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在海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她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在外旅行,我有個惡習,看到有人在看書,就喜歡像小狗一樣湊過去,和人聊天,給人拍照,一點尊嚴都沒有,也不怕攪了陌生人的清靜,知書卻不達禮。
我甚至會在漫長的飛行途中從座位上站起來,專門繞著廊道走一圈,僅僅是為了看看,在閃爍奪目的電子屏幕間,還有多少幸存的閱讀者被天花板上的閱讀燈照耀。
“能夠和你談論Karl Schorske,真是一件開心的事。要知道,本來我們一早上很郁悶。我們不喜歡魁北克,我們的房間漏雨了,弄得心情很不好?!边@是前幾天我收到的一封郵件,來自我在加拿大東部旅行時,在酒店早餐廳邂逅的一位法國女士。
這位女士在巴黎一所學校教授藝術。從她放在餐桌上的那本書開始,我們談論了茨威格、博伊斯等,彼此交換了對魁北克的看法。我的書單上,也多了一本了解現(xiàn)代性前夜的歐洲思想最重要的一本書:《世紀末的維也納》。
很有意思的是,你總能從被讀的書那里,和主人的某些地方找到某種關聯(lián),可能是他們的職業(yè)、衣著打扮、性別年齡、宗教信仰,甚至是他們看書時的周遭環(huán)境、采取的姿態(tài),以及看到高潮時臉上流露出的表情。
我知道,很多時候,這種聯(lián)想只不過是臆想,是給自己找樂罷了。
在從杭州飛往南寧的航班上,一個從事互聯(lián)網房地產行業(yè)的小伙子在我身邊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問他這書好不好看,他皺著眉頭說:這是一本特別深刻的愛情小說,很難讀懂。聯(lián)想到無法預測、高企不下的房地產價格,我有些忍俊不禁。
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南部城市博德羅姆的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女法官花了差不多一個航程的時間,給我列了一個書單,里面沒有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默克的作品。我的腦海里,立即虛構了帕默克先生因為說錯了話在土耳其被審判的情景。
在保加利亞首都索菲亞的一個餐廳,一個門口的女服務員斜倚在高高的吧臺椅上看書入了迷,忘了接待饑腸轆轆的我們。后來得知,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新出版的描寫意大利黑手黨的小說。而當時的保加利亞,正接待大批涌入的土耳其賭徒,餐廳旁邊的一家賭場,就非常著名。
在倫敦靠近“低端人口”居住的上金斯頓區(qū)(沒錯,就是剛剛倫敦大火的事發(fā)地),在一個青年客棧里,一個坐在我對面的學生系著領帶,在早餐的時候拿出一本厚厚的喬納森·弗蘭岑的《糾正》。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本書,對他具有絕對性的人生意義。
2015年的柏林,遇上了罕見的高溫天氣。當我滿頭大汗,拖著行李箱疲憊地跳入一列城市地鐵時,看到一只吐著舌頭的牧羊犬旁邊,有個老太太正氣定神閑地看剛剛出版的暢銷書,瑞典作家克瑙斯高寫的《我的奮斗》。當然,我想到了另一本曾在德國被禁的同名書。
在緬甸,我認識的一個華人導游,他和妻子都是虔誠的佛教徒。他跟我說,他的目標是等到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他和妻子會選擇出家。在我們分開的那天,他送給我一本美國佛教學者寫的《啟蒙之樹》,一本他剛看完的書。同一天,我的這位朋友被電話告知,他的叔叔,一個在軍隊服役的軍官,被部族武裝暗殺。
在貝魯特的海灘上,我遇到一個女孩,手里拿著一本阿拉伯詩人海菲茲的詩集,說海灘是讀詩最好的地點。我們邀請她朗誦一首她喜歡的詩歌,于是,在海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她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
有些書,失去了主人,我永遠無法知道誰曾經打開了它。它們被遺忘在蒙塵的角落里。幾年前,我在東南亞旅行時,經常在酒店里看到的一本書是《消失的地平線》,它具備了類似沙發(fā)一樣的功能,老得掉牙。
旅途中,氣餒的是只看到書的主人,看不見他們讀的什么書。在日本,經常能“捕獲”讀書的日本人,但對他們所讀之書一頭霧水,因為都被深深地包裹在書皮里了。這擋住了我的好奇心。不過我安慰自己,人家看的大都是日文書,我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