高速,彎彎曲曲的省道公路,只有這一輛孤零零的桑塔納。開上一道海拔2200米的山坡,男人驀地減速,從六擋回到三擋。放下車窗,雨滴如刺刀扎在臉上。榴梿用手擋著雨:“大叔,你怎么了?”

        他停車下來,一片荒山禿嶺。風(fēng)很大,夾著雨吹亂頭發(fā)。暗夜亮起打火機,他點上一支阿詩瑪。榴梿跟星星下車,GPS定位已在大理境內(nèi),距離洱海不到十公里,但隔一座高山,啥都看不到。他沒熄火,遠光燈意外照出大片蝴蝶,紛紛聚到燈光前,猶如撲火的飛蛾,非要在車頭撞死才罷休。蝴蝶只在白天行動,蛾子才會夜間出沒,何況雨天荒野,哪來的花蜜可采?除非后備廂。

        “外婆活著的時候說過,人死以后,要是還有人記得,魂要么變成蝴蝶,要么變成格?;?。”星星說了一句,幽幽的車燈光影盡頭,似有踽踽獨行的影子。

        “大叔,你是不是來過這個地方?”榴梿問。

        1972年,男人徒步了十九天,從西雙版納走到大理。第十八天,沿著馬幫的土路,一個人走到這里,只有一件?;晟溃掷溆逐I。他撿起枯枝敗葉,點起篝火,裹著毛毯,在草叢里度過一夜。后半夜,凍得受不了,大聲背誦毛主席的《七律·長征》——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p>

        “小學(xué)課文里好像有這首詩啊?!绷駰営昧粑?,仿佛這片草地分泌著四十多年前的荷爾蒙。

        第十九天,中秋節(jié),他走到大理,從山頂往下看到洱海。當(dāng)時的月亮,是他見過最大最圓的一朵月亮。他在洱海邊快跑,要趕在月亮下山前,看到“廣闊天地”。那一夜,穿過一大片花田,他來到她的收信地址。但她不在。因為肺癆病,她被送回北京,要是早來一天,興許還能見上。

        “靠,擦肩而過?”

        “第二天,大理方面把我當(dāng)作盲流,用卡車遣送回西雙版納。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叫我不要再給大理寫信,因為我收到過的每一封信,他都拆開來檢查過;而我寫去大理的每一封信,同樣被人看過。農(nóng)場沒收了‘廣闊天地送給我的地球儀,說它會誘惑青年偷越邊境。我再沒收到過‘廣闊天地的消息。我一直在想啊,她是不是在北京不回來了?還是肺癆病死了?”

        “喂,等一等!大叔,你是說——你從沒見過那個姑娘?”

        從那時起,男人學(xué)會了抽煙。他抹去臉上的雨水,上車熄火,燈光暗下,蝴蝶灰飛煙滅。endprint

        “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她長什么樣?也許她很丑呢?一個人,字寫得漂亮,跟臉沒什么關(guān)系,跟人也沒什么關(guān)系?!?/p>

        “對啊,我的字寫得很丑,就像我的名字一樣丑?!?/p>

        “1979年,西雙版納的知青都去昆明鬧事。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種菜放牛。兩個月后,知青回城,我因為沒結(jié)婚,順利回了上海,做了卡車司機。但有的人,永遠沒能回來,除了骨灰。”

        “嘿嘿,回來的那些人,都在跳廣場舞呢?!?/p>

        “哈哈哈?!蹦腥吮凰盒?,“兩年前,中秋節(jié)過后,我收到一封信,竟是大理寄來的,寄信人寫著‘廣闊天地?!?/p>

        “她還活著?”

        “嗯,她說那次生病后,很快回到大理。1975年,她嫁給昆明軍區(qū)一個團長,生了兩個孩子。1979年,我從云南回城的同時,她的丈夫在越南陣亡?,F(xiàn)在,她的孩子一個在北京,一個在美國,還有兩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她一個人留在大理,住在下關(guān)的養(yǎng)老院。”

        榴梿拍拍手,腦袋撞到車頂了:“大叔,她一直還惦記著你呢!你們是沒見過面的老情人。還有啊,她能嫁給團長,多半是個絕世美女。你是怎么給她回信的?”

