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妮
高鐵,時速256公里,一個深灰大衣男人默默搭載。
她突然出現(xiàn)。他散淡的目光,頃刻聚焦。四周的旅人,行李,灰塵,雜音,在瞬間隱退,猶如墜入云霧,世間只她一個。
然而,她是一個尼姑。淡黃的尖頂竹笠,淺灰的麻布衣袍,闊袖,寬褲,從車廂過道飄來,坐他對面,寂無聲息。他聞到了空谷幽靜的味道。
沒有言語,不過四目一擊,他便一陣眩暈,仿佛山陷地裂?;腥艋氐搅藥浊昵埃蛔呖烧堑臉?,玉柱金殿。在那里,一少年遇見一少女。她粉腮上一對酒窩有酒香。他只一眼,便如酒氣入目,爛醉如泥,不能自拔了。
少年是誰?少女是誰?是幾世的事?
他搖搖頭,不覺苦笑,在這樣一個假藥毒奶粉的時代,自己居然還想起宿命和輪回。踏上這列火車,他是要實施一個計劃,不是尋找前生的。
何況,不過是一個尼姑,還一副孤苦的模樣,清瘦小臉,淡淡的煙眉深鎖。鎖著的是什么?是情,還是仇?是過去,還是前生?是罪孽,還是痛苦?思緒又開始游離。
他再一次苦笑。他總是被神秘所吸引,即使是現(xiàn)在,在一個不歸的路途上。
發(fā)現(xiàn)緊握的拳頭竟然松了一下,他立刻又攥回來,攥得更緊。
閉上眼睛,他刻意在兩人之間拉上一道簾,回到自己的世界——蓋紅印章的結(jié)婚證,藍花布餐桌上一碗白米飯的香味,被一場又一場爭吵奪去。他恨,那個離他而去的背影,更恨那一雙狐媚的眼,那眼里有鄙夷,不屑,那是一支穿心箭,要戳到他的心死去。
他幾乎無法控制情緒,豆大的汗粒一顆顆冒出來。
突然,對面“咯”的一聲笑。
他猛睜開眼睛。小尼姑捧一本紅皮書,看著某個地方嫣然而笑。那一笑,千嬌百媚,傾國傾城??上Φ脴O其短促,媚態(tài)稍縱即逝,仿佛雪地上一只狐倏而閃過。
蘇妲己?三千多年前的情景竟忽然清晰了,他一下呆住。一個妖魅的女子,一只幽怨的狐魂,一座詭異的摘星樓,還有一個癡情的伯邑考——故事里,周文王抵押給商紂王的人質(zhì),是商紂王的車夫,因受詭媚妖女勾引而癡看一眼,便被剁成肉醬,后又被塞到父親姫昌肚子里的伯邑考。
“抬起頭,看著我。”蘇妲己說。
伯邑考慢慢抬頭,她嫣然一笑,百媚千嬌,傾城傾國。忽咣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刀光劍影,日月倒懸,恍然一念千年飛逝。
他暈頭轉(zhuǎn)向,記不清自己到底是誰,身處何地,摘星樓,還是高速動車。
伯邑考?他記起一個名字,一股深邃的痛冷冷地穿心而過。
狐貍精!
他突然眼爆火星,惡狠狠地罵,要掐她的脖子。
可他撲了個空。對面的位子空著,那一個面容孤苦的尼姑不知去向,也或許,她根本就不曾來過,一切都是幻覺。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坐回來。一身的汗,衣服粘到了身上。
他忽然感覺到了車廂里的嘈雜與喧囂,難聞的混合氣味把空氣攪得黏稠污膩。他有些喘不過氣,剛想到開水間緩口勁,隔座一對情侶的交談硬是把他兩條腿拽了回來。
該你啦!發(fā)牌呀!發(fā)什么呆?魂兒被勾走了嗎?
哈哈……哪有啊,要勾也是被我的寶貝勾——嗯——哪!
去去去,是不是還想出家當(dāng)和尚,去陪陪人家?
……
那么,她真的來過?,F(xiàn)在她去哪兒了?換車廂了,還是下車了?他目露寒光,拳頭里的指甲摳到了肉里。一連幾個車廂,都沒找見。其實,他也不想這樣,只是無法控制。他的事,與她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都是他的幻覺??蓯旱幕糜X。
再次相遇,竟是在兩個車廂之間的連接處。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她。
她已經(jīng)無處可退,背貼著鑲玻璃窗的車門。在她的背后,鐵軌旁的樹木,一棵緊接一棵閃來,又迅速地閃過,應(yīng)接不暇。
幾千年的光陰,也就這樣閃過了,過了就過了,過了就不再回來。只有那只狐貍,死了還會活回來,或者,從來就不曾死過。因此,這世上,從來不缺狐貍精。
如果,當(dāng)年的伯邑考不曾成為肉醬,而活了下來,面對父親的屈辱和對愛情的遐想,會做何種選擇?假如,她是蘇妲己——出家了的蘇妲己,他是伯邑考——復(fù)活的伯邑考,甚至是復(fù)活的商紂王,他該怎么辦?
他還在猶豫不決,她卻突然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臉色蒼白如紙。
在下一個站,他忽然匆匆地下了車。
第二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八卦新聞,說一個尼姑因病死于火車上。寥寥幾句話,沒有配圖??伤溃赖木褪撬?。
她竟然死了。消息如一記重錘,擊入他的心口。他即將實施的計劃,像一支滿弓的箭,突然遭遇弦斷,咣啷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