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續(xù)
“有界限的海,或許屬于希臘或羅馬;沒有界限的海,屬于葡萄牙。”
歷史課上老師念出葡語詩人佩索阿的這句詩時,我一下子想到了你。
大概在很多人小的時候都曾經(jīng)希望過能有一個一起長大的青梅或者竹馬吧。青梅和竹馬,念起來多好聽啊。哪怕只是青梅青梅,或者竹馬竹馬,也好啊。
我們倆就算是青梅青梅。小時候住在同一個院兒里,大人們在院子里用大甕養(yǎng)肥碩的鯉魚和荷花,還種了杏子梅子棗子。初夏開始是青梅的花期,連下了許多天的雨,最歡喜的就是雨剛剛停了的時候,風(fēng)很涼爽,連鳥雀的叫聲都很透亮,仿佛是一幅玻璃畫的質(zhì)地。
老媽看不慣我整天無所事事到處瘋跑,于是把我塞到同院兒一個美術(shù)老師那里讓我學(xué)畫畫,你為了陪我,也一起學(xué)。你比我畫得可好多了,我動作太慢總是畫不完,每次拖到必須要交作業(yè)了,就拿著素描紙跑到你家,兩個人趴在地上趕作業(yè)。
每每從畫室出來,扔了畫筆,就騎車到市里圖書館去看書。一起瀏覽時裝畫報雜志,或者翻閱厚厚的西方藝術(shù)史,一邊看書還一邊吃熱乎乎的蛋撻。
“梅子,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忘了是哪一天,你突然這么問我。
我鼓著腮幫子想了好一會兒:“我想去看有雪的山?!闭f著把書嘩啦啦翻了幾頁:“看!”那張圖上的山就是日本有名的富士山,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你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會帶你去看雪的。”
我心里一下子喜悅起來,于是忙問:“那你想去哪里呢?”
“我啊,”你瞇瞇眼,“想去看海呢。”
初中我們還是在一所學(xué)校。你有段時間特別喜歡李榮浩,天天窩在畫室里聽歌畫畫。畫室在辦公樓旁邊的科教館,我每次去找你,總要從教學(xué)樓下去,繞一大圈,再爬上科教館的頂樓。推門進(jìn)去看見你戴著耳機(jī)縮在常坐的位子上,就兀自笑起來。你安靜畫畫,我就在你身后看書。累了就一起下樓買蛋撻,然后回去上晚自習(xí)。
那時的每一個黃昏都蘸滿了糖,藏在蛋撻里被我們一口一口吃掉,吃完還戀戀不舍地舔一舔嘴巴上的脆渣,仿佛每一天都是最美的時光。
等我們終于到了不同的高中,你的頭發(fā)已經(jīng)蓄了很長了,我還是小圓臉和蘑菇頭;唯一沒變的是你仍在堅(jiān)持畫畫,都十幾年了。
此時我要去看你已經(jīng)很難做到。我勉強(qiáng)考上了省重點(diǎn),學(xué)校管理很嚴(yán),周圍都是埋頭苦干的怪物級人物。你進(jìn)了藝術(shù)高中,每天畫畫畫畫,開心得不行。我生日的時候你寄了很厚一沓畫紙過來,每一張都涂滿了不同的藍(lán)色,有的是寂靜的大海,有的是在日光下折射微藍(lán)光線的雪山,還有一張是我們的小院,天空是雨水初停后的那種高遠(yuǎn),兩個背對著畫面的小孩兒手拉手站在樹下,樹枝間梅子青青青藍(lán)。
好在圣誕節(jié)很快就到了。我鼓足勇氣請了假,跑去看你。你們學(xué)校正是藝術(shù)節(jié),好多人在兜售圣誕小禮物。你穿了一件麋鹿的衣服,就差頭上的一對角了。見到你的那一刻我蹦起來說,哇,應(yīng)該給你拴上韁繩,套輛雪橇,給圣誕老人當(dāng)苦力使喚。
我們小小聲地合唱了一遍《Jingle Bells》,唱著唱著就混亂起來,最后變成了“金箍棒,金箍棒,金箍哦嘞棒……”
“平安夜有個男孩子給我彈了吉他。”你瞇著眼睛趴在我肩上,用一貫潦草的語氣說道。
“所以你……”我張大嘴巴。
“所以我聽他彈了吉他?!蹦阈Φ煤芙器铮拔也挪幌敕中哪?,我要好好畫畫,有一天帶你去看雪;然后你陪我去葡萄牙。”
我知道你很喜歡葡萄牙,在別人都嚷著想去美國英國法國的時候,你就一直堅(jiān)定地說要去葡萄牙。你仿佛是一片沒有界限的海,不斷把觸角延長再延長。直到我看到有人形容葡萄牙說“陸止于此,海始于斯”,才突然有點(diǎn)明白了你對于葡萄牙的向往。那種感覺,也許就像撒哈拉之于三毛一樣。
有一次我問你為什么那么喜歡葡萄牙呢?你當(dāng)時正吃完一只葡式蛋撻,貓兒似的舔著嘴巴,不假思索地說:“因?yàn)槠咸蜒烙械皳榘。∵€有葡萄酒和大海?。《?,你也會陪我去的嘛!”
說完又自顧自笑起來:“不過我會先陪你去看雪的!”我也一起笑。
以至于我后來讀到“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總覺得這詩里的雪,就是你說要帶我去看的雪;聽到歷史老師念的葡語詩句,也就立刻想到了你,以及我們的約定。
我總是覺得藝術(shù)生嘛,開心畫畫多輕松啊,想想自己每天生活在一群怪物和成堆作業(yè)之中的悲慘,竟忽視了你也會遇到不順的事實(shí),擅自在心里剝奪了你煩惱、難過和沮喪的權(quán)利。你的變化不是沒有預(yù)兆的,可每次面對你略帶疲倦的語氣,我卻總是在你剛剛準(zhǔn)備開口長述時就掐斷了你的話頭。
直到有一天你深夜打電話給我,跟我說,想畢業(yè)后就去葡萄牙,問我去不去。
我說,去啊,一定去。
那時候你很難過,我聽得出來。我仿佛醍醐灌頂似的從作業(yè)帶來的頭昏腦漲與不耐煩中掙脫出來,可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昨日夜里下了晚自習(xí),回寢的路上看見一個女生擠在洶涌迅疾的人流邊上,默默抱著書本蹲下來,把頭埋進(jìn)臂彎里?;枥浒l(fā)白的燈光里,我逃也似的從旁邊走過,心里惶恐起來。我恐怕是遠(yuǎn)遠(yuǎn)未曾體味到你那段時間里的孤苦。我想起你那日傾訴時,我猶豫半晌,卻只能回以一個語氣堅(jiān)定卻不知來日方向的口頭承諾。
梅子和雨時,兩個名字分隔兩地。如今又該從哪里拾起?
時間匆忙擁擠,而我們交流有限,彼此之間聯(lián)系更多依靠于一種個人的想象,而這正是美妙卻又愚蠢的。可我只要——不是強(qiáng)迫希冀,而是美好祝福的那種要——你在喜怒哀樂里如此活著,你的眉眼是你自己的。
我們還要去葡萄牙的,你背著畫架拿著紙筆,我拎著相機(jī)抱著詩集,我們從故鄉(xiāng)的梅子青時雨出發(fā),揣著富士山的落雪,去赴一場大海的邀約。
我們倆一起,我們一起去。
編輯/張春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