        “我沒給她回信。早就是過去的事了,最好忘得精光!”

        她不明白,男人也不解釋,猛烈咳嗽起來。星星幫他捂著胸口。榴梿摘掉他嘴里的煙,趁機扔出車窗說:“我敢打賭,她還在下關(guān)的養(yǎng)老院里等你!現(xiàn)在就去找她。”

        “我從沒想過……”

        “廢話少說!”榴梿手機導(dǎo)航了下關(guān)養(yǎng)老院,“我告訴你怎么走,快點啊,趁著中秋節(jié)還沒過去。”

        男人像被鞭子抽著,抬起離合前進,蝴蝶們又奮不顧身撲向車燈,粉身碎骨。

        翻過最后一道山坡,公路漸寬,路燈明亮地指向大理。榴梿和星星敞開車窗,看著荒山變?yōu)樘镆?,田野又變?yōu)槌擎?zhèn),兩邊樓房連成了片,偶爾閃過鮮肉們代言的廣告牌。

        晚上九點,進入下關(guān)城區(qū)。還是沒看到洱海,盡管地圖顯示近在咫尺,卻被樓房擋住。桑塔納開到一條小巷,榴梿的手電照亮養(yǎng)老院門牌。星星也抱著盆栽下車,男人卻枯坐在駕駛座,把頭埋在方向盤里。

        “大叔,你怎么了?你走了四十四年,兩千八百多公里,四天五夜,你的‘廣闊天地就在眼面前了!”

        “不,我不要見她,就算你把她帶來,我也會閉起眼睛?!?/p>

        “因為你們兩個都老得不能看了?看到也會互相齪氣和惡心,還是不要見面的好?”榴梿抓著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傻逼大叔!我他媽的錢也沒了,客棧也完蛋了,陪你從上海到大理,就為了看你這熊樣?”

        他沒反抗,星星從另一邊車門爬上來抱著他。榴梿貼著耳朵問:“大叔,你告訴我,她的名字?”

        “岑碧云?!?/p>

        他勉強擠出三個字。

        “OK,等著我!”她成為一道閃電,飛進養(yǎng)老院的小樓,帶著胸口的殺手與少女。

        十分鐘后,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點漸停。榴梿一個人下樓,失魂落魄。樓上有三桌麻將,每一桌她都問過了。提起岑碧云,每個人都認識——兩年前的中秋節(jié),她一個人去郵局寄信,再沒回來過。她的子女回到大理,全城貼滿尋人啟事,至今生死不明。

        “什么人?”背后驟然響起個聲音。

        養(yǎng)老院的保安出來了,拿著棍子,將這伙不速之客當(dāng)作小偷。他把駕駛座里的男人拖出來。男人給了他一拳,保安沒有倒下,反手用棍子猛揍他。榴梿抓著保安的胳膊,狠狠咬一口,卻被一巴掌甩出去。鮮血從男人的額頭流下,倒在地上咳嗽。保安用腳猛踹他的胸口,卻聽到男孩的聲音:“舉起手來!”

        星星雙手平舉,那把仿真手槍,榴梿買給他的玩具,直指保安的腦袋。男孩眼里有殺氣,保安自己曾經(jīng)也有過。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他被嚇唬住了,面色煞白,舉手投降。榴梿抹掉鼻血爬起來,對準(zhǔn)他的襠下猛踢一腳。

        她扶著男人上車,沒收了男孩的玩具槍。男人胸口的北野武,滿臉鮮血,殺氣騰騰。一只腳重,一只腳輕,離合與油門沒配合好,連續(xù)熄火兩次,好不容易才起步逃出養(yǎng)老院。

        兵荒馬亂開出下關(guān)城區(qū)。沒有月亮,黑乎乎的鄉(xiāng)間小路,來不及看洱海在哪個方向。那條白狗竄出來了。男人沒踩住剎車,方向盤一歪,整輛車撞向路邊大樹。

        昏迷一分鐘,足夠做個夢再醒。濃烈的氣味從車頭飄來,大樹被撞倒。沒有安全氣囊,前排的他和她,幸運地系著安全帶。后排的男孩滾到座位下,依然抱著盆栽。榴梿的尖叫讓男人還魂??吹椒较虮P上的血,她以為他死了。打開車門,他倒在地上,被榴梿和星星拽起。三個人互相攙扶,看到車頭引擎蓋變形,發(fā)動機裸露著冒煙。

        “這……就是我們的終點了?!?/p>

        星星拍了拍后備廂:“不是說好了,去我家的花田埋葬他嗎?”

