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二年(767)是不平常的一年,至少,在書法史、篆書史上,是值得紀念的一年。這一年,由元結撰文、瞿令問書丹的《峿臺銘》刊刻完成,《峿臺銘》篆書書法“以瘦勁見稱,具有挺拔的力度,人稱‘懸針篆”【1】所謂“懸針篆”,是在篆書長筆畫,尤其是豎長筆畫的收筆處,露鋒出筆,不藏不頓,作懸針狀,這有點類似于顏體楷書里面的懸針豎,但是比顏體的懸針豎更加修長、挺健。關于懸針篆的由來,書史多附會說為東漢章帝時秘書郎曹喜所創(chuàng),但世傳及出土的王莽布幣上的篆書文字垂腳皆作懸針狀,彼時的六面私印也多以懸針篆入印,故而說曹喜總結、光大懸針篆差可,他獨創(chuàng)懸針篆一說,則是經不住推敲的,只不過是當時及后世文人多情,為給“懸針篆”博個好出身,而故作附會罷了。
與瞿令問《峿臺銘》的懸針篆法不同,與其同時的李陽冰的玉箸篆(又稱鐵線篆)更為含蓄內斂,且較為典雅,朱關田先生認為“李陽冰的篆書乃從殷氏(筆者案:仲容)所摹《嶧山》入手,參以籀文,綜合運用,終于一變斯翁廓落之風,至晚年則更趨老練,美茂豐潤,勁利豪爽,而為一代絕筆”?!?】
可巧的是,在瞿令問書寫《峿臺銘》的同年,也就是大歷二年(767),李陽冰也先后書寫了書法史上的兩塊豐碑—《拪先塋記》與《三墳記》,在同一年由兩位作者創(chuàng)作出三件傳世佳作,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巧合,更是一件書壇上的幸事、盛事。
趙明誠在題《忘歸臺銘》中說道“陽冰在肅宗朝所書,是時年尚少,故字畫差疏瘦。至大歷以后諸碑,皆暮年所篆,筆法愈淳勁” 【3】而書于大歷二年(767)的《拪先塋記》,正是李陽冰玉箸篆書法的代表作品。此碑為李季卿撰文,李陽冰書丹,栗光鐫刻,據碑文可知,李氏先人曾于霸陵建塋,天寶元年后,李季卿的伯、仲、叔三位兄長相繼過世,季卿便認為祖塋所在之舊址不利于李氏家族,因而采納相士邵權之言,為祖塋遷建新址,塋成之后,李季卿便撰寫了這篇紀念文章,并請同族兄弟李陽冰篆書書丹,刊石立碑,【4】這就是《拪先塋記》的由來。但此碑原石久佚,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藏于西安碑林的《拪先塋記》碑為宋代重刻,而非唐代原石原刻,重刻后刻于碑陽右側的跋文寫道“是鉅唐李監(jiān)陽冰書,以其年代浸遠,風雨昏潰,字體不完,讀者斯泥。遂有吳興姚宗萼肇意,率好古者同出刊刻之費,囗威安囗(王祭)重開,所貴名賢筆記,傳諸不朽。時大中祥符三年九月十四日畢功。助緣僧智全、僧審凝、僧靜已、僧文遇,勾當人鄧徳誠”。
《拪先塋記》篆書書法結字謹嚴方正,線條厚重挺健,有別于書于乾元二年(759)的《縉云縣城隍廟記》,此碑篆書結體修長,用筆細勁,與世傳《嶧山刻石》篆書在方圓矩度上多有暗合之處,這也證明了其同時之人舒元輿在《玉箸篆志》中李陽冰學李斯而“獨能隔一千年而與秦斯相見”的論斷,然而真正能體現(xiàn)舒元輿所謂“其格峻,其力猛,其功備,光大于秦相有倍矣”及李陽冰“斯翁之后直至小生”的論斷的作品,則為前文所述書于大歷二年(767)的《拪先塋記》與《三墳記》。關于李陽冰對李斯篆書的繼承和學習,在此不做贅述,然而他的篆書既然可比肩于千年前的李斯,并與其合稱“二李”,必有其在學習李斯篆書之外的屬于李陽冰自己的一種篆書面貌,前文已經說道書于乾元二年(759)的《縉云縣城隍廟記》尚留有李斯《嶧山刻石》的影子,而其真正最早形成自我規(guī)模、風格的作品,當非《拪先塋記》莫屬,書于永泰元年(765)的《怡亭銘》雖有別于《縉云縣城隍廟記》,但與其后的《拪先塋記》也有所不同,此當是處于學李自化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性作品,不屬于其成熟的篆書面貌。
關于《拪先塋記》的由來,前文已作述說,而《三墳記》則是在李季卿遷葬祖塋之后,為伯、仲、叔三位亡故兄長在新墳之側所建墳塋落成而作的紀念性文字,與《拪先塋記》同樣,依舊為李陽冰篆書、栗光鐫刻,因而《拪先塋記》與《三墳記》可以當作李陽冰篆書內容相關的姊妹篇來看待,而世人學李陽冰篆書,多將注意力放在《三墳記》而對《拪先塋記》關注不夠,這顯然與《拪先塋記》的書法水平及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不相匹配。
后人對李陽冰的取法,除了僧夢瑛之外,似乎沒有特別的佼佼者,倒是到了清代乾嘉年間,鄧石如通過對漢篆、碑額的取法而遙接寫篆古法,又經過吳讓之、趙之謙等人的豐富,最終形成了“清篆”的大概面貌,然而這終難與李陽冰扯上太多關系,雖然其中的鄧石如有過“何處讓斯冰”的豪言。由此看來,筆者又想起了舒元輿對玉箸篆的預言:
斯去千年,冰生唐時。
冰復去矣,后來者誰。
后千年有人,誰能待之。
后千年無人,篆止于斯。
【1】 劉濤:《圖說中國書法史》,中和出版,香港,2016
【2】 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南京,2012
【3】 (宋)趙明誠:《金石錄》,齊魯書社,濟南,2015
【4】 馬季戈:《書藝珍品賞析第三輯·李陽冰》,湖南美術出版社,長沙,2007endprint