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2017年月5日,張忠培在北京逝世,享年83歲。從考古大家蘇秉琦的弟子,到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創(chuàng)始人,再到故宮博物院院長,他的一生曾有過幾種身份,最終都不離做學問的風骨。
2014年,張忠培80歲生日那天,沒有鋪張的生日宴會,而是過得非?!皩W術”。他與曾經(jīng)的學生們一起開了一個簡單樸素的座談會,討論他的考古學術思想。學生們給他帶來了兩本剛出版的書,一本是他晚年帶學生們進行的長期研究成果《中國陶鬲譜系研究》,一本是學生們?yōu)樗庉嫷摹稇c祝張忠培先生八十歲論文集》。
張忠培的家是北京小石橋胡同里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自他1987年赴任故宮博物院院長,舉家搬到北京后就一直住在這里,再沒有換過地方。如今看來,那是一套擁擠、簡陋的房子。張忠培待客和工作的書房非常小,七八平方米的地方除了書柜,還有一張書桌。張忠培自己坐在椅子上,其他來家里見他的人就只能坐在塑料板凳上,再無其他空間。書柜上、地上都堆滿了書,書桌不夠長,他在桌子盡頭又接了一張80年代學生用的小課桌。每次弟子們來看他,心里多少會有些慚愧,因為所有后來在北京工作的弟子們,早都買了第二套房,只有老師一直住在國家分配給他的這套房子里。
弟子高蒙河在最近10年與張忠培聯(lián)系得愈加頻繁。高蒙河為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教授,因為對中國考古學史感興趣,他從2010年起開始經(jīng)常去張忠培家里,幫老師整理尚未發(fā)表的文章,與老師聊一生的經(jīng)歷。他每次從上海去北京,在張忠培家胡同口的快捷酒店住幾天,每天從早上8點開始與老師整理文件、聊生平,除了吃飯和午休,一般一直聊到晚上八九點。高蒙河為老師整理出了近10萬字的生平,編輯了三本新書,以《中國考古學》為主題,分別用《走出自己的路》《說出自己的話》和《盡到自己的心》為名,通述中國考古學近百年歷史。高蒙河記得,雖然張忠培的書房很小,很多材料因時間的久遠都泛黃了,但張忠培可以清楚地告訴高蒙河,在書架第幾排第幾本書、翻到第多少頁,能夠看到他曾經(jīng)重點做的筆記。此外,每次高蒙河到他家之前,他已經(jīng)泡好茶,并為高蒙河倒好半杯茶,等高來到書房坐下后,他再添成一整杯茶,這樣茶水不燙,茶也泡開了。雖然張忠培一輩子不善直接表達自己對弟子的感情,卻全都通過其他方式表現(xiàn)出來。
授業(yè)解惑
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教授趙賓福與高蒙河一樣,都是張忠培在吉大教授考古學時期的學生。趙賓福記得80年代初他入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當時張忠培作為吉大考古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親自為他們這些本科學生講授《新時代考古》和《考古學通論》兩門課。在趙賓福的印象里,先生滿嘴湖南口音,常被同學們拿來開玩笑。那時沒有多少考古教材,但先生講課特別生動,可以將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包括邊疆地區(qū)的史前史拓展成一個品系。“感覺他視野特別開闊?!壁w賓福對記者回憶道,“盡管他的主攻方向是新石器時代,但他的研究也涉及先秦時代、夏商周三代,甚至關系到秦漢帝國之后的國家形態(tài)。”
1985年,趙賓福考取了張忠培的研究生。一開學張忠培就給趙賓福規(guī)定了畢業(yè)論文課題方向:半坡文化研究。接到這一龐大的題目,趙賓福立馬傻眼了,畏懼之下,他去了張忠培家里,告訴導師自己的擔心:自己剛20歲,本科期間注重田野考古訓練,沒有多少理論研究,而半坡文化在當時是一個明星級的題目,不光是新石器時代的研究者,只要是考古學研究者,都知道仰韶時代的半坡文化。當時他人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多著作式的考古報告,材料多到驚人。此外,石興邦、張忠培本人,乃至老師的老師蘇秉琦等諸多考古學大家,都寫過關于半坡的研究著作,甚至系列論文。“作為一個研究生,我怎么能搞這個題目呢?我怎么能搞出自己的看法呢?”趙賓福向老師提出。張忠培回答他:“那我問你個問題,你以后到底想不想從事考古工作?”“想。”“那你想不想當一流學者?”“肯定想?!薄澳切校阆胍斠涣鲗W者,那你就必須跟一流學者較量,如果你不去研究一流學者研究的問題,不在他們的觀點、論文基礎上再提出疑問,你怎么能夠成為一流學者呢?”