        “不必了?!?/p>

        男人摸著桑塔納的車皮,聞著引擎蓋里的氣味。這輛車,本身已經(jīng)死去。

        “大叔,終點還沒到呢!”榴梿在他耳邊吼起來,“還要送星星回家,洱海都沒看到呢!這輛車不是你的小兒子嗎?我不會拋下他不管的,既然他自己不能走,那我們就推著他走啊。”

        老司機都知道,一輛放空擋的小轎車,如果沒運太重貨物,不走上坡路,一個人完全推得動。星星抱著盆栽說,以前爸爸的車拋錨,也是一個人推著回家的。頂多走一兩個鐘頭,一路都是洱海邊的平地,不會太吃力。男人的傷口凝結(jié),榴梿掏出濕巾,為他清理皺紋里的血跡。他瞥見中秋節(jié)的夜空,一朵濃濃的烏云背后,某種亮光閃爍。

        尸骨未寒的桑塔納走上公路。男人推左邊門框,控制方向盤;榴梿推右邊門框;星星在男人身后幫忙,指明方向,以免迷路。夜里清風(fēng)徐來,背后起一層薄汗。

        榴梿右手邊,漸漸升起一大片水面。沒有月光的夜里,看不清洱海全貌,像關(guān)了燈的夜店。只能憑著感覺,想象烏幽幽的大海,像口無邊無際的鍋,積攢成年累月的油垢。停下深呼吸,看著車子左邊的男人和男孩,她放肆地笑。公路兩邊是田野,有一段右邊緊挨洱海。近岸水中長著好多樹,有的已枯死,有的枝繁葉茂。聽不到水波拍岸,偶爾驚起夜宿的飛鳥。左邊似有萬家燈火,遙遙可見樓房影子。星星說那是大理古城。他家在喜洲,再往北幾十里。榴梿罵他坑爹。endprint

        中秋夜,三人沿著洱海邊的公路,推一輛引擎蓋冒煙的破車。有開夜車的司機,停下來問要不要幫忙?榴梿微笑著回答:“去你媽的。”

        星星也想學(xué)她的樣子,但路上再也沒有車子經(jīng)過。

        “嗨!你們餓了嗎?”榴梿掏出三個月餅分給大家,“我們?nèi)齻€一起過中秋節(jié),多好啊?!?/p>

        “哪來的?”

        “我在養(yǎng)老院偷的,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告訴保安,后面才闖的禍——抱歉,大叔,又給你添麻煩了?!?/p>

        男人沒有教訓(xùn)她,咬了小半口月餅,搖搖頭:“太甜!”

        “好吃!”

        星星把月餅啃光了。榴梿掏出最后一罐啤酒,配著月餅下肚,才有力氣推車奔向花田。誰都沒再問過時間,有那么一兩秒鐘,她想哪怕一直推到天亮,最好永遠不亮。

        胃里的月餅消化殆盡,榴梿走得精疲力竭,小腿肚子要抽筋,大喊一聲:“停!”

        手電照出一塊指示牌:漁樵村。公路左邊的農(nóng)田里,是奇形怪狀的廢墟;右邊與洱海隔著不遠,是一片黑乎乎的曠野。

        “我在大理租的客棧,就是喜洲鎮(zhèn)漁樵村?!?/p>

        她以為自己喝醉了。點開手機相冊,找到中介網(wǎng)站的圖片,果然有這塊指示牌。圖片上的客棧有三層樓,酷似江南粉墻黛瓦,面朝洱海的大門上有“漁樵耕讀”,進門有面照壁。一條公路從門口穿過。

        榴梿橫穿公路,打著手電尋覓,并未看到客棧,只有堆滿破碎磚頭和梁柱的廢墟,有塊石板露出“漁樵耕讀”。

        “你的客棧到了?!毙切钦f,兩年前,有人新造了一間客棧,用了許多舊民居石材。開客棧的外國人并不知道,洱海邊嚴(yán)禁擅自蓋房子。所以啊,一夜之間就被強行推倒了。

        榴梿大笑起來:“哈哈哈,我真白癡!客棧是假的,網(wǎng)上照片是兩年前的,冰島妞多半也是假的,只為騙我的兩萬塊訂金。就是一場夢啊,幸好‘美元全撒路上了!”

