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明
所有的樹葉都早早凋零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與樹干。它們似叉似劍又似戟,一層層向內包圍,合攏朝著天際。凜冽的寒風中,那一根根枝丫像棕褐色的鐵棒,明明纖細瘦窄,好像隨時都會被周遭的呼嘯碾壓成微碎的粉墨,卻韌勁十足地不搖不晃,不旁逸不斜出,巍巍然聳立……
平常,從泰州到蘇州的高速路旁種著的許多不知名的植被,或許是因為統(tǒng)一的綠色,統(tǒng)一的直立,我一直沒怎么注意到它們。然而這個春節(jié),回娘家過了年的我,帶著四歲的孩子返程的路上,天氣降溫,風像裹著透明的霜,冰涼凍人。我一邊哄著熟睡的女兒,一邊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的風景,我感受到的不是它們直面深冬的痛楚,也不是從干裂的土壤里汲取水分的艱難,而是那卯足著所有氣力,生存的姿態(tài)是多么從容!難道是遠觀么?歲月悠悠,自扎根到長成,無論經歷過多少回春夏秋冬,多少次天明天暗,它們都是這般的度過?一切旁人臆測的不易與困頓在它們的生活中只是稀松至平淡的日常?
“咳咳……”懷中的女兒不安分地動了動,然后換了一個自覺舒適的姿勢,又沉沉睡了過去。其實我對她是有些氣惱的?;乩霞仪?,千叮呤萬囑咐:這是外公外婆家,過年了進門要對他們說:“恭喜恭喜!”不要隨意哭鬧,聽大人的話……奈何她本就認生,推開門,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一大圈從未謀面的親戚,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大串接著一大串往外涌,嗓門大得幾乎能掀翻屋頂。我拍拍她的后背,把她抱起,拿出她平時最愛的玩具、手機、平板,柔聲細語,板起面孔,三十六計全使上了,但沒用。她就是哭,就是鬧,就是在外公外婆面前,嚷嚷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尷尬極了,都不敢正眼看爸爸媽媽。他們把這次外孫女的回鄉(xiāng)當做一年當中的頭等大事,那準備程度絕不亞于春晚的籌備過程。無助又煩躁地低下頭,在滿屋子的喧嘩中,我依稀聽到爸媽熟悉的聲音:“這也是你的家呀!”
“小囡囡,”看著丫頭紅撲撲的臉蛋,我皺了很久的眉頭慢慢舒展,最后只恨恨地哼了這么一句,“臭囡囡!”……
汽車繼續(xù)在高速路上行駛,目光馬不停蹄地投向窗外。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幾乎每一叢樹木中就有一兩棵樹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什么?定睛端詳,哎,那不是鳥窩嗎?這個季節(jié)會有鳥兒?鳥兒不是都往南飛了嗎?
這鳥窩搭得可不敷衍!每一個都用不少鐵鑄般的小樹枝層層包裹,沒有葉子的掩映,它們就兀自夾在幾根樹干之間,醒目非常。老話說:“紅花還需綠葉配?!笨涩F(xiàn)在的景象猶如一幅石墨畫。一叢叢暗色的樹,一根根暗色的枝,一個個暗色的窩,窩像繚亂的補丁分明就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但眼前那泛著的金屬冷意卻與冬日的樹林融合得異常自然協(xié)調。
汽車在飛馳,路兩旁的景色也“唰唰”地往后退。沿途的樹有高有低,有一簇連著一簇,也有一棵孤零零,但相同的是,只要有鳥窩,它們必定緊緊抓??!所以在年復一年的寒冬臘月里,它們不會隨風搖擺,它們從樹干鍛造到樹梢,把每一寸樹皮都磨煉得無比堅硬和堅固,然后聚合全部身心之力,把厚實的鳥窩穩(wěn)穩(wěn)地安到自己的懷中。
是在等來年春天,鳥兒回家嗎?
“外公……”女兒呢喃了一句,眼皮抬了抬,又緩緩閉上。這小丫頭,第一天哭到岔氣,第二天就開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外公后面,外公普通話不標準,說話她聽不懂只能一個勁兒地憨笑著。吃過一頓老人家親手烹飪的中飯,丫頭立刻開啟全程盯人模式,一口一個“外公”、“外婆”,不大的屋子里馬上彌漫起蜜糖般甜甜的滋味。要回蘇州了,女兒竟然不肯,嚎啕大哭:“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給!”爸爸把一個小雞樣的玩偶塞到女兒懷中,眼眶已然泛紅,他比出一個“2”的手勢,努力咬清楚字音:“回家吧。你有兩個家。這里是你的家!蘇州也有你的家。外公等你明年回家!”
本來在哄孩子的我一下子停住了所有的動作。我望向兩鬢染霜的老父親,陡然覺得喉嚨像被堵住了,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蘇州了?!崩瞎贿呴_車,一邊說道。汽車駛下高速路,駛進科技城??赡谴髽渑e著鳥窩的畫面仍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
枝干守護著窩。等春風習習,春雷滾滾,春雨綿綿,綠葉萌發(fā)漸至濃密。鳥兒一家?guī)е戏降男迈r事?lián)渖戎岚驓w來。
它們打開房門:“呦,一切都是老樣子。”再銜來些枝葉,布置布置;找些食物,填飽肚子;嘮嘮家常,累了乏了,身子隨意一躺,睡個安穩(wěn)覺。好天氣的話就出去串個門,聊天唱歌跳舞。
看著鳥兒這么自在愉快,樹摸摸自己的雙臂,淡淡笑了笑,一個冬天的擎舉,全部的堅守都值得!