這種對話場面,其實張忠培自己也經(jīng)歷過。1956年,張忠培從北京大學創(chuàng)辦考古專業(yè)本科畢業(yè),作為副博士研究生,師從民族學、人類學大師林耀華和一手創(chuàng)辦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的考古學家蘇秉琦,并帶領本科生在陜西華縣、渭南做區(qū)域系統(tǒng)考古發(fā)掘。在華縣元君廟遺址,張忠培發(fā)現(xiàn)一處仰韶文化墓地,并在1959年寫出了《元君廟仰韶墓地》論文的初稿。他套用當時流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頭一次從考古學上揭示了中國古代確實存在母權制時代。張忠培得意地拿著論文去給自己的導師蘇秉琦看,老師看后卻沒有任何表情,而是要求張忠培對墓地做進一步分期研究。
三四年過去了,到了1964年,張忠培試過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有完成研究,于是他去找導師陳述困難,希望說服他,分期不可能。蘇秉琦沉下了臉,依然堅持讓張忠培繼續(xù)分期研究?!巴蠋煾叽蟮谋秤霸谖已矍跋?。當時我想,一個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三天兩頭受批判,他連黨員都不是,竟然批判他是修正主義者。但在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下,他還這么重視這批材料。這個老先生多么執(zhí)著啊,對考古事業(yè)這么忠誠。接著我就想,科學世界,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要是萬一分出期呢?我沒分出來,我這輩子就失掉了一個追求真理的機會,而這個真理本應該我來發(fā)現(xiàn)?!睆堉遗嗪髞砘貞浀?。
那一次,張忠培兩天三夜沒有睡覺,終于成功完成墓地分期。他一改以往考古以一座房屋或一座墓地為研究單位的做法,而是將每排墓葬解釋為一個氏族墓地,由此確定了墓地的社會組織和社會性質(zhì),《元君廟仰韶墓地》也因此成為研究中國史前親族組織的典范。
張忠培從此繼承蘇秉琦的衣缽,開始考古學遺存的社會學式解析。此外他還領悟到,當時流行套用馬克思主義原理進行分析的蘇聯(lián)考古學體系的“以論帶史”存在問題,應該以實地考古資料建立理論,即“論從史出”。由此張忠培建立起自己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他曾說,我們見到的歷史,是史料表述的歷史,因此只能通過對已有史料和不斷發(fā)現(xiàn)的新史料的研究,與材料俱進,讓材料牽著鼻子走,才能摒棄先驗論,是接近歷史的唯一途徑。為了研究者不帶自我立場說話,真實地代研究對象說話,就需要在考古遺存、人、時間、空間這四維關系的前提下,對它們進行客觀觀察,并通過比較,搞清楚它們自身之間實際存在的或是文化上的,或是具有社會意義的差異、矛盾和關系。張忠培將考古學的真諦和目標定為“以物論史,透物見人,代死人說話,把死人說活”。endprint
可以說,老師蘇秉琦的嚴格要求,最終讓張忠培超越了那個時代,研究出獨特見地的學術理論,并成長為成就頗豐的考古學家。也正因此,在分配到吉林大學任教,并于1972年創(chuàng)辦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之后,張忠培同樣嚴格要求自己的學生們,培養(yǎng)出了眾多考古學專業(yè)人才。
張忠培經(jīng)常教導學生,應該堅持“三不寫論文原則”:不為會議寫文章,不為職稱寫文章,不為稿費寫文章。
在張忠培的影響下,“田野考古是近代考古學的基礎”成為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的重心。他曾說:“文章是在書房里寫出來的,但問題只能在田野里發(fā)現(xiàn)?!睙o論在北大還是吉大,張忠培都喜歡帶著學生去田野實習。他告訴學生們,一個優(yōu)秀的考古學者,首先應該是一個田野考古工作者,否則,不長時間蹲考古工地,不親自依靠技工搞考古發(fā)掘,就難以熟悉田野考古理論,進而難以讀透考古報告,更無法從報告中找到問題,甚或不能使用報告材料進行學術研究。
學術求真
1987年,張忠培遇到了人生最大的變化——從長春舉家搬到北京,離開工作了25年的吉林大學,就任故宮博物院院長。