        星星指著手機上的圖片:“客棧門口的花田,就是我們家承包的?!?/p>

        客棧沒了,花田還在。公路對面,洱海邊,開遍與男孩手里盆栽同樣的花,海浪般隨風(fēng)起伏,幾乎淹沒胸口。隨手拈一枝花,放到嘴里嚼爛,淡紫色汁液,順著嘴角流下,星星說:“我們逃走前,花田里種了很多花,有玫瑰、月季、百合、燈盞……現(xiàn)在這些花沒人照料都死了,只剩下格桑花。”

        “是波斯菊!”榴梿跑到他身邊,也拈起一枝花,“只要有泥土、陽光和一點點水,波斯菊就能活下來?!?/p>

        三個人一抬頭,月亮出來了。

        “中秋節(jié)過去了嗎?”榴梿問。洱海之上三十八萬公里,月球變成完美的圓,就像一個金黃色的環(huán),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月光落在黑茫茫的水面上,不知從哪來的荷爾蒙,讓大海慢慢沸騰。煎蛋熟了。

        “當(dāng)時的月亮,就是這樣?!?/p>

        男人高高仰著脖子。星星奔到花田最深處,把盆栽放在泥土里,又跑出來亂轉(zhuǎn)幾圈,天亮就永遠找不到了。榴梿抓著他問:“你傻啦?這不是你一路抱過來的心肝寶貝嗎?”

        “姐姐,我知道這株格桑花想要回家。”

        “花要回家?”她回頭,再看化作廢墟的客棧,全然變了番風(fēng)景。殘垣斷壁被月光涂滿油彩,竟像古佛寺的遺址,又似某個瘋子筆下的畫??蜅Ec村莊背后,月光照亮蒼山剪影。據(jù)說山頂?shù)哪承┙锹洌瑲埩艚K年不化的雪。

        月光照亮一只燕尾蝶,自花田上蹁躚而過。男人躡手躡腳過去,想把它撲在手心。燕尾蝶輕巧逃脫,停在一大簇開得特別旺盛的花上。月光折射刺入瞳孔,深藍色的翅膀覆蓋紫色花瓣,蝴蝶決定留下來,本次旅途的終點站。從長江尾走到長江頭,為自己找一處葬身地,蒼山、洱海、明月、鮮花與黃土之下。

        星星找來兩把鐵鍬,一起掘開蝴蝶停留之處的泥土。榴梿坐在桑塔納的后備廂上,遙望花田里的一老一少。月光下的兩個掘墓人,隨著海浪般的波斯菊起伏。雨后的花田泥濘,他倆揮汗如雨,才挖到一米深,鐵鍬撞到某個硬物。他趴下去吹掉兩層薄土,看到一整塊青石板,一尺寬,五尺長,酷似棺材蓋。手指摸上去似有刻字,難道是大理國甚至南詔的墓葬?手電掃過石板正面,竟是幾行詩句——

        落日照衰草,送君多苦吟。

        窮愁歸故里,垂老負初心。

        驛路寒山瘦,關(guān)門秋露深。

        中途逢九日,相望碧云岑。

        有些字已漫漶不清,男人不甚明了意思,也不曉得是誰寫的。肯定不是毛主席。

        “大叔,這不是古墓,是我埋下去的?!蹦泻⒄f。

        兩年前,中秋夜,車禍后,星星全家將死者埋葬在花田。為了掩蓋腐爛味道,又從客棧廢墟里,搬來一塊大石板壓上。

        鐵鍬在周圍挖一圈,好多碎骨頭,必是被青石板壓碎的。有幾塊還算完整,他認出了大腿的股骨,上臂的肱骨,幾根彎曲的肋骨,最后是頭蓋骨——白森森地反射月光,骷髏頭的兩個眼窩,纏滿泥土與植物根須。它在花田下深埋兩年,怪不得上面那幾束花,野蠻、旺盛而鮮艷。燕尾蝶猶如魚餌,引他們挖出來重見天月。泥土里有衣服碎片,男人注意到紐扣在衣襟左邊。

        “女的?”