“醒醒,到家了!”女兒揉揉惺忪的雙眼,圓溜溜的黑色小眼珠轉動得越來越靈活?!暗郊依?!”小丫頭奶聲奶氣地叫道。
過了一會兒,爸爸打來電話,問了問路上堵嗎?帶過去的年貨有沒有及時放進冰箱里?看我在接電話,女兒像只小松鼠似的一扭一扭走過來,輕輕地問:“外公嗎?”我點點頭?!巴夤 迸畠毫⒖虒χ謾C,擺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鞍?!”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宏亮極了。
掛掉電話,我問女兒:“以后要不要回外公家?!?/p>
“要??!”女兒的話,讓我又想起了泰蘇高速路上的鳥窩。
是的,所有的窩,它們在平常的光景中日復一日地佇立著。無論面對的是多么滋潤的陽光雨露,還是多么凜冽可怕的雷電風雪,因為有如枝干一樣牽掛著你努力著的家人,它們成了別人眼中的強大,它們有了別人看不到的溫柔。
它們在等著你回家!
……到了五月,那條回家的高速路重又鋪現(xiàn)在我面前。
這一次,兩旁的樹已鮮亮清澈!
不論是含蓄的,橢圓形的小葉片齊齊向中靠攏;還是野蠻的,鋸齒狀的邊緣肆意向外伸展,都是那樣蓬蓬勃勃。綠得澄明通透,猶如投入沸水里的柔嫩新茶。遠遠望去,一團團、一簇簇,亭亭如蓋,只有濃淡相間,毫無密稀之分。是的,就是那樣深邃,就是那般張狂,盡情伸展,長到哪兒就遮住哪兒的光線,長到哪兒哪兒就成了它的天地。有的甚至一個勁兒地探出大半個身子,像在和來來往往的車輛打招呼,又仿佛是一個個寬廣的擁抱。
坐在車里,我竟然覺得有一縷縷來自樹葉的絮語以風的氣息穿過我的胸膛,汩汩如山間的流水沁人心脾。不禁緊盯著這快速閃過的新綠,一時居然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了什么。
二月,這條路上的風景又蕩出了腦?!?/p>
光禿禿的枝干,看不出有多么粗壯,也看不出有多么堅硬,一棵連著一棵,迎著風,沐著雨,坦然地挺立。生鐵鐵錠般的色澤間有朵朵云狀的褐色鳥巢。它們沒有露出飽經風霜的面容,沒有擺出絕望訴說的姿態(tài),就靜靜地站著……
現(xiàn)在它們竟如健壯陽光的青年意氣風發(fā),綠得油亮,生機盎然!難道是因為積蓄了一個冬天的能量?難道是內心深處那股向死而生的勇氣?忽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偏方:當植物結果疏疏落落的時候,用柴刀在樹干低處砍上幾刀,然后再在樹根附近撒幾把鹽,明年春天這花一定會開得多,果也一定結得好。百思不得其解時,在書中看到如下說法,大致意思是:植物對周遭的世界其實有種敏銳的反應。一旦深受刀斧食鹽之傷,它便立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正陷入危機困境,植物的本能逼迫它聚合全部身心之力,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和韌勁拼命開花,拼命結果,不惜一切代價把這生命綿延傳遞。
窗外的樹,經歷過多少回酷暑嚴冬?多少場雷電轟擊?多少次風雪冰雹?沒有連綿山巒的依靠,沒有摩天大廈的幫阻,獨自站立,獨自生長。樹們該感謝苦難!感謝苦難激發(fā)了強烈生命意識的覺醒。我也感謝樹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一種生命過程。這不是悲壯,這份對無常命運勇敢地蔑視和挑戰(zhàn)是多么莊嚴和宏大呀。冬日,它們洗凈鉛華,無聲并排;春天,它們爭著搶著抽芽、瘋長,斜風拉長他們干凈清亮的尾音,它們不是在抱怨,而是哼著調、唱著詞,它們逍遙,它們自在,它們如此從容。
一路車飛馳,一路樹熱烈,一路眼花繚亂,一路思緒飛揚。9月,金風送爽,不知那時,這高速路兩旁的樹又會變成什么模樣?
我似乎已站在了棵棵樹下,連葉片的根根脈絡都瞧得清清楚楚,連土地與綠葉糅合的新鮮芬芳都嗅得明明白白。它們應該是習慣了那些輪回往復的磨難和突如其來的逆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漸漸鍛煉出一顆獨立自主的心。正是這顆心自始至終不間斷地耕耘,不問收獲,無所謂奇跡,才造就了五月這蔥翠而坦蕩的襟懷來顯示它們所有的精髓正毫無保留地涌現(xiàn)人間。
這是生長的榮光!抑是生命的智慧!
這一條木路,原來一直都沒有枯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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