“這就相當于轉行了,在行業(yè)內(nèi),考古學與博物館學是兩碼事?!备呙珊訉τ浾哒f,晚年張忠培曾向他回憶過當時被任命為故宮博物院院長之前的猶豫心情。彼時張忠培創(chuàng)辦吉林大學考古專業(yè)15年,被考古界視為一位純粹的學者,而如果去了故宮,他將不能再搞教育、做學術,而是轉行為行政管理。但張忠培還是接到了任命書。1986年6月,他帶家人搬到北京,分配的住房還沒到位,他就躲進賓館,北京的熟人一個都不敢見,生怕別人說他放棄學術來北京當官。
張忠培是北京故宮博物院第四任院長。他提出學術才是故宮的根基,將建筑考古、古建學術研究與文物保護結合,故宮研究院和考古研究所相繼成立。主持故宮博物院的經(jīng)歷,讓張忠培特別關注文物保護。后來,任命文物局專家組組長、長江三峽工程驗收委員會委員、南水北調(diào)工程考古專家組組長,負責全國各地重大工程中的文物保護工作。他主張“國保”考古單位一律不予挖掘,“省?!眴挝换静煌诰?,他認為現(xiàn)在的考古學手段不能采集主要信息,應該留給后人慢慢研究。他建議全國各地的考古發(fā)掘應該嚴格按照考古學規(guī)程進行,切忌公園化遺址。
1991年,張忠培不再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熟悉他的朋友和學生們都期待,結束了行政管理工作的張忠培可以煥發(fā)學術上的第二春。
“事實證明正是如此?,F(xiàn)在總結他的學術生涯,在吉林大學的二十幾年,他將很大精力放在考古學科的人才建設上,科研學術成果并不是很多,《中國北方考古文集》上的二十幾篇文章,幾乎是他那時的所有作品?!壁w賓福對記者說道,“而在他人生最后的二十幾年里,寫的東西是吉林大學時的多少倍啊,并且正是在最后這段時期,他由考古學的基礎理論研究,攀升到思想研究和文化研究。”
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蘇秉琦提出考古學中區(qū)系類型論的實質(zhì)是文化譜系論,而后張忠培在此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認為任何一種考古學文化都是不同譜系的多元結構。1994年,他寫成《良渚文化的年代和其所處社會階段》,開始從以往通過對墓地的解析探討社會基層組織,轉為文明研究。2011年,77歲高齡的張忠培再次發(fā)表《文化雜交:廣州的過去與未來》一文,全新闡釋了古今社會文化的演進規(guī)律,在譜系論基礎上,形成了“文化論”。他指出,中國自新石器時代到秦漢帝國的先秦歷史過程,經(jīng)歷的是一條“從文化多元一體到國家一統(tǒng)多元”的發(fā)展道路?!拔幕嘣惑w”說的是考古學文化的文化多元一體,“國家一統(tǒng)多元”講的是統(tǒng)一國家內(nèi)的多元考古學文化。這種文化譜系結構的考古學文化,是文化雜交的產(chǎn)物,遵循“傳承、吸收、融合、創(chuàng)新”的文化演進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因此他得出結論,文化演進規(guī)律是實現(xiàn)文化更新、建設新文化的必由之路。
一年后,在《良渚文化墓地與其表述的文明社會》一文中,張忠培提出把良渚文化的居民劃分為四大等級,其中握有軍權和神權的神王處于最高等級。良渚文化社會政權性質(zhì)是神王國家,即政教合一國家,神權最高,軍權居次,軍權是社會統(tǒng)治權力的基礎。他進而對中國國家形態(tài)的演變過程做了至為詳細的考察,形成“國家論”學說。
在他的理論中,青銅時代前是神權與軍權并重的神王之國形態(tài);進入青銅時代后發(fā)展出軍權凌駕于神權之上的王國政權;商晚期到周,步入多民族國家管理與統(tǒng)治形態(tài);東周至秦確立為皇朝帝國政治體制;辛亥革命后走上了黨治國家道路、黨國政治體制。
自此,“三論”成為張忠培一生最核心的考古學理論,也同樣可以視為中國考古學研究史的發(fā)展軌跡?!白V系論”是關于如何對考古學文化進行研究的理論,“文化論”是關于如何對考古學文化的文化進行研究的理論,“國家論”是關于如何對國家起源、形成及其發(fā)展階段和各階段所表現(xiàn)出的特質(zhì)進行研究和探索的理論。
“對中國來說,考古學是輸入的舶來品,人們將考古學輸來中國,用它的一般理論、方法和技術研究中國考古遺存,就有一個用這考古學的一般理論、方法、技術同中國考古遺存及研究中國考古學遺存的實踐相結合的問題。結合得不好,則考古學是考古學,中國考古遺存還是中國考古遺存,依然是兩張皮,沒有成為中國考古學,只有結合好了,才能長成為中國考古學。”張忠培生前曾在新書自序中寫道。
高蒙河說,老師張忠培這輩子就干了一件事:通過實踐和方法,形成“中國考古學之道理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