        “嗯,被撞死的是個大媽?!毙切腔卮?。

        男人的雙手插入泥土,不斷挖出細碎骨頭,直到下關(guān)養(yǎng)老院的鐵牌子。他舉起沾滿腐殖質(zhì)的手指,想對誰說些什么?但喉嚨頭哽住了。洱海邊吹來一陣風(fēng),花叢如麥浪滾動,榴梿像是嗅到骨骸氣味,花粉般飛來:“大叔,你找到什么了?”

        “她在這里?!蹦腥伺跗鸬叵碌念^骨,澆上整瓶礦泉水,沖刷鑲嵌在骨縫里的污垢,像教堂為新生兒洗禮。他把她捧在手掌心,與她面對面,讓她黑洞洞的眼窩,看他濕漉漉的眼角。上頜骨邊緣,一枚終生未能拔掉的智齒,從他的手指縫里滑落。男人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人,而她是唯一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個。

        他們決定重新埋葬她,永遠留在這花田下。動鍬之前,星星把不夜港的鑰匙扣,帶著爸爸媽媽和自己的合影扔進墓穴。他掘起第一把土,覆上青石板。填土比挖坑省力,墓穴很快被填平。來年開春,新的格桑花就會長齊。死去蝴蝶的卵,必將孵為蟲子,鉆出泥土,作繭,成蛹,再次化蝶……endprint

        月光漸暗。抹去額頭汗珠,男人才想起今晚為何而來。他和男孩挪到花田另一邊,接著挖坑。榴梿不說話,坐在花叢中,吹著風(fēng),看著海,哼著歌,好像明天就要出嫁。

        兩小時后,挖出足夠深埋的大土坑。男人與男孩,一宿未眠,體力早已耗盡,互相攙扶,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報廢的汽車邊。

        剛要打開后備廂,卻聽到里面?zhèn)鱽砥婀值穆曇?,就像關(guān)了一只掙扎的雞。星星想起大理鄉(xiāng)間尸變的傳說。男人大著膽子,打開后備廂一看……

        男人起先差點跌倒,幾乎要哭出來了,接著破涕為笑,把星星高高舉起,好像長征勝利會師的狂歡。

        兩千八百公里外的汽車墳場保安,從香水、桂花和方便面裝飾的移動棺材中,睜開閉了三天的眼睛,望見洱海上的月亮。

        這里埋著很多死人和魂魄,但他不是。

        額頭的傷口已結(jié)痂,他被抬出后備廂,放到開滿格桑花的泥土上。星星給他灌了兩口礦泉水,又塞了小半口月餅,方從鬼門關(guān)還陽而來,卻說不出話來。

        后備廂的夾縫中,男人發(fā)現(xiàn)幾只死老鼠,這才是腐臭味和血污的來源。

        三天前,汽車墳場外的橋洞,保安騎助動車被桑塔納撞飛,頭部受傷,血流滿地,不省人事,一度心跳呼吸微弱。男人和星星都誤以為他死了。饒是保安命硬,后備廂并不密封,竟在昏迷中存活至今。今晚,桑塔納與大樹的猛烈撞擊,意外將他從昏睡中喚醒。

        榴梿一回頭,桑塔納的后座,飛出兩只彩色的蝴蝶,一只大,一只小。蝴蝶飛呀飛,到了花叢中,消失了。

        中秋夜快要流去,月亮掉到蒼山后邊,洱海對面是雙廊鎮(zhèn),遠方翠綠的雞足山,隱隱有白光從山上升起。公路的昏暗盡頭,飛馳來一長串車隊,鳴響刺耳的警笛聲。

        “我們是警察!車上的綁匪,你們已被包圍,請放下武器,不要傷害人質(zhì),不要作無謂的掙扎和犧牲?!?/p>

        警方的喇叭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洱海上飛來兩艘摩托快艇。無路可逃。

        大叔、少女、男孩;北野武、瑪?shù)贍栠_、LEON;報廢了的桑塔納,陷落在開滿波斯菊的花田。他們并排坐在后備廂上,背靠蒼山,面朝洱海,廣闊天地。

        黃土鮮花之中,保安仰天而臥,深呼吸。唯獨神志尚未清醒,不知身在何所。天亦澄藍,海亦沉靜,自己的墓地?

        男人掏出一支阿詩瑪,星星摸著他茂盛的胡須,榴梿為他按下打火機點上。煙頭火星明滅,一縷藍色煙霧,裊裊上天。

        太陽出來了,越過雞足山和洱海,照在所有人的臉上。水面波光粼粼,像文火煮熟的大海。男人舉手投降,瞇起刺滿皺紋的雙眼,遙望洱海對岸,有人騎一匹白馬涉渡。

        標(biāo)題書法 陳先郡

        原載《芙蓉》2017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一部寫在紙上的電影

        蔡 駿

        《去大理的夜車》的靈感,來自好幾年前,我爸爸的一個夢——

        那一年,我把他原來開的大眾POLO更換成了奔馳C200,老車賣給了二手車市場。雖然開了新車,但他仍對那輛1.4排量的老車念念不忘,說有一天夢見了自己的POLO,就像親生兒子被送到別人家里,受到虐待,POLO車的擋風(fēng)玻璃前噴出哭泣的淚水。

        爸爸做了一輩子工人,托我的福,退休后才開上車,他對于一輛汽車的感情,就像對于過去的自行車的感情一樣。這些年寫《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中短篇小說,我莫名地對兩個題材感興趣,一是少年懷舊,是自己的青春時代;二是老年懷舊,是我們上一輩人的崢嶸歲月。人對于車的情感,或者,對于其他某種物件的情感,或者也是日本人所說的真情流露的“物哀之美”。

        于是,我想起了一個標(biāo)題——老人與車。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是第一個跳到腦海中的念頭,如果一個老人,像尋找自己的走失的孩子一樣尋找已經(jīng)被賣掉甚至報廢掉的車,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一開始,我也沒有想到去大理那么遠。先想到的終點是黃山,小說結(jié)尾設(shè)想是老頭與少女一起坐在汽車引擎蓋上看云海,看日出,看迎客松。

        后來,2015年,我去了趟大理,在洱海邊小住了幾日,這才決定把這次旅途再延伸數(shù)倍,從上海奔向大理,從東海邊奔向洱海邊。老人、小孩、不良少女,三個人物,帶著一具疑似的尸體去埋葬,奔向遙遠的終點站,奔向各自的青春、未來以及夢想。

        2016年的秋天,我完成了這部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其間有段時間,跟隨作協(xié)代表團去臺灣,還記得我關(guān)在酒店房間里用筆記本寫《去大理的夜車》。參觀訪問花蓮東華大學(xué),我獨自坐在校園花壇中敲打鍵盤,小說中的人物之旅,亦是作者之旅。

        小說最后,用了一首詩,極為冷僻,來自19世紀(jì)越南阮朝王子阮福綿審的《送別》——

        落日照衰草,送君多苦吟。

        窮愁歸故里,垂老負初心。

        驛路寒山瘦,關(guān)門秋露深。

        中途逢九日,相望碧云岑。

        私以為,這首詩,恐怕最能體現(xiàn)驅(qū)車數(shù)千里回到大理的老人心境。

        那位主人公念茲在茲的“廣闊天地”——以頭蓋骨的形式出場的“岑碧云”,她的名字就來自這首詩的最后一句“相忘碧云岑”。

        我是純文學(xué)界的闖入者,一個新人,這篇小說也許太像電影,太富有戲劇性,人物的命運太有關(guān)聯(lián),但我就想把它當(dāng)作一部寫在紙上的電影,一匹正在涉渡洱海的白馬。

        蔡駿,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已出版《鎮(zhèn)墓獸》《宛如昨日》《謀殺似水年華》《天機》

        等三十余部作品。

        《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小說多次發(fā)表于

        《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

        《江南》《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文學(xué)期刊,

        獲“茅臺杯”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xué)雙年獎、

        郁達夫小說提名獎、《人民文學(xué)》青年作家年度表現(xiàn)獎。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韓、泰、越等多種文字出版。

        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舞臺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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